九门提督很快被请到户部内堂。
隆磬面色沉稳地与对方寒暄一番,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此时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佟大人,看你行色匆匆,今日应该又有王公大臣领命出京?”隆磬吹着杯里碧绿的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贝勒爷,你料的没错,今日正是康硕贝勒之子萨伦返回科尔沁的日子。”
“萨伦?”听到这个名字,隆磬忽然想起当初到慈宁宫听戏,寿雅曾经问过此人。
“呵呵,正是,萨伦贝子今日出城,他母亲娘家府上的马,竟也在这个时候闹出乱子,冲进市集里,所幸未伤着人。”
隆磬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继续套话。“是吗?那还真是辛苦佟大人了,不过萨伦贝子这一趟路这么遥远,带的兵马和补给品应该不少,清道的工作应该也不轻松吧?”
“没错,所以下官安排萨伦贝子从街道宽广的德胜门出去,他们一队人马走过之后,听守门士兵说,他们还捡到一只鹿皮黑靴,那黑靴很特别,士兵们都说,不知道是那个男人这么娇小,穿这么小的鞋子。”九门提督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都是蒙古大汉,身量高大,这靴一定不是萨伦的人掉的。”隆磬慢慢喝了口茶,心里已有决断。
“贝勒爷,但在他们到达城门之前,守城校尉特地派人清道,绝对不会容一只黑靴留在路上。”
隆磬笑着点头,跟九门提督说了些要运军粮到西北的事后,叫李全将人打发走了。
九门提督刚一离开,隆磬便换上一袭黑衣,他的贴身侍卫也都换上平民的衣裳,分别从不同的城门离开京城,直奔皇城北方。
隆磬交代李全跟李福守在户部等消息,正当他要出发时,晏阴阳不请自来。
“贝勒爷,请容下官说几句。”
“本贝勒没工夫陪你耗。”
“下官知道福晋不见了。”他开门见山道。
隆磬迈出去的步子又转了回来,用杀人的目光看着他。
“别奇怪,下官是阴阳生,很多事,只要掐掐手指便能知道。”其实,他是感受到御天灵的冲天灵气越来越远,才来找隆磬的,结果一看隆磬这身装扮,他便猜到了七、八分。
隆磬揪着晏阴阳的衣襟,恶狠狠的警告,“你要是敢声张出去,我头一个杀了你。”他要去追回寿雅,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把最爱的女人安全带回来。
“贝勒爷,为了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女人这么做不值得。”晏阴阳露出了小人嘴脸,“皇上看重你,委以重任,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坏了祖宗规矩,到时候皇上也保不了你。请贝勒爷三思。”
“如果没有寿雅,我情愿什么也不要。”
“贝勒爷,你听下官说,下官手下有些能人,一定会将福晋毫发无伤地带回,请你一定得留在京中。”
“晏大人的好意,本贝勒心领了,我自己的女人自己保护。”在这件事上,他信不过任何人,就连皇上也一样。他一直觉得晏阴阳深藏不露,如今看来,他并没猜错,晏阴阳除了是钦天监的阴阳生外,还有其他身分——皇上的密使。
“你……真的爱上寿雅了?”晏阴阳瞠大了凤眸,难以置信。这是他意想不到的。
“与你无关。”
“贝勒爷,这事下官不说,自然有人会告到皇上哪里,富察氏不会放过这个扳倒你的好机会。你只要一出城,京中耳目众多,富察氏就会接到消息。”
隆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些我比你想得清楚。”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被人从马车里抬下来,轻轻放在铺满枯叶的地上,头痛欲裂的寿雅缓缓恢复了此一意识。
“贝子,还有什么吩咐吗?”首先灌入耳里的是很陌生的男声。
“你们先骑马走吧,本贝子自有分寸。”
“喳。”
一阵马蹄声远去后,寿雅只听到利刀一下一下削木头的声音,她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睛。温暖的篝火在五步远的地方熊熊燃烧,头上突来的刺痛令她拧眉,她伸手模了模,后脑上肿了一个大包。
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市集里,有马朝他们冲过来,在涌动的人流里,她被两个粗壮的异族女人夹击,之后被拽向一条停有马车的巷子,还没叫出声,人已被捂住嘴,带土马车。
她被绑架了!寿雅万分气愤。她才消除隆磬的心结,就又出这样的意外。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心爱的男人。
她恨掳走她的人,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她都恨死这个人!她的怀里还装着给隆晋的书,给英薇的零嘴。今夜,她本应该跟家人一起,快快乐乐地吃上团圆饭!
带着满腔的不满,她的视线越过篝火,看见了对面死死盯着她的男人。
“萨伦!”寿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转念一想,当日在叶赫那拉家他的表现,她顿时恍然大悟。
萨伦不是债主!看样子,他和正牌寿雅有着更复杂的情感牵扯。
“这就是你报复的手段吗?寿雅?如果是,你成功了。”高壮的萨伦咬牙切齿道,手里的尖刀不停地削着木头。
寿雅不作声,移到离他更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
萨伦被她的眼神激怒了,脸色铁青。
“我错了,我不该跟布尔尼的妹妹订亲,我不该在你说要逃走的那夜迟到,寿雅,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很快地,他忍住怒气,放下手里的刀和木头,双膝跪落在地,悲痛地看着她。
“你真有那么爱寿雅吗?”这个问题,她是代替这具身体从前的主人问的。
“你都不记得了吗?好,我说给你听。自从你阿玛战死,整个叶赫那拉家全靠你一个人支撑,你必须照顾眼盲的姐姐,所以你一直想嫁给有权有势的男人,让你跟桐雅下半生有所依靠。
“一个六品格格想攀门好亲事根本不可能,寿雅,你很清楚,所以你挖空心思周旋于京城的达官贵人里,甚至不惜破坏好几桩婚事来到达你的目的。后来,你遇见了我,你不再贪恋荣华,你说再苦也想跟着我,因为只有我懂得你是怎样的人,只有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
“我是真的爱你,但是寿雅,我有我的压力,我必须手握权力才能够拥有你,否则光我阿玛那关我就过不了,我娶其他部族的女人,都是为了你啊,寿雅,你还要恨我到何时?”萨伦流泪。和她从相遇相识到相爱,是他一生中最美的回忆。
“寿雅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垂着脸,无限感叹。
她能想像得出寿雅生活的困顿,光看那座破败的院子就知道,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要生存下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你说,只要我被封为贝子,我们便熬出头了,这回进京我如愿被封为贝子,但你却已被指给隆磬!”
“苍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记得有一年,我不能来京里暂住,你托驿馆的人寄给我京城最美的迎春花,你不识字,我却能从中明白你要说的情话,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成婚之后,你跟我移居草原,为我生一群孩子。”
“萨伦贝子,放我回去吧!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是隆磬的福晋,生是他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她始终平静,眸子里找不到任何浓烈的爱恨,她的平静比怨怪更伤人。
眼前的女人好陌生,仿佛不是他年少时过到的那个女子。曾经,那双眸子里有着野心,后来因为爱上他而转为执着,但现在,波澜不兴,像是他对她不再具有意义。
“你……”萨伦瞠大眼睛,仔细打量着寿雅。在火光中,她外表没变,气质却温柔娴雅,根本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运河之约迟到?”那时,他正在母亲娘家府中居住,收到她差人送来的信,他本想前往,结果被阿玛叫去伴驾猎鹿。他隐约猜到嫁入肃亲王府的寿雅想要与他私奔,而他,越来越贪恋权力的滋味,他不能放过任何往上爬的机会,于是他放弃了她。
“原来寿雅当日去运河边等的人是你。我猜,当日你根本就没有去,迟到只是你的借口!”谜题终于有了答案。寿雅夜奔,完全是想要和所爱之人厮守,可惜所托非人。
萨伦哑口无言。在权力与爱之间,他茫然了。
“萨伦贝子,你真的爱寿雅吗?”她用很轻的口吻问道,仿佛不带任何重量,却给他重重的一击。
他做了错误的选择。
“你就像个小孩子,当失去最心爱的玩具后,才发现那东西对你何等重要,你想要抢回来,这才是你掳我到这里的目的。”
“绝非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
她打断他的狡辩。“别再替自己的自私找借口!你这样悄悄地把寿雅抢过来,绑回草原藏起来,足打算让她从此一生见不得光,活得没有尊严,任你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她厉声责难,“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我是不清楚你跟寿雅之间曾有怎样的海誓山盟,但你不配拥有这段感情,你从来没有去考虑寿雅的幸福。”她替寿雅不值。
“你闭嘴。”
“好比现在,你根本没有问过寿雅的意思,就把她掳来这里,让她蒙受抛夫弃女的罪名!你好自私,你知不知道,爱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爱寿雅,你不会让无依无靠的她在运河边苦苦守候,最后令她放弃生命,落水而死。”
“你说什么?”萨伦错愕的看着她。
“萨伦,站住别动,我的箭已经瞄准你的心口,你可知道,每年秋猎,我隆磬从没让一只猎物逃月兑过。”一道低沉的声音犹如鬼魅般飘来。
“隆磬。”寿雅惊喜交加,她一回头就看见拉满弓,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后的丈夫。他不曾抛弃她,总在她最需要他时出现。
“寿雅,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隆磬,我一定要杀了你。”萨伦狂啸,咬牙切齿。
“很可惜,你的人都被我的侍卫杀了,你不用再想他们会赶过来救你。”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依偎在他的身畔。
“寿雅,马就在后头,你能骑上去吗?”隆磬说着话,手中的箭不曾有半丝颤抖,稳稳的,这让萨伦不敢轻举妄动。
“隆磬,我还有话对他说。”她柔柔地要求道。
他默不作声,算是答应了。
“萨伦贝子,我不是寿雅,你说过寿雅不识字,而我能。”抄起地上的一截枯枝,她在脚下的泥地上写下——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
几个字在篝火的照耀下,无比清晰。
萨伦这下更是惊讶,隆磬则无太多反应,沉稳地拿着箭,对准他。
“哈哈哈,为了逃避我,你竟然编出这个理由。”他笑得泪流,嘴硬不承认,但心里有数,眼前的女人的确不是寿雅。
“其实不用我多说,你也能看出我和寿雅的区别,我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狂乱的笑声止住,萨伦目皆尽裂。
“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如道寿雅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请求上天,带她离开令她绝望的一切。当她发现你不能再回应她的爱,不能再呵护她的爱情,她彻底绝望,她看重你、爱着你,结果换来一场空,是你,是你把她推向深渊,令她选择以死做为解月兑。”
“不!不是我,不是我。”直到真正失去,才知道珍惜,可惜为时已晚。
“寿雅比我聪明,她在运河边见不到你,就已明白了你的心。”
她看向隆磬道:“一个人爱不爱你是可以感受到的,好比此时,贝勒爷对我的真情实意我真真切切的领略到了,他明知私自出京,极有可能被严惩,甚至还会被削去爵位,但他还是来了,在利益得失之前,他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我。”
寿雅声音变得好温柔,“虽然这样做,世人会觉得很傻、很不值得,但做为女人,我比寿雅幸福太多太多。萨伦贝子现在明白了吗?贝勒爷始终相信我、爱我,才会到这里来找我。书尽于此,请你以后别再叫我寿雅,你没有资格。”
说完这些,她翻身上马。
隆磬收起弓,面对着萨伦。“以后不许你出现在我妻子的面前,希望你好自为之,否则我绝对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他很想给萨伦一个教训,但今天这事不宜闹大,毕竟他私自出京这事如果传出去,皇上想不办他都不行。
“不许你带走寿雅。”萨伦面容扭曲,他疯狂地跃起,举步冲向隆磬,脑袋里只想着他必须留住眼前的女人,哪怕她不是真正的寿雅,留下她,至少他还能看着她,想念那个他所爱的女人。
嗖嗖嗖,几支从暗处射来的箭,精准地射中他手臂,吃痛的他跌倒在隆磬的脚边。
“你再执迷不悟,哪怕被皇上问罪,我也会杀了你。”隆磬冷眸阴骛的警告,他从容地走到马边,确定寿雅已经坐好,才翻身上马。
萨伦捂着伤口倒在地上,痛彻心扉地狂嚎。他输了,输得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