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蕖并没有等足一个月,令她惊喜的是,才二十来天,关仲宣便已将所有的事打理妥当,并差人三媒、六聘、三聘的前来提亲。
手捧大红霞帔,素颜映着娇艳的喜气,那欢悦,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
回想起媒人婆滔滔不绝的吹捧言词,她唇角便止不住羞怯的笑。
“那关家公子啊,长得可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家世更是没话说,多少家的闺女挤破了头想嫁他,可他呀,偏偏就是对你一见倾心,谁都不要,坚决要迎你过门。也幸好关家老夫人开明,不计门第之见,这可是你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呢!你可别傻傻的将它往门外推呀。”
媒人婆说得可真是天花乱坠,生怕她拒绝这门亲事,听得白若蕖直想发笑。
必仲宣的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用不着多说,她早打定主意要当他的人,即便为妾,她都不介意了,更何况是明媒正娶、风风光光的迎她过门。
成堆的聘礼中,她一眼便望见静静躺在方盒中的暖玉。轻轻执起,她贴进心口,感觉无比甜蜜。
自从关仲宣离开后,她便日日望着项上这只琼玉思念他,手中的暖玉,一看便知与她襟内所配戴的应是一对。
他这是在告诉她,暖玉成双,人亦比翼吗?
“哎呀,白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他们关家的传家物呢!”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媒人婆不小心愣了一下,旋即又展开她那大咧咧的笑容。“那收下玉佩,就等于是允婚喽?”
“嗯,我收下。”她羞涩地低语。
媒人婆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唇舌,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呆了半晌,才真正相信这笔媒人酬已赚上手。
大喜之日,就定在下个月十五,月圆人圆。
等待的日子是难熬的,但是有他满溢的爱,她并不寂寞。
这段日子,他们无法会面,依循古礼,新人在拜堂成亲前,是不得相见的,她知道关家主母、她未来的婆婆是个传统守旧的人,于是温驯的任他们安排。
必家很体贴,知晓她双亲俱亡,又无亲人可作主,所以过程中的所有事宜都为她打点妥当,就连嫁妆都一手包办了。
转眼间,吉日已到,在众人的妆点下,她换上喜气盈然的嫁服,坐上了花轿,一路锣鼓喧天,热热闹闹的迎进了关家大门。
新郎踢了轿门,一双温柔体贴的大手扶她下轿,一路伴着她。她深深的知道,这一刻,将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变,踏入这道门槛之后,她的身份,将由少女成为少妇,为人妻,为人媳,生为关家人,死为关家魂……
依循古礼,拜过花堂,她与身畔的男子,是真的成为夫妻了——
一整天的忙碌过后,她静坐新房,等待挚爱的男人。
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美好得不太真实。想着想着,她不由绽出一抹美梦成真的笑容。
房门悄悄开启,又轻轻阖上,她知道,她等待的人正放轻步伐走向她。
她嘴角含笑,眼眉尽是羞色。
透过大红锦帕,她微低着头,盯视眼前的鞋尖。他一直静静的站在她面前,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她想,他一定是和她一样,觉得这一切都太美好,宛如踩在云端上,飘飘然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他也是头一回当新郎啊!
蜜般的甜意在心头漾开,她几乎可以想像他傻气的表情。
思及此,她内心胀满了对他的怜惜。她的夫君啊——
恍如过了一世纪之久,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总算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以全然虔诚的态度,揭起凤冠上的锦帕。
她低眉敛眼,娇羞地低唤:“夫君……”
“娘……娘子……”身前男子有些结巴地回应。
不熟悉的嗓音令她浑身一僵,火速地抬起头。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我……”男子有些许的错愕。“我是你的丈夫啊,今天和你拜堂的人。”
白若蕖霎时刷白了脸。“你……你胡说,我明明……”
不,这怎么可能?她嫁的人,明明是关仲宣啊!
“没错啊,是我请媒人提的亲,你亲口允的婚。”男子一头雾水的回道,不明白她怎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
天……天哪!怎么会这样?
白若蕖倒吸了口气,心头纷纷乱乱,理不出头绪。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她……
男子望着她瞬间惨白的容颜,本能地俯近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孰料,她竟激动地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了好几步。“你不要过来!”
男子呆住了,傻傻地看着她。
“我……我是你的丈夫啊!”好一会儿,他不解地挤出这一句。
“不,你不是,我要嫁的人不是你!”她冲动地吼了出来。
“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一下?”男子一脸困惑,直觉地将她这些奇怪的反应归因为这些日子过于劳累,以致神智不清。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要嫁的人不是你,不是你啊!”
“娘子?”
“别叫我娘子,我不是你的娘子,我早许了人了,我……我……”该怎么说呢?这一切就像团烂泥,深陷泥沼的她,如何自救?
男子倏地沉默下来,深思般地望住她。
“你是说……你是被迫上花轿的?”
“不,我是自愿的,但是,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天哪!”
男子蹙起了眉。“你在说什么?别急,慢慢的,把事情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思绪乱成一团,她已慌得语无伦次。
想了下,他道:“这样吧!由我开始说。我姓关,关伯禹。月余前外出洽商,在市集中见到你,从此倾心,于是征求了母亲的同意,托媒人上门提亲。就这样,那你呢?”
“我……”他姓关……她居然就因为他姓关,就什么也不问清楚,糊里糊涂的下嫁……白若蕖呀,你怎能荒唐至此?
都怪她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时间又撞得如此契合,她才会……
如今,她是欲哭,却无泪。
“我……”她抚按着心口,豆大的泪珠凝聚在眼眶中打转。“他也姓关,所以……”
“谁?”关伯禹想了下,又道:“你的情人,是吗?”
白若蕖茫然的点了下头,夺眶的泪顺颊而落。
他皱起眉,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遇上如此荒谬的事件。
见着他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她也慌了,双膝一弯,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关公子,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好吗?我……我……”
必伯禹脸色一变,赶忙伸手扶她。“娘子……呃,白姑娘,你先起来,别这个样子……”
“不,你先听我说!”她摇着头,泪花纷坠。“我答应过他,我会等他的,我一定要等他!我这一生只能是他的人,所以我……”
必伯禹苦着脸。“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们今天才刚拜堂成亲,你却要我放你离去……别人会怎么想,你难道都不在乎?还有,关家是名门望族,这脸,我们是丢不起的。”
“那……那……”她噙着泪,仰首问:“难道,再无转圆余地?”
必伯禹对上她凄伤的泪眸,着实于心不忍,可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无奈地回视她。
流动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抽离,心,一寸寸凝绝,她面如死灰地垂下手,泪也不再流了,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在她眼中看到了决绝的神采——
丙不期然,在望见菱花镜前搁置的利剪,她冲上前去,毫不犹豫的往心口刺了下去!
“老天!”关伯禹看得心胆俱裂,及时上前拦住了她。“你别做傻事啊!”
“放开我!生已无欢,死又何惧?”白若蕖不顾他的阻拦,求死意念之坚决,关伯禹一个大男人竟也招架不住。
“别这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一个闪神,尖锐的利剪一晃,竟朝他肩膀划了下去!
殷红的热血冒了出来,吓得白若蕖面无血色,连连退开好几步,惊骇得失声尖叫。
“啊——”
“别喊!拜托,你冷静一下。”关伯禹咬牙忍住疼楚,飞快捂住她的嘴,先行安抚她惊惶的灵魂。“我不会有事的,别把事情闹开,否则,真的会没完没了。”
“可……可是你……”
“相信我,我是为你好。”新婚之夜弑夫,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她会惹祸上身的。
白若蕖泪眼汪汪,无措地看着他。“那你怎么办?”
“上个药就好了,麻烦你帮帮我好吗?”
“好、好!”她忙不迭的点头,很快的翻箱倒柜寻找药箱起来。“你……再忍一忍。”
她急得满头大汗,在遍寻不着药箱时,她不禁挫败得想哭。
必伯禹看在眼中,一声充满怜惜的轻叹悄悄逸出。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人,只可惜……
唉,他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遇到她呢?
“在柜子第二层,最里头。”
白若蕖跋忙照他的指示去做,果然找到了置于其中的药箱。
“你——”她指了指带血的肩头,关伯禹立刻理解,动手解开外衣,方便她处理伤口。
当目光触及他肩上那道不浅的伤口,歉疚的泪水又盈满眼眶。
她向来连小动物都不舍得伤害,没想到如今,她竟会亲手伤了人,而对方却处处为她设想,一点都不怪她。
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清理伤口,她愈想愈难过,泪水就这样一颗接一颗的簌簌直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叹,你别哭……我没怪你呀!”见着她的泪,关伯禹整个人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的搂过她,轻轻拍抚。
“为什么不怪我?我情愿你恨我、骂我,这样我至少能好过些……”
“好、好、好,你说怎样都行,快别哭了……”他顺着她去应答,完全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白若蕖呆了下,没料到他会这么回复,怔怔然看着他。
这个男人——其实也是个正直仁厚的君子,她也感觉得出来,他是真心的对待她,只可惜,她所有的一切全给了关仲宣,包括身、心、灵魂,一切的一切,再也容不下另一个男人,更给不起他什么。
见她稍稍平静下来,关伯禹柔声问:“好多了没?可以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了吗?”
此言一出,白若蕖浑身僵直,不安地挪开身子与他拉出距离,直退到床帏。
她这举动,令关伯禹感到一丝怅然,然而,他并没表现出来。
“关于让你离去的事,姑且不提其他,首先,我娘那关就过不了,毕竟婚姻不是儿戏,分分合合岂能随性?”
白若蕖无言以对。
“再者,花烛夜过后,夫婿却休了新婚妻子,你想,别人会怎么说你?无疑的,他们会说你婚前失贞,低俗败德,夫婿无法隐忍,招致下堂命运。这些,你想过没有?”
白若蕖愕然。
她只是一心一意想守住对关仲宣的承诺,根本没想到那些。
“我……我并不在乎的……”她有些气虚地回道,与关仲宣相比,那些着实微不足道。
“是,你不在乎,但是你的心上人呢?他也不在乎?”
仲宣呢?他在乎吗?白若蕖哑了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起关仲宣曾说过,他的母亲是个守旧自律的人,极重视一个女人的操守与品德,如今的她,无疑会辱了他的门风。
必伯禹叹了口气,又道:“再怎么说,我们也孤男寡女共处了一夜,他会不介意?白姑娘,别高估了男人的度量,在这方面,没有一个男人不自私。”
“我们……又没怎样。”
“问题是,他会信吗?”
白若蕖再一次哑口无言。
“所以,不管由任何一个角落来看,你的离去,都是不智之举。”他下了结论。
白若蕖靠着床头,万念俱灰。“你要我就这么将错就错?”
难道——关仲宣与她今生注定了是一场绝恋,他们终究无缘?
必伯禹苦笑。“就算我真的这么说,你也不可能同意委身于我,不是吗?”
白若蕖又是一愕。“你是说——”
“我承认,我是真心要你当我的妻子,陪我牵手走完今生,我并不介意我们的婚姻是怎么形成,你又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但是……”他抿了下唇,有些苦涩,又带点惆怅地道:“你办不到。你的心容不下我,那么,留住你的人,最终只会招来怨慰,何苦呢?”
“关公子……”她歉然低唤。
他摇了下头,抬手阻止她。“听我说完。我会放你走,但,不是现在,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对谁都没好处,所以,听我的劝,忍忍好吗?至于你的情人那一方面,我会在你的旧居留封信函说明原委,由我亲自向他解释,才不至于令你百口莫辩;然后我们三个人再平心静气的好好讨论这事该如何解决,总会让我们给想出个好方法来的。”
唉,他是败给她了!这般贞烈的女子,尽避他情有独钟,也只能饮恨自叹时不我予,谁教佳人芳心早有所属,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点雅量他还有。
由头至尾,不难听出,他一直在替她设想,完全以她为重。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一点都不值得。”他难道不知,她于心有愧呀!
必伯禹故作轻快的耸耸肩。“因为我不想一日三餐和你刀剪相向,在手没那么好,我怕英年早逝。”
白若蕖轻咬下唇,自责地道:“是我的错,对不起!”
“你……唉呀!怎么又哭了呢?我不是在责怪你啦!”他真是投降了,这女子的泪,总令他既心疼又莫可奈何。
“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待她愈是宽容,她愈是自责,他是有绝对的理由恨她的,而仲宣……她更是不肯定他会不会原谅她……
瞧她,把所有人推向了什么样的局面呀?!她好恨自己。
“别这样嘛,又没有人怪你……”绞尽了脑汁,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没辙,他心思一转,改为低叫:“唉唷,我伤口好疼啊,拜托你,赶快替我上药好吗?”
“呃——噢,好!”他的喊叫,将她由哀怜的情绪中拉回,赶忙朝他靠去,细心料理他的伤口。
多单纯的小女人啊!
她有一颗细腻纯善的澄净心灵,是他没福分,要不,他多希望能拥有这个美好的小女人。
完成手中的工作,她抬起头,不经意与他专注的凝睇目光对上。
“你知道吗?我好羡慕那个能拥有你的男人,他真的好眼光。”
白若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无言以对。
必伯禹自我解嘲地一笑。“有感而发罢了,没别的意思,你别放心上。”
奔负了个这么温柔,又这么真心待她的男人,白若蕖内心怎么可能没感觉?
“我……”
像是料准了她的行为模式,关伯禹抢先一步开口。“唉,别又向我道歉,今晚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换点别的。”
经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逗你的。夜也深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向娘请安呢!”
此话一出,白若蕖立刻浑身僵直,每一根神经都敏感了起来。
“我……我还不累……”像是被针给扎了一下,她惊跳起来,整个直退到窗口,就连说话声音都带点颤抖。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两人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生硬地道:“你……别乱想,我没那个意思,实在是因为……今儿个是我们的洞房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身上,我若在这时离开新房,一定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呃……为了大局着想,你就忍耐一晚好不好?往后……我会尽可能的避开这种情况……”
“我明白。”白若蕖低低接口。
他大可不必向她解释这么多的,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若他强势一点,甚至可以强要了她,但他却没这么做,反而委屈自己,选择了成全她。
这么好的男人,要上哪儿找?
是她没福分,他值得拥有更好的女人,那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她所能给得起的。
“那,你早点睡吧!”
他体贴的替她取下头顶的凤冠,将一套衣裳放到她手中,白若蕖随之抬眼。“那你呢?”
必伯禹指了指桌前。“反正眼一眯,天就亮了。”
“那怎么行,你有伤在身,床让你躺。”
必伯禹微笑。“任何有点惜花之心的男人,都不会这么对待一名弱女子的,何况目前为止,我还是你名义上的丈夫,你听话嘛!”
“可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于心难安。
“那不然这样好了,我们谁也别睡了,我们聊聊。”
“嗯。”白若蕖温顺的点头,与他一道靠坐床头。“你想聊什么?”
“如果方便的话,就谈谈你和你心上人的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是怎么认识?又是如何相知相许的呢?”
“他,是个很温柔、很正直的男人,器宇轩昂,清逸俊雅,第一眼,我就为他倾了心,不为他卓众不凡的容貌,而是那股出尘风雅的气质……”谈起挚爱的男人,她脸庞不自觉散发出幽柔唯美的笑容,一句句细细的道出她满怀的浓情,以及那段收藏在心中、缱蜷醉心的爱恋。
听着她细诉那段深情过往,浓浓的苦涩泛满关伯禹的心臆。若说他曾怀抱过什么冀求,那么,也全在这一刻尽碎。
傻子都看得出来,她有多爱那名男子,他还能期望什么呢?
“白姑娘,答应我,如果他辜负了你,那么,就留在我身边,让我用一辈子来照顾你,好不好?”冲动之下,他道了出口。
“不会的,他绝对不会辜负我,因为他也同样说过,要用一辈子来爱我……”她低低反驳,语音渐稀。
说着,说着,夜色逐渐深沉,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她不自觉往他的方向靠,跌入了梦乡。
她正压在他的伤口上,但,他并不觉得痛,因为真正隐隐犯疼的,是心,而非身上的伤。
放轻了动作将她移入床内,望着她眉心轻颦的睡容,酸楚的滋味在他心头泛开,想了好久,他终于还是伸出了手,柔柔地抚平她眉宇之间的淡愁。
“为什么你心里头的那个人不是我呢?”天知道,他多么的希望能早一步遇上她,那么,也许……也许今天的情况不会是这样。
莫非,真是苍天捉弄、月老胡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