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琤,你又要出去?”安安静静走到玄关的人停住脚步,回头对厨房的二哥点了一下头。“你最近好像常常出门?”一直以后,她连家门都不太想踏出一步,甚至将自己与人群完完全全隔离,最近的情况实在称得上是异常。
是什么造成她那么大的改变?
“……”粉唇轻轻蠕动,吐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什么?”范如琛倾近她,再问一次。
“……两个。”她又说。
范如琛看了手上正在做的三明治,懂了她的意思。
“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妹妹的食量明明很小。“是要给谁吃的吗?”她认识新朋友了?
“他饿。”上次,他说饿了,可是她回家拿三明治出来,他却走掉了。
是——附近的游民?
“如琤,你!有些人,我是说……”她一向不敢接触他与大哥以外的人,难得愿意主动接纳外面的人,他实在很不想灌输她世界很复杂、人心很难测,让她又缩回自己的世界,与所有人隔离开来。
可是……她现在的情况毕竟和一般人不同,能分辨善恶吗?
“二哥这样说好了,那个人不一定是坏人,可是你还是要保护自己。”
“坏人,不是。他!保护我,像大哥。”
范如琛有些惊异。妹妹从来没有这么心急地维护一个人,在她的理解中,保护——就像小时候大哥做的那样,抱住她,替她挡住继父的拳打脚踢。
有人也这么做了吗?
范如琛不放心,确认妹妹与谁在一起,“你也跟他说话吗?”她摇头。“不说话,没关系,他说的。”
“这样吗?”他笑笑地模了模妹妹的头。“那那去吧,别让你的朋友久等。”
她点头,露出小小的、甜甜的笑意,不忘带走桌上的两个三明治。
范如琛悄悄跟随在她身后。她说是好人,他也愿相信,不过至少他得知道妹妹和谁在一起?安不安全。
她来到附近的小鲍园,长椅上坐着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如琤说的那个朋友了。
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善类。粗犷的身形,不驯的眉眼,随意一件汗衫、夹脚拖鞋,气势太野,看上进心来就像是会向善良老百姓收保护费的那一种。瞧,旁边三岁娃儿不就被吓哭了?
他甚至敢肯定,那肌肉贲起的右臂随意一挥,就能把他娇弱的妹妹打飞十公尺远,如琤几时变得那么有胆量,敢接近这种人?
他要自己稍安勿躁,以貌取人是不好的,如琤说他好,就一定有好的地方。
然后,他看见男人十分钟之内,帮她拍死了两只烦人的蚊子,拎走掉落在她肩上的小虫,捻掉头发上的落叶,所有行动完全无声进行中,没惊扰她。
她安安静静画她的图,他就安安分分啃他的三明治,乖乖地不吵不闹不烦她,坐在一旁像尊雕像守护着。
没一会儿,男人仰头看看天空,左右张望了一下,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上多了顶遮阳帽,还有一把折叠伞。
小小嫌弃一下,那顶遮阳帽真的有点丑,男人的品味颇令人叹息,不过看他将遮阳帽放上她头顶瞧了瞧,似乎很满意,点点头愉悦地坐回去会她撑伞,不让骄阳晒伤她细致的肌肤。这男人——
他忽然有些想笑。
虽然不是那种文质彬彬的人,但他用一种很笨拙又腼腆的方式在对她示好,感觉还满可爱的。
如琤不轻易让人接近,这几年来,也只有这个人而已,她的心太清澈透明,也因为干净,感受到的永远是最真的。
所以,这个人应该是真的对她不错吧!
思忖过后,他决定!让妹妹多交一个朋友也不错。
何必生没想过,自己迈入堂堂三十岁之后,才见识到什么叫爱情,更没想过,自己会走纯纯的高校生之恋路线。认识她一个多月以后,他们时时约公园见面——通常都是他主动提的啦,她只会点头同意,不过这样他就很满意了,他说的话,她都没有拒绝过,他决定自恋地当成她也是有点点点点点……喜欢他。
到目前为止,他只牵过她的小手,连肩都不敢乱搂,这要是让他那票兄弟知道,恐怕会笑到月兑肛上医院急诊吧!
她不太理会他,画起图就会很专心,一个月下来,他连公园老人打的那套太极拳和阿婆跳的土风舞都快学起来了,不过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无趣,能够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美丽秀净的小脸,他就觉得好幸福!
“如琤……”怕打扰到她,他好小声的喊了下。“你会不会渴?要不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什么?”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点头。
“那我去买。”站起身,衣摆让人揪住,他很快理解过来。“要一起去吗?”
她想了一下,低头很快画下几张图。这一个月来,他已经见识到她绘画能力有多强,她似乎不擅长文字表达,但是可以用图呈现出脑中的画面,跟她沟通一点都不困难。所以上帝关了一扇门,真的会再帮她开一扇窗。
他凑上前去,看看她画了些什么。
第一张,显然是一幕和乐融融的全家福。
“我猜猜看,这是你爸爸?妈妈?大哥?二哥?还有你?”简单的几笔,勾勒出她想表达的意绪。被男子抱在怀中娇宠的小小女孩,手上拿着那种有脆脆饼干的甜筒,笑得好开心。
所以她排行最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啊?
他再看下一张。
病床,点滴,白色的布,男人不见了。
再下一张,女人也不见了。
女孩缩成小小一点,蜷曲在角落,流着眼泪吃甜筒。心脏揪了一下,他模模她的脸,她似乎期待着什么,仰头好沉默地看着他。
“要不要吃甜筒?我们去买。”她似有若无的轻点了下头,主动去牵他的手,跟得紧紧的。
他买了两支甜筒,两个人在马路边就吃了起来。
她的是草莓口味,他的是巧克力口味,上面还有一点点花生碎屑的那种。
她一直看着他手上的甜筒,于是他想她应该会比较喜欢巧克力口味,和她交换过来。
他没猜错,她真的喜欢巧克力甜筒,尤其是上面有巧克力片了碎花生的部分。
于是往后,他两支都会买巧克力口味,然后把上面有巧克力和花生碎末的部分给她吃,得到的回报是她很甜很甜的笑容。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很娘炮的食物,又甜又腻,正港的男子汉可以刀口舌忝血,绝不会去舌忝冰淇淋。
可是……琤琤喜欢。他泄气地想。光这个理由就比天还大,所以他陪她吃了一回又一回。
慢慢的,他开始有些懂她喜欢吃甜筒的原因。
吃甜筒可以让她回忆过去那些曾经很幸福的滋味,而他现在吃甜筒,想到的是她满足的笑靥,心里也会充塞着愚蠢的幸福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体内原来也可以有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耐性,只要对象是她,就算只是安静坐一整天孔雀会感到不耐烦。
那种想宠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感觉,被她完完全全开发出来。
他发现,她对亲子那一类很温馨的天伦画面情有独钟,连他这种大老粗都能读出画里满满、满满的感情,现在他总算明白原因。
她在怀念。
她想念爸爸,想念妈妈,想念从前被父母抱着,那种幸福的感觉。她羡慕那些人。越是懂她,就越是心疼爱,越是放不开她……
哭声……有女圭女圭的哭声……
在同样的时间来到小鲍园,她看着跌坐在泥地上、哭得好可怜的小女圭女圭。
那个胖胖的妈妈……不见了。
她的妈妈……也不见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哭……
心微微疼痛,她慢吞吞地走上前,犹豫了一下,伸手模模小男生的头,想安慰他。
两、三岁的小男孩吓到了,放声哭得更凄厉。
她无措,慌张地看着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不、不哭……”笨拙地吐出几个字,好怜惜地张臂抱住他。
“乖乖,不要哭……”
不是妈妈……男孩认出来,继续哭。
“你做什么!”一道尖锐的嗓音传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外力猛地一推,她跌坐在泥地上,怀中的小男生被扯走。
太用力了,他会痛……
她看见小女圭女圭因粗鲁的拉扯而皱着脸,哭得更大声,本能地伸手想安抚他……
“你不要碰我的孩子!”
热辣辣的一记巴掌落在颊边,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每天鬼鬼祟祟地偷窃我们,现在又偷抱我儿子、把他弄哭,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女人咄咄逼人地质问,看见爱子哭得很么惨,直觉认定她居心不良。
做什么?她没有做什么啊……
范如琤愣愣地张大眼,女人好生气的质询,她一句都听不懂,她听懂……她没有做坏事啊……
呐呐地张嘴,说不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她心更慌,越是说不出来。为什么……表达会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她好挫折,无助地掉下泪来。哑口无言的模样,让女人认定她心虚,更加得理不饶人。
“走!苞我去警察局!你这个人太可疑了!”
何必生远远便看见这头的混乱,快步上前,看见哭成泪人儿的范如琤,当下立刻变脸。
“你他妈的肥婆,给我放开她的手!”一掌拍开女人的箝制,心急地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琤琤,他们欺负你吗?”
见他来,双臂立即圈抱过去,埋进他怀里无助哭泣。
看她哭得很么伤心,他一把火瞬间飘高。
“肥婆,你最好给老子说清楚,你是怎么欺负她的?!”还没看她哭那么惨过,他心都要碎了!
女人见他气势凶恶,害怕地缩了缩肩膀,声音弱了些。“是她……不安好心,想拐我儿子,搞、搞不好什么贩卖人口的……”
何必生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宰一个人过!
“不安好心?你说她不安好心?!她要真心拐走你儿子,多得是机会下手!你这八婆每次东家长西短说人小话时,有多少次忘了儿子的存在!她拿牛女乃糖哄过你的小孩多少次你知不知道!”居然说她居心不良,气死他了,这年头果然好人不能做!
“那她干嘛还常常偷窃我们——”
“她只是羡慕!羡慕不行吗?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女孩子,让人家远远看着羡慕一下是会死吗?”
周遭嘘声四起,开始有人用斜眼鄙视妇人的冷血、毫无同情心……
熬人涨红了脸,死不低头地吼回去:“话都是你在说,她自己刚刚都不敢讲,说不定……真的是看我儿子可爱,想偷拐走,她刚刚还——”
“你是猪吗?看不出来她不能说话?要她怎么解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要不是女人,他早就一拳呼过去了。
“啊!”看出男人真的抓狂了,好怕她紧握的拳头真的挥过来,妇人抱了儿子,赶紧离开。“不跟你说了,一脸凶神恶煞,看来就不是好东西……”
“你他妈给我离她远一点,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惹她哭,老子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凶神恶煞是吧!那他就恐吓个彻底,反正说他是败类、恶霸、地痞流氓的人多得是,全世界都怕他、唾弃他、嫌恶他也无所谓,他早就不指望当善良老百姓了!
只有她——
他放柔了天生霸气刚硬的脸部线条,凝视肩膀上委屈哭泣的小脸。
这个女人,初见的第一眼,就给他好温柔的笑容,不曾嫌弃、不曾害怕、不曾拒绝过他。
“不要哭,琤琤,我在这里。”如果她允许,他想一直守在她身边,不当她男朋友也无所谓,他知道他配不上,只要让他看见她,保护着她,这样就可以。她还是哭,眼泪好伤心地一直流。
何必生抱起她,回到他们常常坐的那张长椅,将她搂抱在腿上。
她自行调整姿势,边哭边往他肩膀趴去,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以哭声向他告状。
“琤琤、琤琤、琤琤……”他轻轻地喊她,一声又一声,没有多余的安慰字眼,就只是喊着,宽大又厚实的掌心拍抚她颤动的背,好宠爱、好怜惜地轻轻摇晃。
她忘记哭泣,泪水洗濯后更加明亮清澈的眼注视着他。
他这样……好像爸爸。
小时候,她受委屈,爸爸也是这样把她抱在膝上,像个小女圭女圭,抱着、哄着、轻轻摇晃,说琤琤好乖,琤琤不要哭,爸爸最喜欢琤琤了……长大以后,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对她了。他抱她、喊她的样子,好像爸爸,那让她觉得,他很宝贝、很宝贝她。他随意拎着上衣一角替她擦眼泪鼻水。“走吧,去买甜筒吃。”
她赶紧跟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会替她骂人、保护她。
她想一直跟着他……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范如衍先冲了个澡,想起有一阵子没关心妹妹的情况,转往右手边扭开房门,她在床上睡得很熟。
打开如琤随身带的背包,先查看放在内层的钱学够不够用,发现金额几乎没动用到,他有些不角,放回包包,坐到床边审视她的睡容片刻,拉好被子走出房门。
“如琛!”
“大哥,什么事?”范如琛由厨房探出头来。
“琤琤包包里的钱是你补上的吗?我一次放的她好像都没有用到。”
“喔,那个啊,我知道原因,大哥不用担心。”出门都有人陪在身边,看顾得周到,她哪里需要花什么钱。
“还有,她左脸颊红红的,是不是有人欺负她?”
“咦?”这他到没留意到。
范如琛放下手边正煮的洛神茶,移步到小妹屋内。
真的有点肿。
他眉心微蹙,从她包包里头,取出那本随身带着的绘图本,翻到最后几页细看。
问她,她不见得说得清楚,但是她会画下每天发生的事,用画纸来写日记。
“琤琤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人?”范如衍问,从她的画看来,这个男人很保护她。
范如琛将绘图本放回,留意到她包包变得丰富许多,有一把折叠伞、防晒乳、手帕、贝壳造型的手机吊饰等,这些都是以前没见过的。他轻轻笑了。
他们家直率的小妹啊,谁对她好,她就会放在心上,万般珍惜那个人给的一切。
这包包就像她的宝贝袋一样,她总是将最喜欢的一切放进里,由包包里的物品比例,就看得出男人在她心中的重量。
所以,那人是真的对她极好吧,否则她不会那么依恋他。
兄弟俩放轻步伐离开房间,范如琛这才开口。“他……怎么说呢,一般人第一眼会觉得他不得善类,他不是那么斯文俊美的男人,外表粗犷,可是心很累。我想,琤琤眼里看到的他,应该很帅很温柔。”
“可是……我没见过他。”如果对方存心欺负琤琤呢?他一点都不了解那个人。
“大哥,你不用担心,那个男人我私下观察不少次,对琤琤不错,琤琤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如果不是数回观察下来,相信男人的善意,他不会那么放心让琤琤与外人频密接触。
范如衍坐着想了很久。
当弟弟的也不出声,很尊重地等待大哥首肯。
思考了长长一段时间过后!
“他什么时候要娶琤琤?”
“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顺过气来。
“我、我说大哥!”他哭笑不得。“人家才认识不到两个月好吗?这是很正常的人际关系,还谈不上什么男女朋友结不结婚。”
“人际关系”四个字,似乎带给范如衍极大的困扰。
在他生活圈中合伙人,除了弟妹以外,称得上人际关系的互动就只有修车厂的员工和一群大男人,唯一的女性只有会计小姐。
会那么主动、频密地和一个女孩子接触,不就是在交往、想娶她吗?至少他是这么以为。
范如琛叹气。“大哥,你真的很老实。”还很纯情。
范如衍一点都不在乎弟弟的评论。“他清楚琤琤的状况吗?”
“琤琤说,他知道,而且说没关系。”相处一个半月,再怎么粗线条都察觉得出琤琤异于常人,却依然对她呵护备至,这是范如琛愿意让他们来往最主要的因素。
“有什么状况要告诉我。”
范如琛点头。“嗯,我知道。大哥你别担心我们,有空也想想自己。你有喜欢的人吗?”
本是顺口一问,没想到那张刚毅木讷的脸孔居然红了。
不会吧?真的有?他这大哥眼拙著是出了名的,超不会认人,女人在他眼里全都长一个样,他还以为大哥这辈子打定光棍了!
“她漂亮吗?”
“很漂!”声音打住,范如衍一脸不自在,结结巴巴道:“没、没、没有,你不要乱猜,我要去睡觉了。”
好拙劣的借口。
大哥只要一说谎,就会结巴,根本不需要猜。
好笑地看着那道遁逃回房的身影,范如琛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什么样的容颜在大哥眼里通外国独特、并且单单铭记天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