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处于沉睡的国度中,仍是有些清醒的人。
乍闻爱染回国的消息后,一直在等待着她归来的人很快就找上她,来者是她一位好友织绘的未婚夫婿,特意进宫请她去见织绘一面。
沉重的脚步停留在好友的家门前,爱染不太愿意想象,已吸食了木黎散多年的好友,现下的情况究竟是如何,但在织绘未婚夫的坚持下,她只好抱着一颗忐忑的心进去里头面对现实。
“爱染……”躺在房中的织绘,一见到她,喜不自胜地朝她招手。
爱染猛然倒抽口气,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眼窝深深凹陷,肌肤苍白到透出青色血脉,面容像是急速老化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就是自小与她一块长大的手帕交,她离国才短短几年,怎么这个好友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故意出声咳了咳,爱染勉强定下心神,走至榻旁坐下,试图挤出微笑给这个一直在等她回来的好友。
“妳写给我的信,我都好好的存着呢。”在未婚夫的扶持下,织绘半坐在榻上,笑指着小桌上一只锦盒。
“嗯。”爱染点点头,不知怎么地,聆听着织绘那沙哑如老妇的声音,她就是难以抑止那股强烈涌上的鼻酸。
“妳在信上说过的那颗石头……”织绘边看向外头边好奇地问:“他跟妳一道回来了?”
“是他把我拖回来的。”爱染试着不要把目光直接与她相接,压下那股想哭泣的冲动。
她歪着头问:“他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
“回来这后,就什么都瞒不了他了,就算我不说,他用看的也明白。”还能怎么瞒?一踏进国门,就什么都瞒不了。
“他嫌弃妳了?”织绘好不担心地问,就怕石中玉也跟其他中土的人一样。
“没有。”爱染微笑地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他说他会陪在我身边的。”要是石中玉真这么简单就放弃她的话,他早该夺门逃出这个国家,而不是待在她的宫里乖乖等她。
“那就好……”她安心地吁了口气后,又想起一事,“对了,妳已经把心底的话告诉他了吗?”
爱染不自在地别过眼,不太想在她的面前承认。
“以前,我像妳一样,有些话,总认为说出口就是一生一世,就是因为太珍重,所以才一直不敢轻易说出口。”相当明白她个性的织绘,边说边抚着未婚夫的手,“别人都问我,不说出来,对方怎会知道?我想了很久,后来我才明白,日子天天在过,人也是一直在改变,每个人,每天都可以有很认真的一生一世。”
爱染抬起头,看着他俩相依扶持的模样,哽住声的她,难过地看着已经因木黎散落到这种地步的好友,到这时都还在为她担心。
“妳的性子就是这样,某方面很大胆,可某方面却又胆小得很。”织绘殷殷地问:“告诉我,妳有认真的把妳的一生一世,告诉那个妳必须让他知道的人了吗?”
知道她想劝什么的爱染,哽咽地说着:“我会告诉他的,我会的。”
“千万别像我一样,在快错过前才后悔,可却已来不及甩月兑掉这一身的遗憾……”她颤抖地伸出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爱染,妳看看我,看看我成了什么样……”
爱染心疼地看着以往丰润的一双手,如今瘦骨嶙峋得有若风中枯枝不断颤抖,她紧握住那双太过冰冷的手,急速的抽气与她细碎的泣音交织在一起。
“爱染,我不想这么早就死,我还不想死……”织绘张大了眼,眼中布满了懊悔的泪光。
“我会想法子帮妳戒瘾的。”爱染沉声地表示,坚定的语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般。
“救我,妳要救我……”再也藏不住悸怕的织绘,下一刻哭倒在她怀中,两手紧攀着她怎么也不肯放开。
“会的。”爱染轻拍着她,“我会的。”
像是拂开了多年来始终罩在面庞上的黑纱般,在这日,爱染突然看清了眼前亟需她去改变的一切,以往她总是找不到的信心或是大刀阔斧的决心,在那一双太过瘦弱却握紧她的小手中,全都缓缓流至她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这个陋习,她就和其他人一样,当所预期的事情难以达成时,就会找一些借口,好去说服自己办不到,这样一来就不需去做、去面对失败了,其实要承认做不到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而去做过后才说做不到,这才是真正困难的一件事。
这些年来,她就像个还没上战场,就直接喊输的士兵一样,一开始就认定她无法救回她所有的亲友与国家,直接选择了逃避,从某方面来看,她早就已经输了,于是丰邑愈陷愈深,她愈逃愈远,两处地方停滞了两种伤心,而在这两个地方,都躲藏了受了伤的人。她明明就是个会治疗他人的巫女兼药师,为什么她就是一直不肯治治自己?
她不该是这么软弱的,更不该不战而败。
唉踏出织绘家的大门,爱染迎面就见着了等在外头的石中玉,在夕照下,金黄色的光影在他的身上染了色,看起来像是一盏为她等候的灯,一股暖意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迫不及待地走向他,走向这盏为她温暖和明亮的灯。
“你怎知道我在这?”
石中玉指着屋顶上的爱鹰,“怕妳迷路成性又走失了,所以我叫它看着妳。”
她默然地看了他许久,而后主动牵住他的手,拉着他与他并肩缓缓走回皇宫,一路上,他俩谁都不想说话,只是将彼此的掌心握得很紧。
陪着爱染回宫的石中玉,与她一同回到她的寝宫,坐在无言的她面前,仔细地瞧着脸上写满心事的她,在瑰丽的夕彩映上她的容颜时,他看着她那一根根都被映照得发亮的发丝,他的指尖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主动穿梭在她的黑发中,再游移至她的下颔,抬起一直垂首不语的她。
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累坏了,可是清明的眼眸,却比以往还要来得有神,石中玉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了。”爱染决定在今日把心事都对他托出。“在你面前,我其实一直都很自卑。”
“自卑?”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国家。”她自嘲地笑,起身走至窗栏边,由上往下看着浴沐在夕色下的雪白城市。“举国上下都深陷在木黎散瘾中无法自拔,别说风骨了,就连自尊都没有,而我,就是来自这种国家的人。”
“爱染……”他来到她的身后,叹息地伸出两掌环住她的腰。
她看着远方,自言自语般地道:“中土的人为何都像应天那般讨厌我,就是因为我来自这儿,其实也难怪他们瞧不起我,因为在中土人的眼中,丰邑就是这样一个令人不齿的国家。”
“但妳不是他们,更不是丰邑。”他收紧双臂将她压进怀里,试着想提醒她她还有个依靠。
像是感受到他的贴心般,她无意识地抚着他的手臂,继续把那些窝藏在心中的话全都道出。
“这些年来,我很想回家,可又不愿回来,因我不愿再看到神智不清醒,或许早已因药了智,连有我这女儿都已忘了的父王,我更不想看到这座必须向他国摇尾乞怜,以求继续醉生梦死的国家。”
若是他的话,他也不想回来。
可根终究是根,再怎么否认、再怎么不愿去想也是徒劳,就像是浮萍的游子终想归乡,可真要回来面对不堪的事实,这负荷,又宛如千斤般沉重,他不知道现下在她这肩上,希望与失望的重量,到底会在何时压垮她。
“我该谢你带我回来的。”爱染转过身仰首凝睇着他,“因为,我一直在挣扎,也一直在想,我究竟还要逃避它多久?除了被卖到帝国以求苟安外,我到底还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在回来这后,我记起了我的身分,我是丰邑的公主,就算希望再怎么渺茫,我还是有责任把这个国家从沉沦中拉出来。”
他不舍地抚着她的面颊,“妳打算怎么办?”
“我要烧尽柄内所有的木黎树。”就算木黎能为丰邑带来无比的财富,她还是要毁了这可令丰邑兴盛繁华至顶点,也可令丰邑坠入万丈深渊的树。
石中玉挑高一眉,“只这样?”这么做虽是治了本,可那些深深倚赖木黎散的人怎么办?他们可不会就这么任她毁了他们的仙树。
“我需要你的帮忙。”从不曾跟他要过什么东西的爱染,头一回恳求地握着他的手希望他能成全,“请你回朝和陛下商量,让你派兵来此强迫丰邑的人戒瘾。”只靠她一人当然做不来,要戒那些人的瘾,就得先派兵搜出城中所有的木黎散,再将百姓们集中管束一阵日子,以让他们度过戒瘾的痛苦期,在这方面,非动用到庞大的兵员不可。
他很爽快,“好。”
“别答应得这么快,这事有风险的。”她沉沉地吐了口气,“我说过,你这人老是做事不考虑后果。”她都还没说后果他就答应得这么快。
“我也说过凡事要做了之后才知道后果。”
“你不怕丰邑的人因此对你或你的兵士们下咒?”他以为近百年来,为什么都没人敢要求丰邑人戒瘾?
“哼,先别说我的命硬得很,那些连力气都使不上的丰邑人,还有啥法子能像妳一样玩诅咒这玩意?”石中玉用力哼了口气,说得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再侧首偷偷瞄她一眼,“再说,我的命要是不够硬,我也还有妳能克他们。”
“石头……”
“别又问我为什么要对妳这么好那类的问题,那事我早对妳说过了。”他告饶地举高两手,阻止她又问那些有的没有的。“我这人,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自私,其实我才懒得管丰邑会变得如何,我在乎的就只有妳而已,我说过,在我身边,妳只要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行,倘若丰邑令妳这么不快乐,那我出手摆平它就是,省得妳一天到晚不开口同我说话,害我闷得几乎快跟妳一样成哑子,妳也知道,不能唠叨对我来说是件最痛苦的事。”
丝丝的笑意藏在她的唇角,“终于承认你长舌了?”
“我认了行吧?”他撇撇嘴,认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石头。”爱染倾身靠在他的胸膛上,有些不安地环紧了他。
“嗯?”
“我俩的事……”她一直在想织绘对她说的话。“若我一直不对你点头,也不嫁你,你会怎么办?”这些年来她始终不肯给他承诺,而他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得到一个落实的答案,她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此而错过了。
早就已经认命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只好象颗石头一样,傻傻的继续等下去了。”
她怔了怔,难丛百喻的感动,顿时将她的心充斥得再也难以容得下任何别的东西,她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拉下他细细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哪一顿的点心?”石中玉的眼珠于骨碌碌地转了个两圈,有些受宠若惊地问。
“消夜。”她在他的耳畔说着,还晈了他的耳垂一记。
“天候还早不是吗?”他瞄瞄还未下山的夕阳,半拖半抱地将她带离欐边,并不打算浪费她难得主动的投怀送抱。
“今晚提前开饭。”她的眼底闪烁着笑意。
石中玉将她压进软榻里,悬身在她的身上问。
“哪,其实妳很爱我是不是?”
爱染两手抚着他的肩,看左看右就是不肯看他的眼。
“说嘛。”他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鼓励她。
“不说。”她双手环住他的颈项拉下他,绵绵密密地接续他的吻。
石中玉朦朦胧胧地想着,她只是不肯说,却从没有否认过。
她老说愈是得不到的愈珍贵,与其得到后再失去,她情愿别拥有太多,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明明就是喜欢,却总爱藏着不肯说。
“再给妳一次机会。”他边褪下她的衣裳边吻上她的肩,“真不说?”
“改天再对你说。”
哗啦一声,一道水波划过清晨刺眼的晨光,直飞向眼前的温香软榻,将榻上一堆在药劲下睡得舒舒服服的人泼湿成一团。
有样学样的石中玉,大清早就直闯丰邑王的后宫,站在丰邑王的榻前亲切地叫他起床。
“醒了吗?”在丰邑王被泼醒时,他弯身再拎起另一桶水,在他的脚边,还准备了十来桶清水备用。
“谁?你是……谁?”丰邑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问完话后,也不管是否一身湿淋,再次闭上眼缩回铺着毛毯的软榻上。
“帝国南域将军,石中玉。”他规规矩矩地把名号报上,发现对方又去梦周公时,马上将手中的水再泼向他。
连连遭泼了两回,丰邑王面有愠色地睁开眼,赫见躺在他身旁的妃子们,全都遭石中玉给拎起赶出去。
“你……来这做什么?”他揉着眼,还是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
“我来找你把爱染嫁给我。”石中玉站在他的面前将他拎坐起,边说边再将一桶水往他的头上浇。
再浇下去这儿就可以游水了……坐在睡榻已变水榻上的丰邑王,自口中吐出一堆水,伸出一指拨开额上一条条的湿发,在石中玉把脸近悬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能够凝聚起意识。
“你说什么?”
“把爱染嫁给我。”他老兄再次重复。
“不行……不行……”丰邑王面色急急一变,有些恐惧地对他直摇着头喃喃。
“不嫁给我的话,你女儿就亏本亏大啰。”石中玉皱眉地一掌按住他的脑袋,阻止他再继续转来转去。
“你占了她的便宜?”有些明白他话意的丰邑王,听完连忙抬首看向他。
石中玉一脸幸福地大大点了个头。
“都吃干抹净了。”昨晚爱染准备的消夜太丰盛了,若不是他急着提亲,他才不愿爬下爱染的床。
丰邑王深吸口气,固执地继续对他摇首,“不行……还是不行。”
“反正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嫁啦!嫁啦!”他开始发挥缠功,劝哄地揪着丰邑王的衣袖拉来拉去。
“我……我不能答应……不能……”因药效的开系,丰邑王抖了抖身子,把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可脸上那份恐惧却没有因药效而遭掩盖过。
石中玉将两眼一瞇,“为什么?”怎么搞的,不过是要他嫁个女儿而已,这老家伙在怕什么?
他面有难色,“你的皇帝他……”
“陛下不许你将爱染嫁给我?”话听至此,石中玉再迟钝,也明白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了。
早就知道这回事的爱染,站在他的身后两手叉着腰问。
“你就不能死了那条心吗?”她还以为他说的提亲不过是想拐她来丰邑的借口,或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来真的。
他回首看着她,眼底一派顽固。
“不能。”她以为他姓石是姓假的吗?
“皇帝是为了你着想。”爱染完全能够体谅,为何皇帝要为了石中玉而威胁她父王。
他不满地撇撇嘴,“我不需要他人来替我着想。”多事,什么时候他的私事也要皇帝插手来管了?
“爱染……”愈听她的声音愈觉得耳熟,遭睡意来袭的丰邑王,勉强睁着眼想看清楚眼前的她。
她侧首轻问:“你认得我了?”
“我……”残存的药劲仍在他的体内,他的眼神朦朦胧胧的。
“喂——”石中玉有些闷火地想再提桶水浇醒他,好让他认一认多年未见的女儿,但爱染却一手拦下,示意他不必这么做。
“你睡吧。”她掩下眼底的失望,不指望连眼都快睁不开的他神智能有多清醒。
遭睡神抽去全身力气的丰邑王,马上又倒回湿成一片的榻上。
“好吧,你们父女俩有话可以日后再说。”像是要提醒他的存在般,石中玉扳正爱染的身子与她面对面,“但我的事妳还是得先解决一下。”
面对他的不死心,爱染有些头痛地抚着额,“皇帝都不准了,你还想如何?”
他自信满满地哼了口气,“不如何,我就烦到他准为止。”不准?她以为他的唠叨只对她一人管用而已吗?
“我说过很多回了,我是个巫女,祖先乃魑魅,命中主丧带克,谁若娶我过门,谁就——”她只好把那套不知已对他说过几回的说词再搬出来,但话还没说完,就遭一阵直达天听的吼声给盖过。
“我的杀气够重了,就算妳上克父母下克弟妹克遍天下人妳也克不了我!”
她有点犹豫,“但……”
“难道妳非要我把全天下算命的都找来替我证言妳才愿信?”他简直想捏死她。“都同妳说过几百回了,我的八字重、命太硬,就算有十个妳也克不了我半分!”
“口气这么凶?”一直被响雷轰在头顶上的公主殿下,扬高了柳眉火气也很旺地问。
“就是这么凶!”每次跟她说到这个老问题。心火就烧得无法灭的石中玉,不自觉地在她的面前愈吼愈大声。
她把头一甩,“那你找别人嫁你好了。”
“谁要嫁谁?”睡意浓浓的丰邑王,在他俩正准备轰轰烈烈地开吵前,窝在一旁揉着眼问。
“没你的事!”他俩异口同声地把第三者给轰一边去。
丰邑王无辜地看着那两名吼完他,又再次相互对瞪的男女,半响,他打了个呵欠后再次倒回去。
“这样好了,咱们都干脆点。”石中玉两手环着胸,把下巴跩得老高,“一句话,嫁不嫁?”
“你是四域将军,你的婚事得由陛下作主才行。”她强迫自己捺着性子,免得她会想亲自敲开他的头让他清醒些。
“他早把妳赐给我了!”他搬出狮吼的功力,再一次在她耳边大声地提醒她。
爱染定定地看着他,将他坚执的模样深烙在脑海里,为了他,难忍的痛意泛满了心梢,她努力地将清晨空气中甜美的气息吸进肺里,补足她一直提不起的勇气,好将那件她无法启齿,自她担任巫女起就知道的事实告诉他。
“巫女无法生育。”自小到大,她所吸嗅过的药物不知凡几,也因此,她的身子早就与常人不同,每个曾像她一样担任巫女者,都因此而没有子嗣。
愕然的石中玉还没开口,一旁的丰邑王又抢着问。
“妳不能生?”
“你睡你的行不行!”石中玉火大地回吼,干脆拎起一旁空了的水桶扔至他头顶上,杜绝再次遭他骚扰。
爱染神情落寞地垂下脸庞,“我并不想瞒你,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皇帝是多么珍视石中玉这名爱将,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石中玉无后,也就是因为如此,皇帝在发现石中玉对她有意时,才会派人找上她与她父王。
“就为了这理由?”与她预期的有所不同,得知事实的石中玉气急败坏地摊着两掌,“妳居然就为这理由而折腾我这么多年?”
她呆了呆,看他两手扯着发,气岔地在殿上跳来跳去。
她试探地问:“你……觉得这问题还不够严重?”基本上,只要是男人,听到这种事不都会打退堂鼓了?
“严重?”他忿忿不平地冲至她的面前,只差没对她喷出两道烈焰。“这一点都不重要好吗?”搞啥呀,他还以为有什么天大地大或是惨绝人寰的问题,结果……就为了这小不拉叽的理由?
天哪,好冤,被吊上吊下这么多年,所爱的人始终不肯嫁他,就为了这回事?早知如此,他八百年前就应该问个清楚,省得他白白被她浪费这么多年!
“是……是吗?”她愣愣地应着,还没自他激烈的反应中回魂。
“我伺候妳都来不及了,哪还有闲情再去伺候什么小萝卜头?”石中玉摆出一脸被害者模样,扳着手指头开始数落她,“妳是嫌我石家人口还不够多呀?九宗十八族耶,算算不知有几百人,光是为了喂饱这一大票人我就已经累得像条狗了,还生?好生来跟我抢饭吃吗?”
抢饭吃?他就只怕有人会同他抢饭吃?
爱染晾着白眼,没好气地瞪着眼前这个气到鼓胀着脸颊的男人,发现这男人的思想本就不能以常人的常理来推断,而他脑中所运转的东西,也绝不会是常人会去想的那些
她到底是捡到了什么怪石头?
发完火的石中玉指着她的鼻尖,“哪,姑娘,妳已经够对不起我了,现下我再给妳一次良心发现的机会,嫁不嫁?”
爱染忍耐地屏住气息,盯着那根嚣张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手指头。
“妳居然还考虑?”他愈想愈不甘心,索性撩大了嗓吼给她听,“再不答应我的诂,别怪我没事先通知妳,到时我押也会押着妳嫁!”
向她求亲还敢用吼的?
下一刻,爱染微瞇着眼,先是以一拳揍偏他摆出的大凶脸,再把心一横,豪气千云地指着他的鼻子对他宣布。
“把你刚才的那些话告诉皇帝,他准,我就嫁!”他都不怕死,也不怕无后了,那她还有啥好怕的?好,命硬是不是?她才懒得再替他着想些什么!
“说话算话?”被揍得嘴角有点歪的石氏仁兄,不信任地睨她一眼,“喂喂喂,妳可是个公主喔,说出口的话可是千金之言,妳保证妳绝不会改口反悔?”
她冷冷低哼,“到时伟大的石将军您别后悔就行了。”嫁就嫁,谁怕谁呀?他能不能过皇帝那一关还是个问题呢。
“行!”他把话一撂,下个动作即是伸出手往她的臂膀一勾。
爱染不解地被一脸兴奋的他拉着走,“你拉着我上哪去?”
“再补一次洞房。”现下他的心情比殿外高升的艳阳还要灿烂。
当下红了一张脸的爱染,赶紧拉住他,左右四看了一会发现没人听见后,拉过他的衣袖小声地在他耳边抗议。
“都还没成亲哪来的洞房?”
他笑得坏坏的,“先练习练习。”
“昨晚就已经练过了啦!”她拉大音量提醒记性甚差的他,然后又忙不迭地掩住自己的嘴免得别人听到。
石中玉乐不可支地搂过她的腰,笑得连眼睛都瞇成一条直线。“妳还是个生手嘛,一回生二回熟,多练几遍以后才会熟能生巧。”
“谁……”她掩着发烫的两颊,“谁要跟你熟不熟……”
“除了妳外还会有谁?”他点点她的鼻尖,心满意足地看着朝阳下这张嫣红的小脸。
“改……改天再跟你熟。”有些受不了他过于热情的目光,爱染将头一转,决定先去办那一大堆她还没办的正事。
他不死心地跟在她身后,“改天是哪时候?”
“再说。”她红着脸一径闷头疾走,感觉头顶都快冒出烟了。
“什么时候会再说?”石中玉锲而不舍地凑在她耳边问。
“我想说的时候会通知你。”
“妳何时会想说?”他不满地继续追问。
“够了喔。”感觉他的老毛病似乎又上来了,爱染边走边警告他。
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妳总得先给个日子吧?不然咱们先排一下成亲的黄道吉日也行,哎呀,别走得这么快嘛,先同我把事情敲一敲我才能先准备呀,否则我哪知道妳的再说到底是会说到哪一日?”
“别再唠叨了……”她握紧拳头。
“说啦!”
骄阳在一整排白色的宫柱上洒下丽影,遭风儿掀起的纱幔,将愈走愈远的两人掩去了身影,一旁的水池静静地闪耀着光影,欢愉地盛载着自枝头落下的朵朵白花,水面上,泛起了圈圈纠缠在一块的涟漪。
那两个家伙在搞什么鬼?
收到石中玉传来的消息,带兵在南域最靠近京都边境等他的携云,高站在边城上,瞇眼看向远处,分乘两匹马的一男一女,逃命似的策马跑得飞快,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大票不知是哪来的追兵正紧追着,按理说,这两个男女应该专心逃命进城的,可眼力甚好的携云却发现,他们竟还有时间边跑边吵。
“刚刚那个是妳打的!”石中玉边回头看向后头再次遭雷击中的孟焦,边一手指着骑在他身旁的爱染开骂。
爱染大剌剌地承认,“就是我打的怎么样?”又不只有她一人动手,他也射了好几箭好吗?
“喂,听见了没有?”觉得自己很无辜的石中玉,用力朝后头大吼,“认清楚,下回你要报仇的话,找她!就是她!”让那个孟焦在后头追着跑不是很有乐趣吗?既可以赶赶行程,又可以有人作伴,才不会因为路远而太无聊,真不懂她干啥老爱用雷劈那家伙。
“我两个一块找!”集结了常山所有弟兄,等在南域边境准备再报一次仇的孟焦,已被雷轰到现下谁出现在他眼前谁就是他的仇人。
“都说过你的仇人是他不是我了,月兑光你衣服的人也不是我,你一直追着我跑做什么?”爱染火大地偏过脸,弹指再打孟焦一回。
“妳愈打愈准了……”石中玉一手掩着嘴,呆看遭雷击中的孟焦再次滚下马。
她额间青筋直跳,“谁教他跟你一样唠叨?”为什么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都这么长舌?多亏他们,她这阵子有很多机会可练这门绝活。
“我的姑娘,妳就行行好别再打了。”眼看边城就快到了,他忙不迭地要她消消火,“快到家了,给人看见可不好。”
站在城头上看完了戏,携云叹息连天地步下城阶,率员出城迎接那个出门玩到忘了要回来的当家主子。
当风尘仆仆的他俩双双停驹在他面前时,携云看了后头追着他们跑的阵仗一会,翻着白眼问。
“你就一定要捅些楼子回来才甘心吗?”给他在外头逛一圈,除引来旧仇家外,还多增了新仇家,还有,擅于惹是生非的他,应该也差不多把三道给得罪光了。
跃下马的石中玉,难得地没有回嘴,只是在扶爱染下马后,看着爱染的背影开始呆呆傻笑。
“爱染。”携云小声地在她耳边问:“他怎么了?”
她挥挥手,“甭理他,他还要持续那脸蠢相好一阵子。”打她同意他的求亲后,他就三不五时摆出那种呆笑,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揍他一拳。
“主子。”携云走至石中玉的面前,弹弹指要他回魂。“握雨已准备妥当了,就等你下令出发至丰邑。”
“我去同陛下说过后他就起程。”石中玉点点头,转身看着那票想闯进他南域的新旧仇家。
“是。”
“石头,我先回京了。”爱染牵来另一匹马儿,准备照事前说的与他在此暂时分道扬镳。
“嗯,路上小心点。”他点点头,看着远处的目光丝毫没有移动,在发现来者远比他预估的多后,他冷冷一笑,替换上了好战的眼神。
携云在扶爱染上了马后,一手指向远处,“你们打算拿那票人马怎么办?”
爱染在坐稳后拉过缰绳,“仇家是他结的,叫他自己去对付,我有事要先回京去办。”
“等等。”携云讶异地问:“妳不担心他?”以往石中玉只要是出兵,她都会紧张又烦恼,就怕石中玉会出了什么岔子,怎么……怎么这回她丝毫反应都没有?
她顿了顿,看了那个正在换装穿上战袍的石中玉,回想起这阵子经历过的种种后,她一改先前深怕石中玉没有九条命的说词。
“他的命太硬,死不了的。”连她都克不了,她还需要烦恼什么?
携云带笑地拍拍她的马儿,命两名手下护送她进入边城,再转身朝久候多时的下属们扬手,霎时绣有南字的旗帜,一面面在石中玉的身后竖起迎风飘扬。
跋回京都的爱染,在进入京都后即命护送的士兵们折返,在确定无人跟着她后,只身去见那名谕鸟要她转达旨意、同时也是石中玉始终不肯让她去见的男人。在那个人的府里见着了他并转达完神谕后,也不管那道神谕将会为那人的生命带来何种剧变,总觉得终于可自南风之谕一事中获得解月兑的她,无事一身轻地再次翻身上马,策马返回她好久没回的石府。
盛开在夏日的紫阳花,花海将京都大街小巷染成一片粉紫。
“潇洒哥!”未抵家门就见着那抹站在门前等她的身影,爱染边向他扬手边策马上前。
“爱染!”总算等到她归来的他,在见到她的脸庞后,这阵子的担心全都化为眼泪,边哭边跑向她。
下了马后,就站在自家门口被个男人抱着哭,爱染不好意思地瞥了瞥四下投以好奇目光的路人,赶紧自袖中拿出手绢替哭哭啼啼的他擦擦脸。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再哭下去就一点都不潇洒啰。”
潇洒边用手绢擤着鼻边问:“这阵子妳究竟上哪去了?”
“很多地方。”她一时也数不清,“我还顺路回去丰邑一趟。”
“丰邑?”他瞪大了眼,表情似有些不安,很担心自己是否不小心戳到她的伤口。
“嗯。”出乎他意料的,爱染的神情很平静,且看起来还有些释然。
“那……”他音调拖得长长的。
“你放心,我没事了。”爱染拍拍他的肩,由衷地感谢石府的人都像石中玉这般关心她。
“那就好……”潇洒放心地吁了口气,转身替她将马背上的物口叩卸下时,纳闷地拎着一只袋子问:“这是什么?”她不是被绑架吗?还带礼物回来?
她想了想,“我家的土产。”
打开袋于往里头一看后,潇洒张亮了一双眼,从中拿出一个稻草扎的草人。
“这种土产……是用在哪方面的?”
“用来对付那颗石头的。”爱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邪恶的笑,“这是我父王特地送给我的嫁妆。”
“噢……”他非但没反对,还一脸幸灾乐祸。
她挽着他的手臂,“咱们回家吧。”
“爱染。”他边走边问:“妳……还有没有多余的嫁妆?”
“喏,早就替你备妥了。”很讲义气的爱染,把系在腰上一只较小的袋子拎给他。
“这比用雷劈还要管用吗?”看完袋子里的东西后,潇洒兴匆匆地问。
爱染微笑地向他建议,“日后你不妨拿某人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