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过渡后,
山曾隐过,云曾飘过。
百年前后,月色如酒,
一去千里,沧桑如旧。
饼眼种种,终已成空,
只是前缘未尽,
今生,只好再次相逢。
“我的人头值多少钱?”
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语气里饱含恐惧的问句,在空无一人的林中回荡。
早春初临,远处的山头还披覆着残雪,在这天方破晓时刻,林间草叶窸窣作响,快步奔跑中,迎面而来的新枝划破了聂向阳的面颊,弥漫在林中的白雾,令人一头栽进这林问后就难辨方向,放眼看去,仿佛四处皆可逃离这片密林,又四处皆无路可出。两肩负伤,已在林间逃了一夜的他,在体力已耗尽,再也找不出力气逃跑之时,一手按着受伤的肩头颓坐在地,并不时神色紧张地看着四下,当细微的足音又出现在他四周时,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循音看向又再次朝他逼近索命的人。
“不多。”自雾中走出的段天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刻意让他跑了一夜的目标。
休息了一会的聂向阳,在她走上前时,勉强地再次站起跑向林间,急着想跑离这片林子去求援的他,在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上来时,边问边回首。
“是谁要妳杀我的?”
“这可就多了。”她笑了笑,随手自一旁的叶片上沾来一点露珠,弹指将它射向一直在林中闪闪躲躲的男人。
尖锐的啸音划破林问,疾射而出的露珠准确地命中他的大腿,奔跑中的聂向阳顿时重重摔了一跤,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始终像个影子般跟在他身后的天都,已无声地站在他的面前。
“妳开个价……”他忙不迭地朝她抬起一掌,“我可出双倍的价钱!”
闻言的她挑挑两眉,随后自腰际取出一颗小碎银,将它盛在掌心中递至他的面前。
“问题是,你只值这点。”
他不甘心地瞪大眼,“就这些?”太瞧不起人了,他就只值这些?好歹他爹也是迷陀域里地大势大、门下弟子上百的一门之师,他这个被视为天骄的独生子,在她眼中却只值颗小小的碎银?
“因此就算你给我双倍的价,我照样赔本。”天都合上掌心收回那颗小碎银,小心地将她的报酬收妥后,以看猎物的眼神将他扫视过一回。
“慢……慢着……”在她的目光变冷时,霎时他面上的怒气消失无踪,一脸惶然地频往后退。
不想在他身上再耗时间,天都将两袖放开,过长的两袖随即垂曳至地,聂向阳看了那两段水袖,霍然明白追杀了他一整夜,将他身旁所有护卫都撂倒的这女人是谁。
“妳……”他颤颤地指着她,“妳是鬼伯国的……”
“算你运气不好,逼得那些人不得不找上我。”若不是他做得太狠,把人逼绝了真,她才不会接下这桩吃力又不讨好的生意。
“哪些人?”冷汗布了一面的他,两手撑按在地不断往后退,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那些人要他的命。
她索性让他死得明白点,“贵堡临近四周曾因而你受害的苦主们。”
“我不信,那些穷民居然请得动妳……”他怔愕地张大了嘴,半晌,在他眼中随即换过一片狠光,“无论多少钱我都出得起,只要妳替我——”
“抱歉,但我就只要这么点钱。”她冷声打断他,并缓缓扬起一袖。
他凝聚所有的勇气向她大吼:“妳若杀了我,我爹不但不会放过妳,更不会放过鬼伯国的段重楼!”
“这你就不需替我烦恼了。”她一脸有恃无恐,还轻声提醒他,“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吗?”
“妳……”
“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她偏首想了想,“在我数到十前,你若能逃离我的面前,我不杀你。”
“当真?”大喜过望的他,忙站起身问清楚这一线生机。
“不假。”她款款颔首。
立即把握住这个机会的聂向阳,唯恐她会反悔,于是在她话落之后,立即拔足奔逃。
站在原地不动的天都,默默在心底数算到十后,动作缓慢地举起双手,扬袖朝两旁一震,飞窜而出的水袖,当下将她左右凝结在草木上的露珠震得纷纷坠落,就在露珠坠地之前,她旋身朝聂向阳奔跑的方向扬袖奋力一击,受她所控的露珠,犹如疾射出的箭朝目标飞射而去,沿途中,颗颗露珠穿透树梢的女敕芽软枝,有的则钉打在林间树干上,当天都手上两段舞动的水袖垂下之时,远处亦传来倒地之声。
倒在草地上一身血湿的聂向阳,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费力地抬首看着收拢好两袖走至面前的她。
“妳怎会……”他想不通地问:“妳是……雨神的谁?”三道中,能够操控雨和水的,只有鬼伯国的雨神雨师,可她的身分分明就不是……
“雨神后补,王女段天都。”在他断气前,天都好心地为他一解疑惑,再缓缓对他说着:“你放心,你爹会来这为你收尸的。”
间歇的喘息声愈来愈小,不久之后,清晨的林间再次恢复了宁静,天都弯身取走他腰间的令牌,在将那沾了血的令牌收起时,她叹了口气。
若她没料错,只要这姓聂的已死的消息一传出,定会有一箩筐的人前来找她报仇,她还得赶在这家伙的亲爹率众去鬼伯国找段重楼算帐前,再额外去解决另一批因这桩生意而惹来的新仇家,可只要一想起那些住在聂堡附近,东凑西凑半天,却只能拿出这一小颗碎银雇她杀人的佃农们,他们那既无助又渴盼的目光,她就没法不接这桩既亏本又会为她惹来麻烦的生意。
曾有人说过,迷陀域是个谁强谁就能吃人、谁有本事谁就能生存的地域,武艺不济、或无法自保的话,那就最好别留在这个地域,因这里,根本就没有法纪可言,而居处在迷陀域里的人们,大都是自中土流放至此,与遭三道各国逐出的罪犯,生生死死在这个地域里是家常便饭,同时因无法可束,杀人与劫掠更是这儿的常态。
因此当那些整村里有一半村人都遭聂堡杀尽的佃农找上她时,她头一个反应,就是劝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少与那座人多势大的聂堡为敌,偏偏那些只想在迷陀域里生根落脚的佃农,非但舍不得离开,还打定主意就是要守住胞耘数十载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家园,害得已经休息了一个冬日没接生意的她,才一开春,就不得不主动替自己惹来麻烦。
天色已亮,远处的朝阳将璀璨的金光投映至林子里,满林翠色,绿意直沁人眼,缓步离开林间的她,在抬起一掌以遮住刺眼的日光时,猛然一阵不快的感觉袭上她,令她不禁浑身寒毛直竖,这种曾经深刻体会过一回的感觉,使得她当下防备地握紧了两袖四下探看,然而在这片晨间的林子里,除了早起的鸟鸣声外,再无其他声响,亦无半抹人影,而那份令她感到不快的感觉,亦来得快也去得快,在她转身寻找后立即消失。
满面讶色的她,定看着那份感觉消失的方向。
女娲……出现了?
她没记错的话,雨神雨师曾说过,这种会为她与雨师带来不快的异样感,只属于女娲,而距离她体会到这种几乎令人觉得战栗的感觉,是在她与雨师联袂在九原国举行祭神的那回。
生来即是神女后补的她,在雨师接下雨神之职后,当不成雨神的她,凭着高超的舞技与差了雨师一截的神力,成了神宫中的舞姬,多年来她总是在神宫中为女娲与地藏众神献舞,甚少与雨师一般出宫为地藏各国祭天,但那日负责筹办祭天大典的九原国二王子阿尔泰,派人将请帖送至神宫时,在那帖上,添上了她的名字。
艳红得像是血日的夕阳下,九原国高耸的祭台上,主祭的雨师站在众神的神像前,合眼喃声祝祷,而她则在曲调听来有些哀怨的笛声中,迎着草原上的晚风翩翩起舞。
她还记得那日她舞的舞名叫飞天,伴着笛声,一双任她操控的红云水袖,衬着远处红光漫天的夕照,时而在风中纵飞而过,时而旋绕成一圈圈缤纷的涟漪,头一回在神宫外见她为众神而舞的九原国国人,哑然无言地站在台下,丝毫无法将双目离开她的身上片刻,就连受邀而来的段重楼与马秋堂,亦与九原国国王一般看得目不转睛,但就在人人都看向她的这当头,她意外地发现,有三人的目光并不在她的身上。
一个是邀她前来,坐在九原国国王身畔的阿尔泰,他甚至连一曲都没看完就先行离席,另两个人,她则不认得也没见过,其中一个站在远处草原上背对着她的男子,身后一头醒目的白发,在风中不住地飘扬,她努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样,却怎么也瞧不清,就在他回首时,她瞧见了在他那张与他身后那头白发不衬的年轻脸庞上,有着一双写满沧桑的眸子。而另一个同样也站在草原上的男子,则是背对着漫天红霞,身上背着个篓子,一身打扮得像是个小贩,在他转过身离去时,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他头上似乎也有一绺白发。
当站在原上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天际时,一阵令她心绪大乱的不适戚,顿时冲向她的脑际,她忍不住停下舞蹈也抬首看向天际,就在她微瞇着眼适应了刺眼的天光时,她在云间见着了一个身上长了翅膀的男子振翅飞过天际。
自瑶池飞来的谕鸟?
一段段杂乱无章的影像,突地窜进她的脑海,她张大了眼,怔看着一张张她不熟识的面孔,疾光掠影般地自她眼前一闪而过,而后是大片泛着异香的花海,与一面面在沙尘中翻飞的军旗,争先恐后地挤入她的眼眶中,感觉身子所有力气一下子全被抽空的她,痛苦地跪在祭台上喘息,这时似乎也察觉到异样的雨师,飞快地自祭台前起身,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不确定地开口。
“女娲?”这种感觉是……神降临了?
雨师月兑口而出的这两字,令台上的天都怔了怔,当雨师推开涌上前不明所以的神宫宫女们,四下寻找着这种感觉的来源时,天都转过头去,想再看看那两个夕阳下的陌生人影,但在原上已无那两人的踪影,而那种类似神临的感觉,也伴随着他们的离开一闪而逝。
“殿下?”
为了突然中断的祭天仪式,不知发生何事的众人,在台上与台下乱成一团,当神宫的宫女扶起她时,她转首看向与她有相同感觉的雨师,不经意瞧见了雨师身后座上众神的雕像,登时漫天盖地的黑暗朝她笼罩了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没了,以疾快的速度跌陷进无止境的深渊中,尖锐的啸音穿窜进她的耳里,她忙不迭地捧按住极度刺痛得像是快裂掉的脑袋,在她因疼痛而忍不住叫出声时,她看见了心忧如焚的段重楼快步朝她奔来,并大声叫唤着她的名字,但接下来夺去她所有意识的痛楚,在段重楼揽住她时随即令她昏厥在他怀中。
至今她仍是不知在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自那日起,她就常看见一些令她模不清头绪的幻象,一些,明明她不曾经历过,却再真实不过、像是属于她记忆的东西,同时也是自那日起,她这地藏的首席舞姬,再不为众神而舞。
风声呼啸而过,高站在山崖上的廉贞,一头醒目的白发在风中不断飘动,两眼迷茫,看似神智不清醒的他,一个劲地瞧着山崖底下好一会后,他朝崖边跨出一脚。
就在他准备往下扬身一纵时,冷不防地,有人自他身后以指轻点着他的肩头,他才回首,就遭来者一手拉离崖边,另一手以扁担给一担重敲在头顶上。
“醒了吗?”手拿扁担的封诰,慢吞吞地蹲子,亮出五指在他面前摇晃。
脑袋被结结实实敲了一记的廉贞,挣扎地自地上站起,一双像是视而不见的眼瞳里,并没有封诰的存在,他一把推开碍路的封诰,执着地再次举起双脚迈向崖边,封诰忙不迭地使出全力拖住他的脚步,在拦不住他时,封诰再拿起扁担加重力道再敲他一记,但这回却似乎不再管用,因眼神同样迷茫的廉贞依旧还是想往下跳,封诰没好气地撇撇嘴,扔下扁担东看看西看看了一会后,干脆就地搬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往廉贞的头上一砸,决定先把这个执着到不行的男人给砸晕再说。
闷钝一响后,在封诰扔掉手中的大石时,廉贞的身子亦朝后倒下,卯足全劲这才终于成功砸晕人的封诰,弯下腰拖着被砸昏的他离开山崖边,一脸无奈地边拖边向他抱怨。
“你就行行好,别每年都来一回成不成?”每年都想死,每年也都有新死法新花样,而且还百死不厌、不死不爽快,时间到了就自动自发的想自尽,这家伙不烦,他这负责救人的都快被烦死了。
将他拖至山崖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后,拖人拖得热出一身汗的封诰才坐下来想喘口气,被他砸晕的廉贞却在此时张眼坐起,封诰慢条斯理地瞥他一眼,在见他还是那副梦游似的神情时,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而后赶在廉贞默不作声地拔出腰际的大刀,准备往自己的心窝用力捅下前,动作快速地抢过他手中的大刀,并用刀柄再敲他脑袋一记。
“已经三次了,你给我克制点!”将手中的大刀扔至远处,并顺道替他搜身搜过一回,将他身上具有危险性的东西全都扔光了后,救人救得满肚怒焰的封诰指着他的鼻尖对他警告,在他又想起身时,撩起两袖的封诰,火气旺旺地再痛快揍他一拳。
目光始终飘无定根,模样看起来似在神游天外天的廉贞,在封诰自竹篓里取出一瓶水打湿了汗巾,并将它覆上他的头顶时,终于回神地眨了眨双眼,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他,在两眼能够看清眼前的东西时,他疑惑地皱着眉,一头雾水地看着就近在咫尺,脸上表情看来似乎很毛火的救命恩人。
“封诰?”他抚著作疼的脑际问:“你怎会在这?”都已经数个月不见了,而他又刻意隐瞒行踪,这家伙是怎么找到他的?
“还能做什么?来救你呀。”封诰自鼻孔中用力噌出口气,“认识你这死性坚强的顽固老头子,算我倒了八辈子的楣!”
“我做了什么?”脑海里纷乱成一团的廉贞,只记得他上回清醒时,他原本还安分地待在他的宅子里,可醒来后就在这了。
“你这回想试试跳崖。”他凉凉地指向崖边,“比起你上回拿刀子把自己捅个十洞八洞,这回算我走运了。”上次他玩的花样,可把阿尔泰给忙得人仰马翻,被他气得五脏六腑都走了位的阿尔泰,事后还发狠撂下话说往后再也不救他了……啧,救人居然救到还得排值每年互轮?这种事说出去绝对不会有人信。
“反正我又不会死。”廉贞抬手模了模肿起来的头顶,而后深感多此一举的他取下头上的汗巾。
“是不会死,但会断手断脚!你想扮鬼出门吓人吗?”封诰一手扳回他的脸庞,再将那条汗巾敷回原位。“要不是今年是我运气不好轮到我,我才懒得理你!”
神智全部回笼的廉贞清醒了些后,他先是低首看着完整无缺的自己,再看向前方陌生的山崖,而后努力地回想着他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寻死的。
“还想再来一回吗?”封诰一手撑着下颔问。
面上表情恢复一贯冷然的廉贞,只是不语地看着远处的山崖。
“我说……”深怕死性不改的他又再来一次,封诰用力转过他的脸庞朝他大嚷:“你可不可以戒掉每年时间一到就想死的老毛病?你就体贴我们一下成不成?救人也是很累的好吗?”
“我说过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还有,你们每年干嘛要这么白费功夫?”廉贞挥开他的手,脸上的神情是半分感激也无。
每回他都这么说,每回也都这么不知感恩……瞪着眼前这个每年时间一到就主动失忆的男人,封诰不禁再次在心底大叹交朋友前千万要张大眼睛,因眼前就有个麻烦的典范,谁交了他谁倒霉,可偏偏又不能赖掉装作不认识!
“我要走了。”弯身收拾好被封诰扔掉的东西后,他转头就想离开。
“慢着。”封诰忙拉住他,去背来自己的竹篓后跟在他的身旁。“我要进城,一道去吧。”
“我不想去。”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也不喜到人们聚集的地方,只想回宅的廉贞立即回拒。
“不想去也得去。”放心不下的封诰紧拉住他一绺白发,“反正这七日内你得待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我若是没看紧你,万一在这七日过完前你又跑去玩那套怎么办?”
“我不会。”他随口敷衍着。
“骗死人不偿命的老头子,你敢说你不会?你自己算算这十几年来我们总共救了你几回?你要是不会才有鬼!”有过太多教训的封诰在他耳畔拉大了嗓门,轰得他一耳嗡嗡作响。
“封诰……”廉贞掏掏耳,才想打发这缠人的家伙时,冷不防地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得头皮发麻。
“还是说,你又想让我把你打晕整整七天?”冷冷咧笑的封诰,不客气地朝他扳了扳两掌,“相信我,我会非常乐意成全你的。”晕七天,省事七天,他也不需在这七天内救人救到又再一次忙翻天。
回想起前年封诰将他打得七天下不了床的往事,不想再体会那种惨烈经验一回的廉贞,一手抚着自己这颗迟早有天会被封诰打爆的脑袋瓜,再看向眼中全无讨价还价余地的封诰,过了许久,他不得不忍让地退一步。
“我跟你去就是了。”
可就在与封诰双双踏入这座位在地藏一带,属于迷陀域的小城后,廉贞很快就为此而感到后悔。
一头雪白有若银丝的长发,搭衬着一张年轻的脸庞,任人怎么看就怎么觉得古怪,大街上行走的人们,与街两旁各式摆摊的小贩,在廉贞一出现后,讶异与不解的目光,纷纷朝他集中投射而去,引人注目的他,只是木着一张脸,一脸不痛快地陪着封诰朝市集中心走去。
封诰在他脸色愈来愈难看,也因此愈来愈吸引了更多好奇的目光时,没好气地伸手推他一把。
“甭摆着一张臭脸了,那些人不是在看你,他们是因我生得俊长得俏,所以统统在瞧我行吗?”招招摇摇的逛过街又怎样?反正又不会少块皮肉,他又何必总是那么介意?
“你的脸皮愈来愈厚了。”廉贞瞥他一眼,在注意到他身后背的竹篓后,有些纳闷地问:“你今日卖柴?”他记得这小子上上回是在靠近天宫的迷陀域里开馆为人看相,上回则看他在路边代人书信,而现下他又成了卖柴的?他怎么老是换工作换得乐此不庋?
“我对任何行业都有兴趣嘛。”封诰随口应着,接着突然凑近他的身旁,一脸神秘地对他压低了音量,“喂,想不想听个消息?”
“不想。”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廉贞,在四周盯着他瞧的人愈来愈多时,径自迈开长腿将封诰扔在身后。
“我找到她了,现下她就在迷陀域里。”封诰不疾不徐地在他身后劈下一记响雷。
当下在人群中紧急止步的廉贞,满面诧愕地回首看向封诰,半晌,他以疾快的速度奔回封诰的面前,一手拎起他的后领,飞快地将他往一旁的小巷里拖。
“等、等等……”压根就敌不过他力道的封诰,只能像个行李般地被人大剌剌地拎走。
“你肯定?”一将他拖进无人的小巷内,廉贞随即面色凝重地将他抵按在墙上。
“没人能比我更肯定了。”没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的封诰,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自顾自地整理着衣裳。
一手悬在空中的廉贞,怔怔地收回掌心,原本静如死水的心房,因封诰的这句话而泛起阵阵的涟漪,他努力试着回想起记忆中的秋菊与别离,和那张在经历了岁月的冲刷后,唯一还留在他记忆中的容颜,他不禁回想起,他曾在多少个秋日里,忆起那双等待他归来的眼眸,和那张总是埋藏着千言万语,却从不对他说出口的脸庞……
一直以来,她就像个浅浅的印子,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依旧丝毫未改地浮印在他的心坎上,从不曾离开,也不曾被覆盖在过去的尘埃下,但在这日之前,早已习惯了不对这人世怀抱任何期待的他,从没指望能够再见她一面,也从不曾想象过,他们会有再聚之日……
“你还好吧?”封诰担心地问。
他深吸了口气,“她是谁?”该来的总是会来,现下,就等着看总是与他作对的众神,当年究竟对她做了何事。
“鬼伯国王女,段天都。”封诰边说边奉上自己的速言,“我的建议是,你还是别贸贸然找上她较好,若是可以的话,永不见她会更好。”
廉贞拢紧两眉,“为何?”
“你搞清楚众神对她下了什么诅咒了吗?”封诰朝他伸出一指,一脸成竹在胸地看着他。
“还是不清楚。”他两手环着胸,“你查出她被诅咒了什么?”
花了好些年才查清楚来龙去脉的封诰,朝他勾勾指要他附耳过去,廉贞配合地凑上前,在听了一会后,霎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瞳,然而早已接受这事实的封诰只是朝他颔首。
他迟疑地拉长了音调,“你……能解这个咒吗?”
“能,但得花点时间先查清楚。”
“那就好。”稍微放下心的廉贞,一手抚着胸口,沉沉地吐出一口大气。
封诰搔搔发,“我是觉得,与其指望我能不能破解这个诅咒,还不如你别接近她比较妥当。”
他也这么认为,“我尽量。”
“除此之外,我之所以不要你去见她,还有另一个理由。”封语清了清嗓子,极为慎重地朝他点点头,“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他朝天翻了记白眼,“我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安危这两字。”反正横竖都死不了,他还能为他的性命烦恼些什么?
“慢。”封诰在他欲转身就走前一掌按在他的肩上,“你可知道她是从事哪行的?”
“哪行?”廉贞侧首看着他,为他脸上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好奇。
封诰微笑地拍拍他的脑袋,“猎人头的。”
解决完手边聂向阳这件生意所带来的部分琐事后,知道自己已揽上麻烦的天都,还来不及去解决这件生意所带来另一部分的棘手处,在她方返回她位在迷陀域的别业时,她就发现,可为她解决困境的下一单生意,已主动找上门坐在她家的厅内。
“我想请妳替我杀个人。”大剌剌闯进他人宅里的陌生男子,在天都一踏进厅里时,即坐在桌畔对她微笑。
天都淡淡瞥了这个顶着一头乱发,浓眉大眼粗胡的男子一眼,默然想了一会后,她缓缓在他对面坐下。
“人子或神子?”没有询问来者底细的她,眼下只对能让这男人找上门的目标感兴趣。
“人子。”没想到她竟肯谈这笔生意,原有被拒准备的他忙再道出:“他叫廉贞。”
她有些好奇,“为何要杀他?”没听过的人名,在她记忆里,这名字也跟地藏搭不上半点关系。
“因他的生辰到了,这是我赠他的生辰贺礼。”
“贺礼?”她不解地挑高黛眉。
他笑咪咪地解释,“他是个很想死的人,但总死不了,所以我才找人成全他的心愿。”
踏入这行以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生意,各式各样的杀人原由她皆听过,但就是没听过像这款这么怪的,对于他这独特的杀人原因,天都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头一回领教到这么与众不同的友情。
“听说妳生意做得不错,妳不会失手吧?”靠近地藏一带的迷陀域里,就属她这什么生意都接,连杀人这事也肯办的鬼伯国王女名声最是响亮,听人说,她接不接生意得看心情,心情若好,她可只取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小钱,心情若不好,她所开出的天价可以吓跑一堆子人,只是纵使她的性子难以捉模,她却是迷陀域裹最好的一名猎人。
“看情况。”天都想了想,一手撑着面颊问:“这个廉贞是何人?”她是不介意接些古怪的生意,但她很介意,方才他话里那很想死,但总死不了这几句话。
他挑高朗眉,“妳有打听生意目标的习惯?”
“我喜欢把事情弄清楚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才招惹完一个麻烦而已,要是又没想清楚,贸贸然地就接下生意,只怕她的日子会继续热闹下去。
“这个廉贞嘛……”他挤眉皱脸地沉思了好一会,“近来在靠近地藏一带的迷陀域出没,年约三十,生得一头醒目的白发,功夫很不错。”
她不满地问:“只这样?”啧,有说等于没说,这岂不是要她大费周章的先去把那个人挖出来,然后再去碰碰运气?
他摊摊两掌,“我不能透露更多。”给她搞清楚了状况那还有什么好玩的?他就是要趁她还不知道时把她给拖下水,省得廉贞在那边磨磨蹭蹭不肯见她,而她则是迷迷糊糊地错过一回。
端详了他脸上充满虚伪的笑意许久,打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想接这生意的天都,本是很想就此回拒他的,但当她思及他话里那个受托的目标生了一头白发时,她不禁回想起当年在九原国祭天献舞时,曾在夕阳下见过那个有着一头被霞色衬亮的银发,站在草原上仰望天际的年轻男子,她还记得,就在见过那名男子与另外一人后,她往后的人生就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这单生意妳接不接?”等得有些不耐烦,他出声提醒想得出神的她。
深怕这只是她的误认,为求慎重起见,她再问得仔细些。
“这个廉贞,他可曾去过九原国?”
他点点头,“去过一回。”
“何时去的?”
他边搔发边回想,“大概在两三年前吧。”那么无聊的事谁还记得清楚?
时间、地点与外貌皆吻合,那么,这个名叫廉贞的,真是她当年所见过的人了?心中已有七成笃定的天都,双目一转,将目光缓缓移至眼前这个可为她带来一笔不小财富的男人身上。
“这生意,我接。”虽然说,她对探究当年的往事只有一丁点的兴趣,但就在她上回杀了聂向阳后,眼下的她,迫切需要一大笔款子,好让那些雇她杀人的雇主尽速搬离家园,她的手脚若是不快些,只怕那些居住在聂堡附近的佃农,一旦在聂堡堡主聂春秋查出爱儿死因后,就将会被那个刚死了儿子的聂春秋杀得一个也不剩。
“这是订金,事成后,我再付另一半。”男子微笑地拎起搁放在地上的包袱,将它摊放在桌上后,一锭锭澄黄硕大的金元宝即自包袱里露了出来。
“慢。”在他转身想告辞时,她不疾不徐地叫住这个出手阔绰的雇主。“你与这叫廉贞的人,是何关系?”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朋友。”
“朋友?”天都一脸不置信地对他露出冷笑,“我怎从不知道阿尔泰有真正的朋友?”他不就一直是个双面人,骗过所有九原国国人十来年,演戏绝活更胜真正戏子的伪君子吗?他会交朋友?是天下红雨,还是他在去了中土一回后就变了个人?
双脚成功被她拖住的阿尔泰,懒懒回首看着这个早就看穿他的易容术,并把他给认出来的女人。
他嘉许地朝她拍拍两掌,“没想到妳还记得我。”他记得他们只见过一面,况且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认得出来?这点是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当然,你是个让人很难忘的九原国王子。”尤其是他在九原国一遭孔雀所灭后,立即抛弃九原国遗民的作为,这教她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妳也同样令人很难忘。直至现在,我仍是很怀念妳在神前曼妙的舞姿。”他边说边撕下脸上所贴的浓眉与大胡,并顺手拿下头上自制的乱发,转眼间他又换回原本清清爽爽的模样。
“下回撒谎前请先打个草稿。”她不以为然地摇首,“那回你连看都没看完。”那日不赏她面子的,除了那两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外,还有这个中途就离席的九原国王子。
他蒙混地搔着发笑笑,“是吗?”
“告诉我,这单生意可有时限?”不想再与他叙旧的天都,换上一副正色的神情,公事公办地问。
“妳有七日的时间。”算算日子,今日是廉贞老毛病发作的头一日,在这七日过完前,她有很充裕的时间可下手。
“事成之后我会通知你,不送。”她收好一桌黄金,急着将他打发走,好赶着出门先去办办聂堡外的急事。
“看在咱们以往曾见过面的份上,我给妳个忠告。”停下欲走的脚步,站在门边的阿尔泰,语带保留地对她叮咛,“妳若要彻底杀死廉贞,那么最好是有耐性点,等亲眼看他断了气后才离开,不然,妳可能将会白忙一场。”
人死不就是死了吗?什么叫做彻底杀死?
“什么意思?”她被他脸上神神秘秘的笑意给弄得一头雾水。
“等妳杀过他之后,妳就知道了。”他也不想给答案,朝她挥挥手后便踱出门外,“我等妳的好消息。”
杀过他之后?这话说得好像还可以再杀个第二、第三回似的,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条,他以为那个叫廉贞的人能活几回?
伴随着他的离开,一月复疑惑都遭他勾起的天都,百思不解地皱着眉心,怎么想也想不出他的话裹究竟是藏了些什么,半晌,她甩甩头,一手拿起那只沉重的包袱,决定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先去救救那一票害得她既做了赔本生意,还得接另外一单生意再来事后补贴他们,免得他们将会死于非命的雇主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