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经抄了一整晚,总算是抄完一迭又可让无邪烧个痛快的经文,急着去向她邀功的孔雀,在她的宅子里找不到她的人时,转身拐进一条他未曾走过的狭巷,远远的,就见一个老嬷嬷正在对无邪说些什么。
“……别忘了妳的身分。”手拿龙头杖的嬷嬷,在察觉孔雀来到时,很快就收口。
“我知道。”无邪面无表情地应着。
嬷嬷手中的龙头杖,一下又一下击打在地面上的沉音,在这处地底造成了种沉重难以喘息的回响,孔雀若有所思地走至无邪的面前,伸手在状似出神的她面前挥了挥。
“她是谁?”
“她是自小带大我的嬷嬷。”无邪很快就换上一如以往的笑意,欣喜地瞧着他手中的东西,“没想到你真的写好了。”
“妳有何把柄在她手上?”他的声音仍然很低沉。
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半晌,她才缓缓回头以没药救的眼神看着他。
“在你眼中,这世界真的很黑暗是不?”他真的待在朝中太久了,她轻轻叹息。
“少敷衍我。”他才不吃这套。
“我有我的私事,你别过问。”她也跟他打起太极拳,“我只能说,我跟浩瀚一样都是有责任的。”
“妳的责任是什么?”身处在这儿,她还能有什么重责大任?那些所谓的责任,全都已经被陛下给扛了去,而她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无用皇后,只要安安分分的待在这就成了。
“我的责任是,让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无邪给了他一个没想过的答案。
他想了想,头一个问向她。
“妳有开心的过日子吗?”
她云淡风清地一笑,“我在努力了。”
不知为何,今日她的笑颜,看起来,不似以往的天真,反倒有着勉强,他无意识地锁紧了眉。
黄色的裙襬拖滑过小巷,看不过眼的孔雀抬手要她停一停,接着弯身替她撕去下襬,省得她三不五时踩着它。
“高手。”手法真老练。
他不客气地回敬,“能像妳一天到晚都在跌,那才叫高手。”除了轻功外,她一定也有练过金刚不坏之身。
攀上她腰际的大掌,让无邪忍不住看了一下,孔雀只是挑挑眉,以一副壮烈成仁的口气告诉她。
“实不想为,却不得不为。”这巷有多窄呀?平常她在空地上都可以跌个四脚朝天了,何况这等小巷?想让她的头多撞几个奖品回家吗?
“那边。”极力按捺住笑的她,在走出了小巷后,伸手指向远处人工所做的小溪。
他这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个小篮,当她蹲在溪畔取下篮盖时,里头盛着的,是各色纸折的精巧小舟,他有些不明白她来这做什么。
沉默了一会后,她静静地看着这条总是承担她许多事的小溪,然后蹲在溪畔伸出手就要去捞溪里最是色泽红艳的两颗石子,孔雀见她的衣袖都已弄湿了,赶紧一手环住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拉起,并以眼光责怪连这种小事都需要有旁人照顾的女人。
无邪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则是面无表情,她朝他伸出手,摊开玉掌,在近处宫灯的照耀下,那两颗不知当年是何国赠与浩瀚的大礼,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自看到她掌心那两颗鲜艳到似火的石珠起,孔雀就大概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说,他只是等待着万事都要拐着弯的她,亲口告诉他这次她又想做什么。
“我喜欢这条浩瀚为我造的小溪。”她边说边把红色的宝珠放进两艘色泽不同的纸舟里。
“为何?”
她侧着首,微笑地看着他,“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我不想记住的往事,全都顺水载走。”
孔雀总算是听明了她想说的是什么了,但他的想法与她不同,以往他都是这么认为,也知这世上,每人都有自己的苦,谁都无法替任何人来承担,一条小溪,就能轻易载走记忆中,那些爱恨愁怅,心碎与伤痛?
扁看他的表情,无邪就知已被他看穿了目的,但她并不感到沮丧,只是隔了一会淡淡地说。
“孔雀,我二十三了。”
孔雀看着她柔美的侧脸,不觉得岁数有改变她什么,也不知她为何会对他说起这些。
“那又如何?”
“我很快就会老了。”她的语气里有丝忧心。
“老在妳前头的人多得是。”每个人都逃离不了生老病死,这是定数。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在错过……”她低首看着匆匆流过的清澈溪水,“再这样下去,我会错过更多的。”
“我送妳去见陛下可好?”以为她是在想年华总被他人误,有些同情她的孔雀,心房不禁因她一软。
她轻轻摇首,“不了,他太忙了,我不希望他得腾出时间花心思在我身上。”
“那……妳怎么办?”说这里是冷宫,一点也不为过,陛下不来这,而她又不去陛下那,难道她要将她一辈子的大好年华都锁在这里吗?
她眨眨眼,“我的事与浩瀚有关?”
“妳与陛下拜过天地不是吗?”他瞪向她,指出事实。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不是他这个臣子想嫌弃她,只是,她不但没有身为皇后的自觉,与人相处更是随和又随性,对男人的手,总是想拉就拉,就算是别的男人想碰她这尊贵之躯,她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是不爱陛下,故才不愿对陛下守身?还是从来就没人教导过她什么叫妇道?
不知他在心生暗火的无邪,又自顾自地陷入自言自语的情境中。
“其实当皇后也很好的,一来我没什么鸿鹄大志,二来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做皇后,我也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妳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他也多少模清她这个人了。
“简单的说,我是个没有心愿的人……”她先是垂下眼睫,而后渴盼地看着他,“平常人都会有心愿的,就像你,你一定也有的,对不对?”
就算有,那也已经过去了。
“你想到某人时总会皱眉……”她只看他一眼,接着便愁眉苦脸地抚着额,“我都已经尽量挑字眼不让你想到那儿去了,不然待会你又一定会对我摆脸色……”他不是男人吗?这么敏感做什么?她会很累的耶。
他有表现出来吗?完全不认为自己神情有泄漏任何情绪的孔雀,在那种头一回见到她时深感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来时,天生的警觉心让他忍下住再次因她而疑心四起。
“一切不过是情海翻细浪,何苦?”她没留心他,只是继续苦着脸自言自语。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还是一样无辜得要命的脸庞,就是找不到哪里不对劲,是他太多心了吗?
他不怎么情愿地更正,“记得吗?是我要讨好妳,而不是妳来讨好我。”
“也对。”她一手拍着额,“都怪你太不尽责了,害我都忘了我留下你的目的。”
“妳希望我怎么做?”或许试她一下她就会现出原形了。
让人惊艳到得深深屏住呼吸,再用力喘口大气的俊容,猛然凑至无邪的面前,随尝他长则旷则毛上下眨呀眨,眼前的男人已从桃花随时可以朵朵开,变成妖艳盛绽得完全没有天理……使出浑身解数的孔雀很卖力。
“那个……”她掩着嘴,以好抱歉的眼神看着他,“我实在很不想说……虽然说你的模样很极品,不过你这样冲着我笑,感觉真的有点阴森……还有你这样一直眨眼,眼不酸吗?”
方才一定是他的错觉。
“娘娘,我在勾引妳。”他索性放弃迂回那套,省得她天分不高他还要多浪费时间。
她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只是两手拍拍他的肩,很诚恳地向他建议。
“再努力点。”她还以为他是眼抽筋。
“……”
“以前呢,我有个心愿,那就是把浩瀚手中的东西都抢走。”放好了纸舟后,她在他的身旁坐下,“我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一块长大,会有这念头不奇怪是不是?”
“陛下一直都在让妳?”跟不上她转变话题速度的孔雀,也只能顺着她的风头转。
她娇嗔地撇着嘴角,“才不呢,他小气得很,自小到大,我看中的,他从不曾让给我。”
他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浩瀚?连第一武将都可以为黄琮的要求大方拱手让出的浩瀚?他还以为这世上心胸最宽广者非浩瀚莫属,没想到她……她其实是想扯浩瀚的后腿,不想让浩瀚太完美吧?
她扳着四根手指数算,“就拿四域将军来说好了,人是我挑的,我同他讨了这么多年,他却顽固得很,说不给就是不给。”
他忙抬起一手,“等等……妳说什么人是妳挑的?”
“你们四个啊。”
什么是她挑的?他们四人是一路打上去的好吗?
“为何妳要挑我们四人?”好,先不戳破她,看她还有什么惊人之语还没说。
“直觉吧。”她两手捧着面颊细细回忆,“夜色是个无敌的女人,也是个忠贞不二的完美将军。在她那双弯刀下,你们连续败给了她这么多年,也败得不算冤枉。”
孔雀没说什么,只是挑高眉看着她。
“破浪呢,他从小到大性子都一样,他虽任性,但刀子嘴豆腐心,行事虽极端了点,但他很单纯的,四域将军里,就属他的性子最是可爱。”
“可爱?”他愈听愈觉得她的眼光有问题。
“至于石中玉,他是你们四人中最尽责的一个。”
忍不下去了,“妳没说错人?”那颗只会吃饭和像条狗般跟在爱染身后的石头?
她不受他的打扰,继续说完她想说的,“他虽不似夜色与破浪出尽风头,锋芒尽敛的他,却是浩瀚最得力的左右手。若是无他,帝国的南域至今恐还摆不平呢,若是无他,四域将军恐怕早散了也说不定。”
“我呢?”怎漏了一个?
无邪侧过脸,打量了他一番后,先是叹息拖了个老长,再转过脸下结论。
“你是脾气最差的一个。”
他脾气差?全朝哪个人不是夸他最会做人,最长袖善舞?夜色不近人情,破浪嚣张过头、眼高于顶,石中玉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哪一回他们捅了大楼子不是他去收的?他脾气差?
她愈想愈好笑,“想当初我要浩瀚挑你们时,日月二相还很不以为然呢。”
孔雀面容蓦然一暗,音调也明显变得有些低哑。
“或许二相早料到了也说不定。”
“料到什么?”
“我们四人无法替陛下打下天下。”这些年来,确如六器所说,四域将军无一人陛下打下天宫或是地藏或是海道,而现下,瞧,夜色被逐出中土,北域防守因此洞开;他战死于西域,西域等于就是无人防守,若是海皇一苏醒,别说是替陛下打下天下,就连四域也不知能否守得住。
望着他那张理不清是疚还是罪的面容,无邪一手抚过他的脸颊让他面向她。
“天下的定义是什么?”
“中土与三道。”他制式地应着,“若是陛下择了他人为四域将军,或许,这片江山早已在陛下手中。”
她拍拍他的脸,眼中有着笑意,“浩瀚眼中的江山,与你眼中的江山差别很大。他的江山不是你们所以为的那些。”
“妳自认很了解陛下?”他这才发现他又被吃豆腐。
“我不该吗?”浩瀚有那么难模清楚吗?
然而这在孔雀的耳里听来,却成了他们是夫妻,彼此相知相惜自是理所当然,不知怎地。他的心薄有点酸。
“你以为浩瀚为何不顾一切也要让你复生?”她靠在他的臂上把玩着他的长发,“浩瀚不会放开你们四人的,因要他舍弃你们,他会很心痛的。”
他没想过他们四人在浩瀚眼中这么重要……只是,真是这样吗?
“我们四人中,妳最欣赏谁?”他挪了挪身子,免得她整个人都靠进他的怀里。
“你。”她毫不犹豫地就选他。
他眉心深锁,“为何?”
“因为,你会提得起放得下。”
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他的心头点荡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原来,她兜这么大的圈,真正想对他说的就只是这句话。
现下的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顺眼了,因她与浩瀚实在是很像。不同的是,浩瀚事事都搁在心里不会说出口,总是做了再说,即使遭人误会也无所谓,她却不然,她会直接说出口,即使要用拐弯抹角也无妨。
“妳有眼光。”过了许久后,他抛给她一记媚眼。
“我也这么认为。”她一脸得意。
孔雀在她起身欲走时一手握住她。
“妳错过了什么?”
无邪愕然了一会,在没办法回避他眼瞳的状况下,她只好吐实。
“人生。”
“只消吩咐几句,不管妳有何心愿,我相信会有很多人都愿为妳完成心愿。”他不相信她连人生都无法拥有,心善又爱笑的她,应当是能够得到很多很多的,或许只要她开口要求,她就能达成她想要的,无论她要的是什么。
然而,她却问得很无奈。
“你认为人生是他人能给的吗?”
他被她问住了。
在这个问题前,他是比任何人都还来得要有心得,但那却是一种必须用血泪来换的心情。
这世上,万般不由人,若每个人都可藉由他人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可让他人来实现心愿,那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由人的事了。
就像夜色想要的人生,他到现在还不知能怎么给她,又或许,他根本从来就没弄清楚过夜色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味的给,夜色从来不受,而他不愿给的,却不得不拱手让出。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他究竟夏夜色什么?
她的容貌?比夜色貌美之人太多了,或者,他爱的是她那无与伦比的武艺?而他所追求的,也只是武艺上的一种痴狂而已,就如同他待马秋堂一样?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有别的……一定还有别的……他不可能连爱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自天宫与夜色一战后,他一直很想找个可以让自己认输的借口,可找到后来,他却不堪的发现,触目可及的一切都可是嫁罪的借口,也都可是她拒绝接受他的理由。论姿质论相貌,风破晓都不过尔尔,或许还及不上他,可这又如何?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点,因他知道,他只是不愿承认在夜色心中风破晓比什么都重要而已。
他没有想过,他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一个人的狼狈,或许还可忍受,但众人眼里盛着的同情,就像千根针日夜扎在他的心坎上。
到头来,他已分不清究竟是情字困住了他,还是他让情字把自己困在里头。
出兵西域时,他真存心想死吗?他记不太清楚,被腐蚀过的心房就像麻痹了般,而那时的他也什么都不愿想,他只是急着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想着也许在筋疲力尽后,他就不会觉得这么辛苦了,而他也不会认为,每一日在睁开眼时,要将空气吸进肺里,是这么的困难……
就在那时,马秋堂给了他一个机会。
任他沉湎于过去中的无邪,将篮中未施放的小舟交至他的手上,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
“这些,给你。”
粉红与淡绿的纸折小舟,静立在他的掌心里,他看着无邪身后的黄裙愈拖愈远了,而常出现在她脸上的笑意也离他愈来愈远,很奇怪的,他有种想要比较的冲动。
相识多年,夜色从不笑,无邪却总是以笑待人;夜色爱穿红色的衣裳,就像是期盼黎明来到的颜色;无邪则总是一身的黄衣黄裙,像座昏黄的灯,躲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像盏灯的她,照亮了什么人了吗?或许就算她连自己的前路都照不清,他想。她还是一样会笑得很开心吧?
他蹲在溪边拿起掌心中的两只小舟,轻放在水面上后,看它逐流远去,一如他当初背对着夜色离去的时候,亲自斩断所有的退路,逼自己心死。
红尘梦堪多,一切不过是情海翻细浪,何苦?
提得起放得下……她说得可真容易。只是那个爱笑的女子可知道,还忘的代价,永远都所费昂贵,甚至,非得要赔上性命才肯醒悟?
不过她的确知道,爱情,就像纸摺的小舟。
一旦将手松开,它就永不再回来。
当官当了七、八年,大风大浪也自认见识得够多了,他这武将还身兼四域将军的发言人,在朝中哪个难缠的对手没过过、哪件棘手的圣差没办过?其实昏君和佞臣那一套他应该也很行的,只是浩瀚并非昏君,所以目前他还没有机会可试试当佞臣的滋味。
只可惜,好汉不能提当年勇……早知道以往有机会就去练练佞臣那一套了,说不定现下就能派上用场。
都怪以往他被惯坏了,老以为女人只分两种,不是那种哄几句话就可打发,或是痛痛快快互打一场,战败称降就解决一切,反正女人嘛,不就是那回事?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女人,专会用甜蜜蜜的笑脸,叫你去做会被砍人头的事。
就像这种事。
“妳说什么?”面部表情极力保持着优雅的孔雀,很努力地将月复内愈烧愈旺的怒火压下。
无邪说得好简单,“我想上去外头逛逛,你陪我去。”
“我可送妳去与陛下聚聚。”他将脸一板。想家是吗?他就送她回陛下那,他也正好顺道月兑离她的魔掌,再好不过,她开心,他也开心,皆大欢喜。
“我才不要去见他,他闷死人了。”她大大地摇首,让孔雀愈看愈不痛快。
难道住在墓里的她就不闷吗?
“不去找陛下,妳想上哪?逛京城?”他两脚在她面前站定,等着看她有什么花招可以耍。
“迷陀域。”她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提及迷陀域三字,孔雀的表情微微变了。
“不成。”
“为何?”她纳闷地看着他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的样子。
“妳是帝国的皇后。”他很快即振作,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无邪非但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还赏给他一副你想太多的表情。
“那又如何?”天天都提醒她,她干脆在额上刻上皇后两字算了。
“妳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妳不能去那。”孔雀忽然有种想要将她捉起来,再狠狠摇一摇的冲动。
什么叫那又如何?
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域?迷陀域之所以称作四不管地带,就因那儿没有法,无论是人子与神子被逐出的罪人们,全都流遵在此,在那儿,要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要卧虎藏龙有卧虎藏龙,那里还有个帝国前第一武将!
她呢?她是什么身分?她时常不记得那便罢了,但他这个臣子可无法替她忘掉半分,她这千金之躯要是出了一丁点的小岔子,他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你在命令我?”无邪盯着他认真起来显得有点恐怖的脸庞。
“我是在与妳商量。”他面上还是一派温文有礼,其实他是只差没龇牙咧嘴了。
“我要去。”开始耍任性。
见她又用那张无辜到极点的小脸要任性,这回孔雀的面色就直接变得铁青,而一旁的北斗和南斗,则是撇过脸去装作没看到。
“无论你许不许,我都会去迷陀域。”皇后娘娘再次颁布懿旨。
他瞇眼冷问:“妳去那做什么?”
“北斗、南斗,去准备一下。”将孔雀视为无物的她,转身朝另两人弹指。
“都给我站住不许动!”他用力一喝,某两人的脚跟被迫定在原地生根不许动弹。
再次遭他嗓门吓着的无邪,一双大眼真写满了慌张,孔雀见了,没好气地抹抹脸,走至她的面前压下脾气对她说。
“这事妳最好是同陛下商量过后再说。”
“他会答应的。”她拍拍地抚着手臂,一点都不担心这点。
“妳怎知道?”
“因我比你还了解他。”这回她干脆做得更绝,“北斗,这事你去问一下你的陛下,若有必要,就连圣旨也顺道拿来。”
“是。”
孔雀并没有再拦着北斗,他只是以一种纳闷的目光直盯着这个已经在地底待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他想不出,不愿离开这儿的她,为何忽有那个雅兴外出一游?且还指名要他作陪?现下的他,急着去办他自个儿的私事,他哪有闲情陪她去游山玩水?
“你真忍心不成全我?”黑压压的面容一点都不可口美观,无邪硬着头皮问向此刻心情似已糟到一个程度的他。
他狠目微瞇,“当然忍心。”
迷蒙的水气霎时漫进了她的眼眶,一旁的南斗见了,随即慌了手脚,连忙上前低声安慰她。
额上青筋直跳的孔雀,实在很想找个替死鬼狠狠揍他一顿以发泄此刻过多的心火,不知怎地,打他来这地底后,他就觉得自己愈来愈暴戾。
“叫你別碰她你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将无邪扯过。
“你就可以?”南斗瞪着他还摆在她腰际的大掌。
“我和你的身分不同!”孔雀干脆扇他一记掌风。
“不都一样不是陛下?”躲得快的南斗,蹲在地上继续质疑他的居心是否也一样不良。
“你说完了没有?”他又是撩大了嗓,火目以对。
一阵细微的颤抖,自大掌环抱住的腰际传来。孔雀不明地低首,瞧见的,是无邪那张面无血色的小脸,他轻轻松开他的手,好声好气地向她解释。
“妳别怕……我方才不是在凶妳。”
在他的手一放开之后,她就像只逃出猎人手中的鸟儿般,忙不迭地躲到南斗的身后,也不管孔雀的脸色是否变得更加难看。
“你吓到娘娘了。”南斗边拍哄着无邪边责怪地瞪向他。
他烦躁地一把爬梳过自己的发。
“我是为她的安危着想。”她乃一国之后,一旦迷陀域里的人知道她出现在那,就怕会掀起大浪,而一些针对帝国而来的亡命之徒,也难保不会想要利用她来要胁陛下。
可是无邪仍是一径地往南斗的身后躲,微颤的身子令孔雀看得……眼睛有些刺痛,小刺痛而已。
“走开!”他吼向南斗,简直想把这尊门神劈成两半当柴烧算了。
“我不能任你伤害娘娘。”在无邪把他抓得更紧时,身为护花使者的南斗义正辞严地开口。
见鬼了,伤害她?
伤害她?天可明鉴,别说是鞠躬哈腰了,他巴不得把她捧在掌心里,求求她说出离开这儿的大门在哪,他哪有工夫去吓这个一吓就会泪眼汪汪的女人?
“我不要你了。”表情镇定许多的无邪,自南斗的身后探出头来向他表示。
“妳说什么?”月复内的火气一路直直往上窜。
她赶人似地挥着小手,“你走吧,我不要你留在我身边了。”
般什么?这女人把他当成呼之即至,挥之即去的家犬吗?
“娘娘,臣不认为您适合到迷陀域那种地方,请娘娘三思。”怒火已烧到了喉间的孔雀,两手一拱,极为忍耐压抑地启口。
无邪听了反而跺着脚,边推着南斗边抱怨。
“你看,他又对我摆个架子!”
“而且还是将军的架子。”南斗再赞同不过地对她点点头。
“闭上你的嘴。”气炸的孔雀身形一闪,在经过南斗的身旁时,一掌拍上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再拉过无邪。
“我要去迷陀域。”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发火,她还是很坚持。
他额上青筋隐隐抽动,末了,他一把放开她。
“由妳!”
碧执的女人!为她设想她还不领情?那好,爱去就去!到时变成一具尸首送回来,陛下也刚好可以换过一个皇后!这种像破浪一样任性的女人,他管她爱做什么、想做什么?眼下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已!她是死是活关他何事?
一壁疾走的孔雀,在快绕过楼阁的转弯处时,两眼不经意一瞥,就见南斗拉着衣袖,小心翼翼地拭着她脸上的泪珠,而南斗那双他总是看不顺眼的大掌,此刻还大剌剌地扶在她的腰际上,并且缓缓向上挪动中。
孔雀想也不想地就将五指往墙上一探,力道甚猛的五指抓进石墙里,硬生生地抓下一小块石块后,再动作一气呵成地将它掷向南斗的额际。
正中眉心!
当南斗两眼翻白地直直倒地时,无邪忍不住惊呼,“南斗!”
蹲子的无邪,小手才要覆上南斗的额际探查他的伤势,另一只属于孔雀的大掌已经捞回她的身子,并起脚再将南斗踢远一点。
“我可不是妳说要就要、说不要就甩掉的男人。”他以两指紧握着她小巧的下颔,一双桃花眼狠狠地瞪进水眸中,“我也不是妳看顺眼就留着,觉得无趣了就一脚踢走的家臣。”
她眨眨眼,身子忍不住泛过一阵战栗。
“那你是什么?”
他扶正她柔弱似无骨的身子,见她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他忍不住以指抹了抹她的面颊,让它看起来红润点。
“我是孔雀,妳眼中脾气最坏的那个四域将军。”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想去逛迷陀域?
想起那道气死人的圣旨,孔雀就有满月复的唠叨和抱怨。
那日照着无邪的话去请旨的北斗,次日还真的请来一面圣旨交给他,而他心目中那个英明神武的浩瀚陛下,在圣旨里下但不阻止自家妻子随处乱跑的举止,还叫他保护她的安危,好让她玩得开心点。
于是,在被蒙着眼不能偷看的情况下,他由无邪领着走出了地区,在无邪以钥匙开了巨门后,一踏出门外取下蒙眼的布巾,孔雀这才明白她所居的地底有多大,在这下头走了不过三,四天,他们竟已来到迷陀域的边缘。
“觉得不情愿就不要来啊!”走在林间小道上的南斗,朝他晾着白眼,一副欢迎他随时回去的表情。
“没人逼你。”北斗也巴不得他别来分一杯羹。
孔雀冷冷横向那两个居心叵测的男人一眼。他们当然希望他不要来,有他在,就只会坏了他们的事。
“我是奉旨办差,你们呢?你们又跟来做什么?”他也不在口头上吃亏,忍不住苞他们一来一往。
南斗得意地扬高下巴,“我们与娘娘向来是形影不离的,这是陛下的旨意。”意思就是,要亮圣旨大家也都有啦。
“对。”北斗也一脸得意洋洋。
“对你个头!”孔雀迁怒地一脚将他踹得远远的,“还不快点去找辆车给娘娘用!”
走在前头四处乱看的无邪,压根就不知身后的那些男人又在搞些什么小战争,现下的她,就如同只刚放出牢笼的快乐小鸟,开心地看着多年未见的天与地、花草与树木,绽放在她脸上的笑容,远比孔雀在地底所见的还要更加明朗快乐。
看着她的笑靥,孔雀也不知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她曾说过,她错过了人生。
他不知她所指的人生指的是什么,若眼前的这些也是她所错过的一种,那么,就这般让她笑着也好,至少,她没错过这些。
“你怎也跟来了?不是说不会来的吗?”在路边采了束野花的她,兴匆匆地来到他的身边问。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花,花茎间流着白色的乳液,一看就是有毒,他忙拿走她手中的花扔至一旁,再将她十指上沾有汁液的部分往他的衣裳上擦,确定她的十指与她整个人都安然无恙后,他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笑容已消失了大半,孔雀见状,只好弯身另采一束无毒的花儿给她。
“陛下要我保护妳的安危。”在将花儿交至她的手上时,他低声对她说。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她反而觉得他做人很死板,不懂得变通。
“那道圣旨呢?”
“我会当它不存在的。”她耸耸肩,又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她向来都这么任性?”孔雀忍不住要向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请教。
南斗顿了顿,然后刻意笑得很暧昧,这让他看得又开始觉得很不痛快。
“你们俩给我离她远一点。”他驱蚊虫似地警告。
“但陛下说——”南斗才要摆出免死金牌,孔雀却一句回绝了他的好心。
“她的安危自有我来负责,不劳烦你们!”把她交给他们?那根本就是送羊入虎口!而要吃这只羔羊也简单得很,只消把嘴张开,再朝她招招手,她就会乖乖的走进去任人啃了。
“你又同他们生气了?”无邪缓下脚步,转身以一指推向他打结的眉心,试着想要推开它们。
“没有。”孔雀避开她清凉的指尖,以避免身旁的南斗也有样学样,待会叫她一视同仁,也要她如此对他做。
“你怎总是和他们不和?”就算不是明眼人,也很难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敌对意识。
孔雀实在是很想告诉她,他们之间的不和……就是因为她,因为她啦!这个名副其实的无邪姑娘,她根本就不明白男人的心思,当然她也不知她无时无刻都暴露在狼爪的危险下。
“孔雀、孔雀。”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弯。
他不明所以的照做,接着无邪便将他方才替她采的小花,其中一朵簪至他的耳边,然后退了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一点也不觉得开心的孔雀,只差没因此而变脸,就在南斗掩住嘴不让笑意冒出来时,孔雀看见了无邪期待的眼眸,于是那已到了他舌尖的拒意,登时又因她而忍不住收回来。
林子里响起了马车的车轮声,负责弄来一辆马车的北斗,将车停在他们的身旁,而后北斗便理所当然的钻进马车里坐好,孔雀看了,先是按住想上车的无邪,接着面无表情的上车,一脚将已占好位置的北斗给踢出车外,再将无邪给扶上车坐好。
“主子很少乘车与马,她坐不惯的。”坐在前头负责驾车的南斗,揭开帘子向他解释。
“轮不到你来操心。”孔雀一把将车帘拉上。
“你似乎很喜欢对他们动脚。”这是她观察很久的心得。
“客气,通常我都是直接用刀砍。”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善良。
“残忍!”骑马跟在车旁的北斗嘀咕。
她一手抚着面颊回想,“我记得你是个很有风度且优雅的人……”既有的印象和实际的状况,相差何止八千里?幸亏她的心脏很够力。
“事实与传言总是有差距的。”他随口应着。忙着防狼的他再次将南斗偷偷拉开一隅的车帘给拉紧。
车下的轮子开始转动了,没乘过马车的无邪两手一个没捉好,坐不稳地在椅上东倒西歪,坐在她对面的孔雀赶紧将她拉过来他的身旁扶住她。
骑马跟在外头的北斗,还刻意在这时拉开窗帘不死心的进谏。
“我说过了,娘娘她——”
孔雀一掌将他大脸给推出窗外,再把窗帘也给拉上。他横过一手环绕在无邪的腰际,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并用另一手环住她的肩头,以免她再生意外。
整个背部被他熨贴得热烘烘的,手脚也都与他的打结缠绕在一块,不曾与人如此亲昵接触过的无邪,不禁低首再看清楚些。
“你在做什么?”
“保护妳。”
“用得着这样吗?”又不是女乃娘在抱乳娃。
他正色,“非常有必要。”陛下在那张圣旨真说了,这名陛下的亲亲表妹,性子胆小、禁不得人吓,又最怕皮肉痛,一身细皮女敕肉的她,每每伤了一处,她就得花常人两倍的时间才能复原。因此若是能把她捧在手里呵护着,那就尽量把她捧在手里吧,他还希望他的皇后能够完整无缺的回家。
因此,这等类似采花的行径,其实是等同于保护的行径,他不过是代陛下保管好她,以确保她的安危和不受任何人的染指而已……孔雀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狭小的车厢内,空气并不怎么流通,甜甜的香味,自她的身上传来,不会过于甜腻的味道,闻起来有种身心舒畅的感觉。
孔雀闭上了眼,低首轻嗅,那香味似来自她的发,又好像是来自她的身子。若怀中的女人是古书上所书的软玉,那么这阵香气必定就是温香了。
不知为何,他的喉际有些渴燥。
怀里的人儿安安静静,他也试着想闭上眼小憩一番,只是在他闭上眼时,空荡的脑海中,缠绵的仍旧是那阵甜香。
自那日与她在溪边放小舟后,这些日子来,他一直都很纳闷,为何夜色再也不出现在他的梦里了,相反的,这个总是着黄衣裙的女子,夜夜都在他的梦里对他笑,好像在笑他那过多的忧愁与失意后的情伤,每每一见她笑,夜色的影子就在他的心头淡了些。
也许是因为天天都坐在书房里抄经书,和日日都得看着她的侧脸的缘故,因此才会日思夜想。他对他人的结发妻一点兴趣也无,他只是对她感到好奇,因为她的行事作凰他总抓不住准头,他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从她嘴里蹦出来的会是什么……
“孔雀大人,若你累了,我俩很乐意接替——”南斗不耐的声音又自前方响起。
他睁开眼,以冷眼扫回去,“几时轮得到你们开口了?”
一直靠在他怀中瞧着他表情的无邪,身子颤了颤,而后以指戳戳他的下巴。
“你怎又成了个坏男人?”
“这得视情况而定。”他一低头,见她在拍胸坎,以为她被吓着了,于是他顺手替她拍一拍,来不及阻止他的无邪涨红了脸蛋,急着要推开他的手,后知后觉的孔雀这才发现掌心下正在拍的东西……好柔软。
“我不是有意的……”在她的脸都快被煮熟时,他愣愣地瞪着自己的五指。
“孔雀,这样我什么都看不到。”她不安地在他身上扭动,“我能不能去前头与南斗坐在一块?”
“不成。”他马上回神,想也不想地就否决她的提议。
“可是——”
“要看,在里头看就成了。”他拉开窗帘,以眼神赶跑了骑在外头的北斗后,再抱着她侧过身子,与她一同看向外头的风光。
她指指自己,“我一定得坐在你身上?”
如同春花方被捣成娇妍的花泥,嫣红的颜色渐渐在她的脸颊上铺晕开来,衬上那鲜艳欲滴的唇……他一时看呆了。
他没想过人真可以比拟作花,且是如此娇艳欲滴。
“孔雀?”她靠得更近。
“一定得。”他猛然回神,用力摇头甩去满脑的绮思,强迫自己再扮黑脸拉开两人的距离。
痹乖坐在他怀里的无邪,美目四处流转,发现他什么地方都看,就是不看她,她吁了口气。
他看起来像是坐怀不乱,那她应该也可以不必跟他那么客气是不是?已有些晕车的她,为减轻不适,在下一刻将螓首靠上他的肩。
肩上多了个重量,在他的身体里的某部分,似乎也多了个不该出现的重量。一直被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干扰心神的孔雀,发现自己,此刻,没有勇气将目光自窗外拉回窗内的人儿身上。
“迷陀域很大吗?”眼睛闭着的她,好奇地问。
“大。三教九流、各式人等都有,因此妳最好别抛头露面。”若是有人知道她是来自帝国的皇后,那不引起一场争夺战才怪,而陛下则定会为救后而派出大军来剿平迷陀域。
“为何?”
“我不想多生事端。”凭她生得很祸水……他默默在心底回答。将她留在他身边,就够麻烦了,要是她不在他身边,那肯定更麻烦。
“我不会惹是生非的。”她秀气地打了呵欠。
“妳不需做任何事麻烦就会自动找上门了。”见她快睡着了,孔雀拉来一旁摆放的小毯,小心地盖住她的肩头。
在她快睡着前,孔雀打算先把此行的目的弄清楚。
“娘娘,咱们究竟要去哪?”
浅浅的笑意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拉住他胸前的衣襟,白净的小脸更是往他的怀里钻。
“秘密。”
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香甜的睡脸,令孔雀忘了要问她的是什么,他拿下她替他插在耳际的小野花,失神地瞧了许久,才将目光移至她那张信任他的容颜上。最终,他还是不忍心吵醒她去追问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