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芝加哥笼罩在冬季的风雪里,再次成了一座由冰霜所筑成的雪城时,杜宽雅已与伍嫣整整半年没有联系了,而这半年来,芝加哥的城东过得很不平静。先是城东黑帮的首脑,死于一起很明显是人为的交通事故,就在黑帮组织的第二把交椅继任后不久,没想到这名新一任的黑帮首脑,竟遭自己冷落已久的儿子枪击,以致颈部以下全部瘫痪而躺在医院里。
对于这一切,杜宽雅毫不意外,也认为精神方面已不正常多年的尼尔森,的确是会,也敢对自己的父亲做出这种事来。
因为这些年来,他在尼尔森的脸上,除了看见疯狂外,他还看见了,当年那个不受父母重视对于亲情无能为力的自己。只是他与尼尔森不同的是,他虽曾渴爱过,但他不会把亲情当作生命,不遗余力地想去得到那些不可能会拥有的,而早年起,即与他们大哥一起被列为继承人的尼尔森则不。尼尔森与什么都不想拥有的他不同,长年来被父亲看重、在黑帮组织里拥有着极高地位的尼尔森,自从得坐在轮椅上的那一天起,人生里所有的辉煌与灿烂便全都消失了。
他再也不是被寄与厚望的继承人,他亦不再是能在组织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只能流落到父亲为他们这些儿子所设置的冷宫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将一切收回的父亲能再回首青睐,好让他重新拥有失去的那一切。但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当成备用品的父亲,却当他们是物品般,不能用了、没有利用价值了,那就扔掉吧,因他们在他眼中不过就只是个工具而已。
在芝加哥惯有的强烈风雪吹得人人都不想出门的这一日,杜宽雅与富四海来到了市郊外的一座疗养院。陪他来的富四海,留在一楼的会客室里接着始终都响个不停的电话,而杜宽雅则上楼去探望那个黑帮老大的位置都还没坐热,即被尼尔森一枪给永远打下来的父亲。
也不管自己受不受病房里头的病人欢迎,杜宽雅在踏进病房后,径自走至病床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就着房里不甚明亮的灯光,静看着那一张曾经令他母亲朝思暮想的脸庞。
“你来这里做什么?”仅只剩下颈部以上还能动弹的派斯顿,没想到他竟还有脸来此。
“看你。”
“我都听说了。”这小子以为他躺在这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听说了什么?”杜宽雅好笑地问:“我将你交给我管理的所有企业,全都挖得空空洞洞的,再拆成一片片后,以低价卖给你的眼中钉?”
多亏了那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富四海,这些年来原本只能一点一滴在拆卖组织企业的他,在有了富四海的帮忙后,他将旗下一家家企业挖成空壳子进度,因此大大超前了不少,不然以他的估计,他本来还得再多花个五六年的时间,才有办法从这堆泥团里月兑身。
派斯顿登时气得涨红了脸,“你竟吃里扒外?”
“错,我从还没回来芝加哥前,我就一直是城西黑帮派来的卧底,我从没有背叛任何人。”远在当年他接到电话必须返回美国之后,他就已经主动与父亲的眼中钉联络过,他愿意成为另一个想要打倒他父亲黑帮的棋子,他才不是什么都没准备就空手回来的。
“什么?”派斯顿震愕地看着他,从没想过当年那个年幼的孩子竟会这样做。
“你还不知道吗?”他轻声笑着,低首看着自己造成今日的双手,“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努力的想要毁掉你的一切啊。”
“你在报复我?”
对于他过度自以为是的联想,杜宽雅莞尔地挑高朗眉。
“当然不是,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他与母亲之间的事,是只属于他们两人间的私事,与他根本就无关,而他相信,他的母亲也定不乐见于他代她去报复父亲当年的薄幸。
“那你为什么!”
杜宽雅自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份刚出炉不久的晚报,再拿至派斯顿的面前要他看清楚,他是怎么断绝这个组织的最后一线希望。
“你替我找来的那个未婚妻,我可是前前后后送了一整打男明星给她享用,这才让她改变心意放我一马呢。”想利用他的婚事找个稳当的靠山,好让这个黑帮组织在失去了底下的企业财源后,能够继续苟延残喘?门都没有。
“你……”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派斯顿,当时还以为他会那么爽快的订婚,也是为了组织着想。
“想不想知道我毁掉你所爱的这个组织的原因是什么?”参观完了病房里那些维生器材后,杜宽雅举步绕回他的病床前。
“是什么?”
他微微一笑,“我想回家。”
……回家?
就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情愿放弃唾手可得的黑帮首领地位,情愿毁灭这个无数人辛辛苦苦经营了数十年的心血?
杜宽雅走至窗边看着窗外咆咆呼啸的雪势,将思绪放至很远很远的地方,试着去探望当年那个曾在雪中放弃了一切的少年。
“无论是你,或是我的母亲,你们都不曾给过我爱,也吝于给我,对你来说,我只是个继承人备用品,对我母亲来说,我则是一个可以令你回头看看她的原因。对于你,我没有爱也没有恨,我之所以会乖乖听你的话回来美国,就只是为了彻底斩断与你之间的关系,我不过是要你滚出我的生命,再也别来打扰我的人生而已。”
“你就这么恨我?”
杜宽雅回过头来,眼眸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我不恨你,从来都不,正确来说,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并不是必要的,你只是一个让我短暂转岸的港湾而已。”
“港湾?”
“我有一个属于我的港湾,日后我要永远停泊在那里,再也不要再次出航远行了。”十八岁的那一年,他跟伍嫣做了一个约定,为了要实现这个约定,要他再怎么咬牙苦撑他都愿意忍。
“所以你不惜毁掉我的一切?”愤目以对的派斯顿,恼火得不断在床上挣动,可奈何他已瘫痪的四肢却不从他所愿。
杜宽雅倾身为他盖好滑落至肩上的被子,“对。”
“为什么?”
“因为爱是自私的。”自他有记忆起,他们不都是这么教导他的吗?
“爱?”派斯顿难以理解地瞠大了双眼,怎么也不相信,造成今日这终点的元凶,竟只是一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东西。
杜宽雅淡淡地说着,“我母亲对你的爱,自私到甚至不能分给她唯一的儿子一点点,哪怕我有多么的渴望,我再如何向她乞讨。而我的爱,则是自私到,我只要能够回到那个爱我的人的身边就可以了,我不在乎我贩卖了我多少年的光阴,和是否曾经出卖过我的人生。”
跋在把话说完了就要走人的杜宽雅离去前,派斯顿极度不甘心地愤瞪着他的背影。
“爱情并没有那么美好,权力才是。”
杜宽雅对他回以一笑,“你错了,那是人生至乐。”
追求了近一辈子的权力、与金钱,在下一个转瞬间,已全数遭自己亲生的骨血转身带走,躺在病床上的派斯顿,贪婪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最后一丝的光明,遭杜宽雅给掩在身后的门扉里。
坐在会客室里等着他的富四海,在他走下楼来时,边问边迎上前去。“谈完了?”
“嗯。”杜宽雅点点头,将挂在会客室里的长外套穿上。“你通知小嫣了吗?”
“刚才打电话给她了,我叫她半个月后在机场等你。”也跟着穿起外套的富四海,在走向医院的大门处时,还怕冷地在脖子上多围了一条围巾。冷至骨子里的寒意,在大门敞开的瞬间随即扑上他们的面颊,杜宽雅拍了拍身旁抖个不停的富四海要他振作,再以轻快的语调向他提出邀请。“接下来,就让我们为这出荒谬的舞台剧来个优雅的谢幕吧。”
“你自己要小心点。”虽然计划都已经很周全了,但富四海还是有点不放心。
杜宽雅朝他点了个头,转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房车,在发动引击后,先富四海一步离开了医院。目送着他远去后,富四海抖了抖身子,赶紧走向自己开来的车以免会冻僵。
在他上车不久,都还没发动车子时,放在他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才按下通话键,即传来艾伦惊惶失措的声音。
“四海哥哥,我哥人呢?”
盎四海皱着眉头,“他照原订计划上车了啊。”
“快点去把他拦下来,他会真的出事的!”收到老管家通风报信的艾伦,急得在电话那头大叫。
“你说什么?”
先一步离开医院,准备分头行事的杜宽雅,在接到富四海的来电示警时,已是迟了一步。原本按照他和富四海所拟定的计划,他是该将车子开出这片森林后,因风雪过大视线不清而意外坠桥身亡的,怎知车子才开上路不久,一进森林后他往脚下一踩,这才知道完全没有了煞车。依他的猜测,动手的,应该是组织里对前任首领忠心耿耿的干部们吧,趁着他去看派斯顿时,就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对他的车动了手脚。
漆黑得不见五指的森林中,除了车前的灯光映照出来的雪花外,什么都看不清,无法减速的杜宽雅,在林间的路上连连打滑了好几次,惊险的路况令他除了极快的心跳声外什么都听不清楚,就在他艰辛地在森林里操控着方向盘闪躲的瞬间,他想起了伍嫣。
他记得当年她坐在秋千上那不安的眼神,他记得每次他要离开前,她总会在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焦虑模样,还有每一次当他回到她身边后,在夜里她像是失而复得般紧抱住他,不想松手放开他的那个温暖怀抱。
眼看这个季节,又是属于他们的星星季节了,他本打算在回去后,再次与她一起去观星的。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她,每次在观星时,他眼里所看的,其实并不是那片夜空里的星子,他静静看着的,是她脸庞仰望星空时的美好弧度,和当她闭上眼亲吻他时的模样……若是可以许愿的话,此刻他仅有一个遥远的盼望,那就是回到她的身边,可是在这个雪夜里,他看不见任何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