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第6章(2)
作者:绿痕

安静地用完晚膳后,在沐策烹起茶时,她忍不住想找话题打破这片沉默。

“听远亲说,在你二十岁那年,你在京中风光无限?”项南说了,他乃开国以来史上第一人连中三元,又如此年少,当时就连太后也想把公主嫁给他为妻。

他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殿试而已。”

“听说陛下自从殿试一见后,对你甚是赞赏。”

“可我偏看他那张脸不顺眼。”现下想想,当时他的直觉也真准确。

她一愣,“啊?”

“就连老天也不要我为他卖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怀里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里打湿后,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腻。

“此话怎说?”

“在殿试后不久,我因母丧故须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后,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职的。”

她转眼想了想,“后来出了你爹那事?”

“对,孝期最后一年我沐家惹来了大祸,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后还被夺了功名,你说,这不是天意吗?”他交握着十指侃侃而谈。

“你不在意吗?辛苦得来的功名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再怎么说也是寒窗数年。

“功名利禄早晚皆是粪土,何须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无不老的青春,当然也无永远的富贵荣华,更没有不变的常情。

因他面上的神情太过平淡,甚至可说是丝毫不在乎,苏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觉得,他的想法很玎能是有些月兑于常轨。

“难道说……你其实并不想为官?”他不会是只想去测测自个儿的能耐吧?

他狡黠地对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

竟真是这样……

“为何?”她一手抚着额,总觉得有些恍惚。

“因我不认为我能当。”沐策往身后的椅背一靠,慢条斯理地说着,“举个例来说,当个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诚,如何清?当个贪官吧,百姓又没对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对不住他们?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场就非得择其一不可。”

“不想当文官,你也能当个武将吧?单凭你的家世渊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扬边陲,为国建立功业?”她总觉得他还是有选择的。

他一脸的敬谢不敏,“然后被派到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长期驻守,不是一年到头看着塞外滚滚黄沙,就是陪着一大群离乡背井的怨男戎马一生?”

那得多闷多无聊啊!苏默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样的日子跟坐牢其实也相去不远,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环境里熬了那么久后,最终也守不住一颗都快荒芜的心.

“说实话,我既不想忠君,对家国也无大爱,更无心勤政于百姓,你说,我当官做什么?”既是无心也无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负天下人了。

她浅浅一笑,“当长工就有前途了?”

“可不是?”他一脸自得得很。

“这点出息就够了?”

他伸臂一探,将她拥进怀里,满足地呴着她发间的香气。

“只要能让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过得像喝甜水般,对我来说,是够出息了。”谁说每个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梦想就是这么微小和简单。

苏默在他亲吻起她的耳朵,渐渐连亲带咬后,忍不住缩着眉头,怕痒地闪避着。

沐策将目标改挪向她细致的颈项,大掌挪至她的背后托住她,双唇轻触上她的颐项,下一会儿,他微侧着头,伸指撩开她的衣领,唇舌缓缓滑至她的后颈,温热漏渭的触感滑过她的颈间,引燃了一片令人战栗的灼热,她睁开眼,侧首看向他,蓦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蕴藏的热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气息中,他款款对她一笑,低首将一吻印在她光洁的额际上。

“这两日……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她有些沙哑地问,也不知他一声不响地跑哪去了。

“在忙着准备解决苏老爷嫁女之事,兔崽子的头痛家务事,以及两件师门间的小事。”他将她拉来坐至他的腿上,很不错地收拢了双臂将她环在怀中。

“可有把握?”

“长工是很有才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倍感安心地深深倚着他,无意识地把玩着他修长的十指。

他在她耳边低声地问:“娘子啊娘子,你怨不怨苏大夫人?”

“不怨了。”

“也不怕她了?”

“长工在手,萝卜不怕。”她伸出五指,与他的紧紧交握。

他在她的顶上印下一记响吻,“姑娘记得就好。”

***

听花婶说,那位行事作风常让苏府上下头疼的苏二娘,在收到她即将嫁人的消息后,又再次从夫家那边杀过来了。

收到消息便专程往府里赶的她,听说在苏府里一连住了三日,而这三日,即足以让苏老爷与苏夫人的眉心打上十个死结,恨不能从没生过这个既爱财又爱面子的女儿。

这日在收到花叔的通风报信后,特意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偷偷模模自外头钻进苏府再溜进后院的苏二娘,才坐下没多久,即为苏默带来了关于这桩婚事的最新消息。

“婚事暂且搁置了?”苏默难以置信地问:“你做了什么?”前些天苏夫人不是才派人来撂话,说这回苏府是打定主意非嫁了她不可吗?

“我只做了一事。”苏二娘神色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手中的香茗。

“何事?”

“哭。”

“啊?”这么简单?

“见面哭、问安也哭、喝个茶照哭、吃个饭更是哭、日也哭夜也哭、提到你的婚事那是更加的往死里哭。”只要能事成,她向来是不怎么顾忌手段的。

“……”她错了,这一点都不简单,这得有天分才成。

满面笑意的苏二娘,在喝着自家妹子亲自为她烹的茶时,那心底其实是一整个难以言喻的感动啊!这二十多年来,她终于有机会体会这等姐妹感情融融的天伦之乐了,真不枉她不惜血本地将小妹养在桃花山上数年,瞧瞧,小妹再也不像从往那么怕她,也会主动亲近她了。

苏默怀疑地看着她完全不红也不肿的双眼,“这么哭……管用吗?”

“爹娘铁了心要嫁你,故而对我心肠硬无所谓,我家相公吃我这套就成了。”

她主要哭的对象,才不是她爹娘,而是跟着她一块来的慕家少爷。

“姐夫他……”

“自然是心疼得很。”她得意洋洋地睐了睐眼,“别忘了,如今在云京中,一手操持着慕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家姐姐我,你姐夫那个半点商事也不通的脑袋能不顺着我?而我家公公能不看在我这手握大权的媳妇面子上,赶紧派出大批说客去九王爷府上把这婚事缓下来?”

“……”原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苏二娘邀功地凑上前,“佩服你家姐姐我吧?”

“那可不是?你是慕府里只手遮天的苏二娘啊。”苏默崇敬地望着她,一双明眸闪亮亮的。

满腔的虚荣感,当下满满地补足了苏二娘前几日浪费过多的泪水,她呵呵地笑了起来,两目瞬也不瞬地瞧着苏默面上的笑容,在感动于苏默难得在她面前一现的开心笑历时,不禁直在心中想着,她家妹妹怎会这么可爱。

半晌,苏二娘敛了敛心神,压下了满腔的喜悦,正色地问。

“今日你找我来,究竟有何事?”她们不都说好了,尽量别在苏府碰面了吗?要是教外人知道了,这对她俩可都不好。

苏默将一封信交给她,“这是长工要我转交给你的。”

“沭策?”就是一声不响偷了她家妹子的那个男人?

“嗯。”她小心地看着苏二娘似是有些不悦的模样。

苏二娘不情愿地启口,“你和他……”

“就是那么回事。”她婷婷地笑着,全然不掩快乐的神色。

“他待你可好?”

她侧首想了一会儿,而后郑重地颔首。

“我想,我是不会后悔的。”

“告诉他,有空我会找他聊聊。”女大不中留啊!苏二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成全她所想要的。

“嗯。”

当暮色降临,在花叔与花婶的掩护下,苏二娘又再次作贼似的溜出了苏府。送走她后,苏默搭了件较厚的衣裳,站在窗前凝望着院中在酉风中摇曳的竹林,直至月上东山。

在她看得出神时,又是一日不见人影的沐策已来到她的窗外,勾起指节轻轻敲着窗棂。

“娘子啊娘子,搭台子唱戏的时辰到了。”

她秀眉一挑,“今儿个唱的这出是楼台会吗?”

“不知三姑娘可愿与长工一同月下出游?”他替她打开窗扇,站在外头朝她伸出一掌。

在他的帮助下,首次攀窗逃家的苏默,头一回踏上了云京的大道,此时大道上,自日往来的人潮早已归家散去,三三两两的行人提着灯笼犹在路上走着,冷清清的风儿不意路过,令行人们纷纷拉了拉衣裳,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上哪呢?”苏默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也不知他想带她上哪去。

“我家。”

他家?

不是……早就被抄了?

她两手环住他的颈项,似是想要分给他一点温暖。

“长工啊长工,今日我将信交给家姐了。”走了许久,见他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她也只能对他说说正事。

“知道了。”他绕过曾走过多年的巷口。

她不得不提醒他,“家姐说她会找你谈谈,你知道,她这人的性子……”

“颇执拗。”沐策淡淡地笑着,“这事我会有分寸的,所以三姑娘就别担心了。”

饼了一会儿,沐策的脚步停在道旁一座府宅前。

往昔曾车马宾客热烈往来的府门外,冷清地堆积了一地未扫的枯叶,苏默抬首望去,门高府广的大将军府邸,在万家灯火中黯然一片,里头丝毫不见半盏烛光,大门上还贴了两张陈旧的黄色封条。

带着她轻松翻过府院高墙后,沐策轻轻地放下了她,苏默在两眼适应了黑暗后,发现在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很清晰,前头不远处的大厅厅堂,厅门似是坏了,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扇,一旁窗扇上的窗纸也全都在风吹日晒下破了,冷风可自由地穿窜而过,因久无人居也无人修葺,地上铺着的石板碎了好些处,庭中以往可能扶疏的花草树木,早枯荒成一片。

看着这座短短数年就落拓凄凉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仲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嗯?”打从进来后就一直发怔的沐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拉着他往里头走,“我想知道。”

沐策牵着她的手,就着月光,带着她走过府中的一处又一处,指着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细介绍,小时他曾在这间书房里读过书、又曾在哪个院子扎马步练过功、曾在厨房的水井边爬过树……

再小再细的事,随着他走动的步伐,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是那么的熟悉与清晰,就像只翻过一页的书页,仿佛还在昨日尚未走远,只要他回过头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够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这些,都已随着他的父兄,不在了……

挥之不散的哀伤悬在他的眉眼间、凝在他的喉际,渐渐地,他的声音愈来愈低、音量愈来愈小,到后来,竟是说不出话了。

在他已经干涸的眼底,没有一丝的泪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却无处不在,他才明白,原来过去是可以过去,曾伤心过的也可以逐渐在日子里遗忘,只是这份伤怀,它会永久存在,在触及了些许回忆的片段后,它才会自记忆的深处再次被翻阅出来,令人痛不可抑。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微凉的面颊,他张开眼,看进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长长的眼睫清晰可见,在风中轻轻翕动着,自她掌心传来的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去了满庭满院的孤单清寂。

“还有我呢。”她的目光温润中带着眷恋,“你还有我。”

沐策伸出两手环在她的腰际上拉近她,而后低下头,微凉的唇轻触着她的,见她合上眼帘后,他辗转在她唇上浅吻,随后温存的舌采入她的唇里吸吮与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这吻中,他再不苦苦压抑着,在来到云京后那份心凉的感觉,如今京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他记忆中的伤痛,而桃花山上种种的琐碎生活杂事,却都成了他记忆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顶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了,不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不再觉得飘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园里挥汗农忙,每日在夕阳西下时,总有人正等待着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就像他为小雁们盖眶窝般,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个儿盖了个窝,而在那窝里,则有着与他毫无血缘却亲爱关怀的家人。

与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云京,空气中有种腐朽的气味,天空就像潭黑压压的死水,沉滞不动且时时包拢着他。

繁华锦绣中,迷途的总是灵魂,与他缝襁的只是寂寞,在这儿,没有半个能在夕阳燃尽余晖时,亲自为他点上一盏灯的人。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他进过黑牢后,他就变得怕黑,而从他第一天对苏默说了别灭灯后,苏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里为他点上一盏灯,让他无论何时在黑夜中醒来,总能在一睁眼时,就见到那拯救他月兑离恶梦的光明。

就算现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这世上他早已没了亲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会再重演,死去的亲人们亦不会再回来,而他,也再变不回从前的那个沐策。

有种沧海桑田过尽的感觉,缓缓地浮上他的心坎,在这份伤怀扩大前,他想起了当园中蜜桃结实暴桑时,苏默站在树下对他的那一笑,那记忆中的灿烂,仿佛一盏光阴中的烛光,为他照亮了前路之余,也为他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许他就能跨过那些已是斑驳历历的往事。

苏默在他不语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逐渐变得徐缓不再急促时,她的两手攀至他的背后徐徐轻抚。

“怎么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难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烟中的蔓草,在她的怀抱中任性地滋长,他不禁感谢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见着你,我便觉得,这世上似乎又变得美好一些了。”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玫瑰言情网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小花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绿痕本人的观点,与玫瑰言情网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玫瑰言情网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玫瑰言情网均不负任何责任。

玫瑰言情网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mgyq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