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映雪站在呜沙山,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子,眼睛望着明月,今天是十五,月儿大又圆,耀眼得像颗明珠。
月是故乡圆……
荻柏!
老天!她好想他呀!每想到他,她的心便有如刀割般,痛不欲生,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再拿起绣针刺绣,因为只要一坐在绣台前,她就会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到了夜晚,那一夜旖旎缠绵的画面,更是不断地在她脑中重现。
想念他的笑语。
想念他那温柔的怀抱。
想念他深情的眼神。
想念他所有的一切一切。
她无法当着他的面,向他道别,有过一次的难分难舍,再来一次,她不认为能承受得住。
整整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从中原返回到故乡,此次回乡之路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西夏的确派兵阻拦商队,可是对于自己人的商队却没有这个问题,从小在敦煌长大的她,听遍了来自西方各国的语一言,对西夏语自然不陌生,她靠着假扮西夏人,凭着几句简单的西夏话,倒也让她顺利混进了西夏的商队中,虽多绕了一点路,但还是平安无事回到了家乡。
只不过一回到了家,迎接她的不是日夜思念的家人,只有她那美丽的师父。
爆荻兰一见到她回来,立刻劈头就骂。“你这个笨丫头,怎么会挑这个节骨眼回来?”
还来不及从错愕中清醒过来,她已经被骂得臭头。
几乎大半的瓜、沙二州的居民都已弃城离去,因为西夏和吐蕃即将大战对决,无论谁胜谁负,下一个目标都是他们,所以都先行朝西方的高昌国避难,映雪的家人也不例外,荻兰早先一步地将他们送了过去,如今他们一家子正安然无恙的待在高昌国刺画绣图呢。
听到家人平安无事,映雪全身瘫软的跪倒在地,心头的重担也同时落了地。
而接下来,从荻兰口中得知有关家人在她离去后的变化,更是让她震惊得难以平复。
她娘又再嫁了!
嫁的正是从小看她长大的鲁刚,前几年,鲁刚的妻子在西夏人的一次攻击中,不幸死去,当了光棍好多年,膝下并无子,鲁刚一向和他们家亲近,对他们也多所照顾,对他们而言,见到鲁刚的次数比见到他们常年征战的爹还多。
数月前,西夏人再度来犯,鲁刚和慕容家及宫荻兰去避乱,兵荒马乱下,他们一家走散,鲁刚带着她娘,师父则护着她的弟妹分了东西,直到数日后,众人才聚首,只不过鲁刚和她娘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数个昼夜,平娘又眼盲,许多事都得靠鲁刚打点照顾,所以回来后,鲁刚立即表示要娶平娘为妻,以示负责,慕容风和慕容蝶都举双手赞成,荻兰则大力玉成其事。
而后,在鲁刚和荻兰强力主导下,为了身家性命安全,他们先移去高昌国,荻兰则留了下来,凭着多年师徒相处的经验,总觉得这个傻徒弟会笨笨的返回这个危机重重之地,好告知讯息——果不出所料。
总之,她现在多了个爹,娘亲身体健康,两个弟妹更加活泼懂事,一切都安然无事,美好、顺遂……
泪水滑落,她整个人埋进蜷起的膝间,是的!家人平安无事,一切都很好,唯独她,只有她的心——遗落在那千里外的中原了。
“你又跑到这里来偷哭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师父……”
爆荻兰施施然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美丽惊人的脸庞上有着一抹担忧。“自你从中原回来,每天晚上都躲起来哭,为什么?”
她摇头不语,眼泪掉得更凶。
荻兰望着她半晌,然后叹了口气。“你呀!再哭下去,整个呜沙山就要让你给哭塌了,顶上便会多了个小月牙泉,当然正好可以和脚底下那个大月牙泉相互辉映,只不过那个大的是白云仙子向嫦娥惜了初五的新月做的,小的则是让咱们映雪的泪水给哭出来的。”她故意打趣道。
她的话令映雪破涕一笑。“师父,您闹我。”
荻兰笑笑,随即脸色一正。“有什么心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师父帮你想法子。”
映雪还是低头不语。
荻兰难得板起脸来。“不肯说?你是没把我当师父看喽?”
“不是啊!”映雪犹豫了半晌,便老老实实地将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说完后,师徒俩都静默不语。
“映雪,你会后悔回来吗?”
映雪静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会!若我没回来看到大家一切都安好,我心永难安,只是,回到家后,看到所有的人没有我也过得很好,我……”语气中有股难掩的失落。
“傻瓜!”荻兰伸手轻抚她的头。“人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脆弱,每个人都会想办法去过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好是坏,总会找到法子的。”她眼神飘向远方,陷入过去的回忆中。“我们认识时,你才十四岁,只不过是个少女,可你却已经承担了整个家的责任,你总是把每个人都打点好,但你却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从没为自己活过。”荻兰温柔地望着她。“偶尔自私的为自己活并没有错,不过你这次回来的决定是对的,虽然我不喜欢见到你自投罗网,让自己置身险境中,不过看到每个人都平安无事,你也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再想办法去追寻自己的幸福……”说到这,荻兰的脸色黯了下来。“千万别弄得像我一样……”
“师父……”
“好好想一想,别让自己后悔了。”拍拍映雪的肩膀后,荻兰霍地站起身。“早点回去歇息。”随即展开轻巧的身法,足点薄沙,飞快地离去。
映雪默默地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着那轮明月。
别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柏哥哥——
她恨不得此刻身上长了一对翅膀,可以飞到他的身边,就像石娃一样,变成一只鸟,飞到他的身边,只求与他常在,沉默的守候着。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
一来到山下的月牙泉边时,荻兰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愁绪。
岁月真是不饶人阿!
从前那个经常缠在她身边,要她教他拿针绣花的小男孩,没想到也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
她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一个接着一个,有如蜂窝般列着的千佛洞窟。
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短暂的居留处,可心已在外头飘流了如此久,早累了、疲了,敦煌对她而言是意外之地,以前总是匆匆经过,从未有机会停留下来伫足欣赏,直到六年前,无意救了映雪他们一村的人,才会拥有今天这段因缘。
来到这,她才明白自己进了一个大宝窟,尤其是见到千佛洞中累积了数个朝代、数百年的壁画时,更是带给她极深的震撼,每个线条、花纹、色彩是那样的迷人且具有深意,让她像初学者,不断地将此所见到的融进她的绣画中。
只是不知不觉中,她的生命也已流转到这样的年纪——蹲在月牙泉边,顺着月光,细细看着那已不再年轻的容颜,她都已如此,家中的大人又如何?外婆的身体好些没?听说她当阿姨了,那两个小外甥不知长什么样?小弟已经长成魁伟的男人了,不知是如何俊美,迷得她的小徒儿一颗心就此失落……
思乡的泪水,再度不听话的从眼眶滑落,思乡的疼痛,让她全身都缩了起来……
“听说月牙泉中的铁背鱼、岸边的七星草可以治百病咧,请问这位姑娘,这传言可是真的?”身后猛然传来的声音令她吓得跳了起来,天!居然有人已欺到她身后,而她竟未察觉。
可是当她转过身面对来人时,看到有着似曾相识容颜的男子时,整个呼吸全便在胸口。
像过了永恒。“你……是谁?”她有些昏眩地问道。
那男子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整整高出她一个头,开口轻声吟道:隔千山,远万水,父母心,手足情,永相连,生生世世……
十五年来,贫瘠孤独的生命像是得到了某种救赎,满腔浓烈的情感顿时侵占了全身,往前站了一步,然后用力地将那名男子抱住,紧紧的。
☆☆☆
自己的幸福得靠自己去追!
映雪抬起头望着月亮,脑中再度想起石娃和花妹的故事。
不!她不愿意留在这儿自怜自艾的去悲哀自己目前的境遇,她还活着,而且不像师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遇中,如今家人也各自有归属,已经不用她呵护,所以,她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她跳了起来,一切豁然开朗,纠结在心中的郁气霎时化为乌有。
她要见他!
她要去找他!
她要跟他在一起!
她圈起手,朝东方大喊:“柏哥哥!我要去找你了,等我事情处理好,就会去了,你要等等我啊!”但愿风儿能带着她的声音到他的耳边,让他听到……
“……他等不及了。”一个轻柔熟悉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她全身如雕像般瞬间凝住。
“我从没想过,原来沙也可以堆积成山,看来古人所说的『滴水穿石,积沙成塔』果然不假。”
声音已近到让她明白,来人就只站在她身后不到一步之隔,她几乎都可以感受到身后所散发的温热体温。
可她不敢相信,眼睛重重闭上,嘴巴喃喃地念道:“我一定是因为太想念柏哥哥,所以才产生了幻觉,这不是真的,不是……”
“唉!白天顶着大太阳,强忍曝晒千里迢迢的赶路;到了晚上忍受那刺骨的寒冷,不得不缩成一团,和骆驼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路上则又得和几队沙漠强盗拚命;快到的时候,又不小心被卷进西夏和吐蕃人的战事中,历经千辛万苦的,好不容易才保住命来到这里,没想到居然被人说不是真的……戚荻柏!威荻柏!你这一趟来,到底值不值得呀?”
她眼泪顿时迸出,一声呜咽逸出喉间,身子不稳地晃了晃,整个人脚软地瘫坐在沙上。
“你没事吧?”她随即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无法说出话,只能摇摇头,甚至连抬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荻柏看到她已经哭成个泪人儿,既是心疼也是欣慰,总算她又回到应该待的地方——他的怀中。
“你要『等等』才能说话吗?”他轻叹一口气。
她一边抽噎、一边点点头。
“好吧!那我们『等等』再来谈上你家提亲一事喽!”
哽?如平地响起一声雷,震得映雪整个人动弹不得,连哭泣都止住了。
提亲?
“我差点就放弃了。”荻柏抱着映雪,两人坐在柔软的沙地上,望着天上的明月说道:“以为今生今世,我们再也无缘相见……”
“我也是……”她喃喃轻语道,至今她仍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在她身边?她真的偎在他怀中,这一切不是海市蜃楼?
一思及分开后,身心所受到的相思之苦,两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要了!这辈子绝对不要再承受一次。
“我就像个笨蛋一样,找了无数个理由,告诉自己不能留你……”他低下头看着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庞。
“可是当我听二姊说你什么都没带,连娘特别为你准备的行李及要护送你回来的护卫都没理会,丢了就不管,吓得我魂飞魄散。”想起那时的情景,他还是馀悸犹存,而自那时对她的牵挂,所有欲逼得他快发狂的焦虑情绪,直到这一刻才松懈了下来。“一想到你单身一人要走那么长的路,沿途又多危险,我就无法安心,所以决定不顾一切要追上你——”他轻抚她的头发。
说来也真是好笑,当他心急地夺门而出时,却发现门外已站了一列近三十名高头大马的护卫和马匹。
不过他老娘却挡住了他,不让他走。
“你追上雪丫头之后要做什么?”宫霓裳插着腰间他道。
“我要确定她平安无事上路,而且让人护送她回去。”
“就这样?”
他没说话,心中的情绪复杂交错,他知道母亲要他有所明确表示,但他该怎么说?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映雪的身边,守护着她,可他不能说走就走,这里有他的责任呀……
尽避他没明说,宫霓裳眼睛一溜,便知道儿子那个顽固的脑袋瓜在想什么。
“你脑袋是浆糊做的呀?她挂念家人安危,是天经地义的,一定得回家,那你不会到她家去提亲,把她正式娶回家呀?若是她挂念她家人,可以商量嘛!看是不是把他们一起接回关内,同我们一起居住,如今关外战乱频繁,我相信他们一定很乐意跟你一道走!”
一席话如暮鼓晨钟般,敲醒了他那混沌不清的脑袋瓜,令他豁然开朗。
“别担心家里了,在你没把媳妇带回来之前,你甭想踏进家门一步……”
荻柏激动地望向母亲以及陆续走到门口的爹亲、二姊,看到他们脸上的鼓励、赞同带笑的表情,他如吃下了定心丸,有着勇气,也有着说不出的感动,不过——
“可是外婆她——”想到老人家,他仍放不下心。
“死小子,少拿我当借口,在没看到你带着小娃儿回来做宫家坊的继承人之前,我会长命百岁的,对了!若见到雪丫头的师父……告诉她,家们永远为她开着,别顾忌太多,想回来就回来!”
“……是!”
听到这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时,虽没见到人,可知道外婆是赞同的,再也无所顾忌,强忍着心中激动澎湃的情感,向家人跪身拜了拜,便踏上马,率领着护卫上路了,展开他的提亲之行。
只不过——
“本打算尽快追上你,谁知你却像失去了踪影一般,找都找不到,若不是知道以你的拗性,绝对会想尽办法回家,我还真想放弃。”他抬手轻抚她的脸庞。“你可知道,这几个月来,简直快被你吓掉半条命,只要一想到你生死未卜,我就寝食难安……”
这一趟奔波,让他瘦了好多,脸上增添几许风霜,令她不禁心疼地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道。
他紧紧回搂了她一下。“不用道歉,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就好,让我有个媳妇可以带回家,而不会被赶出门。”他开玩笑道。
她害羞地低下头。
他抬起她的下巴。“刚刚……我听到你说你要回中原找我,那是不是意味着,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了?”表情一整,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望着他,她心一紧,她何德何能,居然能遇到这样一个卓越不群的男子,对他的情感浓烈地像要满出她的胸口,有多少话她想对他倾诉,但现在,她只想对这个跋涉千里,跟随她足迹而来的心爱之人说道:“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战栗地吸口气,闭了闭眼,默默感谢上苍的庇护,再度睁开眼,与她深情相对。
“我的妻。”
“我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