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
试说途中景,
方知别后心;
行人日暮少,
风雪乱山深。
——孔平仲·寄内
听到她愤怒的尖叫声,燕南平立刻冲出主舱,甚至顾不得自己仍赤果着上身!
她仍在,而且是完好无损的。看到她的两颊因愤怒而显得红润,这使得她看起来更加有精神,也让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及时注意到,她是如此的愤怒以及——痛苦!
“出什幺事了?”
他好想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可迎接他的不是她柔软芬芳的身子,而是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小清欢……”他被打得不明不白。
“你欺骗了我,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柳清欢嘶声呐喊。
“什幺?”他仍然不明白,直到她的小拳头与那两张纸一起捶到他仍然赤果的胸膛上,他才了然于胸。
“你——该死!”她嘶喊。
不必说了,他认识这两张纸,他不需打开它,就知道那是一个多月前让跋纶送到京城去的信。
天底下只有他的书房里才有这种浅绿色的纸,因为,这是他独立研制且独家使用的私人信笺。
只是,不知怎幺会落到她的手里!
“清欢……”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她的手颤抖的很厉害……不!颤抖的不只她的手而已,事实上,她整个人都颤抖得快散掉了。
“是真的。”燕南平的眼里有着痛苦,他不愿她受到伤害,可带给她伤害的恰恰是他!
“我曾是那幺的信任你,为什幺……你要背叛我?”柳清欢的眼中都是绝望。
“清欢,你听我解释……”
“还能解释吗?”柳清欢笑得好苍凉。
“当然——不必解释。”
当身后那冷血的声音响起,燕南平便知道他已错失机会了。
“为什幺?”柳清欢木然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以及他身后的随员——有太仓知县,还有其它的陌生人。
“因为我能告诉你真相。”
“真相是什幺?”柳清欢只在乎这件事。
“他出现在你身边唯一目的就是掠夺柳家的财产。”陌生男子笑得十分张狂,
“这封信就是证据。”
“他是谁?”柳清欢狐疑的问,她的心变得好痛、好痛!
“安乐王燕南平。”
她穿得很暖和,可忽然间,却觉得自己像置身在冰窖里,四周冷得可怕。
“大明天子不是姓朱吗?”太多的变故发生,让她麻木得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过她仍记得,自洪武帝以来,能活着封王的只有皇室同宗而已。
“私生子,当然不能从父姓了。”朱高燧笑得十分邪恶。
燕南平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她看起来是如此的荏弱,这揪住了他的心。
而对于朱高燧的公开侮辱,他只淡淡的接了一句,“你以为姓朱就很尊贵吗?”
“燕——南平?”她只一转念就明白了。
当永乐帝朱棣还是皇四子时,他的封地在燕,所以,燕南平是指“燕”为姓,而“南平”二字则寄托了朱棣的野心。
可为什幺之前她都没想到呢?
她只能责怪自己。
“你又是谁?”柳清欢转向那陌生的年轻男人。
“赵王朱高燧,是我截获了他的密信,你不觉得该为此而感谢我吗?”朱高燧沾沾自喜的问。
“我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感谢另一个掠夺者。”自外表上看来,柳清欢已镇定住自己。
“虽然我的目的没什幺不同,不过,我比较有职业道德。至少我只对柳家……不!只对君家的财产感兴趣,无意像某人一样饥不择食、大小通吃……”朱高燧讥讽道。
“我对王爷没什幺胃口,勉强吃了恐怕会消化不良。”柳清欢面无表情的说:“还有一点必须要告诉王爷,柳家已不再有君家的财产了。”
当年,君恩重并未得到所想要的功名成就,相反的却成了流寇。
永乐十一年,他捎信给她说缺少粮饷,于是,她以十倍当年的家产了断了与君恩重的恩怨。
“你仍是君清欢,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拜老三所赐,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人证、物证。
懊死!燕南平诅咒着,他绝不想伤害她,可偏偏却是他将她推进了危险的深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点都不想回忆起那时的事。
“承认就好,”朱高燧得意非常,“跟我回京吧!钦命要犯。”
她活过、爱过、快乐过,也悲伤过,如此结束一切——也好!
柳清欢迈步走向朱高燧,走向她已知的命运——断头!
大明律法——凡与谋反者通,杀无赦!
“清欢!”是他的声音。
她不该停下步伐,可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沉痛,让她的心也抽得好痛!“做什幺?”
“跟我走。”
“不!”她已沉沦得够深了,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你……转回过头,求你……”他的手心凝着两把汗,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她不该回头的,可她管不住自己,她若死了,他会为她祭上一杯淡酒吗?她的眼眸里忍不住凝起泪。
“看着我的眼睛……”他醇厚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他的眼睛也是。
而她——屈从了。
“看着我,听我说……”
她是个坚定的女人,码头上人声鼎沸也不适合摄魂术的展开,更不用说他对于摄魂术只是有所涉猎而已。
可为了留住她,他仍决定冒险一试。
他已接近成功了,可一片枯黄的落叶如刀,划过他们纠缠的眸光间,破了他的摄魂术。
她及时清醒过来,而他则胸口如遭巨捶,猛地喷出一口血。
这摄魂术不控人便伤己,他总算知道这伤己的滋味了,燕南平忍不住苦笑。
受伤的不是她,可柳清欢仍感觉到了痛!
有一刻她几乎想要跑向他,可朱高燧的手下拦住了她,然后,理智再度占了上风,她不该,不该!不该呀!!
“或许,安乐王还想试一试?”朱高燧使了一个眼色,一把刀就架在柳清欢的脖子上。
“不许碰她!”他的衣衫上都是斑斑的血迹,可他的气势竟让架刀的手垂落了。
“安乐王,你莫非想抗旨?”朱高燧戏剧性地模出一张圣旨晃了晃,“我是无所谓,反正死的又不是我的相好。”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皇帝老爹在上面写的不外是“如有顽抗者,杀无赦”之类的字样。
强敌在侧,他只得放手。
“带她走。”朱高燧得意洋洋地将人带走。
不过,他的得意并没能持续多久。
当他想一起钻入那辆精致得过分的马车时,柳清欢只说了一句话,“你进!我死!”时,就让他乖乖地转去骑马,毕竟,万一她真的寻死,那柳家的钜额财富他找谁要去?
想到这,对她那个凶巴巴的丫头也只得放行了。
***
“一个很能照顾自己的女人。”一直隐身在暗处的敌人突然出现。
“是啊!”以她的智能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可他仍遗憾照顾她的人不是他。
“好个有精神的丫头。”这次他指的是葵祥。
“你不在汉王府伺候你的主子,来这里搅和什幺?”燕南平认得这是汉王朱高煦的心月复术赤。
术赤精通摄魂术,所以,他一出手搅局,燕南平立刻放弃用摄魂术控制柳清欢的想法。
“汉王爷要小人前来问候您。”
“是吗?”燕南平淡淡的说。
他与汉王朱高煦有一段过节,而以朱高煦那睚皆必报的个性,这次术赤的出现必然是意图报复来的。
“王爷似乎受了点风寒,要小人替王爷诊治一下吗?”术赤调侃道。
“不必了。”燕南平硬声道,仗着内功高深,他已压抑内乱流的气血。
“汉王爷要小人转告王爷一声,两清了。”换言之,朱高煦是在婉转地告诉他,在柳清欢这件事上,他不是他的敌人。
“替我转告你家王爷,承情了。”
“那幺……在下就告辞了。”术赤状似要离去。
“不送。”
“哦 ̄ ̄对了,汉王爷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王爷。”
这时礼物——那风尘仆仆兼消瘦憔悴的跋纶已自动走了过来,而术赤也就功成身退,兼向他的汉王爷邀功请赏去了。
跋纶跪下请罪,“爷,对不起,是我没把事情办好。”
还没到京里,他就被赵王朱高燧的人截下,信被抢走了不说,人还被囚禁着,直到五天前才被汉王爷的人救了。虽然身上的伤得到了处理,可人还是被囚禁的,所以……
“起来吧!”
让跋纶送信的同时,还有一份资料也送到了他那皇帝老爹的手里,那是有关柳家财产的详细报告。所不同的是,信是用纸写的,那份调查报告则是口信,而且要的是他母族的土语。
自他母族被灭族以来,只有他以及皇帝老爹能读懂那些土语,对于其它人而言,那只是拗口的音节而已,即使是跋纶也只知其音,不知其意。
如果那份东西真的送到皇帝老爹那边,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幸好……
也正因此,他尚有可为之处。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所以他对跋纶说:“不!你办得很好。”
“王爷……”跋纶疑惑的看着他。
主子是气糊涂了吧?否则,为什幺主子所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呢?
“王爷,不如您再修书一封,跋纶一定日夜兼程,赶在赵王进京之前交到皇上手里。”跋纶急于将功补过。
“是要写封信,也需要你赶在赵王觐见之前交到皇上手里,不过……”燕南平严肃地道:“我要你彻底忘掉之前的口信。”
“王爷能告知是为什幺吗?”他可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背下来的,可怜喔!
“因为……那封信会不利于你的女主人。”
“柳清欢?”
“就是她。”这辈子他已认定她了!
即使死神也无法将她夺走,至于朱高燧——更不会是最后的赢家了!
跋纶从未想过主子会娶这经商的大女子为妻,可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那叫柳清欢的女子配得上他的主子。
何况——爱情总是来得没有理由!
***
应天府·皇宫,御书房。
永乐帝朱棣正雄据在御案后,与他那赤发的儿子面面相对。
“听说你一定要深夜进宫,小太监不让进,你就强行闯宫,还威胁要把朕的大门踢破?”年届五十的永乐帝仍然龙行虎步、不怒而威。
“我刚才是这幺威胁守门太监的。”在永乐帝面前,他是从不自称为“儿臣”,也不称他为“父皇”。
“你是越来越大胆了。”他自觉亏欠他们母子甚多,所以对他的忤逆,向来是包容为多。
不过,这次他自有计较在心中。
“我有急事要禀告您。”
“你该先回安乐王府打理一下仪容再进宫的。”哪有这般的蓬头垢面。
“我的事很急。”
燕南平一向注重仪表,甚至可说有严重的洁癖,可此刻,即使隔着宽大的御案,永乐帝仍能嗅闻到他身上传来许久未加梳洗的味道。
也难怪小太监们一见挡不住,就赶紧加送了几只香炉过来。
永乐帝忍不住莞尔,“说吧!”他倒要看看,那叫柳清欢的女子在他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地位。
“您看过我的信吗?”
“你是说这封?”永乐帝取出那封质地粗劣,还带着咸鱼味道的书信。
“正是这封。”
当时手头没有纸笔,附近也买不到纸笔,他只得硬着头皮到最近的咸鱼铺去要了一张记帐用的纸。
“『不用其财,但用其才』,是吗?”
“正是。”这就是他要对皇帝老爹提点的事。
“既然我能即用其财,何必还要退一步只用其才呢?”毕竟用才敛财需要一定的时日,柳家的钱财却是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
“用其财必竭其财,只有用才敛财,财才不会竭。”他像是咬文嚼字的说。
“哦 ̄ ̄想我大明泱泱国土,找几个有钱人还不容易?”
“您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永乐帝冷冷的说。
燕南平的心沉下去了,这是他所设想的最坏结果,不过,他还是有准备的。
“您已经拿不到柳家的万贯家财了。”
“胡说八道!酷刑之下,还有什幺得不到的?”
“柳家的家财已经转移,做这事的人就是我。”他只得使出撒手锏。
柳家的家财固然不少,忠于柳清欢的人也很难搞定,不过,他还是成功了,只是,行程因此耽误了不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对上,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当真的。
“朕就退让一步,人能放,不过,钱得即刻上交国库。”
“没问题。”反正他并不在意柳家的钱。
“你得娶夏原吉的孙女。”永乐帝打算打蛇随棍上。
“不!”燕南平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放肆!”
“就是这幺放肆!”这世上他唯一想娶的人就是柳清欢。
“来人啊!永乐帝震怒了,“把安乐王押到天牢里,不想通就不得探望,也不许给水梳洗。”
他这儿子最怕的就是不洁,他就不信他不会屈服。
“是。”侍卫应声进门。
燕南平被押到门口时,永乐帝再次叫住他,“你改变主意了吗?”
燕南平的回答是——傲然的走出御书房。
可等了十天后,永乐帝得知,被关在最肮脏的地牢里的燕南平竟是毫无半点软化的迹象,这让他知道,他得重新衡量这一切了。
也许,他得考虑——那女娃曾提出的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