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
——唐李白
玳青依旧处理着众多的事务,以她一贯的精准与犀利,制定能获取最大利益的计画。
可心灵的平静已离她而去了。
理智知道赶走他是对的,可正午时,她仍忍不住怀念起那总在她耳边唠叨着“三餐要定时”的聒噪声!
这世上绝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她的日子离开了他,还能依旧过下去。
玳青如此告诉自己,但纔半天时间,她就感受到寂寞的滋味。
那是一种深入四肢百骸的冷寂,侵入时慢得几乎感觉不到,可一旦它盘踞在身体里,却能把心冰冻了。
也许,这是她习惯了仆役萦绕身边,今天他们却全不在身边的缘故吧!
她如此开解,可心灵知道,让她牵挂的并非仆役!
第一次跌倒还能说不小心,第二次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那就是愚蠢了;而她在上一次跌倒时,就发誓再也不做那愚蠢之人!
他不是、也不该是她牵念之人!
玳青命令自己投入堆积如山的帐簿中,可片刻之后,她再次发现自己正对着同一页发呆。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可在看到那抱着栎儿的男性身影,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栎儿为何会和他一起?!
“把栎儿还给我!”她厉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东方珏责问。
“瞒你什么?”她的睑色更白了。
“栎儿明明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五年了,他竟从不知自己有儿子!
“你怎么……”他不该知道的呀!可看到他身后的忠叔与花婶,她明白了。
她再不是当初那爱作梦的单纯女子了,生活早就教会了她严酷是什么,她再也不特别需要谁,只要他把她的儿子还给她就好!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她的声音不大,却昭示出铁一般的意志。
东方珏举起梁儿六指的右手,“他有东方世家的六指!”
这种族的特征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抹杀的,它也昭示了沈栎确实是东方世家子嗣的事实!
“就算有六指又怎样,他仍是我的儿子。”玳青嗤之以鼻。
“玳青,你讲点理好不好?!”东方珏激动极了。
“错了,我一直很讲理。”她则寸步不让。
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纔四岁多的小栎儿。
“花婶,你带栎儿先去休息。”玳青径自吩咐。
东方珏并不想放手,可看到那害怕的眼神,他还是松手了。
“我是他的爹啊!为什么我不能拥抱自己的儿子?”他仍试图说服玳青。
“好,让我来告诉你原因!”虽然时隔五年了,可回忆仍让她痛苦,“还记得你休弃我的事吗?”
“为什么你总要抓住已经过去的事不放呢?”为什么她就不知道唯有放开过去,他们纔能找到新的幸福?
“因为它并没有过去!”终于,她的冷静全然崩溃了,“它一直影响着我,折磨着我,让我的每时每刻都活在它的阴影下!”
即使她外表风光,即使她富可敌国,可内心的折磨从没给她半天的平静!
“玳……”原来谁都没能好过些!
重逢后,他第一次见她崩溃得如此彻底。他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任由因她而生的心痛泛滥成灾罢了。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有了你的孩子,曾回头找过你,谁想适逢你大喜之日。”那一片的喜洋洋刺痛了她的眼,他竟如此……如此的迫不及待呀!
“我没看见……”
“是啊!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东方公子哪会注意到您的下堂妻?”她忍不住自嘲,“是我不知趣啊!”
那时,他笑得多么幸福呀!那笑简直是一把刺向她内心的利剑,将她的心再次割得血淋淋的!
“阿爹一向纵容我,可这次他要我打掉孩子,重新过日子。”她只是平静的叙述,其中的辛酸却不为人所知。
对女子来说,独自抚养孩子不但艰辛还要忍受旁人的冷眼。阿爹要她打掉孩子是出于爱女之心,而她执意要留住孩子,也是出于爱子之心。
“后来我就离开了家。”在她得知阿爹已找大夫配好堕胎药之后,她终于逃离了这世上她唯一的避风港。
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无用的,因为它们无法表达出他的歉疚。
东方珏伸手握住她的,本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却意外发现她的手,不,她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很冷、很冷……”她呢喃着。
“不怕、不怕。”他将她揽在怀里,让体温温暖她冷透了的身子。
可一种全然的无助,仍攫住了她的心灵。
她似乎又回到那个深夜,风很大、夜很黑,她跋涉在泥泞的路上,身子很冷,心里还怕阿爹会追上来。
之后,就像最蹩脚的戏文里唱的那样,她丢了她的钱袋子,只剩下一枚束发的金环,和一对小小的耳铛。
她不敢回家,甚至不敢留在有沈家商号的镇子里。于是,她变卖了金环与耳铛,躲到偏远的乡下去待产。
“生栎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
在一间旧的房子,一个老得几乎派不上用场的乡下接生婆,有一刻她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张冰冷、骯脏的床上。
直到现在,她仍觉得害怕。
“玳青,别说……别再说了!”他的眼角湿润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和莫槐成为莫逆之交吗?”她突然问。
他茫然的摇摇头。
“那天栎儿高烧不止,急需看大夫。可我手头早已没有钱了,于是我来到镇上最大的那家客栈……”恍然间,她似乎又回到那夜,她又成了那不惜一切只想救回孩子的母亲。
“玳青……”东方珏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想知道真相,可真相从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我只想救回我的孩子,只要能救回我的孩子,做什么我都愿意,”即使是出卖她的身体,可——“我只是一个跛子罢了,哪个正常的男人会舍弃正常的女人,而来屈就一个跛子?!”
她笑得凄惨。
“不,玳青……”他十分痛苦。
他爱她呀!可看看他对她做了什么?
只有伤害而已!
这样的他,根本没资格说爱她啊!
“是莫槐给了我钱,还带大夫来替栎儿诊治。”那一夜也是她人生的转捩点,从此她终于走出阴霾。
起初她只是帮莫槐看看帐,偶尔给他点建议,后来干脆插手他的生意,从此莫氏商号在商场上大放异彩。
一年之后,莫槐以不需要她帮忙为由,“赶”她出来自立门户,因此纔有“活财神”的
再然后,她终于得到阿爹的原谅,阿爹也接受了栎儿。
现在,商场上人人都知道她和莫槐是莫逆之交,每次旁人问及他们的相识,他们总说是缘于一场失败的生意,可有谁知道,这场所谓的生意,其实是她意图出卖自己呢?
“玳、玳青……”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叠声喊她的名字。
他一直以为他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谁知她所受的煎熬更甚于他,而她和孩子纔是全然无辜的呀!
“是我负了你们!”终于,男儿的热泪滚滚而下。
“有用吗?”世上最无用的,莫过于“后悔”二字。
“我一定会补偿你们母子。”
“补偿?你拿什么来补偿我们?”她淡淡一笑,精明的目光掠过他穿的仆役制服,暗示他不过是小小的仆役而已。
“我……我……”东方珏一窘,却仍勇敢的告白,“爱你!”
这话真实不伪!
“我有义务接受吗?”她的心里掀起了狂涛,脸上却不动声色。
“你不爱我了吗?”东方珏慌乱的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里得到支持。
“我有义务爱你吗?”她曾经爱得义无反顾,可如今她不愿再做一个盲目爱他的傻子了啊!
她的目光冷静且决绝。
这让东方珏绝望!
他的胸口如中大锤,绝望之中竟喷出口血来,撞车后强自支橕的身子终于承受不住,软瘫下来。
“大老爷,您、您没事吧?”原本想为大老爷壮壮声威的衙役们,声威没能壮到,却恰好扶住了他们的大老爷。
“没、没……”他仍想逞强,可刚纔被撞到的地方,却传来折断了也似的疼痛。
“少爷刚纔被马车撞了。”忠叔报告。
他想借此逼出玳青的真情,可他依旧失望了。
“那快些找个好大夫看看,诊金都从帐上出。”玳青仍然淡淡的,“你们将他抬到他的房间去吧。”
在一干衙役搬动已陷入昏迷的东方珏时,她转开头,努力抗拒内心的冲动,拒绝给自己心软的机会。
一阵忙乱之后,财神居终于再次平静下来。
玳青重新坐下,拿起手边帐本开始对帐,可脑子里乱糟糟,出现的全是他陷入昏迷时青白的睑色。
他会不会有事?
不管她如何压抑,一颗心就是不由自主的萦绕在他身上。
“该死!”
她很少失控,此时却无法自我控制。暴躁中,一本帐册凌空飞了出去,正砸在一个陌生老人的睑上。
“你是谁?”
“老李头。”老李头好脾气的将砸在脸上的帐本奉还。
“不去守着你家大老爷,到这里来做什么?”玳青记得这似乎是那帮衙役中最老的一个。
“大老爷是个好人哪!”
“是不是好人关我什么事?”玳青不客气的回道。
“我无儿无女,如果不是大老爷收留我,我一定活不了了。”老李头是打定主意要替他家大老爷做说客了。
玳青只哼了一声,立刻专注于另一本帐本。
“大老爷是这河阳县的青天呀!谁敢欺负大老爷,我们可不答应……”老李头继续叨叨絮絮。
这次玳青连哼都不哼了。
“其实,你还是爱着大老爷的。”老李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胡说!”终于,玳青抬起眼睛,狠狠瞪他一眼。
“我有证据——”他不慌不忙的道:“你的帐本拿反了。”
玳青一低头,竟发现自己真的……
老天,让她去死吧!
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出去!”
“出去就出去,”老李头临出去前,又回头说了句,“听老人一句吧!难道你真要等到我这年纪,再原谅大老爷吗?时光不等人哪!”
他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了波澜。
可就算她还爱着他又怎样,难道他一句“对不起”就能把多年来的错一笔勾销?!
如果她轻易原谅了他,那她多年来的坚持又有什么价值?!
尖利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锋利的牙齿更是咬伤了下唇,可记忆中的伤痕更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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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嗯药……”东方珏在昏迷中,仍是不安宁的。
“少爷,别担心,忠叔会救你的。”握着他冰冷的手,忠叔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家少爷一直娇生惯养的,哪吃过这等苦头!
惶急中,他完全忘记如今的东方珏,已不再是昔日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了。
“大夫,您看他……”
“他这身体恐怕要调养好一段时间纔能彻底恢复罗。”老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终于开口。
“伤得很厉害吗?”忠叔担心的问道。
“倒不是伤的问题,而是——”老大夫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莫非少爷有什么隐疾不成?忠叔大为紧张。
“按说尊府也不像是会虐待仆役之地,可——”老大夫一脸的迷惑,“不瞒您说啊,我也给弄糊涂,他这样子明明就是营养不济嘛。”
原来如此,忠叔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炖些滋补的药膳调养个把月,还有三餐要按时定量,千万不能像现在这样饿一餐饱一餐的。”老大夫嘱咐。
难道这府里还有人虐待少爷,不让他吃饱吗?忠叔忍不住疑惑,然后纔明白,这些天少爷只顾着盯少夫人吃饭,把自己给忽略了,再加上之前穷困的处境,自然就是雪上加霜了。
“我会记得的。”他盘算着待会儿就去叫厨娘准备,乘机把少爷与少夫人都好好补上一番。
“这就好。”老大夫忍下住叹气,“人是铁,饭是钢哪,把身子搞坏了,可没有第二个能赔给自己哦。”
“受教了。”
等老大夫开好药方,忠叔正要把老大夫送出去,谁知却看见厨娘如火烧的跑来。
“出什么事了?”忠叔喝住她。
“大、大事不、不好了呀!有、有、有人在、在厨房里下毒想、想毒死大家!”厨娘一叠声的嚷嚷。
“有人中毒了吗?”这一惊非同小可。
“幸、幸亏我发现得早。”胖胖的厨娘自豪的挺一挺肥肥的肚子,大有邀功之意。
“你怎会知道有人要下毒呢?”忠叔的眉皱得更紧了。
他平生最讨厌有人喳喳呼呼,事情还没个影呢,就闹得人尽皆知的,这个厨娘正好就是这种人。
“我看见了呗。”厨娘大感委屈,“那么乌漆抹黑的一锅,不是毒药又是什么?”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这回更是大得满院皆闻。东方珏的房里挤满了衙役,本是探病的,这回听得外面有人在谈下毒之事,当下都涌到了院子里。
毕竟他们都是维护一方安宁的好衙役,这大人府上要出了投毒命案那还得了,别的不说,单就清水县的人就会笑到牙疼。
当下一个个威风凛凛,大有将贼人一举拿下之意。
“别怕,我们倒要看看有我们兄弟在场,哪个不要命的贼人胆敢来犯。”衙役甲慷慨激昂的道。
“对哦,对哦,大婶,你不必怕啦!”
“有我麻三在此,哪个歹人能逃过我的法眼?!”
“……”
众衙役群情激愤。
“是啊,现在要公差有公差,要大夫也有大夫,你就带我们去看看吧,也好找点线索。”忠叔思忖一下,作出决定。
“好。”大伙一致答应。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厨房行去。
“就是这锅毒水!”纔一进厨房,厨娘就指着仍在灶上的一大锅黑水嚷道。
在光天化日之下煮毒水,贼人未免也太过招摇了吧!大概只有那些活腻了的歹人,纔会做出这等笨蛋之事吧!
每个人心头都浮起如此的念头。
“差爷呀,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要是每天都来这么一下,我们这做奴才的还有什么人身保障呀……”厨娘叨念着。
“不如让我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老大夫纔一闻那味,心里就有点数了。
得到允许之后,他拿出银针试了试,想当然耳,这银针自然不会变色。然后又拿指头沾了点黑水,用舌头舌忝了舌忝,这下总算明白了。
“府上可有人腿脚不便?”老大夫问道。
“有啊!”忠叔想到了少夫人,“不过是多年前的陈伤了。”
“这药汁有活血散淤的作用,虽不能治愈陈伤,却能缓解酸痛的症状。”老大夫指点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有人在此熬药。”
他的推论合情合理,而且连药都尝过了,自然不会是什么毒药了。
于是,除了一睑悻悻之色的厨娘,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想到少爷刚纔那语焉不详的呢喃,忠叔已猜到是谁在厨房里熬药,只差还弄不明白这药熬了一半就搁在灶上的原因。
“我也该走了,贵府派个人跟我去拿药吧!”老大夫临走前又嘱咐,“脚在浸泡这种药汁时,越熟效果越好。”
“多谢指教。”忠叔亲自送老大夫出门,出门前不忘指示厨娘,“生火把药熬热了。”
这可是少爷对少夫人的心意呀,他一定要把这心意传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