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千万要记得,五年后如果你还活着,一定要回来娶我……如果你不来,我一定会去找你。”
卓邦堰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脸色惨白、气喘连连!
还好,他不是躺在轿子里,这是他的房间,没有脏兮兮的野丫头,也没有那一双晶亮得可怕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深深喘口气。
天!怎么会突然作这种梦?那都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那野丫头老早嫁人。这年头还有女孩儿超过十六岁还没嫁人的吗?当年那鬼丫头年纪跟他不相上下,更何况以当年国手庄的情况,现在早成废墟了吧?
“二少爷,您醒了吗?是菊儿。”
卓邦堰定了定心神,擦掉一身冷汗。
“菊儿,进来吧。”
菊儿微笑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盆水。
“二少爷,今儿个您要去尚书府提亲呢,菊儿来替你梳理了。”
“嗯……”
丫鬟菊儿上前关心地注视着他——
“二少爷,您脸色不大好,没睡好吗?”
“嗯……作了个梦……”
“您别太劳累了。”菊儿叹口气道:“咱们卓府上上下下的事都由着您打理,也够累的;不过啊,以后尚书大人的千金小姐嫁进咱们家之后,您就有贤内助了。”
想到尚书的千金温学玉,他的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学玉有京城第一美玉之称,也的确灵美秀丽、温柔婉约;能与她共结连理,的确是莫大的幸运。
“二少爷,您在想什么?在想学玉姑娘是吧?”
卓邦堰笑了笑。
“你这鬼丫头,管这么多做什么?”
菊儿微微一笑,温柔地替他梳理头发。
“菊儿当然要管啊,这可是咱们府内的大事呢!大家都夸少爷眼光好,学玉姑娘美若天仙且学富五车,尚书大人在朝中人缘又好,受当今圣上无限倚重,卓、温两家结亲可谓天作之合,再合适不过。”
“呵呵,小丫头,你懂得倒不少。”
“那当然,菊儿可是公子一手教出来的,不能给公子丢脸。”
邦堰少爷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去年举试若不是因为二少爷宿疾缠身,状元郎这头衔非落在他身上不可;尽避如此,他还是勇夺采花,是多少名门淑媛心中属意的翮翩佳公子……
菊儿的手停了停。若不是自己出身低微,连她也希望能有这样的夫婿啊。
“菊儿?”
“梳好了。”菊儿悠悠叹口气。
卓邦堰自然知道菊儿的心思,他向来受到许多女子的爱慕,她们看到他时,脸上总有爱慕与叹息,菊儿自然也不例外。
他淡淡笑了笑,温柔地轻抚菊儿的发——
“去准备准备吧,别耽误了时辰。”
菊儿的脸登时亮了起来,点了点头。
“菊儿立刻去准备!!”
他懂得让女子为他做事、为他倾倒。他向来懂。
但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却又浮起方才那可怕的梦境。卓邦堰甩甩头,将那不愉快的想法甩去。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模着腰间所配之玉……家传的九龙玉少了一块总是遗憾啊!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索回属于他的九龙玉?
不过,相比之下,如果让他再见到那恶鬼似的女孩……
算了!九龙玉还是永远少掉那一块吧。
※※※
“君无药!你又偷看老娘洗澡!”王大娘气得厉声咆哮起来。
小丫头吓了一跳,害她画了一半的图硬生生给添上一大笔污墨。唉!几天的心血又白费了!
还好人身上的穴位她这几年已经记得大半,少了王大娘这张图,也不过是少了个胖女人的穴位图而已……瘦的人跟胖的人穴道理当相同,但医书上从没写过这点,她还是得好生研究研究,免得下错了针,那可就大事不妙。
“快给老娘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就是了……”
无药跳下木箱,满不在乎地拍拍袖子,踱着脚步慢慢离开。
“生气什么?将来你要是病了,可别来找我这小柄手……哼!不过是画个图,紧张什么……”
“君无药!”
王大娘今儿个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水瓢子朝她挥舞,破口大骂:“君无药!你这小贱蹄子!老娘今天非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不可!”
无药吓了一大跳,连忙拔腿狂奔!
她穿着暗金色的老旧金丝罗(半透明状丝织品),简单的将丝罗在身上绕个两圈便成了她的衣裳。捡来的老旧金丝罗很短,只能遮住她一半身子,露出她强健有力的小腿与玲珑有致的曼妙体态,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头暗金色野兽,在乡间狂野飞奔。
无药边跑,嘴里还不饶人地讥笑道:“你气什么?我都不笑你了,肥得像头猪一样!”
“你你你--”王大娘气得脸都黑了!只穿了件单薄衣衫的她追得气喘吁吁,又怎么追得上健步如飞的君无药。
王大娘又气又急,只得挥舞着手上的水瓢子咆哮:“你别让我逮到!还有,你爹赊的酒钱够多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不然我打断你狗腿!”
见她追不上,无药停了下来,朝她作个鬼脸笑道:“不赊就不赊,反正啊,你的酒也是馊的,我爹说那是给猪喝的酒。”
水瓢子刷地飞了过来,无药轻松闪过,又笑又跳。
“来啊来啊!什么酿酒西施,你啊!像头母猪!母猪肥、母猪美,母猪一斤一钱六!不够换个两钱酒”
王大娘抓又抓不到她,骂又骂不过她,气得转身走了。
人走了,无药立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地叹口气。
这下可好,以后连酒也没得赊了,老头子酒瘾发作的时候,她可有得受了——
突然听见远方传来锣鼓声,不知又是哪家的儿子娶媳妇?
锣鼓声啊……每次听到都让她心跳加快!
无药立刻跳起来往锣鼓声传来的方向狂奔。
是他吗?是他来了吗?
冲到一半,她猛然停住脚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她又紧张得手脚发抖,先是不安地稍微拨弄一下头发、拉拉衣服,又将自己的脸拍了拍,希望看起来红润美丽些——
懊不会真是他吧?如果要来,也该先请个媒人,怎么就这么来了?
锣鼓声越来越近了,她傻呼呼地站在路中央,全身紧绷得像个木头人。
远远地,她看到迎亲队伍,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她笑开了脸,这次总该是他了!
她站在国手桥上不知等了多少次,从来没见过有八人抬的花轿,此等阵仗除了京城第一世家之外,还会有谁?
她的样子还好吗?无药连忙从桥上探头出去,水中的倒影有张沾了墨汁的脸,还有头蓬乱得教人叹息的头发——
真槽真糟!如果早知道他今天要来,她该穿上最好的衣裳、该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现在看看自己这模样,怎么办才好?
君无药急得快哭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而锣鼓声已经近了,她又连忙擦擦眼泪,露出如花笑靥——
※※※
“停!这是谁的花轿?”
庞大的迎亲队伍停了下来,周媒婆一看是她,不由得叹口气,哭笑不得道:“唉唷!我的小泵女乃女乃,这怎么又是你啊?不关你的事啊!”
“什么叫不开我的事?”无药站在桥头,一脸土匪拦路打劫的模样。“我就是要知道这轿子是谁的,要去哪里。”
轿夫们经验倒也老至,他们笑嘻嘻地将轿子放下,其中领头的轿夫开口道:“君姑娘,您自个儿来看呗,可别说咱们又骗你哩。”
“前面的!为什么停下轿子?要是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快走啊!”
“不准走!得让我看过才能走!”
“谁那么大胆子!”跟在后面的一顶软轿也停了下来,威严的声音随着人影出现。“又是你!”
“县太爷?”无药楞了一下。“你又要娶小老婆?”
县官脸上一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道:“君姑娘,你几次拦下迎亲的队伍,已经误了不少好事,难道这次连本官的迎亲队伍也要拦阻?”
“我才不管谁的轿子,我就是要看!”无药一个箭步冲上去掀开八人大轿,里面却空空如也。“没人?”
“还没娶到当然没人!”
“那要去娶谁?”
县官的脸黑掉了!
这个君无药,仗着神医国手君圣叹的名字在国手庄附近撒野,败坏风气不说,只要有轿子经过,她便要发一次疯——这野丫头——虽然每次看到这野丫头,总要教男人心生动摇,但谁也都知道,君无药像头野兽,而且还是只灵活狡诈的野兽!
“本官要去迎娶谁不关你的事,总之不是你!”县官咽口口水,硬生生将眼光从君无药半露的酥胸上移开。
“废话,我也不肯嫁给你啊!”无药翻翻白眼。县官年过花甲,偏偏性好渔色,小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我说县太爷,您年纪也不小了……嘻嘻,该注重一子骨……”
“你你你——你真是够了!还不快快让路!”
“让就让。”无药笑嘻嘻地踱到一旁,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县太爷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啧啧……气色不大好……”
“本官气色再不好也比你这成性的鬼丫头好!”县太爷气不过,终于骂道。
无药微微一缩!他们骂她……总是骂得好难听啊。
“别这么说,君姑娘是个好姑娘。”媒婆息事宁人微笑道:“她只是在等心上人来接她。”
“本来就是。”无药嘟起唇嘟嚷:“我的心上人比你年轻得多、俊美得多,谁像你?都快走不动——”
“君无药!别以为有个御赐的匾额,本官就奈何不了你!”
无药挑挑眉,慢吞吞地踱到一旁。
“去吧去吧……”
县官气呼呼地往自己的轿子走,走过无药身边时,她的脚尖轻轻一点,就点在他足后的穴道上,县官不由得腿一软,竟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无药乐得呵呵大笑,趁着轿夫们忙着救人之际拔足狂奔,只不过,她再怎么快也没有县官怒吼的声音快——
“君无药!”
※※※
“君无药!君无药!死丫头!你在哪里?给老子滚出来!”
如雷咆哮又在国手庄响起。
才刚刚进门的无药满面失望,傻楞楞地站在屋子门口,谁知道当头砸来一个破碗,登时打得她头破血流。
“君无药!你死到哪里去了?!”
头上火辣辣的疼痛,却怎么也比不上自己的、心来得痛——又是一天过去,花轿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接她?
他们叫她什么?花痴、荡女?哼,她才不管他们怎么说!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总有一天,她的心上人会用八人抬的华美大轿来接她,有很长很长的迎亲队伍,有全天下最丰富的下聘礼物……
只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到底什么时候呢?难道不知道她已经等得不耐烦、等了好久好久了吗?
血流进了眼睛,跟着热泪一起流下来。
无药默默地擦了擦脸,看到满手的血,泪水不断冒着。
“老爷啊,您别再叫了!小姐她——唉啊!小姐!你怎么了?怎么满头满脸都是血?!”
戚妈的惊叫声从她背后传来,无药摇了摇头嘟叹:“没什么……”
君圣叹苍老狼狈的身影从屋子里蹒跚出现,看到女儿的惨状,又看到地上的碗,他的脸闪过一丝愧疚,却又没好气地嚷:“这么大个人了,进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早晚老子砸死你!”
“又是你!”戚妈气得很,连忙上前替无药擦拭头上的伤口。“君老爷子,不是我做下人的要说你,小姐可是你唯一的依靠!你看看!头上弄这么大一个疤痕,将来怎么嫁人?!”
“别跟我唠叨!你自己看看她那死样子,谁肯娶她?哼!”
“怎么这么说啊!”戚妈心疼地看箸小姐,那血还在流,而无药的脸苍白得很。“老爷子,你快来看看小姐,这下可真的让你砸出毛病来啦!”
“去擦擦药就好了,死不了!”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老大不愿意地走了过来。就在他伸手的一刹那,无药往后退了一步。
“我没事,我自己去擦擦药就好了。”
君圣叹脸上闪过”丝复杂的表情,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半晌之后才闷声不响地转身。
“小姐啊!让老爷帮你看看,他可是--”
“我进去擦药了。”无药打断戚妈的话,转身进房。
案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房门关上之后,无形中牵引着两个人的线……似乎也断了。
戚妈无言地站在他们父女中间,黯然地看着两人。
再这样下去,他们还成父女吗?
“老爷……”
“别跟我唠叨!”君圣叹狂怒咆哮道:“去给我打酒回来!我刚刚去过王大娘那里,她竟然不肯给我酒!一定又是无药那死丫头去偷看人家洗澡了!你到底怎么教她的?教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戚妈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但她实在气不过,一口气憋不住,终于还是回口骂道:“那得问问你啊老爷!如果你肯教小姐医术,她犯得着到处去偷看人家洗澡吗?”
“你--”
“我知道!我唠叨、我不分尊卑!”戚妈气呼呼地转身进去,“老妈子我这就闭嘴!”
君圣叹气得跳脚!“反了反了!这是什么天?!这是什么地?!这是什么人心世道?!”一屋子的冷清,没人回他话。
他手上的酒瓶依然是空的。
终于,他叹口气,黯然地在门口坐了下来,瞪着天上那轮明月,低低地叨念着:“这是什么天?这是什么地?这是什么人心世道啊?”
※※※
“小姐,你真的要走?”戚妈焦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在无药身边打转。“你走了,老爷跟我这老妈子该怎么办?”
“就像平常一样。家里还有几件值钱的古董,戚妈你帮我卖了,那些钱够你跟爹过个几年了。”
“这不行啊!这不行啊!”
“没什么不行。我已经长大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无药手不停,小小的行囊里倒有一大半是医书跟草药。
“唉啊,女孩子家去见什么世面?戚妈不放心——”
“戚妈,你不用担心。”无药抬起头,对着她肯定地笑道:“我这趟是去京城找我的夫君,不会有事的。”
“夫君?”戚妈一头雾水。“你哪来什么夫君?”
“就是……唉!苞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口。”
无药将包袱收好,脸上的表情是对自己的前景充满希望。
“戚妈,我走了,你可要好好照顾我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这几年身子骨不大硬朗了……”
“小姐啊!你别去吧,戚妈真不放心!”
“戚妈,我不去,留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问,真的问倒老妈子了。戚妈想了想,也觉得小姐留在这里只能一辈子孤单。这附近谁不知道君无药的大名?他们全都不了解小姐,说她荒婬、说她不知廉耻、说她是个花痴。
想到这里她就心痛!小姐哪是那么不堪的女子,她不过……不过是衣服穿得怪了点,不过是想学医术罢了。
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姐那么喜欢穿得又是露胸又是露腿,更不明白小姐为什么总爱看人光着身子,但是小姐说想学医就得看,那么她就相信小姐是为了学医才看的。
“戚妈,我走了……”无药走到门口,眼眶里含着泪光。“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我跟爹……”
“傻孩子,说这什么话!当年若不是老爷救了我全家性命,戚妈老早得瘟疫死了,哪还有命服侍你跟老爷?”
是,她的父亲的确曾是一代神医,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父亲只不过是个酒鬼,是个整天只知道怨天尤人的酒鬼,而她正是那个让他怨天尤人的理由。
无药摇摇头,甩去那令人不愉快的想法,勉强挤出一朵微笑道:“戚妈,我走了,明儿个等爹醒了,你再跟爹说,以后……以后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这生离死别似的话语让戚妈泪如雨下!
无药八岁那年,戚妈为了报恩回到君家,如今一晃眼已经过了十年,无药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如今看着山口己心爱的孩子远行,戚妈哭得说不出话来。
“别哭戚妈……”话虽这么说,但她的泪水却也如泉水一般泉涌而出。“别哭……等无药成为一代名医,等无药能重振咱们『国手庄』的威风,无药就会回来了……”
“好……好孩子,戚妈不哭……戚妈再也不哭了!”戚妈努力挤出一朵笑容道:“戚妈在这里陪着老爷等着小姐回来,等着小姐将咱们『国手庄』的金字招牌再打起来!”
君无药没听见戚妈说的话,她的心思老早飞去遥远的长安城……
听说那里的女子们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可以自由自在打扮自己也不会遭受怪异的眼光。
听说那里民风开放,露出身体供人观赏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啊,美丽的长安,那里才是她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