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萦梦牵 第三章
作者:沈亚

珍珠妃。

“威武王”朱业最为宠爱的王妃。

珍珠的父亲是尚书,到了四十岁才得到这么个女儿,素来他都深深地宠爱着这唯一的爱女。

尚书大人有女珍珠,如花似玉绝代倾城,举朝皆知。

在珍珠十四岁芳龄,尚书大人宴请朝野权贵为女儿过生辰。

他们就是在那天相遇的。三十岁的威武王见着了才十四岁的小珍珠,打从那一刻起便再也不能将彼此的身影从心中拔去。

珍珠十七岁嫁入威武王府,热闹的景象直比皇帝嫁女儿还要奢华隆重。

她嫁给朱业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正室,妻妾成群,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只有自己,其他人的冷言冷语对他们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是如此的深深相爱。

朱业险些废掉了正室王妃改立珍珠为正妃,只因皇室阻拦才悻悻然作罢,却也从此种下了祸因而不自知。

朱业,是皇帝的大哥,皇帝素来十分敬重倚赖,他的权位只在皇帝之下,再也无人能敌。朱业尚武,是一代名将,他纵横沙场,战功无数,是普天下人都知晓大名的威武将军。

但朱业权位再高、武功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凡夫,他依然会死。在一次猛烈的战役中,朱业中箭落马,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府中,只为了在死前再见珍珠一面。

就那么一眼,他只是为了活着再看她最后一眼;看过之后,脸上带着遗憾、宠爱的笑容长逝。

那年,珍珠不过二十岁,她只与王爷结褵三年。

朱业死,举国哀恸,他们失去了威武王爷!

皇帝为朱业所举行的葬礼隆重盛大,那是空前未有的国葬。

同一天,珍珠妃也死了……

那天,威武王的正室冷冷说道:“王爷如此深爱珍珠妃,连临死前都要见她一面,那么就让珍珠去陪着王爷吧。”

朱业所有的妻妾们都恨透了珍珠,竟无一人替她求情;那是夺走了她们丈夫所有爱情的女子,那是令她们一生悲苦的女子。

活埋她!活埋她!

唯有活埋她,她们的愤恨才得以宣泄。

珍珠知晓之后并不惊慌,她甚至没想过要向父母求助,她只是平静地命下人取来蒙汗药掺在酒里,将自己打扮妥当之后,喝下了掺了药的迷酒。

她没有哭叫,也没有怨恨,能陪着王爷一起死她觉得很高兴,以为在黄泉路上可以再度与王爷相逢。

可是,黄土之下没有王爷,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无尽的恐惧。她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她被黄土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伸手想求救,却只有无止无境的黑包围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到底死了多久?她不知道王爷在什么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

在那黑暗绝望的墓穴里,她终于开始懂得恨——只是时间很快地冲淡了她强挤出来的恨意,只留下对王爷无边无际的思念……

她好想啊,她好想再见王爷一面!她好想啊,生也好、死也罢,让她再见王爷一面吧。

她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再让她见王爷一面、再拥抱一次、再听一次王爷的声音、再——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好!可是她却困在枉死城,天天、月月、年年,此她被酒埋在黄土中还要可怕的日子。

天天、月月、年年……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能终止?

于是她哭嚎着跪倒在地,哀求地呼喊着:“菩萨……”

然后,她听到了,听到那一声极轻、极为同情、极为疼惜不忍的叹息声,“唉……妳这痴心的孩子……”

会变成这样子绝对是他们始料未及。

“哼!我们草木界的事情几时轮到你冥界的人来管?苍木修练千年即将得道,却被你就这么给劈死,你冥界是欺我们草木界性情太好?”

“……”

“不要动火气,来来来,喝茶喝茶。”老农夫笑咪咪地招呼,桌上摆着香气四溢的香茗。

“不喝不喝!菩萨,你倒是评评理!钟重劈死了苍木该当何罪?!”她愤怒而且理直气壮,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说话的是个身穿绿袍、头戴绿巾的年轻女子。她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年轻标致,但身上的皮肤却甚是粗糙,活似树皮一般,说话的声音粗嘎低沉,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奇异的陌生感,大概是因为几百年来都没说过“话”的关系。

相对于女子的怪模怪样,她身边的男孩就显得动人可爱得多。他身穿锦袍,面若白玉,身上还隐约带着一股奇异香气,脸上的表情也笑咪咪地,十分和善的模样。

“这个评理……嗯……评理嘛……先喝茶?”

“不喝不喝!”

“呃……金虫虫你有什么话说?”

……

金虫虫?!

斗蓬人不动如山,只静静贴立在菩萨身后。

“还是这么惜话如金啊?”菩萨端起一杯茶笑吟吟地啜了一口。“这茶好,真香啊。”

“就算『钟重』拆开来说也应该是『金重重』……”转生使狐疑地搔着头。

“嗯……”老农夫望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你这酸秀才倒是指点起老朽来了?”

转生使吓得连忙低下头。“小的不敢!”

“难怪你当了几十年的官也还只是个官。”农夫嘻嘻笑道:“一点做官的道理都不懂。”

“小的无知!”

“无知吗?倒也不会。倘若你多懂些做官的道理,眼下说不定正在哪层楼中窝着哪。”

转生使一愣!说得是,说得也不是……菩萨说的话似是而非、话中有话,到底是褒他还是贬他,委实听不出来,倒是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老农夫呵呵一笑。“金虫虫,你还没回答老朽的问题。”

“……”斗蓬没回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太无礼了!菩萨面前岂容得你如此嚣张无礼!”绿袍女子怒骂,眼看就要欺上去,老农夫却笑着挥挥手。

“休恼休恼,金虫虫就是这副德行,他跟在本尊——老夫身边数百年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管他怎么样就是要罚!要罚要罚!苍木千年修行就这么没了,千年哪!树木要修行千年有多不容易……”

“苍木包庇怨魂原本就不对,有多少修行也不能这么做……”转生使嘀嘀嘟嘟地插嘴。虽然明知自己无须替狩魂使辩驳,但大家同是冥界中人,眼见他受委屈,不替他出头又说不过去。

老农夫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笑道:“你心肠倒好,我以为你也怨他劈死了珍珠。不是么?”

“怨是怨,不过事有黑白曲直,总不能见好人被冤枉还闷不吭气……”转生使无奈地耸耸肩,“我知道这就是我不懂得做官道理的地方啦。”

“这次你又灵光了。”老农夫呵呵一笑。

“菩萨!”绿袍女子不依地嚷道。

“好好好!这事儿该怎么办,你们主子是怎么交代的?”

绿袍女子推推身旁的锦袍少年。“你怎么老不吭气?快给菩萨说说,明知道我讲话慢!”

这还算慢啊?那连珠炮可真不知要怎么算了。

锦袍少年给她一推,一口茶水险些噎住,他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脸嚷:“别粗手粗脚的!腰杆都给妳打断了!”

“是是是!可千万别打断牡丹的腰杆,他可是花中之王,打断了腰杆就不美了。”老农夫还在一旁帮腔。

原来这锦袍少年竟然是花中之王牡丹花?!

珍珠楞楞地望着少年那白皙无瑕的脸,无怪乎一直觉得身旁的香气好熟悉,原来是牡丹哩。

少年清清嗓子缓道:“主子的意思是说,虽然苍木包庇怨魂有错,但也该由我们草木界来处置;就算不是由我们处置,狩魂使在行事之前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如今狩魂使者没有经过我们同意便擅自劈死了苍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是是,你们家主子说得满有道理。”老农夫微笑回答。“然后呢?”

“然后?”牡丹楞住了,“什么然后?”

“然后你们家主子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才对?”

牡丹王迷惑地侧着头想了想道:“这点主子倒是没说……”

“那你们来找老朽做什么?”

“呃?”

绿袍女子忍不住嚷:“菩萨!自然是来请你评理的!”

“道理不是都讲完了?”老农夫眼底闪着笑意,“狩魂使不对,他不该自作主张劈死了苍木;可是苍木包庇怨魂也不对,狩魂使者乃是职责所在。好啦,这不是讲完了?”

牡丹与绿袍两人傻傻对望,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道理是说完了,可是说完之后呢?

老农夫笑望他们两人。

“苍木与红鬼两人真心相爱,此乃累世宿缘避无可避,苍木注定了该有此一劫。他尘缘未断,亦未能名列仙班,所以他苦苦修练千年也无法得道,这件事儿你们家主子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们耙耙头皮说不出话来。

“若是为了这件事让冥界与草木界纠葛起来,双方都不好,是么?”

“是。”牡丹恭敬回答。

“苍木死前最大心愿乃是与红鬼缔结连理,虽然这件事有窒碍难执行之处,不过他们之间的累世宿缘总要做个了断,老朽总还是会尽力而为。这事儿待红鬼赎罪之后再做定夺,总之不会令苍木伤心千年。这样处置你们满意否?”

“满意!”锦袍少年与绿袍女子点头起身。“多谢菩萨明理,咱们这就回去回报主子。”

“道理讲完啦,这下可以喝杯茶了吧?喝茶?”

两人笑着摇摇头。“谢菩萨好意,牡丹檀香急着回去把好消息禀告主子,咱俩先告退了。”

“好消息?”老农夫笑着叹息,“这也算好消息?”

锦袍少年与绿袍女子笑着退下了,身影一晃而逝,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牡丹的香气却还流连不去。

珍珠终于知道了,原来那绿袍女子是一株檀木啊,不过怎么没檀木香味呢?

“妳割开她的皮肉,自然就有香味了。”老农夫笑着回答了她心里的疑惑。

珍珠红了脸。“珍珠无知妄想,菩萨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老夫第一次见到檀香仙子的时候也这样想过呢。”

菩萨……真是可爱!就好像家里的长辈,又好像身边的朋友;感觉仿佛至亲,又恍若知己至交。那感觉真难形容,用如沐春风显得俗气,说神圣崇高又并不贴切。望着老农夫,她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觉得菩萨其实什么都知道,也许菩萨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妳知道妳有罪吗珍珠?”

珍珠低下头,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不,怎么会是她有罪?”转生使连忙嚷道:“珍珠没做错什么!她是无辜地被打死的!她……”

老农夫不知怎么办到的,转眼间转生使嘴里竟然塞了杯茶水,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张着嘴。那杯子是怎么弄进去的啊?!

“喝茶吧你,你实在很吵耶。”

“珍珠自知有罪。”她幽幽叹口气。

“那妳说说,妳犯了什么罪?”

“痴情执着……”

老农夫欣然点头。“小丫头还算有点悟性。要知道,死,是一个『人』的结束,但并不是一个魂魄的结束;人活在世上经过数十年的历练,那就好像是小孩子的阶段;通过了历练,变成更强壮睿智的灵体回到冥界,然后重新出发。这是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时间到了就该扔掉一身臭皮囊,扔掉过去的情事重新再来过。倘若不是如此,个个都背了一身摆月兑不了的情缘、孽障,这天地早已毁灭。”

“可是珍珠忘不了……”说着,心头再度涌出汩汩血泪。

“妳可知道本尊当年立下什么宏愿?”

虽然不知菩萨为何有此一问,但她依然含着泪水回答:“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老农夫微笑。“就妳来看,那算不算一种执着?”

他们愕然望着老农夫,想回答却又不敢回答。

“男女之情是爱,普渡众生是爱;爱一个人是爱,爱天下人也是爱。就好像蚂蚁也是一条性命一样,妳明不明白?”

珍珠望着他思考良久,只得摇摇头。

老农夫笑了,拍拍她的头道:“不要紧,我自己也还不是很明白,所以我还在这里。”

“……”转生使好不容易拿出茶杯,听到这些,他又想说话了,可又努力忍住——塞个茶杯还好,万一塞个茶壶那可怎么得了?

老农夫斜睨着他。“你这穷酸书生又有什么话要说?”

转生使连忙摇摇头捣住嘴。

“哼,可得真的没有才好,要让老夫听到你在老夫背后嘀嘀嘟嘟地,老夫可饶不了你。”

“那可不成!菩萨说这些话明明没道理!”

“哦?”

“倘若执着有错,那菩萨也就错了;倘若执着没有错,但珍珠又错在哪?男女之情是爱、普渡众生是爱,爱几个人都是爱,就算爱一条狗也是爱,那为了爱去杀人放火固然有错,但那也是爱啊!”

“所以每个灵体最终都有结束不是吗?喝下孟婆汤了却前世尘缘,无嗔无喜重头来过,一次又一次,洗涤自身罪孽直到修成正果的一天。”

“那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转世为恶?忘记了前世的教训,今生还是一样造恶作孽?”

“倘若那么容易修成正果,如今已然满天神佛,地狱早空。满天都是神佛了,还要这天地人间做什么?”

“这……”转生使傻了,这……这似是而非的道理到底通不通啊?

老农夫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金虫虫。”

斗蓬恭敬侧身。

“嗯……五百年吧。”

斗蓬行揖作礼,看不出喜怒。

“服不服气?”

他又行礼,代表着“服气”。

“他们说这叫『罚』,不过依老夫看……”老农夫横他一眼,“我看你是求之不得吧?”

钟重微笑低头,并不言语。

老农夫回头望着珍珠,眼里写着怜悯。“孩子,妳的五百年也是免不了的,生死簿既已记载,就算是老夫也不能更改,妳明白吗?”

“珍珠明白……”黯然。

“不过……这五百年,妳就跟在金虫虫身边为冥界做事吧。”

珍珠一愣!“不用去无识界?不用喝孟婆汤?”

老农夫一脸慈祥笑颜。“妳想忘掉吗?”

珍珠犹豫了一下。去无识界陪着王爷沉睡五百年似乎也不是很糟的选择……

“那不是妳能去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妳的宿命不在那里。”菩萨慈和说道。

珍珠叹口气点点头:“珍珠明白……”

“妳明白就好。既然妳不想忘掉,那就不要忘掉了,去吧。”

“那我呢?那我呢?”转生使忙问。

“你?你有什么问题?”

“呃……”转生使搔搔头,“小辟负责珍珠转世之事却又连连出错,虽然这些都不是小辟的错,可是……”

“可是生死簿是你写的,你跟珍珠始终月兑不了干系。”

“啊?”

老农夫又扛起了锄头,微笑着转身重新走入竹林,嘴里哼着让人听不明白的小调。

“那是什么意思啊?”转生使大嚷。

老农夫丝毫不理会他,径自走入竹林,消失无踪。

“喂!”转生使这一吼,才猛然捣住自己的嘴。那可是菩萨!他这么“喂喂喂”的乱叫,岂不是要遭天谴?!

就这么一转念间,他们已然离开了竹林,周遭又是一大片的虚无。没有竹林,没有麻雀,也没有了竹桌竹椅。

从现在开始算,他们新的五百年,开始了。

菩萨的旨意真是好生奇怪,怎么会把珍珠跟钟重摆在一起?他们怎么看也不搭调,怎么看都觉得珍珠应该跟自己在一起比较妥当。

转生使瞪着钟重的斗蓬,好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道:“喂,菩萨把珍珠交给你了,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她。本官官阶虽然小,但倘若本官知道你没善待她,本官还是不会与你善罢罢休的!你知道吗?”

斗蓬远远站在一旁,对他所说的话没半点反应。

“你真是个闷葫芦!本官跟你讲话,你到底听到没有?!”

“他不爱讲话就由着他吧。”珍珠摇了摇头。

“妳要跟这闷葫芦在一起五百年啊,真会闷死!”

“鬼是闷不死的。”

“也许正因为闷不死,所以更惨了。”

珍珠不由得失笑。“要是跟你在一起,一定不觉得那么闷了,可惜……”

“可惜菩萨不知道怎么想的。”

转生使懊恼地摇摇头,有点后悔刚刚没跟菩萨据理力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还满喜欢珍珠那至情至性的脾气,让珍珠跟着自己替鬼魂转生应该不错,怎地菩萨竟让珍珠跟着狩魂使去抓游灵?

望着他们,钟重只是沉默。他也明白珍珠的至情至性跟自己并不搭配,他跟在菩萨身边听菩萨讲经已经多年,菩萨总说他太“空”了。是因为他太“空”,所以要配上珍珠的执着吗?

执着,凡人总是执着的,他看过太多勘不破爱恨嗔痴的凡人,珍珠就是其中一个,跟这样的珍珠相处五百年……菩萨是要考验他的耐心,要把他变成圣人吗?

“唉……本官的时辰到了,还有好多事情没办呢,不能再留在此地了。”转生使依依不舍地望着珍珠道:“本官有空会再来探望妳的,妳善自珍重。”

“妾身晓得……你可别再害人转不了世。”珍珠忍住笑意回答。

转生使翻翻白眼,一脸的莫可奈何。

转生使走了之后,四周又是一片死寂了。枉死城中最令人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死寂,无天无地的死寂,令人寂寞得发狂。

珍珠转身望着狩魂使,那暗灰色斗蓬静静伫立在她身旁,那竟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她不由得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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