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有心或无意,他当真选了不提供刀叉的餐厅——日本料理店。
竹影摇曳,小桥流水,这家日本料理店虽是在市区,处处绿意却让人感觉仿佛置身竹林之中。
“妳想吃些什么?”莫士杰问。
甄亚君看着菜单上的价钱暗暗咋舌,随便点个两样都能花去她一个礼拜的餐钱,价钱和它的装潢一样高贵。
为了替他省钱,她只选择了寿司和山药凉面。
“先生要点什么呢?”穿著和服的服务生转向莫士杰。
他端详菜单,问她,“敢吃生鱼片吗?”她点头。“有什么不敢或不喜欢吃的吗?”她摇头。“那就……”他飞快的点餐,生鱼片、天妇罗、串烧,当菜上桌时,挤得桌面完全没有空位。
“你是大胃王吗?”她讶异不已。
“不是,但我今天特别有胃口。”
他说谎,过不了几分钟,甄亚君就察觉到了,她面前的盘子食物堆成了小山,他却几乎没动到筷子——除了为她夹菜之外。
“欸,你不是说你胃口很好吗?怎么菜全跑到我的盘子里来了?”
莫士杰没回答,岔开话题。
“送妳的花收到了吗?”
“收到了。”她微笑。“为什么送我花?”
“向妳赔罪。花店的人告诉我,红白混合的玫瑰代表和解。”
她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她自作多情,人家根本没那意思,真丢睑。
莫士杰一脸正经八百。“我以前曾经对妳说过那么多过份的话,对不起。”
甄亚君一愣,被他搞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都道过歉了,不用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吧?”
“这是诚意。”他笑。“妳肯原谅我吗?”
“不是早说扯平了吗?”她摆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让恩怨随风而逝吧!”
“妳这人一向不记仇吗?”
他仍记得那一天晚上,她声嘶力竭怒斥他的样子,也还记得那一夜,她伤心痛哭的模样。而他只不过道个歉,她就这么轻易原谅他?
“不然还要怎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你出钱又出力,带我看医生又为我煮早餐,连家里都替我收拾了,又请我上馆子吃饭……”她耸肩。“咱们只是有点小饼节,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哪来那么深的仇恨不能解啊?”
莫士杰闻言苦笑。
“和妳比起来,我倒是显得小心眼又恶毒了。”无缘无故去伤害一个善良的女孩。
既然和解了,甄亚君也想把话说开。
“我一直搞不懂,你之前为什么对我有敌意?”百思不得其解啊!
“自我防卫吧。”他耸肩。“当时妳坐在那里,用一双指控的眼神瞪着我,又暗示我虐待小动物,我自然而然就想要反击。”
“你也一样啊!”她不服。“先入为主的认为我虐待猫老大。”
“猫老大不是妳养的猫?”他问。
甄亚君也开口,“那只狗不是你养的?”
两人对看一眼,都发觉之中有些误会到现在都还没解开。
“女士优先,妳先说。”
“猫老大不是我养的猫。我搬进那间屋子时,牠就在那里了,牠的主人出国念书,把牠丢在租屋处,我是不得已才收留牠的。”
“妳讨厌猫?”由她的语气判断。
甄亚君耸肩。“也不能说讨厌,只是我家上至父母,下至妹妹,每一个都是猫痴。如果要排一个家中地位表,我敢保证,我的排名绝对还在那些太上皇猫下头。”想来就心酸啊!“换你说了。”
“小笨是我在路上捡到的。”
“小笨?”她扬眉。“这是你替牠取的名字吗?”
“没错。”想起那张呆蠢的狗脸,莫士杰笑了。“因为牠老是笨手笨脚,跌个四脚朝天,所以我就叫牠小笨。”
“所以牠看起来那么脏那么可怜,不是因为你虐待牠喽?”
“当然不是。”他拧眉。“不过我承认,我以前不喜欢狗,因为小时候曾被狗咬过。”
甄亚君噗哧一声笑出来。
“是不喜欢还是怕?”有些被狗咬过的小孩,长大仍然忘不了那种恐惧。
“是不喜欢。”他坚持这个说法。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她窃笑,因他这可爱的弱点。
幽暗包厢内,两人有说有笑,天南地北的聊着。一开始有些生疏,但愈聊气氛愈热络,很快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一餐吃完,两人都有点意犹未尽。
“要去走走吗?”他提议。“吃完饭,到海边散散步,有助消化。”
“海边?那至少要开一个小时的车吧?”那时,食物早在胃里消化完了。
“有什么关系?”和她相处很愉快,他还不想那么早回去。
“晚上耶?”她嘴上嘟嚷,其实心里很高兴。
“妳怕吗?”他忽地笑了,“放心,我不会把妳压倒在沙滩上的。”
她也跟着笑。
“野狼要骗小红帽时,也保证不会吃掉她。”
“妳好多疑.”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发誓。”他真的举手发起誓,内容却叫她瞠目。“除非妳要求,否则我不会把妳压倒在地上。”
“你在说什么啊!”她又好笑又害羞。“谁会要求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莫士杰看着她绋红的双颊,目光闪动。“但如果妳真的要求了,我一定毫不迟疑的照做。”
欸欸,他是不是在跟她调情?这种事,她没经验。可空气中的暧昧,他语气中的挑逗,却很明显。
她的心卜通卜通在跳,跳得她面红耳赤,呼吸困难。
“你想得美!”她故作轻松,不想被他看出自己的心正逐渐失守。“换你求我,我考虑看看。”
“好啊!”他声音沙哑。“妳说的喔,到时妳一定要把我压在沙滩上,我悉听尊便。”
甄亚君闻言愣住,接着忍不住爆笑出声。
“这个好笑。”想不到这家伙也有幽默感,大发现。
莫士杰想告诉她,他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但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摇头笑了笑,将话又吞了回去。
“怎样,去不去?”他问。
“去啊!怎么不去?”她笑咪咪的望着他。“走吧!”
皎洁月光,繁星点点。沙滩上,足赤着脚并肩而行的两人。冰冷海风迎面而来,两人理所当然愈走愈近,汲取对方的体温。
听着浪涛声,仰望明月,甄亚君忽然笑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莫士杰好奇。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说来听听?”
“不可以笑我喔。”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曾经幻想过,在伴着星子的月光下,和喜欢的人牵手漫步在连绵不绝的白色沙滩上,多浪漫!没想到今天能实现一半的幻想。”
“只有一半?”他扬眉。“月光、星空、沙滩都有了,剩下的那一半也很容易。”大掌牵起她的手。“喏,这样另一半也有了?”两人掌心相贴。
“谁说我喜欢你了?少臭美!”她佯骂,嘴角不自觉上扬。
“妳的表情告诉我的。”看出她的口是心非,莫士杰更开心。“别板着脸,来不及了。”
“你这个自大狂!”她给了他一个白眼。
他只是笑,紧握她的手。
“我们到那边坐一下吧!”
他们在岩石上并肩而坐,两手紧扣,他不放开手,她也不抽回。海风吹得两人身体冰冷,唯有紧握的双手和狂跳的心脏异常炽热。
“你说,如果我们一整夜都在这里守着,能不能看到流星?”
“妳想许愿吗?”他打趣道:“那最好先练习如何在短短几秒内,把妳的愿望说完。”
她哈哈笑。“那有什么问题,我只要五个字就可以解决了。”
“是不是『我想当作家』?”
她身体一僵,接着露出苦笑。
“不是。”她早就死心了。
沉默忽然降临,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她被退的稿件。
“其实……妳写的小说也没有那么糟。”他试着安慰她。
他的安慰并没有让她觉得好一点,反而更难过。
“你很不会说谎,你知道吗?”与其被人同情而安慰,实话虽然伤人至少没有被施舍可怜的难堪。“算了,写作这种事,大概是讲天份的吧?我想我没有那个天份,连我的家人都叫我别作白日梦。”
她伤心的表情牵动他的心,莫士杰不自觉放柔了语气。
“没有天份,可以靠努力弥补。就算是天才,也曾有挫败的时候,不努力过,怎么知道能不能?”
甄亚君听了一脸苦瓜。
“我努力很久了,但还是没成功。当一个失败者的滋味并不好受。”
“出书那么重要吗?妳想当作家,是喜欢写作,还是只要那个作家的头衔?如果是后者,那妳可以放弃了。但若是前者,就算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出书,也应该是快乐的,不是吗?”
她默默咀嚼他的话。
“嗯,你说得对。”或许,她太执着于要得到结果,反而忽略了过程的快乐。“你呢?如果许愿可以实现,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不相信这种事。”他笑,逃避回答。
少年时便被迫自立更生,他的人生哲学是求人不如求己。如果他想要一样东西,他不会许愿,不会祈求上天赐予,而是自己去争取。
“假设而已嘛!”她用肩膀撞他。“只是假设,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莫士杰认真的想了想,摇头。“没有。”
“不会吧?”她吃惊。“你的生活这么快乐?想要的都有了?真好!”
“快乐?”他想起自己被工作占满的生活,想起每天回到家空荡孤独的感受,苦笑着。“我并不觉得快乐。”认真回想,他真正快乐的时间并不多。
“为什么?”她问,语气关心。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莫士杰耸耸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谈不上快乐或哀愁。”
“你干么把自己的人生搞得这么无趣?”她不解,“来嘛!想一想,许个愿,也许会实现喔。”
拗不过她,他闭上眼睛,想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差点睡着了!
“好吧!”终于,他想到了。“如果可以许愿,我希望自己能好好睡一觉。”
她做滑倒状。
“啥?!”是他说错还是她听错?“你失眠啊?有没有去看医生?”
“不算失眠。”她的反应逗笑了他。“只是很难入睡。”
“亏心事做太多,良心不安?”她开玩笑道。
“不好笑。”他佯怒瞪她,惹得她哈哈大笑。
“好好,说真的,为什么失眠?你工作不是排得满满的吗?照理说,应该一沾枕就睡着吧?”
“不知道。”似乎是自他母亲离开起,他就无法在寂静的夜入眠。即使睡着了,也睡不久、睡不沉,所以他一向睡得不多。
“有没有试过听音乐,睡前喝热牛女乃,数羊?”
“我习惯开电视。”这是他头一次告诉别人这个秘密。“我无法忍受四周安静无声。”
“难怪,你不知道失眠的人最忌看电视吗?听音乐才能放松心情。”这是她从报纸上看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坦白道:“电视的声音会让房子显得热闹,而且那能让我分神,不会去想太多事。”
他阴郁的表情让甄亚君蓦地想起那次她口不择言反击,他曾自嘲的说:“当年她要是不生我,或一生下来把我掐死就好了,这样对任何人都是好事。”他失眠的原因,会不会和他的母亲有关?
她想安慰他,却又怕说错话搞砸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于是便故意开玩笑道:“或许你可以试试在睡前跑一千公尺,或是做一百个伏地挺身、仰卧起坐,包你一躺下就睡死,一觉到天亮!”
丙然,他闻言笑了。
“我每天都做五十个伏地挺身。”
“真的吗?”她转头,打量他西装下的身材。嗯,好象是有点料。
“妳想检查看看吗?”莫士杰扬唇,笑得别有含意。
“在这里?”甄亚君扬眉。“你要现在月兑吗?”
“何必月兑?直接模就好了。”说罢,当真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贴去。
“你干么啦——”她笑着尖叫,身子往后仰倒,拚命想抽回手。
“小心!”他猛地将她往前拉,她整个人跌入他怀里。“妳刚刚那样太危险了!”他心有余悸。
她仍然开心的笑着。“还不是你害的。”举手作势捶打他的肩膀。
莫士杰不闪也不避,只是定定的注视着她。
海风吹乱他的发,月色昏暗,甄亚君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脸上。
笑声渐渐止住,心跳开始加速。
他低头,温暖双唇覆上她的嘴。轰地一声,甄亚君顿觉一阵天旋地转,鼻间充斥他的气息,再也无法思考。
“眼睛闭上。”他的唇抵着她,低语,“妳一直瞪着我,这个吻怎么继续下去?”
“什么?”她意乱情迷,神智不清。
“把眼睛闭上。”他轻轻啃着咬她的唇瓣。
“喔。”她乖乖听话。
唇舌火热交缠,海风冰冷,两人更热切紧拥,汲取对方身上的体温。一吻完毕,两人都气喘吁吁。
“幸好妳没有擦口红的习惯。”他笑。“否则这时我一定成了大花脸。”方才的吻太激烈,他没想到她竟会这样热烈响应他。
甄亚君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浑身发软,又觉得轻飘飘的,像置身云端。
她止不住脸上的笑。“下次我涂个又厚又重的鲜红色,让你沾成大花脸。”话都说完,才觉不对。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在告诉他,她还期待他下一次的吻?
丙然,才刚想到呢,就听见他说:“我知道妳还意犹未尽,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什么舍命陪君子?”她起身,戳他的肩。“和我接吻那么委屈?我又没逼你!”
莫士杰笑着叹气。“是,妳没逼我,是我情不自禁。”大手环上她的肩,将她拉近。“吓着妳没有?”
她摇头,脸颊贴在他肩上。
“你常常这样吗?”
“嗯?”他想了一会儿,才会意她指的是接吻这回事。“妳想听实话还是谎话?”
“都要。”
“谎话是,经常。实话是,我上一次和女人接吻……我算算,一、二、三,大概有三年以上了吧!”
“真的假的?”她不信。“你会不会记错了?”他的条件不错,感情生活会这么贫乏?
“是真的。”他口气略微无奈。“我的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而且我对女人没兴趣。”
“那我呢?”她扬脸看他。
“妳不一样。”
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甄亚君连忙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心里好甜蜜。
夜渐深,满天星斗下,他们紧紧相依。此时此刻,这片海洋,这个甜蜜的夜晚,只属于两人。
凌晨三点钟,黑色轿车在公寓大门前缓缓停下。
“嗯……我该回去了。”甄亚君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其实舍不得,却又不想表现出来,因为她不希望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不是有句话说:愈容易得到的,愈不懂得珍惜?
莫士杰不发一语的用拇指摩挲她的手掌,不愿放开。
和她在一起,他总在笑,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像今天感觉如此放松、愉悦。
他不想放她走。
“到我家坐坐?”他提出邀请。
“不了。”甄亚君强迫自己拒绝。“我们明天都还要上班,真的太晚了。”
“真的不要?”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笑笑。“改天吧。”第一次约会,总不能让他得分太多。
“好吧!”莫士杰叹气,不想逼她,怕吓走她。“记住妳说的话。”
“嗯。”她下车,轻轻关上车门。“晚安。”
纤细背影消失在门后,他仍舍不得走。头探出车窗,从楼梯的透气窗可以看见她一层层拾级而上。
莫士杰看着她进门,仰望阳台,她没有出来。又看了一会儿,惊觉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他失笑。
瞧瞧他,三更半夜不想回家,坐在车里等她从屋里探头出来看看他,简直像个傻瓜。
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还是早点回去吧!
再看最后一眼,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排挡、踩油门,将车子驶入对面大楼的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