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媛安睡得很熟。睡到辰时末,天光都亮透了室内,还是睡得很沉。
早起的贵蔚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头边,静静地候着。
和哥哥一块用早点,是她一直很期待的事。以前,她只敢把自己锁在那破旧的院落,独自用餐。搬进这多福院后,也不好遇上大哥。通常大哥卯时就要上朝,那时她还在睡呢!不过,今天不一样,大哥说,这一整天,他都是她的,他可以好好地陪她呢!说什么,她都一定要等到大哥醒来,再一起吃早点。
想着今天的行程,贵蔚终于浅浅地露出了笑容。
忽然,床上有了动静。贵媛安侧过身,伸手往床内探了探,好像要捞什么。最后,他捞到了她的枕头,竟就往自个儿的怀里带。
斌蔚心想,大哥不会以为那枕头是她吧?模着抚着,贵媛安也觉得不对劲了。他半睁开眼,看清怀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慌地坐起身,翻着身边的床被。
“蔚蔚?蔚蔚?”他急坏了,也不看一下周旁与后侧,就下了床,直奔门外,大声地嚷起来:“来人!傍我来人——”
她噗一声,笑了出来。他转身看着她,因方纔的惊吓而紧绷的脸松缓了下来。
斌蔚抿着嘴,忍笑。哥哥很爱面子的,她不希望他觉得她在笑他。
“没关系,蔚蔚。”其实贵媛安没有不悦,他只是怕她被那些毒蝎带走了,在他难得睡得很熟的时候。缓了一下,他反而鼓励她:“妳笑,哥哥想看妳笑。”
“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慌张的样子。”贵蔚还是憋着笑,说:“还有头发乱乱的样子。”
大哥平日可是最注重外表的,连她也没看过大哥这副刚睡醒的模样,这景象让她觉得好珍贵。因为,这正是他们好亲近的象征。
斌媛安坐回床边,痴痴地看着她那亮光光的小脸,问:“蔚蔚喜欢吗?”
斌蔚一楞,没想到自己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她害羞地点头。
斌媛安笑得开心,哄她。“那之后,哥哥都来这里睡,让蔚蔚早上都可以看到哥哥这模样,好不好?”
斌蔚又紧紧地抿起嘴,不想让笑容看起来那么得意。她替大哥拿来了外衣,要为他披上。忽然贵媛安大臂一捞,将她给捞进怀里。一个热情饱满的吻,就贴上她粉女敕女敕的小颊。看着贵蔚惊喜的目光,贵媛安满足地将脸窝在她的颈项,用撒娇似的语气说:“再送上这样的吻,蔚蔚觉得如何?嗯?”
斌蔚觉得好痒,嘻嘻地笑。
斌媛安好喜欢一早就听到这银铃似的笑声,又呼了一口气在她的颈上。“蔚蔚的答案呢?嗯?”
斌蔚赶紧夹紧肩膀,回答:“好啦……”
难得的,一早醒来,这多福院固定充满笑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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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月三日,其实是不宜出行的。出门前,郑参事这么提醒过贵媛安。
但是贵媛安不听,依然叫人备了马车,带贵蔚往穰原城的西南边走。
在车上,贵媛安一直握着贵蔚的小手,抚着、模着、轻捏着。他说:“之后用早点,时间到了,就把哥哥叫起来,不要等,懂吗?”
“可是,哥哥看起来,还想再睡。”贵蔚说。
斌媛安笑她的贴心。“因为蔚蔚在哥哥身边,太让哥哥安心了,所以才会睡得没半点知觉。”他牵起贵蔚的手,吻了一下,笑得坏坏的。“都是蔚蔚的错。”
“大哥胡说。”贵蔚笑斥着,想把手缩回来。
可贵媛安不依她,就是要这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底才觉得舒爽、踏实。
斌蔚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我们之后,每天,都可以一起用早点?”她刚刚应该没听错,她听到大哥说,之后。
斌媛安一愣。“当然。”
斌蔚咬咬唇,又问:“那晚餐呢?”她问得好小心。“一个月一次,一起吃?可以吗?”
看她问得怯生生、小心翼翼的模样,贵媛安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当然可以,蔚蔚。只要妳肯开口,没有什么不可以。哥哥都会佮妳……”
“谢谢大哥。”对这允诺,贵蔚笑了。“我好高兴。一个月一次就好,我很满足了。”想想,这几年来,和大哥同桌用餐,次数屈指可数。一个人对着荒芜的窗外与昏黄的烛火吃饭,那孤苦,真的是太让人难以忍受了。一个月一次就好,她不贪求,毕竟大哥还是得顾全主母与妻子,她不可以太无理取闹。
他何认真地盯着她,教她有些不自在。“妳觉得我能给妳的,是否太少了?”
斌蔚一惊,连忙否认。“没呢!大哥为我做的,巳径够多了!”她低头。“真的,已经够了。我自己知道,我给大哥添的麻烦,很多很多。”
“可是哥哥觉得,一个月一次,不够。”贵媛安严肃地说:“我能给蔚蔚的,也不只有这些。”
斌蔚抬头,不解地看他。
他瞇起弯弯的眼,笑得性感。“今晚,我们用完晚饭,我想给妳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贵蔚眼一亮,好奇得像个孩子。
斌媛安哈哈笑。“现在讲出来,就不是惊喜了。蔚蔚。”
斌蔚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晚上妳就知道了,不要急。”贵媛安俏皮地对她眨个眼,模模她的小头,宠溺地说。接着,他倾身,探了探窗外,说:“快到于莱坊了。我想让妳认识朋友,这样妳就不会一直闷在府里,闷出病。”
穰原城中,有两个坊区,是专辟给达官贵人居住的,分别是东北角的怀仁坊,另一处便是这建在山丘地上的于莱坊。
上完坡道,来到平地,通过戒备森严的坊门,穿过幽静的数条巷弄,马车停在一处建造得精致的广亮门楼前。贵媛安牵着贵蔚下车,由这宅里的门吏领着,前往接客的大堂。
进大堂前,因为好奇,贵蔚抬头张望四周,以及这宅里宏伟的各式屋檐。她因此看到大堂后还有一栋高耸的四层方楼,上头有好几个楼窗,大部分都是没人的,只有一个最高处靠边的窗,倚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斌蔚注意着她,发现她一会儿眺望远方,一会儿又低下头专注着事,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因为及笄之后,她便被主母锁在那个家中,很少有出门见识的机会,更别提会遇到年龄相近的朋友,交心谈事。所以在这儿看到那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才会引起她浓浓的好奇心,以及欲亲近的想望。
忽然,那女子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眼光寻了寻,找到了贵蔚。贵蔚有些紧张,连忙想要避开视线。可那女子却主动地伸出了手,向她挥了挥,还给她一抹微笑,算是招呼。很少受到善意对待的贵蔚,受宠若惊,也害羞地举起手,摇了摇。
“蔚蔚。”已进到大堂的贵媛安,唤她唤得有些急。“别晒日头,快进来。”
闭过大堂屏风,贵蔚就看到这宅邸的主人坐在正位上,候着他们。
见他们来,主人站起身,向贵媛安作揖,朝她点了头,只唤了声:“师兄。”
斌媛安也回敬。“子夫,近来可好?”
那主人抬起头,英挺的脸上,表情不太热络,冰冷冷的。“很好,师兄。”
斌蔚定睛,一细看这主人,吓了一跳。这男人的眼睛……是青色的?!
斌媛安知道贵蔚会有这反应,便主动介绍道:“蔚蔚,来,他便是清穆侯,裕子夫。是哥哥以前在大武院念书时,所结拜的师弟。”
说到清穆侯,贵蔚就知道了。他和大哥一样,同列四大武侯之一,其先祖也是为禁国开疆辟土的神兽。只是她不知道,清穆侯的眼睛会有那么美丽透澈的青色。
裕子夫像是早习惯了外人对他眼睛的观感,很随性地抽出铜烟管,自顾自抽了起来。老总管则为他们备了香茶,还端了刚起锅的糖果仁招待他们。
斌蔚觉得这男人待人有些冷淡,不过大哥似乎不以为意。
“子夫,弟妹在家?”贵媛安替贵蔚抓了些糖果仁后,问裕子夫。
“她在楼上。”裕子夫吐了烟,问:“师兄找她何事?”
这烟充满药味,贵蔚闻得很不习惯,难受地皱眉。
“弟妹在朝中当职,成就有目共睹。我希望贵蔚可以认识她,学习一些让她成长的事。”贵媛安看着贵蔚,又笑。“也盼贵蔚可以多交个朋友。”
裕子夫这才正眼看上了贵蔚。“她就是贵蔚?”他问贵媛安。
斌蔚低下头,不喜欢这语气。贵媛安应道:“对,她是。”
“本该被东知院娶进门的,就是她吗?师兄。”
斌媛安一愣,声音变硬。“是。”
裕子夫吸了烟,一阵子不说话。
不只是贵蔚不自在,连贵媛安也冷下脸,对他的反应反感。
“怎么了?”他问。“有何问题?”
“她是师兄的妹妹?”裕子夫看向贵媛安。“对吧?”
两人的视线交缠,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冷凝,贵蔚偷觑着两人,有些害怕。
最后,是裕子夫先开口。“老方。”他叫来他的老总管。“带贵小姐上楼,找汝音。”然后他又淡淡地对贵蔚说:“我眼睛不好,要抽药烟,请贵小姐见谅。”
斌蔚愣着,原来他都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她赶紧说:“不会的……”
斌蔚看向贵媛安。他又恢复温柔的笑脸,安抚贵蔚。“蔚蔚,上楼去,跟好方老先生。好好跟汝音聊聊,妳一定会很高兴认识她的。嗯?”
斌蔚红着脸。“好,大哥。”便跟着那老总管进了廊道上楼。
裕子夫瞇着眼,默默地将他俩的互动看得仔细。贵媛安望着廊道,直到贵蔚消失在尽头为止。当他转过头来,脸上出现的,也是不输裕子夫的冰寒脸色。
桌上有一只漆木糖盒,裕子夫倾身打开盒盖,里头是腌制的蜜橄榄,是他抽药烟嘴苦时要吃的。他取了一只,然后向贵媛安推去。“要吗?师兄。”
“今天,我来——”贵媛安将那漆盒推开,声音泠冷的,完全不见方才对贵蔚的温柔模样。“除了想让蔚蔚透透气,其实,我还想知道,我们武侯派的态度。”
“原来,您还记得自己是武侯派的?”裕子夫牵起嘴角,但那一点也不像笑。
斌媛安哼一声。“不过,从子夫刚刚的态度,我就略知二一了,无须多问。”见裕子夫没说话,贵媛安又说:“想以前在大武院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的,便是子夫。”看来,现在不是了。
“我只是希望师兄,不要因此做出什么踰矩的事来。”裕子夫回道。
“我没做什么踰矩的事。”
“为了将妹妹抢回,而将一个高官刑求成人彘*,这没有逾矩吗?师兄。”裕子夫的眼紧紧地盯住斌媛安。
*人彘[zhi],豕也,即猪。
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事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他眼一瞇。“这高官没清高到哪去,他的确犯下那些蠢事,我是就事论事。”
“可师兄终究不是因这蠢事办他。”裕子夫不怕他眼里的威胁,很直白地说:“你是为了私心。”
斌媛安瞪他,慢缓缓地说:“这是,武候派的意思?”
“师兄很在乎她,那场婚宴,大家看得很清楚。”裕子夫说:“但是,请师兄明白,究其名分,你们只能是兄妹之情。其余的,都不被这世间所容。更不容许,你为了这段感情,而做出震惊朝野的事。”
斌媛安则反笑他。“那你是指,相敬如宾是最好的?即使这个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你们夫妻?”
“至少,我不会因为这儿女私情,就做出叛国的行为。”
裕子夫面无表情地说出这话,贵媛安一听,不笑了。
“师兄这次签回的条约,很明显的,对我国不利。”裕子夫有点动气。“您不要以为没人知道。”
“是吗?”贵媛安抚弄扳指,斜眼睨他。“那你想如何?”
“师兄,念在兄弟一场,为弟劝您谨慎三思。”裕子夫说得字字顿重。“不要做出让全天下百姓失望的事。您曾是全禁国的支柱,我们希望您一直都是……”
“好了!”贵媛安不耐地挥手。“我不想再谈此事。”
接着,两个男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再没说什么话了。气氛僵凝,没人敢靠近这大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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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楼下大堂的紧绷,楼上的那间小室,却充满了一种和谐的宁静。
斌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偎在那坐在绣棚前的年轻女子身旁,看着她一针一针细心绣着这美丽的画面。
这长相清秀、遇人便露着和善微笑的女子,就是贵蔚方才在楼下望见的。她之所以坐在窗前,时时眺望远方,便是要将这窗外的市街输廓全绣进这幅绣品里。于莱坊势高,加上她们身处高楼,因此可以将穰原城全景看得分明。
斌蔚是第一次这么全面地看到她生活的城市,因此觉得新奇、兴奋。同时她也对那女子浩大而精细的绣工感到欣羡,不过她怕生,不太敢问她绣这作品的用意,只是坐在她身边,一直注视着那一针一线的穿梭。
当绣到一个段落,女子扎了线头后,便出声了。“贵蔚,妳今年几岁了?”
斌蔚有些紧张地答:“十八了,夫人……”
女子轻笑贵蔚的拘谨。“我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叫夫人的话,真是疏离。熟识的人都会唤我的小名,磬子。”
斌蔚害羞地应了声。“好,磬子姐。”
汝音笑得更开朗,她起身到一旁的壁柜拿了新的丝线,一边说:“妳的事,我都听说了。”
斌蔚一愣。
汝音坐回椅子上换线,说:“不好意思,因为朝上吵得沸沸扬扬,难免会听到一些。我提这事,并不是想评断什么,只是想跟妳说……”见她缩着肩膀,屏息等待的模样,汝音笑得很真诚,看着贵蔚的眼,说:“我很佩服妳的心意与决心。那是我做不到,却一直向往的。”
斌蔚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汝音。她已经太习惯听到贬低的话,所以乍听这样的钻美,一时反而很难接受。
“挣月兑开自己不要的,而勇敢跟随自己的选择,真的很幸福。”
斌蔚好像听出了什么,她想问:难道,像磬子姐这么好的人,没有这样吗?可她觉得这样很失礼,便没问出口,只这么说:“可是,我这样的心意还有决心,却伤害了家人。”
汝音默默地看着她,用认真的眼神鼓励贵蔚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很想跟她们说对不起。虽然,她们不可能原谅我,但是,我还是想试着亲口对她们说声,对不起。”虽然她们恨她,恨到想要杀死她……
“妳还愿意这么想,代表妳是善良的,贵蔚。”汝音轻柔地抚弄着有微微折痕的绣布,说:“我觉得,人只要相处在一起,一定会有不如意的事发生,甚至造成伤害。妳的事,不过是其中一件。我不能说,妳这伤害是对的。但是,当我们评判他人的时候,自己又做了什么对的判断吗?或许我们也在不自觉时,做出了很伤人的事,只是很刚巧的、很幸运的,没碰上礼教这界限,引不起共愤而已。”
斌蔚痴痴地看着汝音述说时的温柔神情。第一次,她听到这样不带嘲笑、不带恶意、不带憎恨的话语。
“而且不是当事者,怎么会知道事实呢?或许跟着妳嫂嫂,妳大哥真的很不幸福。若就这样过着没任何期待的人生,郁郁而终,这结果又要怪谁呢。”说完,她笑了笑。不知为何,贵蔚觉得那笑有些心酸,好像她说的不幸福,是她自己似的。
见贵蔚始终没说什么话,汝音赶紧说:“啊!抱歉,贵蔚,失礼了,我大概是在朝上闷坏了,这些想法不好说给外人听,就一股脑跟妳说了……”
“不!磬子姐。”她羞怯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老实说,我是真的很高兴听到这些话的。大哥说得没错,和磬子姐说话,可以让我放开心。”
“贵都堂这么说我?真是我的荣幸。我只是觉得,朝内近日吵成那样,忽略了正事,让人厌烦。”串好了针线,汝音又开始刺绣。“贵蔚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捏捏陶。”贵蔚说:“我喜欢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