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告诉她,晚上看见丁叔叔的时候不要哭、不许问,只要说再见就好。
“然后我们家就没钱了,我们的房子被银行封掉了……”女童应父亲要求,拿出她“毕生”最大的耐性向死党报告她家家道中落的始末。女童一句话分五次还没讲完,注意力分散的老毛病又犯,她拉着好友无端地咯咯发笑,“霓霓,我爸爸说不是发疯的疯啦!他好好笑哦!”
噗!两个情逾手足的小女生表情滑稽,咭咭咯咯爆笑起来。
女孩儿纯净的笑声脆若银钤,宛如酷热沙漠中的一点绿,清新而动人。站在守卫室外面交谈的一男一女被身后的笑声吸引,不约而同地侧转头,朝在幼稚园门口玩捉迷藏的小身影瞧去。
看见小主人愁颜一扫,脸上总算有点笑意,阿烈心坎那颗与她巨人般勇武外表不搭轧的善感玻璃心一抽!她鼻间泛酸、眼儿红,心痛地明了她年仅七岁的小主人今天将面临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而且保证凄凉难捱。
难怪今天天黑得特别快,丁先生破产就是人类浩劫即将降临的恶兆啦!
他明明待人那么好,人很好相处的说……阿烈很节制地吸吸鼻头,不忍心让隔壁的男人瞧见她快崩溃的丑模样,避免近来“历尽沧桑”的他更添惆怅。
“谢了,阿烈。”
从身旁感恩来的轻叹犹未飘落,阿烈双眼的泪泉已经快泛滥出眶。
她家老板真没人性,居然警告小姐不能哭。方法是人想的,没关系,她来哭!
“你最好不要吧,阿烈。”
咦!为什么不要?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你家老板什么脾气,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还给我一脸纳闷啊?”丁毅笑着,伸手轻快地拍一下阿烈扛满忠肝义胆的硬肩,担心她老是冲动行事地冒犯上司,总有一天会倒大楣。“晚上是毕业典礼,这里现在进进出出的都是黑头车,出入的宾客都是有点身分地位的生意人。”
看阿烈憨直朴实的脸庞堆满问号,听不懂他在婉转提醒她什么。
丁毅不意外她的不懂迂回,打趣着:“台北社交圈不大,今晚应邀出席的家长大多和你家老板有一面之缘。你在这里拿泪水替我饯行,我不是不感动,可是我担心晚上回去,你会看见池家门口有行李在等你。”
经他一说,阿烈发现好像事态严重,急忙请教满脸灿笑的男人:“丁先生,你认为我的行李为什么会摆在门口?为什么?”
“……我想大概是因为你被炒鱿鱼了。”
阿烈总算听出丁毅阻止她当街失态的用意,肥厚双唇开始震颤起来。
“丁先生……”你的义行让人不痛哭也难!靶动地将鼻水用力吸回鼻腔。
丁先生待人明明这么好,好好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为何搞成支离破碎呀?她真是不了解女强人怪怪的想法;她家老板是这个样子,没想到丁太太也是。
三个月前,丁先生的太太因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居然抑郁而终。阿烈心肠软,不禁又替丁毅心酸不已。钱再赚就有,丁太太的老公和她三个孩子都很可爱的,丁家的孩子都还那么小,老大今年才七岁而已……
阿烈看着正在做鬼捉她家小姐的外向女童,眼中的湿气愈来愈重。丁太太真是不负责任,把残局丢给丁先生一个人收拾,她不应该!
让丁太太赔上一条命的公司,是她夫家的。她看报纸才知道丁太太不仅人很美,能力更是优秀,国中时代就在丁先生父亲刻意栽培下到公司打工,学习当老板;大学毕业那年在准公公全力支持下,丁太太顺利接掌公司。丁先生虽然是家中的独生子,却只喜欢研究地质、亲近自然,从来不过问公司的营运情形。
这也就难怪,丁先生虽然全力以赴,最后还是没能保住他太太的心血结晶。
丁家的事业在丁太太死后一个月,宣布破产。
短短三个月,由一个有钱有势的阔少爷变成穷光蛋,从一个拥有模范家庭的幸福老公,变成必须独力扶养三名稚儿的年轻鳏夫,丁先生除了人有些清瘦、眼窝多了两团黑眼圈、气色没有以前红润外,他的笑脸还是灿烂得令人为之鼻酸。
眼泪都往肚里吞了吧,男人有泪不轻弹嘛……顾不得路人饱受惊吓的目光,阿烈不想再忍,她以吓坏路人的劲道与声量用力擤鼻涕。丁先生都自顾不暇了,却还处处为天下人设想,担心她会被小主人那个冷面罗刹妈开除。
丁先生,你是大好人,你晓不晓得呀!
“……我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你令人尊敬,丁先生,你是全世界最潇洒英俊的活菩萨!你知道吗?
表情故作严肃样,“这是不容置疑的。”
你是全人类的灯塔,是指引我阿烈人生方向的明灯!双手交握,愈握愈紧。
“……我大致了解你对我的『看法』了。”完全坦白在她激动的表情。
这一去,丁毅不知自己何时能回归故里,现在不说,往后恐怕没机会了。
丁毅机会教育着热血澎湃的傻大姐:“小彩虹和我家小鲍主,她们有我南非的地址,有事情你可以写信来,我会尽量帮你忙。我人不在台湾,不比以前住在优花的对门,小彩虹随传随到,以后我无法在第一时间安抚优花的情绪,你——”
等等、等一下!让她先搞清楚一件事,“丁先生,请问你说的优花是谁啊?”
“大概应该是小彩虹的妈妈,你的老板吧。”丁毅捧月复大笑。
仰头大笑间,丁毅瞄见两个活蹦乱跳的小捣蛋,听见他的笑声,立刻煞住她们飞起来几乎足不点地的双脚。小娃儿有样学样,调皮地模仿他捧月复的模样。
丁毅瞄瞄时间,笑着加紧脚步把话讲完:“优花刀子嘴豆腐心……”从阿烈突然以一副“你其实是看到鬼吧”的表情震惊瞄他,丁毅不难知道她对顶头上司的评价,绝对低于丁等。丁毅脸上的笑意流露一抹体谅,“每个人都有他的性格缺陷,我是,优花也是。优花的脾气表面上是倔了一点,并不表示她不能讲道理……”
“可是我火大的时候,完全没办法沟通耶。我试过了,真的!”阿烈赶紧自首,以免丁毅看她高人一等,就误会她的EQ也有那么高。“上次老板还命令我去报名『情绪管理课程』我去两个月,还是没用啦!每次火气一来,我还是很捉狂,还是气到口齿不清,气到我爸妈是谁都记不起来。神奇吧?丁先生。”
可是阿烈不会伤害人,她个性善良,不会允许自己滥伤无辜。
“优花如果在气头上,你尽量别跟她硬着来,火上加油会造成你们两败俱伤。优花虚长你几岁,老是由你退让,对你说不过去,要是你忍不住又跟她爆发口角,你记得找小彩虹的哥哥帮你忙。别看晴雍只是小学生,他处理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如今,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晴雍身上了。
小彩虹的舅舅性格阴晴不定,比优花还难缠,晴雍是他唯一想得到的救兵。
池家的成员很单纯,小彩虹的爸爸入赘池家之后,在小彩虹尚未出生前就跟优花离婚了;同年,热爱滑雪的他死于一场山难。小彩虹一出世就没有父爱,她爷爷女乃女乃那一代的长辈几乎全殁,池家仅剩下优花、优花唯一的弟弟,还有她的独生子,再来便是可爱的小彩虹。
池家目前的人口和他家一样,共有四人;只剩……四个人了……
丁毅暗自叹息一声,对激动的阿烈坦言他的私心:“阿烈,请你务必留在小彩虹和我家小鲍主身旁,她们两个都需要你;以后也要麻烦你,请你多多带她们两个到郊外走一走、跑一跑。”
“丁先生,你……”你真是太——令人动容了!
“……哪里,你客气了。”
心中的义气被丁毅全数激发,阿烈捶胸立誓:“我阿烈会拿我的性命保护两位小姐,我答应丁先生,这辈子绝不离开两位小姐身旁半步。我阿烈不惜和老板翻脸,也会像丁先生以前一样,常带两位小姐去钓鱼骑马捡贝壳,如果阿烈有违此誓——”
“不必漫长到一辈子,阿烈,只需要到她们两个成年就好。”虽然不信邪,丁毅还是在阿烈撂下狠话之前,出声阻止她自残。“一辈子不离开半步,不论对谁都是沉重的负担。”万一她们一个嫁日本、一个嫁瑞士,阿烈不就毁了?
再也受不住丁毅贴心的笑容,阿烈哇地一声捶墙号啕大哭!
“……”往好处想,至少这回她记得转身再哭,这表示阿烈变机灵了。
好的开始。
看见阿烈哭得伤心,霓霓心惊胆跳跑过来,站到丁毅面前,满脸迟疑。
七岁稚龄,难以真真正正领略离愁之苦,即使“丁叔叔一家人要离开台湾”这件事情曾经很困扰霓霓,但谣言传出以后,她依然天天看见臭气相投的好朋友香香;她最喜欢的丁叔叔还是常常带她去山上挤牛女乃骑小马。
她以为妈咪和舅舅是骗人的……丁叔叔没有破产,没有……
妈咪很有钱,为什么她不借钱给丁叔叔?霓霓难过地眨巴泪眸。
她好想问丁叔叔:他们一定要去南非吗?她可不可以跟他们去?可是妈咪早上叫她不要烦丁叔叔的时候,一直在瞪人,表情好凶好凶……
“丁叔叔……”霓霓无助地伸手拉拉丁毅,另一只手抡成小拳头,揉着她淹大水的凤眸。她谨遵母训,不敢逾矩问出心底的疑惑,女敕生生的童音却绷满了惊惶。“阿烈……她怎么了吗?”
“我没事!”阿烈连忙回身澄清,“我没事啊,不信小姐你看!”
丁毅凭着大人的身高优势,替霓霓先看了。
“阿烈,劳烦你带我家的小女王进去冲洗。”飞快捞起小家伙,朝花圃走去。丁毅将霓霓小小的头颅固定在他的心窝处,让小家伙及时避开一张涕泪交纵的可怖面容。“剩下的二十分钟,小彩虹是我的,我们两个有心事要聊一聊。”
“她叫池悠霓,不是小彩虹啦!笨爸爸。”
“是,小女王。”丁毅微笑,感谢阿烈把他意见很多的女儿带开。
天色暗下,路上的人车多了起来。这意味着:他们离开台湾的时间渐渐逼近了……
选蚌没人吵扰的角落坐下,丁毅低首与霓霓惶然不安的小脸无言对望着。
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他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小家伙毕竟才七岁,说太深她听不懂;说浅了,他担心小家伙的心智发展比他以为的早熟。忽然从她生命中离开,他会不会无意中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小孩子对气氛的感受很敏锐,何况小彩虹依赖他甚深。
优花等于是他的妹妹了,所以他把小彩虹当自己的女儿疼着,给霓霓的爱从没少过自己的孩子。童年是人格养成的关键期,因为不乐见霓霓步上她哥哥晴雍的后尘,童年都在书桌上度过,所以带孩子出门游玩时,他总是不顾优花反对的把小彩虹也带上。
不是每个人都有英才资质,等着激发;但他偏偏无法反驳坚持遵从池家优良祖训的优花,因为在精英教育下,池家四口人就占了三名资优生。
可怜的小彩虹,身边的亲人都这么优秀,都是精英……真可怜……
他本来以为,他可以看着几个丫头长成令毛头小子神魂颠倒的美女;他以为,他可以在小彩虹被可以预期的课业压力追得透不过气时,竭尽叔叔所能,为她争取到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因为,除了一双古典迷人的丹凤眼,小家伙身上没有池家人冷静内敛的家族性,没有精准如读书机器般聪明卓越的头脑。
小彩虹像她的父亲,天生热情而外放。
苞家人格格不入,你以后该怎么办?小家伙……丁毅拂去霓霓颊上的泪水。
“叔叔,我有钱……”霓霓怯怯地拿起她的羔羊皮小书包,从中找出一张专为池家千金特别订作的粉红色晶片金融卡。“过年的时候,妈咪跟舅舅给我很多很多压岁钱哦,我都存在我们家银行了哦……”
丁毅将雪中送炭的小手收握着,眼眶微红,“叔叔对你很抱歉,我很抱歉。”
霓霓听不懂他为什么要向她道歉,她揉着冒泪的双瞳,伸手把卡片移进丁毅总是暖融融的掌心间,期望这些钱可以帮助他,然后他们全家人就可以不必离开了。
“里面有三万七千块哦……”
“叔叔要送你两样礼物。你要答应叔叔,你会好好照顾到叔叔回来为止。”
听见他还是要离开,霓霓拿手臂挡住她哭得红通通的小脸,对丁毅点点头。
“第一样礼物是,池悠霓。”丁毅温柔笑道,将竭力压抑哭声的小家伙抱起来,让她疑惑抬起的泪瞳平视着自己。“你的名字是叔叔帮你取的,你要好好照顾叔叔的池悠霓。霓是彩虹的意思,悠是到处乱跑的意思。你告诉叔叔,悠霓是什么意思?”
霓霓的声音有着不确定:“是……是小彩虹吗?”
“答对一半。”替她捏掉鼻水。“你是自由自在的小彩虹,你不受拘束。”
尽避有听没有懂,小家伙还是很捧场的对丁毅点点头。
六点半的弦乐在他们身后悠扬地响起来,丁毅瞄见霓霓的老师出来逮人了。
小家伙人生的第一场毕业典礼即将展开,从今以后,他连这么一点平凡小事都无法参与了。清闲优渥的富贵人生已经结束,他竟然毫不眷恋;富贵荣华之于他,或许真如优花所言,仅是人生路途中的一场饼眼云烟,转身即可遗忘……
丁毅环顾此后离他们一家人将很遥远的贵族名校,眼神落回霓霓纯净的面容时,他略显憔悴的嘴角立刻飞扬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那是霓霓终生难忘的笑脸,代表温暖温柔与勇气,以及,她心目中父亲的形象。
丁毅将霓霓抛向云淡风轻的夜空,希望她记住展翅高飞的滋味很美妙。
他希望小家伙不要忘了,牢笼之外,有一片蔚蓝且开阔的天空,任她徜徉。
“第二样礼物,叔叔要送给小彩虹的是……”
“开顿幼稚园”园方宣称全台湾最具格调的白色大礼堂,今夜座无虚席。
毕业典礼为了配合家长紧凑的行程表,特意选在周末夜晚举办:礼堂座次因应家长的特殊需求,划分为四区——贵宾区、保母区、安全人员区,以及摄影区。
舞台上飞出一声啁啾,进餐仪态优雅如参加国宴的家长们,看见布幕升起。
莎翁名剧“仲夏夜之梦”隆重登场了,由“开顿幼稚园”全体毕业生领衔演出,节目单上特别注明这出戏是今晚的压轴。毕业生的亲属们纷纷收敛心神,搜寻自家子弟兵的身影。首先,一群小精灵穿着可爱的花朵旋转出来,一边甜美吟唱——
“吵闹的花蛇快走开,有刺的刺蛹不要来……”
两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下巴微抬,一脸傲慢样,被一群活蹦乱跳的精灵热热闹闹簇拥出来。走在队伍后面的是最缺乏存在感的“活动道具组”,譬如雅典城、譬如夜莺、譬如下弦月。
“壁虎蚯蚓别捣乱,不要走近我们仙后身边……”
小仙王与小仙后头上各戴着一顶皇冠,由鲜花编成,突显王者身分的高不可攀。现实生活与皇亲贵族没啥两样,都是金枝玉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个是家世煊赫的毕业生代表、一个是心高气傲的富商娇娇女,两人骄傲的嘴脸浑然天成得很一致,互辗演技的爆发力居然也凶猛得很一致。
“我骄傲的仙后,真不巧在月光下遇见你呀!”
“怎么了,爱嫉妒的仙王,原来是你!”林中散步时不幸巧遇夫君,小仙后甜美的嗓音忿然失声,怒瞪仙王一眼;这活灵活现的一眼登时为小女孩搏得满堂釆。
“请留步呀,轻躁的仙后。”仙王不甘示弱,望着投射灯悲喊:“难道我不是你夫君?为何你处处与本王作对?仙后啊,你为何把偷来的孩子留在本王身边当随从呢?”对于一个七岁小孩而言,这段台词有着吓人的冗长,而且拗口,小男孩却大气没喘一下,一口气溜完,真情毕露于他忧郁浑成的清秀眉宇间。
在亲友团热力助威下,小仙王获得的喝采声当场气绿小仙后的脸蛋。
谁怕谁呀!小家伙互瞪一眼,表演欲疯狂大开。台上雷电闪闪,台下的宾客赏味义式料理之余看得津津有味,不禁为小家伙精湛的演技时而惊叹,时而爆笑。
月转,莺移。
“夜莺”栖息在舞台入口把风,明明与她无关,她却一脸作贼心虚样。
“快点上来,快点快点!”急声催促走路慢吞吞的转学生,远远瞧见素有“幼稚园镇园法宝”之称的陈老师板着脸走过来。夜莺大惊失色,连忙扑动双翅,坚持替擅离职守的“下弦月”掩护。“那是苹果汁吗?”
斜眼瞄她,低头喝一口果汁,走上舞台的双脚停住,掉头便要往回定。
“不行啦!”夜莺惊呼着扑出右翼,将没什么紧张感的小人儿硬拖上台,额头上鲜绿色的鸟喙随着她涂着夜莺妆的脸上下摆动,模样煞是逗趣。“陈老师在瞪我们了!不行啦,等一下再去拿啦!”不放人的鸟掌感到一阵冰凉,夜莺低头看着对方塞给她的物品,愣道:“苹果汁你要给我喝吗?”
“好难喝,我不要喝。”
“难喝哦?”举高左翅遮住脸,半信半疑采出舌头。“不会啊,你再喝一口。”
叉起西瓜正要吸汁,闻言,他见鬼般盯着果汁。“里面有你的口水耶!”
“那有什么关系?”
不可思议地瞪着似乎觉得他是怪胎的鸟脸。“你舌头伸进去了,很脏耶!”
“我今天又没有咳嗽,不然你喝杯子这边嘛。”低调跟上不想理她的小人儿,夜莺左顾右盼,贼溜的双眼不意对上一双酷似她却更显斯文柔和的凤眸。
她吓得蹲下,顺手把东踢一下道具岩石、西踢一下道具树根的人扯下来蹲着。下弦月正要试一试道具青蛙的硬度能否坐人,被身后的人冷不防一扯,差点失足殒落!等到下弦月火大回神,虚惊一场的夜莺也眯清楚凤眼的主人是谁了。
“他是我哥哥哦!”喜孜孜挽着神色不善的小家伙,鸟嘴啄啄右手边。
他为什么要知道她哥哥是谁?甩头走人!
夜莺跳起来跟上,一脸心虚地张望台下,瞄着一名温文俊雅的小男生。
他哥哥大她四岁,身上还穿着小学制服,自己独坐一桌安静地用餐,一派小大人模样,直到他注意到妹妹的飞行路线有点诡异,也看见她一直在观望自己。同住一个屋檐,常陪着她罚站、挨板子,没人比他更了解妹妹的心思。
小扮哥对妹妹鼓励地微笑,眨一下他的左眼,示意还要愁眉苦脸一阵子的妹妹,今天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大人不在家没关系。
小扮哥体贴动人的心意,沁入夜莺今晚特别脆弱的心灵,触动她的伤心事。
扁扁嘴,眼中泪意盈盈,边飞边对执意漠视她存在的背影哀啼:“我们家只有我哥哥来哦,我妈咪去机场送丁叔叔他们……我小舅舅今天要考试,他们没有办法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不能去送丁叔叔他们哦……”
他为什么要一直听她说话啊?
“我跟你说哦,丁叔叔因为没有钱,要去南非当矿工……南非好远好远哦。”
丁叔叔是谁?没有钱不会跟陈管家拿,他是笨蛋哦?“你挡到路了,走开。”
“……”
陷入痛失丁叔叔的莫大打击中,夜莺意志消沉,压根忘记他们是在毕业公演的舞台上,她沮丧地尾随下弦月走过戏飙到一半突然没声音的仙王仙后之间。
“老师!你看他们啦!”不像夫君没路用气到不会说话,仙后直接尖叫。
“来唱支安眠曲吧,小夜莺。睡吧,睡吧,快睡吧,我们可爱的仙后。”
仙后的河东狮吼虽然被来得适时的精灵之音覆盖,行经她面前的人依然难逃一劫。夜莺首当其害,她吓得后退两步,表情纳闷地研究着余怒未消的仙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伤害她的耳膜,她今天没有挖蚯蚓送她了,因为……夜莺黯然神伤,因为幼稚园最会捉虫的高手已经不在台湾了,香香坐飞机去南非了。
羡慕地看着丝毫不受影响的下弦月,看他安然走出杀气夹道的人墙,朝角落的一朵道具蘑菇走去、坐下,当着睽睽众目拿出西瓜。夜莺有样学样,状似若无其事,她撇开眼,避开仙后仙王联手诛杀她的目光,低调飞离对她充满敌意的环境。
“小丽好爱生气哦……吓我一跳……”
把甜分被吸干的西瓜放进保鲜盒,望着盒内鲜美多汁的水果举叉不定,听见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涂着银色月亮妆的小脸不胜其扰地飘起乌云。
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不必下弦月垂下他骄贵程度不亚于仙王仙后的狭长眼瞳,他便感觉自己的脚边多了一团生物。瞄着挨在他脚边哀声叹气的鸟儿,下弦月忿忿地叉起水蜜桃。
“丁叔叔对我好好哦,妈咪也很疼我哦,可是她要赚钱让我和哥哥读书,没有空带我出去玩,丁叔叔都会带我们出去玩哦!”
“一直丁叔叔……”听了一晚,终于受不了月兑口嘀咕。
“对呀对呀!丁叔叔人很好哦,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哦!”感觉眼泪又要洒出眶,夜莺伤心之余突然向前扑倒。近乎没神经的下弦月对仙后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感觉,却被夜莺夸张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手上的保鲜盒整个打翻。
幸好,他手上还有拿着一块——
“欸欸,我跟你说哦……”伤心欲绝的鸟儿伸出一翼突然拉着下弦月曳地的戏袍摇两下,请他吸食水果解渴之余务必要听听她七岁的心事。
下弦月探出头,望着地上的水蜜桃若有所思。
没水果了……
眼神移向离水蜜桃不远的保鲜盒,看着胖保母为他精挑细选、还费心离花的水果,在夜莺刚刚拉他蹲下时洒掉一半,现在终于……空空如也。进食的速度一向娇贵无比,满满一盒水果他只吸完一块西瓜、两口水蜜桃,现在渴得要命。
他要叫王保镳来赶她走!
情深意动诉说完对仙王的不谅解,小仙后转身,在台下观众热情的掌声中款款让出聚光灯下的位置。与小仙王错身而过时,她送给他一个得意眼色。
小仙王懒得与女生计较,他半闭双眼,抚着心口朝舞台前端走去——
“啊,我伟大的仙后……”左肩冷不防遭人从身后狠撞一下!
以为又是精灵笨手笨脚,小仙王急中生智,向舞台最前端走去两步。
清清喉咙,小仙王向底下的大人感人肺腑地伸出双臂,准备以他最赚人热泪的悲情腔调,表达他对妻子下药之后的连绵悔恨。“我亲爱的——”
“王保镳……”
“的的——的——”脑中空白,两手僵在从天花板洒落的光束中。
“王保镳……”没什么方向感,今晚人太多,只好从左边找起。“王保镳!”
傻眼看着那个找保镳的可恨身影走入他视线、晃过他面前,连声“借过”都没有。小仙王今晚第二度在他引以为傲的舞台上气得舌头打结,差点中风!
“喂,不可以到这里来啦!”眼尾悬着一颗斗大泪珠,一只鸟儿惊飞过来。
不像下弦月如入无人之境,把舞台当他家客厅来去自如,尚有羞耻心的夜莺遮遮掩掩地飞到台前来,很快就追上走路速度也是惊人骄贵的下弦月,右翅一挥,好心将走避不及的下弦月卷入她的羽翼之下。
转动眼珠子,夜莺好奇问着更想找王保镳将她解决的下弦月:“欸,王保镳是谁?要我帮你找吗?哎呀!不要再过去了,美女老师刚刚好像在这边耶……”
“呵呵呵,你答对了。”一双纤柔魔爪从角落采出来,搭住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天真小表。“你们两个,下来陪美女老师聊聊天好吗?”
两个搞得仲夏夜鸡犬不宁的小淘气,被一个笑眯眯的女老师温柔地请下台。
台下响起轰堂大笑,几个眼尖的家长已认出两个小活宝高贵的身分。
充盈食物香与淡淡花香的白色礼堂里起了一阵小骚动。有人低声交头接耳,有人凑首探询,更有人心生好奇,偷偷观察两方家长对于突发状况的反应;两个小天真毕竟都是系出名门,一举一动格外引人瞩目。
屹立百年而不摇,姬家与池家可都是真真正正的红顶商人、贵族世家。
众人以欣羡但不失社交礼仪的目光扫来扫去,来回玩味着鲜少曝光的两家人。
姬家和池家人均被妙巧地安排在座位第一排,隔着坐满“开顿国小”校长、副校长和各处室主任的圆桌对望。座次的安排左右逢源,方便小学部的主管提早熟悉两家人,尽早将“双边关系”打好。光从此类细节推敲,对台湾政商名流界即使缺少基本概念的客人,应该也能以普通常识判断出这两家人份量不轻。
“开顿”系列名校,是贵族名校中的贵族名校。从来只见外人巴结校方,没见校方对谁另眼相待过。撇开学校本身力求世界级师资、世界级设备不谈,就读“开顿”的小王子小鲍主,日后可赴英国、美国、德、义、瑞士等多国贵族名校就读,只要毕业自“开顿”的学生,皆可凭在校成绩申请直接入学。留学管道奇畅无比,是“开顿”最大的附加价值之一,这是姬家人入主开顿之后,无形带动的“周边效益”。
姬家人握有所有权,倾向不管事,学校交给创办人全权打理。
七年前独排众议,力主收购陷入财务窘境的“开顿幼稚园”,进而发展出今日的系列名校,这是出自华尔街股票分析师与操盘手、今年一致推祟为“豪门新世代,最具未来展望的专业经理人”的姬家六少爷,初试啼声之作。
当年唱衰收购案的人,近日纷纷改口恭维姬家六少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姬家六个兄弟中,今天也唯有六少爷赏脸,带着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出席侄子的毕业典礼。众人注视着一名双手随兴搭在椅背上的美男子,他头微低与妻儿谈笑风生,少年得志的脸上写满意气风发。
从姬家六少爷、他两个小鲍子,还有趁中场休息时间,带着老婆跑进后台的姬家二少爷,他们深具男性魅力的五官轮廓,眼睛没瞎的人应该一下子就能猜出,今天晚上扮演下弦月的漂亮小男孩,无疑是姬家后代了。
长相出奇俊美,是姬家男性令人过目难忘并且吐血的共通特色。
多金、聪明,兼有一副迷死人的皮相,岂不恨煞人也!偏偏这种得天独厚的世家,不只有姬家一户,池家男丁仪表之出众英挺也不遑多让。这也是商场人士习于将两家人放在一起比较的原因。
在一名身着高中制服的少年,右臂抱着一个大型洋女圭女圭、右手拎着一只书包踏入礼堂时,为儿子顽劣行径向老师诚恳致歉完,一对气质高雅的中年夫妇满脸歉意,正好也走出后台。
一老一少,沿着礼堂饰满鲜花的左墙和右墙,迎面徐步而行。
少年处于发育阶段,身材修长而秀顽,身上的制服和现场唯一一位穿着制服的小男孩同属黑色系,同样也是由中山装改良成,帅气又挺拔。纯银打造的钮扣闪动着银色光耀,如同少年本身强烈发散的光华,耀眼而夺目。
走近由池家小扮哥独撑大局的圆桌,落坐之前,少年认出走道另一端先行入座的人是姬家二少爷夫妇。他礼貌地颌首致意,目光顺时钟游移,发现今天这种小场面居然惊动姬家六少全家总动员,讶异神色从少年古典端正的面容一闪即逝,连同中间桌小学部的校长、副校长一伙人,逐一致意完毕,少年这才放下书包,举止优雅地躬身滑入座位。
众人眼中的兴趣因少年的出现而益发浓烈,视线固定在第一排。
左边,姬家两位美男子年纪稍长,举手投足展露着家族特产的尊贵气势。
右边,池家两个美少男还在发育阶段,各有一双古典而迷人的翘尾丹凤眼。
被池家少年冷冽的凤眸、邪魅慑人的俊容勾走三魂七魄,一群少女乃女乃芳心动荡,正自纳闷着少年为何不将怀中的洋女圭女圭放下来,省得弄酸了他也别具谜样魅力的手臂时,趴在少年肩头的小头颅忽然欠动一下,缓缓地抬起来。
“哎呀,不是洋女圭女圭!”坐在池家人后面的少妇,惊讶地嚷出声。看见那张比洋女圭女圭更美丽、比春雪更透明的小脸对着她细声抽泣,少妇心生怜惜。从她瘦小的模样,少妇判断,少年抱在怀中的小女孩约莫五岁大。好可怜,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妹妹,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饿了?”
听见陌生人的关怀,小女圭女圭左手臂下意识攀紧少年的颈项,瞅着少妇猛掉泪。
少年专注倾听小扮哥吞吞吐吐地向他报告妹妹捅了什么楼子,一面留意怀中小娃儿的动静。久候不到小女圭女圭回应后方的少妇,少年示意外甥稍等,然后转头,认出妇人是某资讯科技产业龙头老大的儿媳妇。
“抱歉,她今天心情不大好。”少年礼貌解释,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清冷,给少妇一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他那双看得在场所有少女乃女乃心儿怦怦眺的迷魅凤眸,并未在少妇引以为傲的娇颜多做停留,语毕,少年便将他的视线移至小女圭女圭脸上。
“长辈关心你,你身为晚辈,不能不回答。”
小娃儿睁大泪瞳,似懂非懂,望着少年对她而言实在太深邃难懂的神情。
“回答后面那位阿姨,你饿了吗?”
“不、不饿。”眼泪依然掉得凶,小女圭女圭直勾勾地凝望少年,声音娇娇细细,融化所有婆婆妈妈的心,独独打动不了少年难以取悦的心。
“话不是我问你的,你不必回答我。你自己想想看,你应该怎么做。”
看起来还在幼稚园小班阶段——事实上,小班生的导师刚刚在台上调整道具时无意中发觉小女孩居然在观众席,确实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小女孩为何还在台湾,少年就以一个摇头谢绝导师的关怀。望着极难取悦的少年,小女圭女圭边掉泪边想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抽泣了一会儿,居然跌破众人眼镜,把少年一番对五岁小孩来说意喻太过深远的暗示解码出来了。面向心生内疚的少妇,她细声说着:
“阿姨,我不饿。”不确定自己这次是否做对了,双眸泪汪汪,小女圭女圭本能地瞧着少年,期望从他美得孤洁的脸庞找着答案。
“舅舅,这条毛巾给小紫擦脸。”
池家小扮哥向老师借来毛巾,听见他家舅舅简单的回应小娃儿一句“你这次做得很好。”之后,便将比羽毛重不了多少的小娃儿举起,放入他俩中间的空位。
池家小扮哥见舅舅问都没问一声,等于不给小娃儿拒绝的权利,开始帮哭泣了一个晚上的小女圭女圭夹菜。趁他小舅舅起身与路过桌旁的长辈寒暄,池家小扮哥拿起毛巾擦拭小女圭女圭涕泪纵横的脸蛋,表情温柔。
飞快观察少年一眼,看他正在忙,小女圭女圭赖入小扮哥怀里撒娇:“哥哥抱……”
那位长辈寒暄完,眼看就要回座,小女圭女圭却黏着他不放人,池家小扮哥于心不忍。
“好久没抱小紫了,哥哥抱你吃饭好吗?”故意提高音量让回身入座的少年听见。小扮哥把偷偷掉起泪的小女圭女圭抱来膝上,指着桌上的水晶杯诱哄小女圭女圭:“这是哥哥的甘蔗汁,这是霓霓的蜂蜜苹果汁。小紫想要喝什么呢?”
“女乃女乃……”
“好,哥哥请阿烈去超商帮你买鲜乳,不要哭了,小紫乖哦。”
“要喝泡的女乃女乃……”到处找不到家人,小女圭女圭严重缺乏安全感,转身伏在小扮哥肩上哭泣。
屈膝落座后,池家小舅舅看一眼故意让小女圭女圭背向他的心虚外甥,当然也瞧见他听见小女圭女圭异想天开的妙答之后突然呆住的模样;答案显然超乎小男生的想像,因为他们家里最小的成员是霓霓,她三岁就断女乃了。
“半途而废,不如一开始就袖手旁观,不要插手。”向服务生点了餐前酒,池家舅舅垂下他妖美的双瞳,挑开餐巾纸准备用餐,随口反问正要寻求协助的外甥,“不是难题,自己解决没问题吧?”
听出舅舅无意帮忙,小扮哥硬着头皮点点头:“没问题。”
“那就依照你的方式,先做了再说。”
“是的,舅舅。”
真可怕!紧邻池家后面那几桌好事的人家,听得寒毛直竖。
池家那小男孩顶多十岁吧?
池家那老成持重的少年舅舅,顶多十七、八岁吧?
池家家规严谨、没得商量,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池家人的行事作风不是什么新闻了,他们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小就积极培养孩子独立自主、独当一面的人格……这么严酷的家庭教育观,算不算是揠苗助长呢?
家里净是养出一堆少年老成的小老头儿,孩子不像孩子,不觉冷清吗?
真不知该羡慕人家教得好,还是婉惜池家人不懂得珍惜童言童语的美妙之处。
可是……亲眼目睹人家的小男孩进退有度,大男孩气质卓然出众……众人一阵汗颜,回头无言望着身边的孩子——他们一个个,不是成天吵着买东买西的败家小霸王,就是挟祖父母之名要胁双亲,不给糖吃,就要上达天厅告御状的不孝子。真是不忍卒睹……目光纷纷逃回第一排,藉由“美不胜收”的优质人物洗涤眼睛。
看见池家的小扮哥跟小女圭女圭沟通失败,抱起她,脚步笨重地走入后台;他途中还以小女圭女圭怕生为由礼貌婉拒大人们热心的援手,着手进行他少年舅舅指示他的“先做再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不同于负责相夫教子的少女乃女乃们,感慨层层叠叠,男士们对池家的精英现象倒没什么感触,即使有,也只是羡慕人家的基因怎么优秀成这样。看见池家小扮哥透过老师帮忙,真弄到一瓶热腾腾的牛女乃给小女圭女圭一解思亲之苦,唉……婆婆妈妈心中感慨更深,更想请教池家一件事——他们曾不曾出产过天真一点、活泼一点,成天只会蠢话连篇、给父母亲找麻烦的小表呀?
这个基因气死人优秀的门第,曾不曾出过一个真正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