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一层层的推挤上岸,在沙滩上破裂、趋缓,归于平静,而后又重回大海。
姜淮蜜走在潮间带,让沙子润湿双脚,十二月天,海水冷得使人颤抖,她望着远方的海岸线,让风扯着她的发,什么也不去想。
马星龙在几尺外抽菸,他不知道她来这儿干嘛,他猜想是凭吊什么,不过他没问,问了她也不会答,何必自讨没趣,反正能在这儿抽菸就行。
十分钟后,她似乎觉得够了,才慢慢走回来,两人也没讲话,就这样走回路边,上车继续往南开,不过这次她倒是让出了驾驶座。
见她一脸苍白又无神地坐在旁边,他忍不住说了句:“你如果没办法下定决心,只要告诉我地点,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早就做好决定了。”她冷淡地说。
“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又何必这样要死不活、阴阳怪气的?”
她皱了下眉头,臭着一张脸,他不识趣地继续说道:“我实在不懂,你个性这么倔强,却这么死心眼……”
“马星龙,你够了没?”
他瞄她一眼。“如果你是男的,我就带你去喝个痛快,第二天起来什么都忘了……”
“那是自欺欺人。”
“男人的痛是痛在看不见的地方……”
她讥讽道:“痔疮吗?”
他笑了起来,阳刚的脸顿时柔和不少。“我觉得你太压抑了,爱没事钻牛角尖……”
她打断他的话。“我对你的见解没兴趣。”
他不理她,继续说:“我以前也爱过一个女人,非常爱,年轻时候谈的恋爱都是这样刻骨铭心,因为纯粹,因为没有经验,很多的第一次都是跟对方一起做的,所以更加珍惜。”
她瞄他一眼,因为好奇所以没阻止他说下去,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谈起他的恋爱史?
他模了下口袋里的菸,想起不能在车里抽,又放了下来。“谈情说爱的部分,我想你也没心情听,我就跳过,总而言之,我们是高中时候开始谈的恋爱,都是彼此的初恋,她是个校花,人又长得美,后来她上了国立大学,我进了警大,过了两小无猜的年纪,现实的问题就来了,她父母觉得我配不上她,当然她不在乎;我的个性比较直,也不理这些,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女人,我要娶回家的老婆,晚上抱着,替我生几个小孩,快快乐乐吵吵闹闹的过一辈子。毕业后,我们决定单车环岛旅行,每到一个地方,她就在地图上贴贴纸,那一年夏天过得真的是……很快乐,现在想起来还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八月十号,我们在台东待了一个星期后,决定往花莲,也是我们的最后一站前进,早上几点起床、吃了什么都记的清清楚楚,十点多太阳真的是热到不行,我转头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她说不用,十分钟后她跟我说不太舒服,我说再往前骑一点就好,到树荫下休息,我话还没讲完,她就整个人从单车上摔下来,我以为她只是中暑……”
他抽出一根菸咬在嘴边,她静静坐着没吭声,大概过了十几秒后,他才又开口:“后来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急性白血病,不到三个月她就走了……”
车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她轻叹一声,依旧没有说话,这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显得空洞。
而后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他是在告诉她,他懂她的伤痛,更明白她对魏子杰的感情,他真真实实地爱过一个人,不是空洞地在劝她看开而已。
饼了一会儿,他才又接着说道:“我一直以为她的家人会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谁晓得结果是这样。她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我一直觉得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但根本不是,面对死亡跟疾病你只能认输。
“那一整年我几乎都泡在酒缸里,完全走不出来,一直到五年后,我遇到另一个女人,她长得跟君君很像,所以我一头栽了进去,结果很惨,她是我最愧对的女人,我到现在都没脸见她,分手的时候她狠狠地甩了我好几巴掌,说她不是代替品,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叫我去死……”
她实在不该笑的,但她笑了出来。“你真的很糟。”
“我知道,所以我说我到现在都没脸见她,我只希望她现在过得幸福。”他在红绿灯前停下。“我挖自己的疮疤只是要告诉你,你的伤要好,就要干脆地做个了断,少跟他藕断丝连……”
“我没有跟他藕断丝连。”她瞪他。
“他一边犯案,一边还不忘到你家看你,他以为他是谁,大鼻子情圣?”他冷哼一声,表情满是厌恶。
大鼻子情圣?什么跟什么,她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辩驳道:“你只不过抓到一次他来看我,就以为我们常见面吗?他卧底的那两年,为了积极打入核心,还有怕被怀疑跟踪而连累到我,我们一年最多见两次面。而三年前他开枪射杀袁立夫后我就心死了,他也没脸来见我,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原谅他,这三年我们只见了两次,一次你刚好来,一次是在医院的时候,他来看我……”
“我去你家那次,你为什么放他定?”他逼问,现在想起来还是很不爽。
“因为期限还没到。”
期限?他瞄她一眼。“现在期限到了?”
她点头,因为不想他再追问,将话题绕回他身上。“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他咬了下菸头,脸上没有表情,“当然,但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想到她,人家不是常说时间是最好的药,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他瞄她一眼。“就像你永远会记得魏子杰一样,但随着时间过去,痛会慢慢地减少,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可以心平气和地提起他。”
“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拿下未点的菸。“或许还不是那么心平气和,但至少提到她不再痛了,我接受她走了,就这样……接受她真的离开了。”
热水倾泄而下,原本紧绷疲惫的肌肉慢慢松开,姜淮蜜舒服地长吐一口气,仰起头让水洗去她的倦容,如尊蜡像,她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让热水冲刷,直到她觉得够了,才快速地洗发沭浴。
十分钟后,她裹着大毛巾出来,机械地吹干头发,正准备上床睡几个钟头,手机响了。
没有来电显示,她按下通话键,等待对方先说话,等了两秒,另一头依旧无声无息。她直接切断电话,掀开被子,电话又响了,她拧起眉心,再次接起。
“是我。”
她在床边坐下,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三个月了,自他中弹以后,没有半点消息,她甚至想过他死了,但如今他又出现,没有欣喜但也没有愤怒,这两年她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还有什么感觉。
“你在哪儿?”
“花莲。”
他沉默了几秒才道:“我等你,一个小时后,一个人来。”
说完,电话就断了,姜淮蜜不让自己多想,快速地换上衣裤,由口袋里拿出牛女乃糖塞进口中,她不是很饿,但没有体力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准备妥当后,她开门走了出去。
到隔壁敲了敲房门,没有回应,她一边打给马星龙,一边往外走。
“喂,你在哪?”
“外面。”
她走出民宿,外头刺眼的光线让她眯了下眼,顺手拿起墨镜戴上,今天天气不错,即使是十二月,还有二十几度。
一到外头,她就看到马星龙坐在露天阳台的椅上,与民宿的老板娘在聊天,桌上摆着饮料与三明治,一见她出来,马星龙起身问道:“怎么?不是说要睡一会儿。”
“我要出去,你来不来?”她简短地说。
“要出去喔。”老板娘聊天似地问话。
“对,买点东西。”姜淮蜜往外走。
“到车上等我,给我三分钟。”马星龙示意老板娘把三明治跟饮料改成外带。
姜淮蜜坐进车里,望着前方的海,她一直很喜欢花莲,不管是海是山,是人是景,都给她不凿斧痕的质朴感,带她认识花莲的是魏子杰,他的家乡在这儿,他一直很喜欢这儿,老说要调回这儿来。
警校毕业后,他把弟弟自亲戚家接出来,兄弟一起在台北生活,英杰是个很好的孩子,有些腼腆,既善良又很为人着想,但这世界并不会因为你是好人,你很善良,坏事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英杰在学校被勒索,因为不想给哥哥带来麻烦,所以从来没提过,一开始是勒索后来变成了出气包,身上的伤最后瞒不下去,终究还是让魏子杰知道,他说若是以前他一定将那群人痛打一顿,但如今他是警察了,不能这么做。
他将那些不良少年找出来谈话,一见到他身上的警察制服,那些人都吓坏了,自此也不敢再惹魏英杰。
事情原本应该这样就结束了,谁晓得一年后,英杰竟在校园撞见他们贩卖毒品,那些人担心他回去跟警察哥哥告密,一时冲动拦住他,不让他跑,结果酿成了悲剧。
群体暴力是最容易失去控制的,将人打成重伤也就算了,其中一名少年还恶作剧地给他注射毒品,想让他尝尝毒品的滋味,没想到因为过量造成他心脏衰竭,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走了。
早上还见他朝气十足地去上学,下午却成了冰冷的尸体,魏子杰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陪着他在太平问坐了许久,第一次见他落泪,从此没再见过他的笑容。英杰的死在他身上扣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怪自己不该将他接来台北,不该继续让他待在那所高中,不该因为他喊痛,就不再教他武术搏击……他答应死去的父母要好好照顾弟弟,结果却成了这样……
愧疚与自责将他淹没,不管她说什么就是无法将他拉出,那一年是可怕的一年,她战战兢兢地陪在他身旁,总是观察他的神色与心情,他砌了一道墙,她就得赶忙拆墙;他关上门,她就得拚命敲门;他长出了荆棘,她仍得痛着拥抱他,第一次她体会到爱如此沉重。
他将弟弟的一小撮骨灰放在父母的灵骨塔旁,其他的全撒向了大海。
英杰说他最喜欢花莲的海,只要站在海边,他就觉得好平静,你知道小时候我有多少次得看着他,不让他被海浪卷去。
那天他们租了一条船,开到海上,将英杰的骨灰撒进大海,那天没有什么风浪,太阳晒得皮肤发烫,海蓝的如此深邃,魏子杰站在甲板上,不发一语,只是盯着海面,菸一根一根的抽。
当时的她深怕他就这样跳下去,沉入海底,她站在他背后,环着他的腰,想着他若想跳下去,还得经过她这关。
像是知道她的傻念头,他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不会做傻事,蜜儿,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听见这话,她安下心,松了口气,他还有希望,还有目标就好,时间总会将他的哀伤冲淡。
但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回台北后,他申请做卧底工作,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事先跟她商量,三个月后,他才打了通电话告诉她……自此他们之间伸出了一道裂缝,所有的一切都月兑离了轨道……
“这给你。”马星龙坐进车内。
她回过神,视线自海面拉回,有些恍神地接过纸袋。“什么?”
“三明治,你只吃了早餐,中午还是得塞点东西,不然没力气干活。”
“谢谢。”她没有争辩,沉默地吃了几口,喝着他带过来的咖啡。
“想什么?”他喝口红茶,她戴着墨镜,所以不晓得她有没有哭过,不过她刚说话有点鼻音。
“没有。”
他又瞄她一眼。“状况不好就在这里等,我去就行了。”她原本要睡觉,却改变主意出门,定是有什么大事,想必跟魏子杰有关。
“我很好。”吃到一半,实在没什么胃口,就放了下来,开车上路。
他也没再多问,只是定定地看着前面。
马星龙一开始给她的印象很差,保护妹妹过头到侵犯隐私的行径让她倒足胃口,每回与他说话,她也总是不假辞色,他倒是沉得住气,没跟她吵过,顶多口气差了些,大概是家里女生太少,所以马家男人对同性很凶狠,对异性很礼让。
这一路下来,她发现他这人谈话的分寸拿揑得很好,她不说话,他也不自讨没趣,他对她跟魏子杰的过去没兴趣,只想抓人。
让她意外的是他竟会提起自己痛苦的过往,当然她晓得他的目的是想开导她……但她还是意外他会跟她说那些事,比起他来,自己似乎太小心眼了,虽然她没办法如此自在的谈论与魏子杰的事,但起码她可以不再摆脸色给他看。
“他刚打电话给我,约我一小时后跟他碰头。”她左转时说了这一句。
他压下眉头,听到她接着说:“我们有过三年之约,袁立夫过世后,我没办法原谅他,他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我根本无法面对袁立夫新婚的太太,还有她肚子里的遗月复子……他要我再给他三年,到时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去自首。”
“你相信他?”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他不去,我会抓他去。”
他转向她,深思地看她一眼。“这种事男人来做就行了。”
她摘下墨镜,双眸冒火。
“我不是性别歧视,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魏子杰在干什么,他失去了亲人,他没办法填补那个坑洞,就像当初我失去君君一样,所以我们都找东西来填那个坑洞,他想为弟弟报仇,但仇早就报了,那些少年早被关起来了不是吗?可他的愤怒没有因此抚平,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如果他弟弟的死是个悬案,他会追着这个案子一直跑,两年、三年过去了,当他终于找到凶手,他只要给他一颗子弹,愤怒就平息了。
“但他弟弟的案子不是,太简单太容易了,凶手一下就被逮捕归案,而他的愤怒还在,他需要发泄,他想杀人,所以他决定找黑道下手,你呢……你想帮他,所以好好的老师不做,考进了调查局,就是想帮他,问题是你帮不了他,你被他拖下去,搞得自己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