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月余的劳苦奔波,马车终于在京畿里的一幢大宅前停了下来。
门前数名执戟护卫一看见夏侯戈从马车下来,立刻排成两列在大门前迎接。
紧接着紧阖的红铜大门缓缓向两旁移开,众多家仆婢女们夹道恭候夏侯戈的归来。
“将军大人,您回来了!”头发略微发白的夏府总管事花老爹走上前,激动得几乎快哭出来。
将军大人一走就是个把月,把府里的事务全交代给他,但是这差事可真不是人干的,这么大的夏府家业,除了管理众多的奴仆不说,外头还有钱庄、布店、酒楼等的生意要他打理……但这都不算什么!最倒霉的是连上门来找麻烦的都得应付……害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头发又白了许多。
唉!自己怎么那么可怜啊!
瞧!现在那个“麻烦”,可不就又出现了!
可怜的花老爹,连夏侯戈的身边都还没靠近,就让打斜里窜出的白衣男人给推了开来。
“叶将军,你你你……”他还来不及向主子抱怨,就先让叶祈给夺去了先机。
天理何在啊!花老爹狼狈的往后退,只能站在一旁恨恨的抹着眼泪。
“我亲爱的三哥,你到底上哪去了?小弟我等得你好心急……瞧瞧!我的思念有多深──为了你,我已华发早生,相思无处寄着了!”一向自诩为世间少有玉树临风之美男子的叶祈,夸张的拉着自己一撮头发,睁大眼睛哀哀的对着夏侯戈哭诉。
唉!这间大到不行的夏府,简直是可以把人闷死的鬼屋……瞧瞧!那些奴仆每一个都战战兢兢,连应个一声也不肯……嗤!难怪他会被气得早生华发,连脸上都多了好几条皱纹。
唉!无聊,真是无聊透了!
“谁让他进来的?我不是说不准让闲杂人等进入夏府的吗?”没理会叶祈的装模作样,夏侯戈一巴掌推开他那张过分逼近的俊脸,眼神凌厉的转头质问花老爹。
“大人,不是我……”花老爹百口莫辩,不知该怎么解释清楚。
他是有嘱人不让叶将军进来啊!没想到这年头竟有人如此厚脸皮,不但从外头翻墙强行进入,还大摇大摆的找间客房就这么住下,赖着不走了!
对方是将军,又身怀绝世武功,他们要如何请他走呢?他也是欲哭无泪啊!
“唉,三哥,你也别怪花老爹,虽然他整天忙得要命,没时间招呼我,但小弟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随遇而安。”叶祈好似没看到夏侯戈冰冷如刀的眼神,更加放肆的将手搭了上去。
“滚开!”夏侯戈脸皮暗暗抽动了下,跟着很快就回复平静无波的状态。
他闪过叶祈,转头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怎么?装病休假几个月,回来后就不认得兄弟了啊!”叶祈嬉皮笑脸的跟了上去,不怕死的揶揄他。
“我是告假还乡!”夏侯戈冷冷的丢来这句,抬头要夏云桢将马车上的甜儿带下。
不理会叶祈仍在一旁叨念个没完,他径自掀起另一辆马车的布帘,将虚弱的沈含笑扯了下来。
“笑儿姊姊,妳没事吧?”甜儿挣开夏云桢,跑了过来。
因为夏侯戈不许她再喊沈含笑小姐,甜儿就干脆喊她姊姊,存心要气死夏侯戈。
“她死不了的,不用妳多事!”夏侯戈冷冷的拉过沈含笑,脸色难看的紧。
“不要碰她,你没瞧见她不舒服吗?你们谁快请个大夫来!”甜儿扶着沈含笑,心慌的看着她频频呕着。
“甜儿,我没事……妳别管我。”一坐上车就开始吐的沈含笑,此刻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她面色苍白,勉强露出个笑容。
“都是你害的!含笑姊姊都变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不肯饶过她?我讨厌你,讨厌透了!”甜儿气极的扑向夏侯戈。
“够了!蜜儿,妳给我停下!”夏侯戈像拎小鸡一样的抓起甜儿娇小的身子,同往常一样的把她丢给夏云桢。
“我不是蜜儿,我叫甜儿!只要你一天不改变,我就不承认自己是蜜儿、不承认你是我兄长,你听到没有──”甜儿挣扎的大叫。
“随妳!”夏侯戈不为所动的狠扯过沈含笑,让她踉跄的险些没扑跌在地。
“三哥!啧啧!”正在一旁观戏的叶祈,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对姑娘可不能这么粗鲁,尤其是如花似玉又楚楚可怜的姑娘,你这样待她叫小弟我看了都觉得好心疼呢!”他多事的上前干涉。
“滚开,少来烦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义兄弟,夏侯戈哪会不知道叶祈心里在想什么。
他神色如冰的拖着沈含笑进入夏府。
叶祈不以为意,笑嘻嘻的追上,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沈含笑。
“你看够了没?”夏侯戈停了下来,用力将沈含笑拉到自己身后。
“三哥!我又不是在看你……”叶祈一脸故意。
“滚!这女人是我的仇人,我要留着她给夏家做牛做马,你最好别给我碰她!”夏侯戈打掉叶祈不规矩的手,拉着沈含笑继续向前。
“仇人?”叶祈若有所思的瞇着眼,停下了脚步,跟着露出个诡异至极的笑容。
☆☆☆
沈含笑被夏侯戈一路拽着往前走,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夏侯戈带着她来到大宅后头的偏僻院落,挑了间摆满柴火和杂物的屋子。
“以后妳就住这!”他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将沈含笑推进去,让她狠狠的摔在稻草堆上。
“这屋子……”沈含笑怔了下,望着破旧的木屋和糊着泥巴的土墙,有些不敢置信。
这屋里连张可坐的椅子都没,他竟然要她住这种地方?
“怎么?这屋子很破烂,比乞丐窝还不如是吧!”夏侯戈锐眼一瞟,一眼看穿她心里所想的事。
他蹲,恶意的抬起沈含笑的下巴,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
“妳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他冷笑。
“我……”沈含笑悄悄的低下头,咬着唇逼自己不许哭出声来。
她还能说什么?因为爹亲所犯的错,在他面前,她早永世不得翻身了。
只是一想到当初的痴心妄想──想抚平他脸上的伤痛、想带给他幸福和快乐,如今却困在一个毫无退路的死巷里,心碎的眼泪就忍不住又要掉下来!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夏侯戈不悦的抬起她的脸蛋。
他讨厌她默不吭声、楚楚可怜的模样!
“嫌这里不好?”他使劲的将她的纤弱下巴捏在手里。
“不是……”沈含笑牵强的应了声。
“说谎!”夏侯戈暴戾的低喝,手劲加重了许多。
“我爹死了、家毁了,你还冀望我说些什么?”沈含笑露出个凄然苦笑,眼泪也在瞬间掉了下来。
他总是有本事让她心碎流泪。
“终于会回嘴了!我还以为妳已经认命的接受这一切,准备替妳爹做牛做马来偿债了!”夏侯戈冷冷的嘲讽道,冰寒的目光停在她消瘦的面容上。
“我若替你们夏家做牛做马,我爹欠夏家的就可以一笔勾销吗?”明知道他的响应定会再次将她刺得伤痕累累,但沈含笑仍抱着最后的希望开口。
“不可能!我到死都不会原谅妳爹的所作所为,更别想我会看妳可怜放妳走!从今以后妳的命就是我的,这辈子我们注定要这么纠缠下去,到死方休!”
夏侯戈单手扠起她的下颔,恨恨的俯下脸在她颈项留下一个殷红咬痕。
他不会放过她的!永远不会……
☆☆☆
从夏侯戈在众人面前宣告她是夏家的仇人那一刻起,沈含笑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妳这么慢吞吞的干什么?动作快一点,提完水把这堆衣服洗一洗,没洗完不准吃饭。”夏家管理所有婢女的陈大娘,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忙着指使其它人将收来的脏衣服,一盆一盆的往沈含笑跟前摆。
站在水井边的沈含笑抬起头,费力的将木桶往井里丢,动作笨拙的打着水。
“我在跟妳说话妳听到没?”不满沈含笑的无动于衷,陈大娘走上前,在她纤细的手臂上捏了一把。
沈含笑吃痛的松开手,手里的木桶掉了下去。
她回过头,眼神清冷的望着陈大娘。
没有任何愠怒的情绪反应,让陈大娘和一旁等着看戏的婢女怔住了。
那冷然无生气的瞳眸,和苍白如鬼的面色,让陈大娘下意识的止住了原本要挥出去的手。
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原本奉主子的指示虐待沈含笑,将所有的粗活丢给她做时,心里还有些犹疑,但发现主子瞧见她的处境却一句制止的话也没说时,她就益发故意的虐待沈含笑。
但她竟然这么能忍,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反击都不会,每次只会睁着一双眼,任自己在她身上拧出一块又一块的瘀青。
这么逆来顺受的女人,搞得所有人到最后心里都有些毛毛的。有如此一双清澈无害眼睛的女人,怎么会是害主子家破人亡的凶手?只是,主子不说,也没人敢问,她们只好把这个疑问摆在心里,硬着头皮一天过一天的欺负着她。
陈大娘摇摇头,不敢再多想,只怕自己会越想越愧疚,违背了主子的命令。
“还不快洗!如果妳想吃饭,就在天黑前把这堆衣裳洗完,不然就等着挨饿吧,听到没有?!”陈大娘装出恶狠狠的口气说完后,不再多作停留的准备走人。
“大娘,妳有女儿吗?”沈含笑忽然开口问着。
“妳问这做什么?”没料到她会开口说话,陈大娘一惊,只能装出凶恶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如果我也有娘,那该有多好。”没管她的惊讶,沈含笑眼神空洞的喃喃自语。
虽然陈大娘总是让她做一大堆的事、老是骂她,可她就是知道她是好人,就算外表再凶恶,但里头那颗心却是有温度的。
事实上她非常清楚,每次在她被处罚不许吃饭时,甜儿都会捧着一盘热腾腾的包子或饭菜出现在柴房门口,对此,甜儿总推说是自己从灶房偷来的。但她知道,若非陈大娘的允许,谁有本事拿到她挂在腰间的灶房钥匙呢?
谁都知道夏侯戈治下森严,入夜之后,除了主子吩咐,否则没人敢冒着危险在夏府穿梭来去的,更遑论潜入灶房偷食物……若没那串钥匙,任凭甜儿再厉害也开不了灶房门前的铁锁的。
所以陈大娘应该是个好人,会这么对她肯定也是夏侯戈的吩咐吧?!
她纤弱的身子晃了晃,想到夏侯戈,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妳……我可不是妳娘,妳别对着我哭,快别哭了!”没料到沈含笑会突然掉眼泪,陈大娘有些慌了手脚。
沈含笑难堪的转过身去,让止不住的眼泪悉数滴入井中。
望着井里头自己憔悴苍白的面容,她紧紧的咬着唇命自己不许哭。
不能再哭、不许再为那个人流一滴泪……沈含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但泪水却流得更凶。
她咬牙将装满水的木桶往上拉,眼前已一片迷蒙。
泪眼婆娑之际,许久未曾进食和安眠的身子,这会再也撑不下了。
她缓缓闭起眼,身躯左右晃了晃,整个人直挺挺的跌入了水井里……
☆☆☆
“妳给我醒来……沈含笑,我命令妳醒来!”从未失控的夏侯戈,此刻五官因怒气而纠结在一起。
他没想到这女人真的敢这么做,竟然想寻死来摆月兑他的报复!
若不是叶祈刚好逛到后园,她哪能这么好运捡回一条烂命!只是,她胆敢用这种方法来逃开他,就要有胆量接受他更严厉的处罚。
“你干什么?不许你再碰她一根寒毛!”坐在床畔的甜儿,火大的挡下他欲靠向前的庞大身躯。
“滚开!再不闪远点,我连妳一起处置。”夏侯戈脾气一来,顾不得还有其它人在场,他推开甜儿,一个箭步走到床前,将昏迷的沈含笑拉了起来。
“你快放开含笑姊姊,这些日子她让你折磨的还不够吗?现在连命都险些没了,你还想怎样?”甜儿的眼泪流了下来,不管夏云桢的拦阻,对着夏侯戈拳打脚踢的质问着。
“妳说够了没!”夏侯戈老羞成怒的正想一掌劈昏甜儿,夏云桢连忙拉回甜儿,将她护在身后。
“放开我!我要替含笑姊姊好好教训这个混蛋,如果不是他,含笑姊姊怎么会被逼成这样,还、还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投井!”
方才大夫诊断出沈含笑怀有三个月身孕,想到她居然不顾一切的一心寻死,甜儿当场大哭了起来。
“甜儿!别哭了,我们先出去,等人醒了再过来。”夏云桢望着一脸铁青的夏侯戈,眼看一场狂风暴雨就要到来,他只能强拖着甜儿离开。
“沈含笑,如果妳想留下这孩子,就立刻给我起来!我要听到妳亲口向我哀求,求我留下他的命!妳要是再不起来,我就马上叫回大夫,让他开药弄掉这孩子,妳听到没?马上给我醒来!”夏侯戈面色冰寒,激烈的抓着沈含笑的肩头猛摇。
他恨她这个模样,他受不了恨一个人却得不到响应的感觉!他要她张开眼睛看他!
“喂!大夫不是说她身子太虚,若要勉强打掉孩子,只怕会连她的一条小命也一起送掉……”站在一旁纳凉看戏的叶祈,此刻皱着眉头,非常不以为然的出声提醒他。
“这是夏家的事,你少管!”夏侯戈狠狠的瞪他一眼,再次对着昏睡的沈含笑大吼。
“你再这么摇晃她,恐怕不用等到大夫出现,她就先让你给摇散了骨头,提早回姥姥家报到!”叶祈在桌前坐下,悠哉的替自己倒了杯茶,一副准备看戏看到底的架式。
“我有让你坐吗?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的将军府吗?”夏侯戈满月复的怒气眼看就要淹没他了,这下刚好找到对象发泄。
他将沈含笑放回床上,转头一掌劈向叶祈。
“夏侯戈!你疯了不成,我好歹也是你的义兄弟,你就这么狠心待我……”叶祈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一点埋怨也没,轻易的闪过他挥来的掌。
“我说三哥,人家好歹也给你怀上了娃儿,再怎么样一个是你的骨肉,一个是你孩儿的娘,难道你当真两个都不要?”叶祈仍然笑瞇瞇的道。
“住口!我一辈子都不会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小表身上有沈青的血,别想我会留下他,我不会留下沈家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世上!”夏侯戈一掌劈过去,面前的木桌顿时断成两半。
就在碎裂的巨大响声里,叶祈突然静止不动,脸上的笑意亦消失不见。
顺着叶祈的视线,夏侯戈回头看见了泪流满面的沈含笑。
她怔怔的望着夏侯戈,神情凄苦而绝望。
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这些日子来每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吐得一塌糊涂,就算再愚昧,她也猜到这是怀孕的症状。
她傻傻的守着这个秘密,努力的想要留住肚里的孩子,因为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爱过他的证据。
只是,当她在朦胧中听见他无情的话语,她的心冻结成冰……她发誓再也不要爱,要开始好好恨他了!
“妳听到了?”夏侯戈冷冷的走上前。
不能解释,也不愿多想自己此刻的感受,夏侯戈沉着声,定定的望进沈含笑流泪的眼瞳里。
“想留下妳的孩子?”夏侯戈再问,声音里开始有种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晃荡不安,逐渐蔓延开来。
他等着她开口求他。
没有说一句话,沈含笑摇摇头,脸上浮现突兀的笑,汩汩眼泪流了下来。
不知为何,一看到她的反应,夏侯戈脸一沉,怒气瞬间扬升。
“为什么?”忍着想掐死她的冲动,他冷着脸再问。
“你说沈家的人一个都不能留在这世上,那你会让我和这孩子好好的离开吧!”沈含笑眼神空洞的笑了起来,等着他给予最后的允诺。
不许活,那总可以选择死吧!
只要别留肚子里无辜的孩儿在这世上受苦,就算死后要下地狱,她也无所谓。只要孩子还在她身体里,她就可以永远护着他,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她睁着眼想看清楚他的脸。
“妳……”夏侯戈气闷的握起拳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着没有出手劈死她。
若他应允了,那这该死的女人不就能从此摆月兑他了?
不!办不到,要死一起死,他绝不容许这女人如此轻易的月兑身离开。
“妳作梦!妳不要这孩子,我就偏要留,我要他好好活着,长大了给夏家为奴为仆,为夏家将来的子孙屈膝卖命!”他几近疯狂的宣示,让沈含笑错愕不已。
望着他癫狂的神色好一会,她喃喃的开口说了两个字──
“疯了!”
这男人真的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