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雍看到家门前那两头石狮子时,天色已转暗,还飘着阵阵小雪,不过,江南的冬天又不似北方的酷寒。
他请门房招呼轿夫,自己便提着行李往大厅走去。绕过前院的山石屏风,跨上扶廊,一面安置在壁上的镜子照出他的脸孔。
看自己一副疲惫憔悴、气色不太好的模样,都只能怪自己,原以为离开北京,就能忘记对宁欣的挫折;但没想到由万通到河问的路,处处勾起去年五月的那一段回忆,那张始终冷峻的俏脸就愈发地驱逐不去了。
再这样下去,他南北往返非要绕道而行不可了。
大厅正有人在清梁柱、擦匾额,婆子恭恭敬敬地对他说:“老爷在书房呢!”
牧雍绕过几间耳房,穿过一座植满盆栽的小天井,与正端着一盆铜炉火的工人擦身而过,才见到在书斋忙的父亲。
“你回来了呀!我以为你会再晚些。”徐仲甫看到儿子,高兴地说。
“论文进度比预期的要快一些,所以就早点动身回家了。”牧雍禀告着。
“很好!上个月初在上海碰到你们王教授,他说你的表现出色极了,还当着众人面直夸赞你。”徐仲甫笑着说,“我倒没说什么,只要你好好念书,别再和那些督军总理冲上,我就很满意了。”“爸,不是我们要冲,而是他们先同全国老百姓冲上的。”牧雍反驳道。
“好了!你就不能让我多开心个几分钟吗?”
徐仲甫正色道:“我不想和你谈政治,只想知道你出国深造的计画。我前阵子拜会过一位留日的老朋友,他说日本很不错,如果你过去读书,他会大力帮忙。”
“爹,我学的是最新的物理科学,日本这方面尚未上轨道,所以我仍然打算去欧洲或美国。”牧雍说。
“欧美是先进,但这一去可是千山万水,我舍得,你女乃女乃和母亲可舍不得呢!”
徐仲甫顿一下又说:
“我从不强迫你要继承我的事业,但徐家的一切终会传到你和你两个弟弟的手上,而你身为牧字辈之长,总要多担待一些。”
“我明白。”
牧雍说:
“去欧美留学,最多不过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很快就回来的。”
“但总不像去北京或日本。”
徐仲甫说: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现在家里烦恼的不是你的学业,而是你的终身大事,老女乃女乃可天天叨念着。”
“宋家姑娘有消息了吗?”牧雍关心的间。
“我正要说这事儿。两个月前,璇芝捎信回去,说她目前一切平安,吃住无虑,还上了学校,请所有人放心。”徐仲甫说。
“那太好了!她现在人在何处呢?”牧雍稍觉安心。
“信上没有住址,但发信处是上海。我们曾在上海各学校探查,但没有宋璇芝这个人,她大约是改了姓名,不想让我们找到吧!”徐仲甫说。
“宋世伯那边怎么说呢?”牧雍又问。
“人家丢了女儿,总是烦忧。不过,见你们两个孩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口头已略微松动,有了退婚还如意之说。”徐仲甫回答。
这真是长久以来最令他振奋的事。
牧雍想再进一步打探,却有人在门外说;“呈禀老爷,老太太等着少爷。”
“知道了。”
徐仲甫又转身对儿子说:
“你去吧!你女乃女乃可想你了,多去说几句好话吧!”
牧雍由父亲处告退,从边门走向中庭。地面已铺上一层白白的雪,前面的一排厢房聚集着一些清理的人,他们都向牧雍行礼问安。
“客房都开了?今年会有很多亲戚走动吗?”他间。
“是呀!老太太湖北的老家预备来一大批人呢!”有人回答。
牧雍绕过几个回廊,又是一个更大的庭院,种满参天的树,“锦绣厅”三个镶金大字在雪中皑皑发亮。
他踏进屋内,浓浓的暖意袭来,客房内眷子女已热闹坐满堂,全都在欢迎他这位大少爷。牧雍一一拜安询问,一阵子处处都是笑声。
“好啦!你们都散吧!让我和牧雍安静的说个话。”老女乃女乃挥挥手说。
大人小孩各自离去,不久,屋内就只剩老女乃女乃和牧雍的母亲慧娟,催促着他喝银耳燕窝汤。
“快拿糖醋藕片来。”老女乃女乃吩咐着,又对孙子说:
“我特地腌渍好为你留的。”
“老女乃女乃可藏了好多私房点心要给你呢!”慧娟在一旁笑着说。
“北方冷飕飕的,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及我们南边多。”
老女乃女乃看看牧雍说:
“瞧,这孩子都瘦了一圈,八成是水土不服,吃不惯京城里的食物。”
“女乃女乃,我能吃能睡,瘦是因为要毕业,功课多了一些的原故。”牧雍解释。
“读书好,但也不能把人都读垮了吧?我听你爹说,你还想飘洋过海,去日本,去美国的。”
老女乃女乃摇摇头说:
“我反对。你都念完大学了,还有什么事比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我告诉你爹,你要出洋可以,但得先给我讨个孙媳妇、留个种,我才让你去外头闯荡。”
“你爹方才说了没有?璇芝有来信了。”慧娟想到了说。
“说了。我正松一口气呢!”牧雍说。
“松什么气?”
老女乃女乃故意摆脸色说:
“帮你娶个如意的妻子,你却不知道珍惜。我还挺喜欢璇芝那孩子,长得俊俏不说,个性也贤淑大方,翰林养出来的闺女到底气质不同。”
“谁知道她会说跑就跑呢?”慧娟叹口气说。
“这就是我老想不通的一点。”老女乃女乃皱着眉头,“我们徐家并没亏待她呀!若有,也是牧雍暂时不圆房而已。她竟赌起气来,闹出这么一场风波,真是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慧娟附和着,“她嫁入徐家,就是徐家的人,一切应以牧雍为主。得不得丈夫的心是一回事,但守名守节是女人的本份,她才两个月就受不了,到底不适合当我们家的媳妇。”
“娘,时代不同了,现代人早不流行没有感情的盲婚。”牧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宋家小姐说话。
“我坚持不承认她是我的妻子,在这种无实无名的情况下,她再待在徐家,就等于葬送她的一生,所以我鼓励她走,也为她的出走喝采。”
“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女人终究与男人不同,她这一走,等于是被休离,以后还有谁敢娶她?就是我们徐家,也不敢再要她了。”慧娟说。
“我相信宋小姐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牧雍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璇芝也不是我们的问题了。”
老女乃女乃看着他说:
“你一直说不要父母之命的婚姻,如今我们也顺了你的心,你自己应该有看中意的姑娘吧?”
牧雍一下子被问倒了,他清清喉咙说:
“呃,我在北京一向忙着念书,没太注意身旁的姑娘。”
“瞧!不让我们挑,自己又不留意,这不是要把大伙都急死吗?”老女乃女乃骂着说。
“儿呀!你大学四年,来来往往那么多地方,真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吗?”
慧娟不信地问:“至少有个名字,我们也好去打听吧?”
“名字呀!”
牧雍搔搔头,实在应付不下去了,只有说:
“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多少总会有几个吧!”
“这还差不多。”老女乃女乃终于有了笑容。
祖孙又吃了一些厨房现做的食点,牧雍才随着下人往“烟萃居”去。那里曾是他们兄弟读书的地方,后来改成新房,如今倒成了他固定的睡房。
院里因无庑廊,许多盆景都被搬到他处过冬,变得有些空旷凄清,那几丛修竹罩着白雪,彷佛几个修道的老者,静静垂伏。
他把几本书放在几案上,又想到母亲所说的“名字”。唉!他要到哪里去找这份名单呢?
他首先想到学生会里几个热心的女同学,平日大家都很谈得来,但那只限于公事,若要论及私情,就会变得很怪异。此外,他去参加外面的活动,或去公园、戏院、茶馆,也会碰到其它学校的女学生,她们当中若有表现出大方热情的举动,他通常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真可笑,他一向提倡自由恋爱,男女可以公开交往,他自己怎么都没有身体力行过呢?可能是人忙了,忙着呼口号、写文章,尽速往前冲,什么女孩都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吧!
他将脑中有限的名字一一除掉,最后出现了宁欣。
他愣了一下,怎么会想到她呢?他和她见面的次数只有四次,而且每次都不欢而散,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把她放到可能谈婚事的对象,不是昏了头吗?
然而,她偏偏就杵在他的心上,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特别记得清清楚楚,并且由北方如影随形到南方,始终无法释怀。她当然不是属于他相中意,可以任父母打听的姑娘。
打听?他倒应该去一趟汾阳,看看宁欣生于什么样的家庭,或许才能明了她对他充满敌意的原因……
牧雍随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疯了吗?这是他第二次想去汾阳了,尤其又在宁欣那么绝决的表白之后。如果他真去找她,就不是有骨气、讲原则的正常男人了!
※※※
北风呼呼,震响着纸窗,连屋顶梁架似乎也在嘎嘎作声,这空旷无边的土地上,小村落默默地蹲踞着。
璇芝坐在暖热的炕上和吴校长细心地准备过年的红纸片,垂挂式的就用剪刀,张贴式的较精致复杂,就必须用小刀慢慢地割划了。
在这种大雪纷飞的天候,她很高兴有一处可以栖身。
吴校长是家中么女,自幼随兄嫂在南方,很早便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甚至接触过革命工作,成了不以婚姻为重,而以教育为职志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仰德学堂初遇,璇芝不太习惯她那齐耳短发的模样和粗着嗓门的作风,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到了汾阳,才在居家生活申,体会出吴校长也有女性温柔的一面,就像姊姊、阿姨一样,是可以吐露心事的。
璇芝在烛光下,斜斜刻着一朵菊的花瓣,细细如弦月,叠叠似横波,一刀一刀地就化出一声轻叹,彷佛要释出内心凌乱又模糊的感觉。
“怎么啦?是不是想家了?”关怀的声音询问着。
“还好,写了一封信回去,比较安心了。”
璇芝顿一下,用吴校长的闺名称呼说:
“蕴明姨,前次到上海帮我发信的人,一直没有找到珣美的下落,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她是真的跟着唐铭,大概不会有危险;只怕她自己胡乱瞎闯,上海又是个花花世界,那就很难担保了。”蕴明回答说。
“您还是认为她不可能和唐铭私奔吗?”璇芝问。
“他们一个是我的学生,一个是我请来的老师,分开来绝没问题,但凑在一块,就会产生许多变量,我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了。”蕴明笑笑说。
变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满着难以控制的变量吗?
璇芝咬咬唇“洬诱U定决心,又开口说:“过了这个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蕴明惊讶地说:
“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吗?”
璇芝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见了,他就是我爹娘帮我许配的那个人。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怀疑我的身分,但我怕长久下去,总会露出破绽。”
“北京城那么大,怎就这样刚巧呢?”
蕴明说:
“我记得你说过,他并没有看清楚你的长相,在这种情况下,他大概不会认出你来吧!以后离他远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该如何解释心中那种幽幽潜潜的危机意识。她老觉得牧雍不曾就此罢休,他还会以某种方式来打扰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时,远在汾阳,他仍以一种力量在牵绊着她。
那种力量令她不安,却又幽微地捉不着,更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她要如何说明牧雍的欲意“纠缠”呢?连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在女师念书?如今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轻言放弃,岂不太可惜了?”
蕴明更进一步分析说:
“况且,离开北京,还不见得能找到这么好的上学机会呢!”
“可是……”璇芝支吾着。
“别担心了!徐牧雍曾想尽办法躲避你,躲避这场婚姻,依常理判断,他即使识破了你的身分,也不会随便回家张扬,免得把自己再搅进去一次。”蕴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读书吧!”
吴校长最后的一段话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虑。这些日子来,离家飘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绪绷到最顶点,一有些微的风吹草动,就惹得她胆战心惊。
牧雍应该不会,也没有理由再来了,她不是说连当朋友都不可能吗?她还记得他直唤她名字的语调,说她“无法了解”的评论,还有那一声叹息……或者,这真是一个结果,而非另一段纠纷的开始吧!
璇芝继续刻划着红纸,心神渐渐平静,菊花的雏形也慢慢显现出来。
※※※
饼完年,璇芝搭着邻人的牛车入汾阳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带,大门一开,可见宽广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结成茫茫的白冰,两岸的枯枝缺乏临水而照的波影,也彷佛失去了生气。
幸好年的气氛妆点了一切,红春联、红炮竹、新衣裳、为元宵节而制的花灯,以及人脸上的笑容,都为这严寒熨出一股暖意。范家人热忱极了,留璇芝下来过夜。当天晚上,她就与湘文同住一房,两人隅隅私语,重续去年在旅途中结下的情谊。
湘文的卧房令她十分惊讶,完全没有女孩子的瑰丽色彩,反而是清淡素净,墙上挂着字画,透出满室的书香。
“这是你画的吗?”璇芝指着一幅淡绿的兰草图问。
“画着好玩的。”湘文说。
“你小小年纪,又绣又画又写的,真有才华。”
璇芝好奇地问:
“你进过学堂吗?”
“没有,这些都是爹娘,我说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说着,翻出一件簇新的浅紫夹袄,旁边滚着绛红的细边,胸前一对琉璃草的结扣,双手交给璇芝。“这是送给你的。”
“你做的吗?真是太美了。”璇芝又惊又喜地说。
“在我的想象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极了一位尊贵的格格。”湘文露出可爱的笑容说。
璇芝看看自己暗红的旧袄,不禁有感而发地说:
“我以前过的的确是格格般的生活。”
“宁姊姊,我一直不敢问,但心里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谈吐和学问,看起来都不像来自普通人家,我猜你并不是陇村人氏吧?”湘文谨慎地问。
“不是。老实告诉你,我是逃婚出来的。”璇芝直截了当地说。
“逃婚?”这两个字吓坏了湘文。
“在我一岁的时候,我爹娘把我许配给别人,可我一直反对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么可以嫁给一个你没有见过,甚至没办法喜欢的人呢?”
璇芝说:“我不愿意白白牺牲在这种制度下,所以就逃出来了。”
“可……可是,你不嫁给父母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给谁呢?”湘文依然觉得震惊。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终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说。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许给夏家,我一直知道长大后会嫁到夏家,从来没有别的念头,更不用说……逃婚了。”湘文说到那两个字,仍咬到舌头。
“你见过那位夏家公子吗?”璇芝问。
“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但已经没有印象了。”湘文说。
“既没印象,你怎能保证他的人品个性适合你,会带给你幸福呢?”璇芝又问。
“我爹娘见多识广,为我挑的夫婿应该不会有错吧?”湘文迟疑地说。
“瞧,几千年来,我们中国妇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没错,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剧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说:
“你去过上海、南京,也读书识字,又和洋传教士说过话,怎么思想还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听过那一方面的言论,也翻过类似的书刊,但我老觉得那是属于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与我无关,所以从来不会多想。”湘文说。
“或许你还年轻,才十六岁,还没感到那迫切的压力。”
璇芝说:“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义的人,能真正疼爱你。若事与愿违,湘文,切记我的话,你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与幸福,千万不要为传统而牺牲,因为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会记得。”
湘文点点头,又说:
“宁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远无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实是明理的人,等风波过去,我也站稳脚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亲人呢!”璇芝眼眶微红地说。
每一个人的路都是孤独的,都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湘文精致得如易碎的瓷女圭女圭,希望老天不要给她太多的挫折,或许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样英俊有为又才气纵横……。
天啊!她在想什么呢?牧雍的优秀,她不得不承认,但他毕竟不是她的,这一步一步捱着走的未来,他只是她要躲得远远的“挫折”而已,不是吗?
※※※
牧雍刚从宋家拜年回来。
璇芝的父亲宋世藩态度已经和善许多,不似半年多前那么怒气冲冲。他先由宋家方面来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来思忖,慢慢就移到儿女的角度。
“我们早些听孩子的话,把两柄如意束之高阁,如今就不会有这些风风雨雨了。”宋世藩说。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们年少时的理想和一辈子的交情,孩子们不接,我们两老留着。”
徐仲甫又叹气说:
“中国新的一代都变得太多了,什么都抢着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国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们自不量力,大话说多了,却没一件扛得住,到时摔得鼻青脸肿不说,还弄得天下大乱。”“以牧雍这样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宋世藩笑看着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说:
“只可惜璇芝福薄,与你无缘,想让你做我的半子都没有机会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谅牧雍了。
在友善的气氛下,他们甚至谈到了退聘礼和嫁妆的事,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后,两家最麻烦的事,光是装箱、清点和运送,就要从长计议,可能半年后都办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头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赶往锦绣厅,要向女乃女乃报告今日一行的结果。人一跨过门槛,才发现里头生了一些不相识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却被女乃女乃叫住说:
“来,见见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念书,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谈得来。”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红蓝绿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带来的,鬈短的发,扑得白白的脸,身上是宽直有些洋味的花绸旗袍,一双妩媚的眼睛大方地看着他,那装扮模样即是所谓的“时髦”。
这实在是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场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说话了:
“我听女乃女乃说,你是北大的学生,我也认识那里的一些人,或许正是你的同学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说。
这时有人来请牧雍到前厅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们打躬做揖,总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审视观察好吧!接下来的一天,他又见过曹家人几回。老女乃女乃很明显的要做拉线的媒婆,他十分无奈,才刚去了个宋璇芝,马上又来个曹曼君,让他连个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等他回到烟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时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莹莹地一片,反照到屋子里来。
牧雍双手当枕,躺在床上。帘帐墙壁各处的喜字都已撤掉,红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场荒谬的婚礼,远去得就像一场梦。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许多,但和宁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么又想到宁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倔模样就愈明显,甚至还跳出他的脑海在房内四处走动。
他彷佛可以看见宁放在镜前理妆,在窗口凝望,走两步又到桌前研墨写字,然后拿灯移到床边,俯身望着他。
她的脸映着红光,像一朵极艳丽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动,受娇又多情,还有那一身单薄的衣裳,衬得她肌肤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说那一头不知何时披下的乌黑秀发,让她更显风情万种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来,想抱她个满怀,想抱住她那一缕特殊的香气,想抱紧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种种骚动。
在这屋里的应该是璇芝,但他喊的却是宁欣,那两张脸几乎要叠在一起……突然,一声巨响惊醒了他,把一切绮想春梦都打散。
“对不起哟!我只是想进来找一样东西,没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绵英带着歉意说。“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想睡,可能这几天四处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个纯。”
牧雍觉得全身热烘烘的,说话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么呢?”“老女乃女乃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处经’,说是字看得舒服。
我记得明明见过,怎么又不知搁在哪儿了?”
绵英翻了几个屉柜,两个绣着花叶的绸巾掉出来,她拾起时忍不住说:
“瞧这绣功,曾花尽璇芝多少心血和时间,却碰到你这嫌弃她的无情人,白白浪费她准备这份嫁妆的苦心。”
“你哪里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给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拨拨火炉说。
“我是不懂。”
绵英转头说:
“我现在才明白,你喜欢的是曹曼君那一种派头的小姐。老实说,我觉得璇芝比她强多了,我宁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这里才短短两个月,倒赢得不少好感,我听到的几乎部是赞美她的话,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帮妹妹打开几个箱子时说道。
“太迟了,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当你的新娘了……”
绵英说完,忽然眼睛一亮,叫道:
“终于找到了!”
牧雍不经意地看向那白宣纸册,一下子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见旧景;那纸上的墨迹,一笔一划、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润、秀、致,只有一个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评语。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钟情的却不会忘。璇芝和宁欣同一字迹,所以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念头在他脑中转来转去,一直很难被理智接受。
绵英不知何时拿着“正法念处经”离去。
牧雍继续翻着箱柜,都是璇芝无法带走的东西,有衣物、诗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记得在运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仅携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彷佛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狈。
难怪她会一手甩开他,难怪她一路上急于避开他,从头到尾没给他好脸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现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恶言了。
总括其原因,她不过是怨他,又怕他发现她的身分而已。
几个月来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虑此刻一扫而空,他整个人轻松极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爱碰钉子,自讨没趣!他屡次不顾宁欣厌烦的脸色而去“纠缠”她,不是没有骨气、不讲原则,而是他的潜意识里晓得她是璇芝,因而抱着一颗歉疚的心,处处想要帮忙她罢了。
牧雍触模着属于璇芝,或者说宁欣的一切,那若有若无的香味散在鼻间。
这屋她待过,这床她睡过,他就彷佛走入她神秘隐藏的世界,她如何能再维持那倔傲冰冷的面具呢?
炳!宁欣就是璇芝,璇芝就是宁欣,太奇妙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巴不得立刻展翅回北京,因为他又有理由去找宁欣了,而且是她否认不了,也拒绝不了的理由。
不能够当朋友,他们可还有别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