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恩在和安迪约好的时间之前,便已经去练了四小时的舞。
明天是重要的一日,舞团要试演角色,虽然露芭娃演出第一女角“吉赛儿﹂几乎是确定的事,但紫恩仍抱着一线希望,如果能让她有一次机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释“吉赛儿”,今生也就无憾了。
她口里哼着音乐,跃过服装店前的一处水洼。刺目的墙壁涂鸦,提醒她这个地方治安的恶劣,不过,在这星期天的早晨,曼哈顿仍有一种安静蒙胧之美,或许夜里出来浪荡作恶的混混都还在睡觉,要不然就是上教堂忏悔,好歹也当了半天的好人吧!
斐洛太太的公寓大门像监狱的铁栅,厚重又生着锈。紫恩正要开门时,发现墙角的那个流浪汉还躺在原地,像一堆腐朽的尸衣。已经三天了,他到底是死是活?
“别理他们,如果死了,扫街的人会处理。”保罗告诉她。
保罗是个很喜欢做诗的美国男孩,褐发蓝眼,英俊而开朗,他跳的是第二男主角,即是爱着吉赛儿的另一个男人希瑞恩。记得保罗第一次看见她时,就大叫着,“哇!中国女圭女圭的脸、英国伦敦的腔、东方神秘的美、欧洲古典的优雅,多奇妙的组台呀!”
做完这首诗,他就以她的追求者自居,也让紫恩感受到美国人热情开放的一面。
反正是好玩嘛!紫恩也在适度的范围内,和他相处融洽,就当是纯粹的好朋友。
虽然保罗警告过,但紫恩仍忍不住走过去,在那航脏的酒杯里,放下口袋里所有的零钱。
那个流浪汉突然睁开眼,毛丛中两颗混浊的眼珠子让紫恩吓了一跳,而他不过是要转个身子而已。
“美国地大物博,他们为什么不找个工作养活自已呢?”紫恩曾这样问保罗。
“吸毒、酗酒呀!条条都是不归路。”保罗又指指脑袋说:“还有精神官能症及忧郁症,很容易就和世界月兑节。”
不|紫恩绝不许自己变成这样,即使她以后真有一双残废的脚,也要活得清清爽爽、有独立的尊严。
开了三楼的门,按着是一连串的锁,两天来,她已能对楼梯上的脏东西视而不见了。
房间内倒还干净,但紫恩还是花了一天的时间洗洗刷刷,换上全新的被单,枕头及餐桌布。
反正只有三个月,对半夜传来的尖叫声习惯性地充耳不闻,大概就能生存下去吧!
至少这儿离剧院和医院都近,把生活范围拉到最小,接触的人也最少,她就能全心在最后一场舞上面。
坐到床上,紫恩按医生的嘱咐按摩着双腿,以减缓坏死和变形的情况,然后再穿上袜套,吃三颗药。她正扭动脚趾头时,窗外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安迪!紫恩匆匆地套上牛仔裙,浅红色的毛衣外套,一顶蓝帽罩住卷曲的头发,快速地下楼来,她一向是极讨厌浪费时间的人。
安迪自从流鼻血的意外后,已经到杜弗剧院找过她好几次,并且送过玫瑰花。因为知道他和维恺是好朋友,所以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不接受他的任何邀约。
今天算是特别,因为安迪是洲大的学生,紫恩想选读或旁听一些艺术设计的课程,无人指引,只好找他做向导。
安迪可是十分兴奋,知道紫恩爱毛衣,也专程穿件橄榄绿的来搭配,然后牛仔裤、马靴,头发用油梳齐,活像刚从杂志里走下来的模特儿。他见了紫恩就说:“为了和妳约会,我连教堂都没去,愿上帝保佑我!”
“这不是约会。”紫恩将双手放入口袋说。
“怎么不算呢?这是我第一次带个芭蕾舞星出门,妳的美丽及月兑俗的气质,让我感到骄傲极了。”安迪说。
“我可不是舞星,你别高兴得过了头。”她笑着说。
他们的对话多半是英文,偶尔夹带着几句中文,两个人像孩子般的笑闹着,开车穿过纽约初秋的街头。
安迪一路上都很热心地为她介绍,当车子来到苏荷区时,他指着一栋红黄砖造型典雅的楼房说:“顶楼有很多盆景的,那是维恺的黄金城堡。”
“黄金城堡?”紫恩低下头来,由车窗往上望,目光久久不舍得移开,心想,维恺是否正在里面呢?
“那是乔安妮取的名字……呢!她是我的姊姊。”安迪说:“苏荷区的房子都是比贵的,光是维恺的公寓就标价两百万,怎么不能叫黄金呢?”
两百万美金?紫恩问:“他的收入付得起吗?”
“拜托!妳难道不知道他是华尔街的金童,股票一动就是几十、几百万吗?
乔安妮还说他是点石成金。”
又是乔安妮?紫恩顿一下说:“点石成金?那不是很可怕吗?整个世界只有冷冰冰的金钱。”
“钱冷,但有权势,无所不能,当然是愈多愈好啦!”安迪说:“我老爸正巴着他,希望他能做方家的女婿,也把他老人家给“点”成美国餐饮界的大亨咧!”
她的直觉果真没错,紫恩明知不该,却又忍不住冲动地问:“维恺和乔安妮很快会结婚吗?”
“谁知道呢?一个冷、一个热,两人常闹憋扭,我看前景不佳喔!”他耸耸肩说。
冷的是谁?热的又是谁?紫恩满心的好奇,但暗自强迫自己不许再开口,反而安迪大嘴巴的说!“总之,乔安妮是迷死维恺了!人家维恺是金童,她就自称是””那句中文怎么说?”
“玉女!”她接话。
“对!玉女!”安迪拍一下方向盘说:“简金童和方玉女,太好笑了!我看酒馆也该改名字啰!”
这样听着关于维恺的事,是一种心酸,也是一种甜蜜,大人们尽量避免和她提维恺,若有,也是轻描淡写,怕触动某个伤痕,而她更不可能和维恺面对面,听他友善亲切地谈他的成就,及过去六年的经历生活种种。
她只能由第三者那儿旁敲侧击,像两条已不再交集的河流,靠着风,传递着一些微弱的讯息,因此,她更加感谢安迪了。
他们在大学内逛了一个下午,拿了很多数据,并在图书馆里研读。
安迪看她认真的神情,不禁问:“妳习舞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念艺术呢?”
“为事业的第二生涯做准备呀!”她笑笑。
“我的第一生涯都还没开始,妳就已经在准备第二生涯了?”安迪做个夸张的表情说:“妳还年轻,有需要吗?”
“总是有备无患吧!”她淡淡地说。
在那一瞬间,安迪觉得这个同样是二十二岁的女孩,着实比自己成熟许多,她那特殊的美,不只是来自天生丽质,或是芭蕾的空灵世界,还有一股深沉在眼底的敏锐与慧黠,完全不像他所认识的其它年轻女孩,光凭这一点,他就更加仰慕紫恩了。
黄昏时,她请他到中国城去吃台湾料理,两人一直到天黑才回到百老汇。
车流一辆接一辆,这华灯初上,也正是人们出来听音乐会、看歌剧之时,人潮热闹熙攘,但转几个弯,也有霓虹灯闪烁不到的角落,比如紫恩的住处,就显得荒凉黑暗,阴森森地吓人。
那白日的流浪汉依然匍匐在残破的墙角,身旁多了几个空酒瓶。
“妳就非得住在这里吗?”安迪皱着眉问。
“离杜弗近呀!而且,短期的房子也实在很难找。”紫恩说。
“只可惜我在曼哈顿还赚不到房子,否则”””
他说到一半,就见有人从服装店走出来,叫着,“紫恩,我给妳送新锁来了。”
是保罗,他的动作可页快呵!
美国脸孔和中国脸孔彼此打量,在紫恩为两人介绍后,握了一下手,三个人先后上楼,拿工具在门上敲敲弄弄。
保罗说:“这是最新式的装置,保证撬不开。”
“好像复杂了一点。”安迪说。
“为了安全,最好有锁住金字塔的性能。”保罗开玩笑的说。
“那我不就成了木乃尹了?”紫恩笑着说。
年轻人很快便打成一片,紫恩为了谢谢他们的帮忙,提议要去附近吃点东西。
“去“蓝星”好不好?那儿的酒好,气氛也不错。”保罗说。
安迪的嘴笑得大大的,很得意地说:“老兄,你好眼光喔!我可是股东之一咧!”
“真的?”保罗的兴趣来了,“听说在“蓝星”还能喝自己酿的酒,有这回事吗?”
他们边谈边穿过好几条街,由两个男人当保镖,紫恩也有心情欣赏曼哈顿的夜景了。
“蓝星”的招牌还真镶了蓝钻般的星辰,一进门,紫恩就被它的前卫和古典混合的情调吸引住,它没有一般酒馆的喧哗与乌烟瘴气,彷佛大家都是真正来品酒,及亨受酒后的舒畅。
安迪熟门熟户地对着主吧台叫道:“乔安妮,贵客来了,拿出招牌酒来!”
乔安妮?紫睹处然醒悟,这不就是维恺投资的酒馆吗?“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忐忑起来,他不欢迎她住长岛,他也不喜欢她到蓝星,偏偏她怎么走,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说不定又要惹得他冷嘲热讽了。
紫恩左右看看,很怕他会突然出现。
这时,一个头发染成褐色的时髦女子笑脸迎向他们,“有一张明丽的脸庞,化着淡妆,身穿低胸针织衫,显露出凹凸有致的好身材。原来她就乔安妮,维恺的女朋友!
紫恩以平静的微笑,迎接她的注视。
乔安妮细细地打量紫恩,第一个印象是,好秀气漂亮的女孩子,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等紫恩坐入位子,和两个男生说话,才突显出她的举手投足间的别有韵味,那是来自良好家教及长期的肢体训练,才会让她的气质与众不同。
哼!男人就吃这一套!学舞的女孩她看多了,表面上正正经经、纤纤柔柔的,但私底下却最会勾引男人,生活靡烂得很。瞧可怜的安迪,还喜孜孜的和另一个男人分享女人呢!页没骨气。
乔安妮摆出做生意的笑容,分别调了三杯自酿的葡萄酒。
紫恩忙阻止说!“我不喝酒,来杯苏打水就可以了。”
“来蓝星不喝酒,等于自来了。”乔安妮扬扬眉说。
“这是一种白葡萄酒,酒精成分不高,很香醇,也很适合女孩子喝,妳试试看嘛!”安迪也劝着。
紫恩正坚持摇头,突然发梢直竖,心快速跳动,她猛然回头,就看到维恺果真站在那里直瞪着她。
他真像个英俊的魔鬼呵!紫恩以前也看过他穿西服、西裤的模样,但老觉得是小孩子套大人的衣服,挺不自在的。
而这一次,见到长成男人的他穿着如此正式,充满自信,潇洒非凡,只可惜脸上的表情太过严峻,和酒馆的情调极不调配,倒像是应该在意大利区的黑手党杀手。
“维恺!”乔安妮亲昵地叫一声。
维恺走过来,大拇指朝安迪撇一撇,硬是把他挤到另一张椅子,自己一坐在紫恩的旁边。
当大家正在为他的鲁莽惊愕时,他竟对着紫恩说:“我找了妳一天,妳去哪里了?”
“我带她到我的学校去参观,她需要一些数据”””安迪不爽的冲着维恺回答。
维恺这才把脸转向他,冷冷地说!“小子,你抢了我的责任了。”
“责任?”紫恩抗议地说:“我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维恺又把头转回来,黑黑的眼眸里有两簇火花,“谁说不是?今天为了妳从长岛搬出来,我妈把罪都怪在我身上,整整训了一个下午,叫我要负责。”
被冷落在一旁的保罗,总算听懂了,忙插嘴说:“长岛呀?就是我到长岛去帮紫恩搬家的。”
这无疑是火上加油,就见维恺瞪向他,眼中的这意思是””你算哪根葱蒜?
紫恩看情况不对,赶紧替两人做介绍。
除了安迪,还有保罗,她可真忙啊!维恺实在没心情寒暄,拉着紫恩的手臂说:“我必须和妳谈谈,私下的。”
又是谈谈?!在众目睽睽下,紫恩不想和他拉拉扯扯的,只有跟着他走出酒馆。
安迪和保罗张口结舌的看着他们走出去,等他们要有所行动时,美人已经被带走了。
乔安妮愣愣地擦着酒杯,心情如调壤的酒般发酸,她从没看过维恺这副德行,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曾经欢笑、曾经争执,但维恺都没像这样闹脾气过,就彷佛要失去理智、失去控制力般,他竟然还说紫恩一点都不重要……乔安妮并没有被虐待狂,但她多希望这股怒气是针对自己,除去那极强的理性屏障,她或许才能真正探知他的心中究竟有没有火与热?
***
走出温暖的酒馆,风钻进毛衣,街道一下子变得好冷。
维恺放开她的手,领她到对面一家有着昏黄灯光的小咖啡店。飘在空气间的咖啡香,像清醒了他的神智,方才在酒馆里看到她和两个男人谈笑晏晏的愤怒,突然变成一幕可笑的荒谬剧。
他掩饰自己的心情,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态度说:“对不起,又要请你忍受这全世界最差劲的经验了。”
他是在表现幽默吗?紫恩不太了解他情绪的转变,一坐下来便小心翼翼的说:“你到底有什么事?”,维恺看着光影下的她,真的二十二岁了,再没有少女的青涩稚气,脸上的光泽粉女敕如蜜桃,柔媚的眼睛散发着坚定的自信,宽大的毛衣下藏着的是一副成熟的躯体,她再也不会和他打闹、娇嗔,像没大没小的兄弟一样,她只是坐在那里,美丽而沉静,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不要嫁,我才十六岁,还没长大……六年前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她已长大,并且把自己送到他的面前来……维恺的身上又莫名的起了一阵燥热,幸好女侍走过来,及时解了他的尴尬。
两杯咖啡放在桌上,紫恩正要开口,他就抢先说:“妳记得我们第一次偷喝咖啡的情景吗?”
维恺的灵感是来自今天所看的照片,他、紫恩和南非女佣站在草坪前面的那一张。
紫恩不明他的用意,但提起童年,人人都缅怀,她也忍不住放松说;“记得,在南非的时候,我们想学大人喝咖啡,却忘了加糖,苦死了。后来,你把剩下的咖啡倒在一起,送给阿莱沙,眼睁睁地看她喝下我们的口水。”
“所以,那次喝咖啡,也是全世界最差劲的经验。”他接下去说。
又是这一句!此刻的他好像要表现友善,但又隐藏着心机,能够有机会和他好好说话,是她的希望,但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维持目前的气氛。
他喝一口咖啡,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紫恩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再次问!“你找了我一天,到底要谈什么?”
维恺放下杯子,移开视线。大概是错觉吧?紫恩竟看到他脸色有些暗红。他干咳一声说!“呃!有两件事……或者三件吧!”
两件三件都分不清!紫恩想笑却不敢笑,很正经地说:“第一件是什么?”
他看她一眼,似乎已恢复正常,“今天我回到长岛,才发现妳搬走了,真的是因为我上次在杜弗所说的那番话吗?”
紫恩学的是芭蕾,强调展现内心真实的感情,所以不太会说谎,这也是六年前把求婚的事弄拧弄僵的原因。她支吾一下说:“你讲的也没错,多年不见,一来就又住又吃的,总是人打扰你爸妈了。”
“妳干嘛那么听我的话?反正妳住的是我父母的房子,他们不嫌麻烦,妳又何必搬走呢?”他心急的说!“结果害我被骂一顿。”
他会被骂才怪!紫恩耸耸肩,“我搬我的,可没有牵扯到你喔!”
“那妳搬回去吧!不然,我的耳朵以后可不得清静了。”他说。
他是说真的假的呀?心中纳闷,但她仍摇摇头说:“其实,早在伦敦时,我就找到住处了,谁知道你爸妈恰好在台北,我打电话回去时,他们就非要邀我去住长岛。我们于家从来不想利用简家,如果我晓得你们在纽约,我一定不会来的,若是非来不可,我也会离你们远远的,不会让你看到。”
他在纽约,她就不来?维恺听到这段话,下意识的把咖啡杯握得死紧。没错!他在很早以前就将她列为见面会伤感情的人,但此刻由她口里说出,竟引起他莫名的心痛,只想狠狠的反击。
紫恩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绩说!“结果很不幸,我来纽约,也见到你了,彼此弄得很不愉快,所以,我搬走,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
她再见他,是不幸?紫恩就有这能耐,一句话就把她的血压逼得升高,情绪到达沸腾的边缘。他努力地克制自己冷静的说:“妳现在搬到哪里?”
“杜弗剧院附近,交通方便,用走的就到了。”她说。
曼哈顿的房子良莠不齐,好的住不起、差的不能住,有的地方金碧辉煌,有的则形同废墟,而无论哪一种,都不适合紫恩。他问:“安全吗?”
“当然安全!舞团里有很多人都住在那一带,大家彼此照应。”紫恩过度轻快地说,心里却想,这与你何干?
“包括保罗吗?”他阴沉地再问。
他的口气好怪,她忙岔开话题,“你说还有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维恺突然有想抽烟的冲动,六年了,他能掌握生活和事业,但控制紫恩的技巧,似乎仍然没有进步,她总能一溜烟地就跑到他所不及之处。他不自觉的送出轻叹,“第二件事,是关于方安迪的。”
“方安迪怎么了?”她不解。
“妳和她是认真的吗?”他问。
紫恩的脑袋转了两圈,才弄清楚他的意思,忍不住惊愕地说:“我和方安迪?老天!我才来纽约不到一个月,能和他怎么样?”
“可是安迪却很喜欢妳,立志追求妳,逢人便说妳是他的女朋友,今天你们不是还一块儿出去约会了吗?”维恺气也不喘一下的说,句句逼人。
“那根本不是约会,我只是想参观州立大学,看有没有选课的机会,恰好安迪是那里的学生,我请他当向导,就这样而已。我从来没当他是男朋友,更没有接受他的追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质问我?”她深觉委屈,便稍稍激动地说。
“因为妳误导他!”他说:“安迪是个很单纯的男孩子,妳给他一个笑,他就会想到婚礼;他可受不了妳利用完他,又将他一脚踢开的自私做法。”
闻言,紫恩的脸都涨红了,瞧他把她形容得多坏!她咬着才说:“我……从来没有误导他,更没有利用他……”
“既然如此,妳就不该让他带你去逛纽约,答应他出去吃饭,和他上酒馆,这样等于是在浪费一个男孩的时间和金钱,是很不道德的……”他有些失控了。
居然还扯到道德?!紫恩觉得他根本是在羞辱她,就为了六年前她对他自尊心的践踏!
与其说她是为了方安迪,不如说是为他自己。
但她没有必要接受这些不实的谩骂,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泪,她颤抖地想由口
袋掏钱付帐,心想,差劲、差劲、差劲透了!
“还有保罗”””他内心的火仍未熄止。
“简维恺!”她站起来怒声一低喊,咖啡店里的人霎时全看向她,只见她恨恨地说:“你凭什么过问我的感情生活?我可没问过你和方乔安妮的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若不是可惜会毁了他身上昂贵的西装,她还真想拿咖啡浇到他的头上!这一次,她连钱都不付,把所有的尴尬和不堪留给他,算他是罪有应得,自己则跑入黑暗的街道,发誓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了!
维恺的确是狼狈极了,好在他们说的是中文,没人听得懂。
在一阵异常的寂静后,咖啡店的老板说:“小伙子,你不追上去吗?”
由玻璃窗往外望,紫恩并没有回到蓝星,直接往霓虹灯深处快步而去。曼哈顿的夜可不是散步用的……维恺心一惊,丢下钞票就往外追赶。好得很,他是不是又闯大祸了?他们为什么每次喝咖啡,都会喝出问题呢?
紫恩哭得运路都看不清楚,他实在是人可恶了,老爱控制她、批判她,这样莫名其妙的男人,活该他六年前被拒绝!她没有嫁给他是对的,这是托天之幸、托地之福,不愿嫁的理由早就很明显了,任何人都讨厌他那种嚣张跋扈!
她用力地抹泪,在眼中氤氲的霓虹色彩愈来愈少,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来到人烟稀少区,等她注意到时,已是东西南北分不清楚了。
四周除了形状丑怪的建筑外,只有将纸屑吹得满天飞的风,发出怪兽般的声音。路灯是破的、车子是死的,有光的窗口也似闪着磷火的坟墓。
紫恩突然想起一部电影,一对情侣迷失在纽约夜的街头,历经了一连串被围殴及强暴的危机,恐怖地令人喘不过气来,像一场匪夷所思的可怕噩梦。紫恩没想到自己也有落入地狱的一日,而她才一个人,铁定会死得很惨!
一切都要怪维恺!若她有个三长两短,看他怎么去悔恨终生,赚再多的钱,迭再多的金童,也弥补不回来!
不!此时不必想他,命是自已的,痛也要自己捱,她必须冷静,好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紫恩往前走着走着,习惯荒凉与黑暗后,慢慢的就不觉得慌张了,只是几次有脚步声传来,她仍会吓得如惊弓之鸟似的躲起来。
终于,她看到一堵墙,上面写着大大紫色的“Love”,她认得了,白天这里有一个热狗摊,离服装店有两条街的距离。
紫恩加快脚步,鞋跟的声音在空巷里跺跺敲响。蓦地,自一条暗巷中横出几个黑影,凶神恶煞似的挡在她的面前,害她差点跌倒。
“女孩”””有人叫着、有人吹口哨、有人笑。
钱?大家说二十美金是救命钱,但他们有三个人……紫思想尖叫,但却害怕得发不出声音来,这辈子,她还没有遇到如此可怕,又天地不应的时刻!
然后,不知由何处,另一个黑影踱到她前面,在那三个歹徒还没搞清状况前,一大堆的酒瓶就眶啷眶啷的砸了过去。
“干!是谁?”那三个人东躲西问的嚷道。
紫恩趁这混乱,拔腿就往服装店的方向跑,歹徒之一想挡住她的去路,但混沌的风雾中有人奔跑而来,并焦虑地大叫,“紫恩!”
是维恺!如逢亲人般,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回应他,直到看清他着急、惶恐的脸,他轻轻一带,就将她保护到身后。
酒瓶丢光,那先前救她的人已渐渐乏力。维恺学李小龙般大吼一声,连连打出一套中国功夫,那三个歹徒愣了一下,想要攻击,却不敢真的近身。
不到一分钟的僵持,对方终于选择撤退,纷纷窜入黑暗中。
像经过一场浩劫,方从地狱归来,脆弱使得她真情流露,紫恩再也不顾一切地飞奔到维恺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他,一如从前!
是的,一如从前!维恺稳住自己,感受着她的冲力,忆起了在南非他失踪回来的那一次,紫恩也是红肿着双眼跑向他;还有,在台北骑摩托车受伤时,医院里的她也是如此扑过来。
太多大多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向这暗巷中的两个人,虽说是“利用”,他不是也很快乐吗?甚至再也寻不到同样纯真的感情吗?只因为十九岁受挫折后的执拗,让他故意不去记起那美好的一面,宁可以冷漠对待那些曾有的年少岁月。
这一刻,他不想再伤害紫恩了,如果她恐惧,他何尝好受?所以,又何必“刀两面,刺痛她,又刺痛自己呢?
就如老妈说的,当她是妹妹,无爱无恨,彼此恩怨比风轻,就此散入天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圆满收场”吧?
紫恩感觉到由他身体逐渐散发出来的温度,也许一部分是来自她的,在这冷瑟的秋风中,他竟然流了许多汗,汗水渗透了衬衫。湿了她的脸颊,也许还有她的泪吧?尽避留恋,她仍决定松手,往后退两步,很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我真的吓坏了。”
“若不是我的鲁莽,妳也不必受到这种罪。”维恺将手放进口袋说:“是我该说对不起。”
两人又彼此“相敬如宾”了吗?紫恩故作轻松的说:“你会中国功夫呀?”
“装的。”他笑笑,“反正大家都认定中国人会功夫,因此,我也就学“几套招式,没有功力,专吓唬人的。”
“结果很有效呢!”她突然想到说:“对了!罢刚救我的人呢?”
“走了吧?”他左右张望一下。
“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我们那条街上的流浪汉。我每天给他钱,他居然还记得我,甚至救了我。”她双眼发亮地说。
“妳每天拿钱给流浪汉?”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时,他们已来到服装店前,四周阴惨惨的,只有已关门的店里照出森白的光。紫恩没留意到他不满的语气,微笑着说:“到了,我就住在三楼。”
“妳就住这里?”她的声音整个提高,连脸也皱了起来。
“对呀!”她转身去开大门。
“这地方根本不能住人,妳活不过一个晚上的!”他气急败坏地说。
“我已经活过两个晚上了。”她打开三楼的门说。
“我先进去!”他一马当先的走到里头开灯,再检查浴室和柜子后面,才允许她入屋,“妳知道这里离红灯区只有两条街,住的只有罪犯和妓女吗?”
“胡说,我有很多同事都住在附近,也没听过任何人抱怨。”紫恩倒了一杯水给他。
“搬回长岛去!妳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放心。”他命令着。
“不!我未来的三个月就是要住在这儿,绝不再变动了。”她执意地说。
“天呀!这根本不是公寓,不过是几块木板而已,那些锁一点保护作用都没有,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维恺不敢再想下去,否则,他可能会拆掉这栋楼,于是只得勉强接下去说:“……我如何向你爸妈交代?”
紫恩没有回答,只是跌坐床沿,快速地卷起裤管,拿个热敷袋放在膝盖上,一脸忍痛的模样。
维恺忙蹲到她前面间:“是不是受伤了?”
“不……是。”她细声说:“你晓得的,舞蹈要用到四肢,总会有些酸痛,一下子就会好了。”
他听了之后,抬起她的脚,缓缓地开始按摩。那接触有如一股电流窜入她的心底,她试着挣月兑,“不必了”””
“妳忘了吗?以前我也常这么做。”他不肯放下,并继绩说:“记得有一回,妳练舞太勤,脚趾甲都跳到月兑落,我还背着妳上下学,成了妳名副其实的“小马哥”。”
“其实,我同学比较常叫妳“阿简哥”。”她笑着说。
“那个外号我也知道。”他说。
“你知道?!”她惊讶的张大眼睛,“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还有那一句。阿紫爱阿简,阿简爱阿紫”的口号。”他干脆全部说出来。
紫恩的脸色红如彩霞,两个人都静默无言,最后,她将裤管卷下,轻声说:“我好了,不痛了。”
他站起来,指尖还留着她肌肤细柔的感觉,“紫恩,我是说真的,我请你搬回长岛,妳千万不要为了赌气,就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一切都算是我的的错,我有责任保护妳。”
“我也是说真的,我没赌气。”她又说:“维恺,你没有错,我也不是你的责任。我已经二十二岁,也独立了许多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实在不必太操心。”
他看着她,表情复杂地说:“妳永远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对不对?”
“你不也是如此吗?”紫恩顿一下的说:“很晚了,你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一天班呢!”
他又看看她,叹口气说:“妳有没有手机?”
紫恩点点头又说:“但不常开机。”
“开着。”他说完,就仔细地抄下彼此的号码,“有什么事,就立刻打电话给我。”
“打九一一不是比较快吗?”她开玩笑的说。
他却不笑,反而很严肃地说:“紫恩,我保证下一次和我喝咖啡,会是个很愉快的经验。”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紫恩觉得满心感动,彷佛她已等待了六年,就为了这和平的讯号。
于是,她也忍不住说:“我再也不会和方安迪出去了,虽然那不是约会,我也没有利用他,但还是避免误解比较好。”
与其说是因为方安迪,毋宁说是出自他的妒忌心,维恺由于动机不纯,所以,表情有些讪讪然的,故意说:“那保罗呢?”
“简维恺,你管得大多了吧!我又没有问妳方乔安妮的事。”紫恩果然抗议很意外的,他笑了出来说:“看来,我们真的是当兄妹比较好。”
一直到维恺离开后,紫恩还呆呆地想着关于“兄妹”的话。如果能真的当他是哥哥就好了,内心也许就不会始终寻寻觅觅地,有着彻骨的寂寞。怪只怪他们相爱太早,小女孩时,她不懂得珍惜,如今命运给了她三个月,或许该算是要尽此生的缘分,让遗憾少一点吧!
在街道上的维恺,望着三楼的窗户,心想,我要努力学习当她是妹妹,虽然并不容易。
远方的黑夜似无止尽,路也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拿出手机,快速地按下方才背热的号码,彼端传来紫恩柔柔的声音:“哈啰!”
“是我,我只是要试试通话效果好不好而已……”他一路走,一路讲下去。
借着电话,至少他知道她在那栋危楼里还是安全约,而她也知道他平安地穿过曼哈顿夜晚的巷弄,坐上他的车,再顺利开回苏荷区。
晚安,紫恩。
晚安,维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