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梦,一场雨就把它冲进海洋,教无尽的蓝吞噬。
蓝获律师说,景未央处境不利,让她接触祭广泽有好无坏,祭广泽的为人没什么好担心。
“问我怎么向未央求婚?嗯——我这样回答好了——”屏幕里,男人神秘的俊美笑脸,比他胸口那条造型特殊的项链宝石还螫刺人眼。
“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必须有两项优点——引诱女人、威胁男人。我正好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说话方式也教人心头刺刺、牙根痒痒。
这时,有人出声。“您的意思是景小姐嫁给您是受到您诱惑吗?”
“电视关掉。”床上男人的嗓音混入转播声中。
一面清爽大窗旁,阳光挨近他的脸,画出框条囚色。
“关掉?”床尾凳上的大女孩愣了愣,偏首疑问地一瞥。“你不是最喜欢看未央小姐吗?我特地早起来告诉你这场记者会呢……”回脸正对电视,画面恰好是当红女明星景未央温婉的绝伦笑容。
她很少笑,通常只在戏里笑、戏里哭。她在戏里感情收放自如、任何角色均能完美诠释,戏外她情绪很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有人酸她“冰山美人”,更毒的评语是“木头雕的戏精”。
这次,她这样对着采访镜头几近纯粹地流露笑靥,显然真心满意身旁男人做为她的丈夫。
无可否认,那个男人所给予的,使她在成为没落家业继承者的人生道路上有了全新斩获。Red Anchor这些年窜升为媒体热门字眼之冠,那个男人用这个属于她的图腾成立影艺公司,最近半年甚至跨足海洋探险,第一艘重挂Red Anchor旗帜的大船艇——尤里西斯号,简称U艇,于他们结婚的日子,同时举行下水典礼。
Red Anchor归返海上,是大主的愿望。蓝获律师当年说,景荣太不是一味溺爱女儿的父亲,遗嘱秘密但书——要是景未央无法让Red Anchor重新走出历史,那么就全给景上竟改成Blue Compass。
至今,苹果花屿港市地标——海运公园至高广场的红锚没变成蓝色罗盘,RA大楼没变成BC大楼。
蓝获律师的判断到底是正确的——祭广泽是景未央的助力。
但,他不信祭广泽的为人。
“所谓威胁男人——是指对付罗煌吗?”
电视屏幕薄如纸,传扬闹烘烘的立体声,好像他们身处记者会现场。
“听说祭先生用约绑死罗煌,教他不能走,也不让他演出,还威胁他与景小姐分手,是这样吗?”辛辣问题夹带撕裂威力,画面从祭广泽与新婚妻子景未央带向提问者,又移回,接着是双方表情分割画面,像在审判对质。
大家都想知道,当年那位身手矫捷、脸容俊酷、犹若神只的年轻男演员消失的内幕。
这些年,媒体同业私下揣测的流言很多。
有人说他来自荆棘海那个喜欢假正义之名行好战之实的军事强国,因为那些年岁,国家又派兵参与他国内战,年轻人恐怕被征召从军。别说消失在大银幕前,最有可能是消失于世……可惜了一个影艺好人才。
另一个说法——少年演员是罗布尔瑞斯作风低调的皇室的王子,父王母后反对他涉足影艺娱乐圈,将他召回,娶亲继承王位,现在是一国之王。
比较多人相信的版本是,罗煌与景未央从“梦游男女”的公主护卫,演到“孤岛纯情”的漂流男孩女孩,戏里违禁、半成熟的感性,拉到戏外长成诱惑的熟透甜果,两人同居乐园,十足一对小情侣体验试婚滋味。
此举触怒两位重量级人士,一是对景未央倾力栽培——实际作着“光源氏”大梦——的孤爵祭广泽;一则是苹果花屿大主儿子——照苹果花屿律法,最有资格监护未成年少女景未央的人——人称大爵士的景上竟。据说,孤爵与大爵士达成什么协议,由景上竟以监护者身分对罗煌提出告诉……
在苹果花屿,拐惑未成年少女的未成年少男若遭告,是得被监禁的。少年战神徜徉青春原野,挥霍无尽靶官花朵,挑惹两位中年力衰、满腔大叔妒意的男人的尊严危机,导致横祸上身。
“所谓威胁男人就是——”
原本被黏糊糊杂声私语阻塞的音孔,再次窜出孤爵剧作家低沉却教人感觉嚣张的嗓调。电视画面上,他古怪而神经质地扯扬嘴角,一笑,说:“你明天如果刊登这则,我就让你的报社关门大吉。”
一片抽气、哗然。
“祭先生,这是当众恐吓,在场的媒体同业都是证人,电视机前的观众也听见了你这番言论——”
“是吗?你们都听见了,全天下的人都听见了……”左手虎口摩着下颏,忽地弹指。“省了刊登!”他道:“既是如此,你的报社更有理由关门大吉。”这个极少曝光的家伙果然想引乱。
骚动再起。
甭爵式的狂妄搞砸这场旨为幸福甜蜜的结婚发表记者会,教人更相信景未央是他从罗煌身边硬抢来的。
“真的是这样吗?”床尾凳上看电视的大女孩发出嗓音,指着画面中的男女,回眸一望卧床者。“你说说看,他真的威胁——”
“关掉。”按了一个床畔钮,他闭合眼睛。
“你不要睡觉啦,”大女孩放开手中遥控器,自床尾凳站起,穿好白袍。“我还没帮你量血压——”她按另一个床畔钮,不让他平躺。
“护士已经量过了。”他依然闭着双眼。
她没事做,乖乖关掉电视,说:“我帮你做复健——”
“谢谢你。那是物理治疗师的工作。”他客气、冷淡地拒绝。
“别这样,杜院长说我什么都得学,她期望我成为全科医师——”
“你不是要当大明星——”
“嘘,”捂住男人的嘴,她朝虚掩的百也门板瞄一眼,压低声线。“别说出来,要是有人听到,会去告密。”
男人睁眸,抓下她的手。“你唱歌给我听吧。”
“好啊!”美眸一亮,她想了想曲目,唱起日文歌。
拌声清亮亮,这会儿不怕被人听到,她绕过床铺,站在窗前,拉开强化玻璃。扶桑花探进来打招呼,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轻快乱翘,她转过头来,坐上窗台,摆着长腿,踢掉鞋子,一边唱歌一边对他微笑。
逆光,她仍是灿艳,天生当明星的料。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她叫何蕊恩,但请他称她Regen——这她父亲帮她取的小名。在雨中的扶桑花丛诞生的女孩,所以叫蕊恩又叫Regen,她觉得自己像雨多一点,比起女孩、比起花,她喜欢型态万千、天神也幻化的Regen。
她每天来唱歌给他听,因为他们有缘,大人告诉她他是被一场大雨带来加汀岛的,她深信不疑,很天真烂漫。他坐轮椅、拄拐杖去她学校看她演舞台剧,脑海那个身影迭着这个身影,她们两个有点像,有点不太像,尤其她已长成一个可以自主终身大事的成人。
“好听吗?”何蕊恩结束歌唱,跳下窗台,双手拉白袍作个淑女行礼。
他鼓掌,说好听。“歌词内容说些什么?”
“嗯——”何蕊恩歪着头,眨眨美眸。“大概是说一个暗恋者伤了所暗恋的对象,事情弄拧了,只期待美梦成真来解套……你呢?你昨晚有没有作什么美梦?”
他看着她好奇的表情,左脸嘴角到耳鬓的旧伤痕抽扬一下。“我梦见你从小女孩变成医学生——”
“这哪是梦?”何蕊恩娇嗔地瞪他。“这是你这些年的成长记忆!”大呼小叫。
“算算我的年纪跟你父母差不多,对长辈用『成长记忆』不太对。”有时候,这位大叔说话口气有种怪异的一板一眼。
何蕊恩吐吐舌头。“我昨天还叫你伊洛士哥哥。”虽说是大叔,可他喜好的东西和她相近,他们一起观赏景未央演的戏,时常看得泪流满面,像彼此知心的同伴。
最近,她有点知道他为什么看景未央的戏流眼泪,还有,条理而规矩的怪异一板一眼是怎样……
他被送进来时,根本失控发癫,脾气很差。明明杜氏综合医院是加汀岛最顶级的医护机构,环境设备比拟着名旅店Segeln,庭园有洁白沙滩,沙滩之外即是海,蓝亮一片连接天之尽头,抽出一管云线清风,扬拉沙丘蜿蜒的各色栽培种扶桑花,大型栀子树下有赏景棚、秋千、吊床,洋溢南国慵懒风情。
当然,这儿拥有最先进的现代医学高科技,除此,尚有水疗中心、芳疗馆……连草药制作、灵疗等,均有专门研究团队。他却常凶骂抱怨,说他被他们搞死,来到地狱不如的狗屎地,这辈子无法再用双脚走路。母亲的部属拿他没辙,只能概括承受病人无理性的发泄。
一曰,她和父亲来这儿做公益,她得弹奏钢琴曲抚慰每一颗饱受病痛折磨的心。她担忧自己做不来,在平时不开放的顶楼礼堂加紧练习。〈棕发女孩〉顺完一次,掌声就来,她以为是父亲,脸庞朝向光亮的出入口展露笑容。
“爸——”嗓音涌冒一半,含吞回肚里。那坐轮椅的男人不是父亲!
他沿着礼堂旁侧的弧形道滑至表演台下方。“再弹一次。”他的声调听起来彷佛有皱纹,历经炎凉沧桑。
也许是受伤……毕竟他坐着轮椅,左脸一道看似愈合不久的新伤痕,让他的嘴显得又歪又大,不协调。
惊觉自己没礼貌直盯着人家的脸,她赶紧别开视线,对着钢琴,再把〈棕发女孩〉弹了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要求下,她大概弹了两百二十八分钟……
那次的公益,她抚慰这个受伤的人,使他孤冷的眼睛流出热泪。她成了他的忘年之交,还要他叫她Regen。
“Regen小姐,你今天又逃课?”伊洛士问。这名立志当大明星的医学生,对医学课程意兴阑珊,成天往他这儿跑。
“没逃课。”何蕊恩跺脚趿鞋,深感受辱。“杜院长说实际见习很重要,这里是我实际见习的场所,我身体力行学医!”
“好。”伊洛士沈眸。“我等你抹平这道疤。”手模着左脸。这是他们的约定,她成为大明星前,要当一次医师,帮他做美容手术。
“我现在操作仪器很上手,杜院长的学生都说我是天才。”她骄傲的呢。有个真正天才表手足,从小到大,她没被称过天才,还要装小,才不会让人觉得姊姊比弟弟笨,加上表手足天生老大情结,她成全他当哥哥,自幼演妹妹,久了,连父母、舅舅、亲戚都搞不清他们谁小谁大。她其实也是天才呢!
“天才Regen小姐打算何时当医师?”伊洛士态度诚恳。
何蕊恩唇角上翘,拍掸白袍襟领。“这可不是演的。你放心,我很快会让你恢复俊帅,然后你就可以回到景未央小姐——”
顿地咬唇,轻颦一下眉,她小心地探看男人反应。
伊洛士撑拄床沿,靠臂力移动躯干,双脚沉重垂落床下后,伸手拉过轮椅。
“你要出去晒太阳吗?”何蕊恩直接把轮椅推近他。“我也要去。”
伊洛士没拒绝,在她的搀扶下,坐定。轮椅有自动功能,他仍让她当推手。
通过画廊似的长走道,进电梯,她说:“你生气了吗?”
“没有。”
“喔。”她应声静默,降低两个楼层后,才启口道:“对不起,我听到那位访客和你的谈话。”
他颔首。“以后不要这样,未央小姐从来不会这样。”
她眼睛闪熠光芒,像黑夜里的猫咪一样亮。“我知道,爸爸有时候也会说我没规矩。”他是肯谈了,于是她把看记者会转播生成的疑问丢出。“那个祭广泽年纪比景未央小姐大很多吧,他们的婚姻不单纯,祭广泽铁定是拆散年轻情侣的魔人,他真的有威胁过罗煌对不对?”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让她瞪了一下他头顶。
“我觉得应该就是那样。”她干脆说到底。“祭广泽可怕又厉害呢,什么诱惑女人威胁男人都说得出口,他一定是靠着勒索别人的人生过日子,真想跟他学学——”
“学坏了,你父母会很困扰。”他终于响应她。“大明星要注重自己的形象。”
“我知道。”她学他一板一眼的语气,说:“阁下可知景未央小姐婚后要息影?以后不演戏了,要专心经营Red Anchor——”
“是吗……”伊洛士这会儿回应得快。他看着电梯门敞开,启动轮椅功能,调好速率,滑了出去,意识也跟着滑回那一年——
回过神,眼前已不是深暗密洒银针、雨刷如刀割闪的夜雨行车景象。死白的天花板填满他眼睛,仪器规律的声音告诉他,他还活着。
“醒了?”一个嗓音比仪器冰冷,带着蔑笑。“这也当然——头部没有受到致命撞击,不会永远不醒,真可惜,你还没机会获赠景家应许的豪华庭园墓地。放心吧,我会帮你保留,Blue Compass不会连一个让你舒服躺下的泥洞都要占……”
最先能动的眼睛,循声侧瞥,他看到景上竟站在右边。
“听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一秒开始,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他双手环胸,眼神睥睨,傲然地说:“我已经帮你找好静养地点,你可以安心过退休生活——”
“你……”他唇一扯动,脸庞泛开剧痛。
景上竟哼笑。“我在说什么是吗?”像是最有权力主掌人类命运的上帝,他从右边走到病床左侧,说:“给你优渥的退休生活,好好感谢我吧——”
他这才发现他左脸覆了厚纱布,没法转,偏移眼球也看不到景上竟。他想坐起,动不了,身体彷佛不再是他的。“我……”
只有可悲的沙哑声音,他还能操控。
“我是希望你离开景未央,但想不到你把自己搞这么惨——不不不,这不全是你自己的关系,想来,小丫头命硬,幼时克死母亲,长大克死父亲,现在连管家都被她克成残废——”
残废!这字眼若石重压他,使他喘不过气,牙关紧咬,满口鲜血。
“想回去当管家?”杂沓的脚步声中,景上竟的嗓音一字一句传递进他耳中。
很好。就算这副躯体残了、废了,他的耳朵持续完好,往后,只能景上竟怎么说,他怎么做!
“景未央那丫头看过死亡名单,不会蠢到要你死而复活,让她继续依靠——”
说穿了,景上竟存心孤立未央小姐,这场意外仅是恶魔站在他这边的巧合。
他问景上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非得孤立对Blue Compass毫无威胁的未央小姐?
他们说,伤员太激动,给他一针。
他突然像泄气气球,窜上天空颓坠下来,飘飘、恍恍,听见空中掉落的声音——
“为了承诺,我也答应要照顾她。”
一个男人答应一个将死的女人要照顾她的女儿,应该怎么照顾?
景上竟那年是带点恨意这样对柯冽丝说的——
“我一定要让你女儿变成与你完全不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