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亨泰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馥郁的香气,眼光随翩翩飞舞的蝴蝶往前飘去,一时之间眼花撩乱了起来。
好个钟山!
只见数千株梅花、樱花、茶花开满眼前,竞艳的花姿让人看得目不暇给,更别提那超月兑凡俗的清香味儿,闻得人心脾舒坦,令他满心的愁怀随之烟消瓦解。
他愉悦的摇动手中的折扇,仿佛也将满纸的松涛山色给摇动,微笑的对身旁著花纹织锦袍、气度雍容潇洒的男子道:“晏南,幸好你找我出来,不然我还在家闷坐呢。诚如你说的,钟山的春景足以今人忘忧,我的心情好多了。”
被称冯晏南的男子微眯著细长的凤眼笑了起来。“亨泰,我看不是钟山的春景令你忘忧,是只要能离开安国公府,表姨母关爱的眼神照看得到的地方,就足以令你忘忧。”
懊恼于被人看穿心事,亨泰恼怒的瞪他一眼。“你这话可是对钟山的侮辱。如果你不觉得钟山的风景好,为何提议到这里来?”
陶晏南挑了挑左眉,眼里闪过一抹诡谲。“我是认为钟山的风景很美,但我刚才的话也没错。还是你否认这几日的心情不好跟表姨母无关?”
“嘿,你不但明知故问,还挺爱追根究柢的。”他摇头叹息。
晏南只比他大一岁,心思却缜密得仿佛大他十岁不只。一双眼睛锐利如刀,精明如鹰,怪不得能将陶家的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稳坐南京第一首富的宝座。
“亨泰,不是为兄的喜欢明知故问、追根究柢,而是体谅到你满月复的忧郁,特地洗好耳朵等著听你倾吐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愁绪呀。你可要把握机会,接下来几天我会很忙,可没时间听你诉苦。”晏南搭著他的肩,戏谑的回他,把亨泰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是有一肚子的苦水想找人吐一吐。
他示意身后的随从和护卫离远一点,免得听到他们的谈话,与表兄把臂走进植满樱花的小径。
在晏南邀他到钟山踏青时,亨泰其实就有找他说心事的打算。晏南与他从小一块长大见多识广,口风又紧,向来是他吐苦水的对象。当然,他也知道晏南之所以会来找他多半是奉母亲之命,要不然他这个大忙人哪有空陪他这个公子哥儿游山玩水呀!
他逸出沉重的叹息,晏南也不催他,迳自浏览风光。
钟山又名紫金山。远在唐代就与庐山、衡山、茅山并称为江南四大名山。风景随时序交替,因季各有特色,加上佛寺林立,因而成为应天府著名的游览胜地。
晏南向来对钟山情有独钟,他家的祖坟就位于钟山东麓,早在他祖父那代便在祖坟旁盖了一间别墅,以利族人扫墓、守坟、静修。故而他对东麓的景致十分熟悉。
灵谷寺是这附近最富胜名的佛寺,本名开善寺,原建于梁武帝时候,但在洪武十四年太祖为兴建孝陵,就把开善寺从钟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迁到东麓,并改名为灵谷寺。
只是他们今日要去寻幽之处并不是灵谷寺,穿过这座樱花林,有一座禅寺。这座禅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传说是应天府十大富豪之一蓝家的发迹处。
话说大约在百年前,蓝家的先祖为这座禅寺的禅师所收养,从师父那里习得一身精湛的素食料理本领。靠著这份本领建立了蓝家第一家菜馆,蓝家的后人便是根据先人奠定下的基础,一代一代的打拚,才有今天的风光。一直到现在,蓝家仍稳占应天府餐饮业的龙头老大,这使得许多从事餐饮业这行的人每逢初一、十五使到禅寺进香,希望佛祖也能保佑他们有蓝家的好运气。
想到这里,晏南忍不住窃笑。这些人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想想禅寺的住持是谁,禅寺的供奉者又是谁,凭什么认为被供在禅寺大殿的佛祖会保佑他们!
说起如来禅寺的住持可是大有来头的。他在二十三年前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出家的传闻。仍是应天府居民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
晏南对他并不陌生。依照传言,明心禅师的出家与陶家颇有关系。
明心禅师俗家姓蓝,是应天府餐饮业的龙头老大蓝家的老五。他与陶晏南的姑姑陶雪清自幼青梅竹马,双方父母约定在陶雪清满十六岁为他俩完婚,谁知陶雪清在过十六岁生日的前一晚突然得了急症,拖不过三日便香消玉陨了。据说,明心禅师便是在伤痛之余,看破尘世问的无常,决定出家。
蓝家两老舍不得爱儿吃苦,执意要他在如来禅寺修行,并将禅寺附近的土地买下,为他建立了一个不为外人打扰、衣食无缺的清修净地。
所以说啰,如来禅寺供奉的佛祖如果要庇佑谁,也是蓝家人嘛。怪不得蓝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不只是与餐饮相关的行业,在蓝家老大的领导下,蓝家兄弟跨足各行各业,尤其是织锦的制造和买卖,蓝家老二经营的织云坊俨然成为南京云锦的代名词了。
织云,这名字实在是……正当晏南想得出神,一阵清风迎面扑来,将樱花树上粉女敕的花瓣摇了下来,缤纷如雨,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痴痴的遥望林荫深处,逸出一声轻叹。
“晏南,我才开口说了几句,都还没提到正题呢,你叹什么气呀?”亨泰用力拍了他肩膀一记,好笑又好气的睨视表兄难得的心不在焉。还说陪他出来散心,自己倒发起呆来。
晏南很快回过神,俊脸泛起一抹难得的红晕,避开表弟探究的眼光,故作不经意的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啧啧,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亨泰伸手模了他额头一记,好奇的眼眸里满是惊讶。“没发烧呀。我说晏南,你到底怎么了?从走进这座林子后,你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我看也别先听我吐苦水了,咱们先听你的心事吧。”
“我没心事。”他深沉的一笑,神态已恢复自若。“亨泰,如果你不想说,我是可以不听的。”
“咄!敝不得别人都说你目光如鹰,笑脸如狐狸,才一下子就把事情撇得干干净净。
你不想说就算了,你这人向来心机深沉,没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别把我说的这么可怕嘛,表弟。”晏南伸手用力搂了一下他的肩。”
“少来了!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像什么!”他拿合起的折扇拍开肩上的手,神气的睨视他。“总有一天你会求我听你的心事,我告诉你。”
“呵呵,我好期待喔。”
亨泰拿晏南赖皮的笑脸没辙,只好以一个耸肩表示他的无所谓。清朗的眸光跟著被顽皮的清风卷在半空中玩的稚荏樱蕊盘旋,胸中的块垒化作幽幽叹息从厚薄适中的美好朱唇逸出。
“晏南,其实我是羡慕你的。你就像只大鹰般,随时可以振翅高飞,我却是一只被豢养的豹子,明明有天赋的才能,却被金笼子困住不得自由。”
晏南失笑。“敢情你将富丽堂皇的安国公府当成金笼子了?那表姨母算是什么?你的驯兽师吗?”
“晏南,我不是在说笑。”亨泰板起脸来。
“我知道。”他一点都不意外的回答,意味深长的注视著表弟。
身为安国公独子的杨亨泰生得玉面朱唇,顶上以宝石装饰的金冠将他俊朗的五官衬出无与伦比的尊贵气质。比一般的江南人要壮硕些的瘦长体格,在织云坊的师傅以上好手工裁剪的蓝底四合如意纹锦袍装饰下,更显得玉树临风。加上显贵的家势,无怪乎安。
柄公府的门槛都快被应天府有名气的媒婆们踩烂了。
对于表弟的“好运”,晏南一点都不羡慕,反而有些同情,同时明白这也是他郁闷的部分原因吧。
“亨泰,你我情况不同。陶家世代经商,家父年龄已长,身为陶家继承人的我自当克绍箕裘,跑南窜北是免不了的。这种风霜之苦不像你想的那样美好,可不比搭乘自家的画舫游山玩水的惬意喔。”
“我知道。只是晏南,你也看到我家里的情况,打我十八岁起,我娘就成天催我成亲,如果你是我,受得了吗?像表姨母和表姨父就不会催你。”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催我?”他轻挑左眉,微笑的问。
“他们有吗?”亨泰好奇的问。
“当然有。”他慢吞吞的道,脚步闲适的往前走。离如来禅寺越来越近了,寺里的白色山茶想必已经盛开。“别忘了我比你大一岁,而且是陶家的长子。”
“可是从来没听你诉苦过,你是怎么应付的?”
“我十八岁就告诉他们我非某人不娶。”
亨泰闻言,惊奇的睁大眼。“对象都有了,为何到现在表姨母和表姨父都没催你将人娶进门?”“姑娘那时候才十岁,她父母疼得紧,怎舍得让她嫁!”
“天呀,晏南!你有恋童癖呀,怎么会看上这么小的女娃?”
“你懂什么!”晏南被他的话糗得满脸通红,急急的解释道:“当时我被爹娘逼婚逼得头发昏。他们还说我不成亲,就不让我出门做生意。我没办法,只好随便说个人。
我当时是想,等她长大至少也要好几年,尤其她父母十分宠她,十之八九是舍不得她早嫁入,那我不就可以逍遥好多年吗?”
“我不信,晏南。你这人怎么可能‘随便’?你精得跟什么似的,我敢说你若没对这个小美人有什么感觉,才不会对表姨母和表姨爹那样说呢!”
“这个……”他对表弟追根究柢的探询微感不耐烦,他怎么会让话题转到这里来?
早知道就不带亨泰来了。可是一个人来,她八成会看穿他的心意。那丫头太神气了,给她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他可不能让她太得意。
“亨泰,是你要散心,怎么问起我的事了?”他赶紧转移话题,“据我所知你才从苏州回来,表姨母要你在家里乖乖待著,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心玩野了,收不回来了马?”
“唉,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被人说中心事,亨泰长吁短叹了起来。“我到苏州是为了见武威亲王,结果害他遇刺受伤,又遇上公主被掳的事,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好不容易事情摆平了,我想放松一下,到琴歌坊聆听苏州第一歌妓柳莺莺如黄莺山谷的美妙歌声,我娘却在这时候将我召回来,还拿了一堆跟柳莺莺的花容月貌没得比的闺女画像给我看,你说我会有兴趣吗?”
“敢情是因为没抱到柳莺莺那位大美人,使得堂堂的安国公世子因欲求不满而生闷气呀!”他调侃道。
“晏南,我已经够火了,你还取笑我!”亨泰不满的瞪他。“柳莺莺可是卖艺不卖身,我是欣赏她的歌声!”
“知道啦,我又不是没去过琴歌坊。”
“哈,你也去过,那你该知道……咦,什么声音?”亨泰竖起耳朵,被远远传来的琴声摄住魂魄。
这时候他们已走出樱花林,重担构顶、上覆红瓦的庙宇耸立在两人眼前。如来禅寺虽不比钟山上其他的寺院壮观,却自有一种古朴凝重的韵味。只见屋顶重担飞歇,宝顶饰以吻兽和覆瓦的勾头滴水,在阳光映照下,色彩艳丽,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亨泰却对它视而不见,全副心神都被传自禅寺的琴声吸引住。
那泠泠如流水声响,又似千枝万叶风飕飕的琴声断续飘进他耳内,每一声都仿佛有涤清他心魂的能力。琴声忽而幽咽,像是哀伤身世;忽而含情,有如倾诉衷肠;忽而煦煦如春阳,安抚困于寒冬的植物种子;忽而温柔如明月,照拂为相思所苦的人儿;忽而潺潺如流水,感叹时光之荏苒。又如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令听者顿感内心冰炭交加,随著弦音升天坠地,心弦与之共呜。
要知道亨泰自幼浸婬于音律,安国公府里日夜闻管弦,音乐的素养极高,所以才会对柳莺莺的歌声赞不绝口。他这样闻雅乐则心悦的人,被这先拂商弦后角羽、将往复旋如有情的琴声迷得神魂颠倒,忘我的只想追随琴声而去,因此将横互在面前的墙壁视若无物,朝它直直走去,仿佛会穿墙术般。
晏南可不认为他会穿墙术,他这一撞怕不鼻青脸肿。
“亨泰,你做什么?”他赶紧将他拉住。
虽也觉得琴音扣人心弦,他却不像表弟那样入迷,好气复好笑的对他痴迷的表情摇头叹气。
“你的头可不会比这道墙还硬。再说人家有门,没必要破墙而入。”晏南捉住他手,带领他找到侧门。
到底是谁在弹琴?
对他有如自家后院的如来禅寺里,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精通琴技的高手?
饶是晏南这般精明绝顶的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的琴声,在优美修长的纤纤玉指或擘、或托、或抹、或挑、或勾、或剔、或打、或摘弄琴弦间流泄而出。一双仿佛由霜雪凝成的皓腕,随著玉指的拨弄带动月白色梅蝶纹锦团衫衣袖以优雅曼妙的弧度飞舞。
随著弦音转高,孟玉徽的心情也转趋激昂。她自怜身世,又觉得自己太不知足。想及三年前父丧时,姨母怜她无依,将她接到蓝家教养。虽说自己在这里衣食无缺,表兄姊妹与她友爱,然而从知府千金一变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她的心境免不了低落。每当表***
妹天真无邪的向姨母、姨父撒娇,心就一阵一阵抽痛。
老天爷何其不公?人皆有爹娘,何以她娘亲早夭,爹亲又积劳成疾撒手西归?
玉徽眼中忍不住一阵热气氰氯,将心中的悲痛尽化作琴音宣泄。她也只能藉著弹琴抒发心头的忧闷,若给蓝家人知晓,只是徒然扰人心绪,姨母更会抱著她伤心流泪,为她早逝的爹娘长吁短叹。
想到姨母一家人,玉徽如沐煦阳。他们待她亲切温和,尤其是织云表妹更常常逗她开心。
织云不但人长得像天上的彩云一般美丽,经由她手中纺过的纱,更如云霞变换绮丽。
她天生一双巧手,能织布纺纱,更擅长刺绣,操持家务俐落灵巧,笑容甜郁得如一朵解话花。只要想著她,玉徽指下的琴弦就不由得转为轻快,有如一片一片的云彩卷动。
织云十六岁了,她十七。打从两年前蓝家的门槛便络绎不绝的挤进不少前来说亲事的媒婆,多是冲著织云。
应天府的人都知道蓝家的掌珠蔷薇花容、春风十指,多少世家公子慕其人美手巧。
相对的她……玉徽忍不住轻叹一声。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没多大的才能,虽说父母留下一小笔财富,但比起身为蓝家掌珠的织云仍是逊色许多,怪不得登门求亲的公子多半是相中织云。
她难掩心中的落寞,但很快又释然了。就算有许多人向她求亲,她也未必会应允呀。
天下人何限,她却只求一知心人。能听懂她的琴音,明白她这个人,进而相互怜惜,琴瑟和呜到老。至于这人是否出自名门,是否有钱有势,对她并不那么重要。只求能珍惜她,疼爱她……琴声转为缠绵,琮琤的琴弦奏出了三月里的春情,烂漫的花姿在春风里款摆。四乡里芍药开牡丹放,花红叶绿吸引人的目光,两地只愿是春郊野外一株自闻自落的芙蓉花。
希盼知心人儿在她青春正茂时窥见她的风采,她所有的美丽也只为这人开放。
思绪到此,一阵清风袭来,凉亭边的梅树簌簌抖落一地的梅蕊,玉徽一个轻颤,指尖抖了一下,琴音戛歇。
她会不会也像那梅蕊一般,掉落一地也没个人理睬?
怔忡间,传来热烈的掌声,她来不及抬起头,便听见表妹银铃般的笑语传来。
“琴姊姊弹得真好听,害人家都听呆了。”蓝织云灿笑如花的娇颜显得天真无邪,水汪汪的两只眼照得人失魂。
玉徽的字叫瑶琴,织云从小就喊她琴姊姊。
她含笑的看向表妹,那件织云亲手织就裁制的蓝底海棠花鸟纹锦上衣,搭配月华裙将她婀娜多娇的玲珑身躯衬托得婷婷袅袅,娇女敕得就像朵海棠花。
她边在心里赞叹,边对走过来的她道:“织云,你不是陪伴姨母跟方丈在谈话吗?”
“是呀。本来人家想到后院陪琴姊姊赏花弹琴的,五叔却留我下来闲话家常。后来娘要我来找琴姊姊,说是要琴姊姊去商量挑哪个吉日好为姨爹和姨母办法事,可是人家一到这里,听到琴姊姊的琴声,心里一迳的感动,也不敢打扰你,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织云孩子气的吐了吐丁香舌,梳著双鬟的发髻只以蓝色的彩带简单装饰,将她稚女敕芳美的小脸蛋衬托得更加活泼明媚。
她带著贴身丫鬟走到玉徽跟前站定,顽皮的挤眉弄眼。玉徽拿她可爱的模样没辙似的轻摇螓首,盈盈起身。
“姨母想必等得不耐烦了。”她沉吟著,犹豫地望了一眼桌面上的凤尾琴。“小倩,你在这里看著琴,我跟表小姐去一下。”
“是。”
“不要啦!”
不同意见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织云拉著表姊的袖子不依的将头摇得像博浪鼓。
“人家好不容易从娘和五叔闷死人的谈话里月兑身,你现在又要人家重入苦海。好表姊,你就饶了织云,放我和绿儿在这里守著你心爱的凤尾琴,赏赏花什么的吧!”玉徽被她皱著的苦脸逗笑,明心禅师和姨母若知道织云将他们的对谈视为苦海,大概也跟她一样好气复好笑吧!
“好,那我就带小倩过去,让你和绿儿在这里透一会儿气。可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调皮的玩我的琴……”
“好啦,人家不会把你的宝贝琴弄坏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玉徽伸出白玉般的指儿捉著她的小手慎重交代。“我是怕你像上回那样胡乱的拨琴弦,结果把自己的指头给割伤了。织云,你不喜欢蓄留指甲,又不带指套,细女敕的指头很容易被琴弦割伤。答应表姊,你不会胡来的,好不好?”
表姊心疼又温柔的眼光,让织云只得不情愿的承诺,“我保证不会再弄伤自己。”
“你喔!”说到底,她还是想偷玩她的琴。玉徽拿她没法子,只好随她去,带著贴身丫鬟小倩去见姨母。
她走后,织云的纤纤十指便痒了起来,她先是拿眼角余光偷瞄造形古拙的琴身,像是对上头精细的雕刻感到十分有趣,最后索性堂而皇之的占住玉徽先前的椅子,将手搁在琴上,摆出基本的指法架式,试弹了几个音。
“小姐,你忘了表小姐的交代了吗?”绿儿黛眉一皱,对她家小姐又想制造噪音的举措头疼了起来。
“哎呀,绿儿。我不会弄伤手啦。”
她才不管她会不会弄伤手呢,她比较担心的是自己的耳朵!
“好小姐,你就乖乖听话吧!”绿儿不著痕迹的把织云白女敕的手掌从琴弦上抓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跟夫人交代不了。”
“死绿儿!就这张琴能让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不要乱用成语!”她瞪大眼,两颊气鼓鼓的,活像是禅寺那池锦鲤。
绿儿忍住笑,对付小姐的脾气她自有一套办法。她板起脸回答道:“小姐是金枝玉叶之身,而这张琴是表小姐的家传之物。记得表小姐上回说,此琴出自唐代的造琴名家四川雷氏家族的雷威先生之手,距离现在可好几百年了。这位雷威先生被誉为自古以来制琴技术最好的大家,传世作品本来就少,加上唐以后战乱频仍,保留下来的雷氏琴说不定只剩这张,小姐想想就知道这张琴有多名贵了。”
织云越听越狐疑,不晓得绿儿扯这么多做什么。只听她按著又道:“小姐虽是蓝家的掌珠,但比起这张好几百岁、天下间又可能只余一张的雷氏琴,终究稍微逊色点。你再看看这七根呈半透明状,形如冰丝般的琴弦,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呀,每一根丝弦全都是精品,上回小姐弄坏了一根,害大少爷找遍了应天府的琴师,好不容易找到上好的丝弦来替换,表小姐那几日更是心情难受得紧,还为调琴音之事煞费脑筋,因此病了几日。
所以说,我的好小姐呀,为了表小姐的身体著想,我看你还是离这琴远一些,免得又让它有所损伤了。”
说来说去,绿儿就是拿一年前发生的事大做文章,要她不准碰那张琴。虽然她说得极有道理,织云还是忍不住气闷了起来。
“绿儿,你说我是不是跟琴有仇呀?为什么好好的琴到我手里,全变了样?跟琴姊姊也学了三年的琴,可是我弹来弹去就是没琴姊姊弹得那么好听,还三天两头的弄伤手!
你说我是不是笨手笨脚的?”
岂止是没表小姐弹得好听,能弹成一首曲调就阿弥陀佛了。然而看著她家小姐愁苦的小脸蛋,她可不忍心直接附和说她的确是笨手笨脚。绿儿很快堆起满脸的笑,轻声细语的安慰她。
“小姐怎会是笨手笨脚呢?谁不知道论起女红,小姐若说自己是应天府第二,可没人敢夸自己是第一呢!织云坊的生意之所以能越来越好,全赖小姐的巧心灵慧。由你独创出的纺织手法,还有染料,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织云虽听得心花怒放,还是白了贴身丫鬟一眼。
“绿儿,我有几两重,你会不知道吗?什么我独创出来的纺织手法?我不过是随口
说说,真正动手的可是我大哥呀!是他将旧有的纺织机改良,也是他找了画师描绘出图案。至于染料,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没想到被我打翻的色料混在铁绣里会成了那种颜色。我真正行的,大概只有女红了。可是,唉,在刺绣部分,要不是琴姊姊为我描图,我也绣不出那美丽的图案呀。所以找说,琴姊姊真是太神奇了,她不只琴弹得好,画画得好,棋下得好,书读得好——”
听小姐越说越沮丧,把表小姐赞得半天高,把自己贬得越形低下,贴心的绿儿赶紧打断她。
“表小姐是很有才干,可是小姐自己也有许多优点。不然等会儿我们问表小姐好了,像她的女红就不如小姐。还有小姐的算盘打得滴答响,表小姐就没你这样的本事……”
“提起这事就令人生气。为什么我大姊和二姊就不用学打算盘,我就得学呢?虽说我学得不错,可是要在帐本上写字可难为我了,你也晓得我那几个字就像鬼画符似的“哎呀,小姐不过是字写得歪斜些,称不上鬼画符啦。小姐又不是不明白老爷夫人的盘算。虽说媒婆日夜穿梭咱们家,可是老爷夫人早就打算让小姐嫁进应天府的首富陶家。”
“我才不嫁他呢!那家伙老是斜眼看我,好像等著我出糗的似笑非笑表情,简直是气死人!”
“可是老爷夫人——”
“不准再提他了,不然我的头就要痛起来!”织云胡乱的摇手不准丫鬟再说下去,她拄著颊看了一会儿院子角落正盛开的茶花,目光回到眼前的古琴。
学琴也学了三年,虽说不像表姊弹得那样好听,不过也能弹出几首简单的曲子。趁左右无人,唯有绿儿这个知音,她就来表现一下吧。
织云慎重其事的将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摆好架式。
左手以拇指、无名指按弦外,右手用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拨弦,这么完美的姿态一定也能奏出完美的琴音吧。她得意的例嘴轻笑,只是身旁的绿儿却不认同的掩额皱起苦脸来。
织云瞪她一眼,正准备拨弄琴弦时,忽然听见悦耳轻柔的男声响起。
“有美一人,婉约清扬。能弹出如此深具灵气的动人琴音的人,当然是色艺双全的美女,怎会是名和尚?晏南,刚才的赌约你可输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