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回自己的舱里去了。”
罗斯玛丽·默雷柔声说,声音里含着无穷的遗憾。
“这样做是明智的,”萨耶勋爵同意。
她以绝望的姿势张开双臂。
“上帝呀,我多么很明智呀。我这一辈子总是不得不做个明智的人。”
她转过身去,把头靠在他赤果的肩膀上,动情地说:
“可是我不抱怨,这样一个插曲补偿了一切,甚至弥补了我将要在埃及度过的那种完全使人厌烦的生活。”
萨耶勋爵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要是我能不在亚历山大港下船,能和你一起去新加坡就好了。”
她的声音充满激情,微微有些震颤,她说:
“答应我,别把我忘掉。我要祈祷上苍;让我们将来有一天在什么地方重逢,一切就象现在这样美妙。”
“我也会这样希望的,”萨耶勋爵说。
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
这就是他在从多佛到亚历山大港的途中,在白色峭壁之间享受到的和默雷夫人调情——如果用这个词恰当的话——的乐趣。
她的红发给了他所希望的一切:她是火辣辣的,热烈的,她和格屈露德小姐一样具有独特的表现热情的方式。
尽避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餍足,他知道她明天在亚历山大港登岸之后,他将不会有任何遗憾,只会有如释重负之感。
当她穿上那件透明的长睡衣,沿着甬道偷偷地回她的舱房时,萨耶勋爵沉思地注视着烛,心里纳闷,为什么她是那种让人很快就会感到厌倦的女人。
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她的体型很优美,当勉带着原始的贪婪尽情享受爱的欢乐时,本身就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然而他最初的热情已变成厌倦,当轮船驶过地中海时,厌倦之意与日俱增,如今饱确实盼望明天快些到来。
他身穿一件织锦缎长袍站着看她,罗斯玛丽·默雷向他转过身子,发出啜泣似的声音。
“我爱你!呀,戴顿,我爱你!”她喊道:“你把我的心掏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你的男人了。”
她急忙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抬起嘴唇凑给他,他按照她所期待的那样吻着她。
“你一定要走了,”当她的身子靠紧他时,他平静地说,“你要知道‘隔墙有耳’,尤其是在船上!”
罗斯玛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爱你!我将永远爱你,”她富于戏剧意味地说,“我们会再见的——对,戴顿,我们会再见的——这个我清楚!”
萨耶朗爵打开舱门,走出去瞧瞧走廊里有没有人,接着就招呼罗斯玛丽·默雷离去。
她就这样走了,当她走过他身边时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她那外国香水的味儿似乎把他包住了,她迅速地、悄悄地走了,留下的香味还在空气中缭绕。
萨耶勋爵关上舱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结束了!
这就是另一桩风流韵事的结局,与他以前一切桃色事件的结局一模一样。
他想,达西·恰灵顿要是知道他这时的感觉一定会哈哈大笑的,无疑他一定会问:
“你在等什么?你在找什么?”
难就难在连他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他看见舱里的椅子上留有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两小时前罗斯玛丽·默雷溜进他的舱房时带来的。
“我知道你愿意留下这张相片,好常常惦记我,”她说。
他看到她在相片上的签名:“永远是你的,罗斯玛丽。”
这是轻率的,一个明智的已婚女子决不会做这种事。
在他的桃色事件中,女人不但把自己的相片作为信物交给他,还有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是写给他许多热情洋溢、大胆轻率的情书,外人哪怕只读到其中的只字片语就足以给他俩定罪。
尽避如此,女人们还是不仅把心和,而且把自己的好名声都交给了萨耶勋爵。
因此他总是极其谨慎小心,尽可能不让这些女人因为自己言行不检点而遭受苦难。
与其说她们自己,倒不如说是他在仔细地保护她们,使她们免遭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之害。
她们全都想大胆地闯到他在伦敦的寓所去,他说服她们不要这样做,在公共场合相遇时也不要流露出她们对他的恋情,以免弄得尽人皆知。
“该死,她们似乎想要自行戕杀自己的社交生命!”有一次他对达西·恰灵顿说。
他的朋友哈哈大笑。
“只要能把你捆住,”他回答,“她们倒不在乎捆着她们的锁链有多么沉重。”
可是不知怎地,到目前为止萨耶勋爵成功地避免了公开丢丑;这主要是因为他绝顶聪明。
这并不是说他没遭到过议论,人们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还是抱有大量的疑问。
可是,要进行证实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萨耶勋爵确信,妒忌的丈夫以及一般公众都难以拿出具体的证据来证实任何不检点的行为。
他瞧瞧床旁的大钟已将近两点了。
他正想重新上床,却突然对罗斯玛丽·默雷留在枕头上的香味感到厌恶,床上也零乱不堪,床单也皱巴巴的,这一事实使他恼火。
他一时冲动,就月兑下长睡袍,用那种堪使贴身男仆生气——男仆认为给主人穿衣服是他的责任——的敏捷,穿好了衣服。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衣穿上,没戴帽子就走出他的舱房,来到带篷的甲板上。
虽然夜已很深,可是从吸烟室里仍传来响亮的笑声。
习惯于狂饮的旅客仍坐在吸烟室内长毛绒面料的沙发上,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酒。
在船上,有的人好象老不睡觉似的,然而交谊厅里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几名犯困的服务员在一旁走动,他们注意到萨耶勋爵脚步轻快地在有篷的甲板上走着。
他觉得胸口窒闷,所以爬得更高些,一直上了顶甲板,在风平浪静时那里是举行体育比赛的地方;
白天那里经常很嘈杂,男人们挤在那儿做各式各样的体操,孩子们绕着烟囱、桅杆和上层建筑物玩捉迷藏游戏。
一部分帆布天篷这时已经竖立起来,一旦轮船驶入红海灿烂的阳光下,就可以用它来遮住甲板。
但四分之三的天篷仍向夜色敞开着,萨耶勋爵接头仰望着星星,脸上感到清明的凉气。
在比斯开湾时天气恶劣,不过一进了地中海气候就变柔润了,比这个季节的平常气温要暖和得多。
然而一到夜里就变得阴凉。
但越驶近亚历山大港,气候就越暖和,萨耶勋爵和少数几个乘客预感到红海的气候一定非常炎热。
他对自己说:太阳会烧掉他对英格兰浓雾和严霜的回忆。
甲板上阒无一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迢迢自在地漫步,心中想的不是罗斯玛丽·默雷——这是可以意料得到的——而是他到东方去的任务以及他会在那里遇到的各种不同种族的人。
到他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去旅行,仍使他具有一种冒险的感觉。
他知道在这次行程中,他会涉足新的土地,他决心在到达之前多学习一些有关他们的历史和风格的知识。
走了半圈将近船尾时,在一个烟囱的阴影旁边,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
“萨耶……勋爵!”
他烦躁地转过头去,他讨厌别人打断他的思路,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向他走来。
在星光下,他看见一张非常苍白的脸,看见她抬起那双大眼睛望着他。
“原谅我……请原谅我……可是我……需要您的帮助,”一个声音说。
突然他记起以前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见到过那张鸡心型的脸。
“奥文斯顿小姐!”他喊道,“我万万想不到您会在船上。”
“我不该到这上面来,可是我是在……躲……躲避,其实我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走近您……请求您的帮助。”
“你在躲避?”萨耶勋爵随着说。“躲谁?”
伯蒂拉神经质地朝身后瞧了瞧,似乎觉得可能会有人听见。
她这么瞧的时候,伸出手来握住船栏杆,萨耶勋爵看见她在发抖。
“什么事使你这么不安?”他问道。“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呆在这里?”
“我……我就是来……告诉您这件事的,”她回答,“我知道……我是个讨人嫌的人,我本不打算……打扰您,可是我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说话时带着非常悲伤和惊恐的样子,因此萨耶勋爵说:
“你知道,我是会尽力帮助你的,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坐下?”
他说着,就往四周看了看,知道甲板上的折叠躺椅晚上已经全都收起来了,可是在一根桅杆下有一个固定的木头座位。
“我们坐到那儿去,”他说,用手扶着她的胳膊肘,把她领向那里。
他们走了几步,到了座位前并排坐了下来。
伯蒂拉侧着身子面对着他,把一条纺绸头巾往后报了推,他只看见在星光照耀下她那头发的颜色金光灿烂。
她紧紧交叉着十指说:
“您一定会想,我多么……蠢,多么……笨,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儿……除了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你最好从头说起,”萨耶勋爵提议,“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还以为你在伦敦,在公园里骑马呢。”
“我……知道,”伯蒂拉说,“可是妈妈……早就安排好了……要把我送走。”
“去哪儿?”
“去沙捞越……去我姑姑那儿,她是那儿的一名……传教士。”
“传教士?”萨耶勋爵喊道。
伯蒂拉点了点头。
“是……是的。妈妈认为,我也应当成为一名传教士,而且……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伯蒂拉的声音比她的语言泄露出更多的东西,把她送走的主意不仅使她害伯,而且把她吓坏了。
萨耶勋爵的嘴唇绷紧了,记得他过去总不喜欢奥文斯顿夫人,心想她是一个心肠硬、没有感情的女人,现在他可以肯定他对她的直觉是正确的。
“那么说你是上沙捞越去,”他大声说。“谁陪你一起去呢?”
“没——没人,”伯蒂拉回答,“麻烦……就在这里。”
“没人?”
萨耶勋爵简直难以相信他听到的话。
一个作为社交界领袖的女人竟会把她的女儿——尤其是象伯蒂拉这样年轻而无生活经验的女儿——在没有‘陪伴’的清况下送到世界的另一头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几乎不相信事情真会这样。
他很清楚,常有一些女孩子要到印度或大英帝国其他地方去投奔父母或朋友。
但是在海上旅行,某种“陪伴”还是现成的,她们往往是高级军官或外交官的夫人,她们会发现自己往往要负起保护六、七位少女的责任来,有时这些少女成了相当麻烦的负担。
但是,让一个姑娘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单身旅行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以致萨耶勋爵觉得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已经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伯蒂拉说,可是您知道……我坐的是……二……二等舱……那里有……有一个男人……”
“什么男人?”萨耶勋爵用几乎是急迫的口气问。
“他……他是一个荷一荷兰人,”伯蒂拉说,“但是我想他有……爪哇血统,而且他……他不让我独自一人呆着。”
萨耶勋爵没说什么,但她接着往下讲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十个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一起:
“您一定会象妈妈常说我的那样……把我当成一个……白痴……可是我躲不过他……我几乎一直都躲在我的……舱房里……可是……”
她不响了,显然是在想词儿,这时萨耶勋爵用平静的声音说:
“出了什么事?”
不用伯蒂拉说,他凭着本能就知道事情准是已经达到了高潮。
“前几天晚上……自从轮船开进了地中海……一个……一个服务员给我拿来……礼物,”伯蒂拉回答:“船上能买到的巧克力和其他东西……我都退了回去……但他不断地给我写条……条子,要我务必……陪他喝一杯。”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上船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想—想要我陪他喝酒……可是我的了……我始终在准备躲避他……不过看起来……没有什么……用。”
“今晚出了什么事?”萨耶勋爵平静地问。
“吃过晚—晚饭以后……我……回到舱房……我总是赶紧离开餐厅,就怕他……跟踪我……我关上了舱房的门。”
她的话停住了,但萨耶助爵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恐惧,她用几乎象耳语般的声音说:
“钥—钥匙让人拿走了,还有……插—插销!”
萨耶勋爵的态度严峻起来,他气愤地说:
“这是耻辱!任何体面的轮船上是不该发生这种事的!”
所发生的事他一猜就猜到了:服务员得了重金贿赂,再说二等舱的管理也不象头等舱那样严格。
“所以你就上这儿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伯蒂拉说“你知道……我是不准……离开二等舱的,但是要不这样,……他就会来……找—找我,我就……逃不掉了。”
她的声音显然流露出恐伤,萨耶勋爵懂得,这个男人——他能看透他是个什么东西——在胁迫这个孩子。
一想到自己以后也许会躲不开他时,她的精神显然都狂乱了。
萨耶勋爵心想,对于这个男人也不能深责。
对他说来,一个独身旅行的女人就是可以捕捉的对象,伯蒂拉既然没有“陪伴”,连一个侍女都没有,作为一个荷兰人,他无疑决不会想到伯蒂拉会有任何社会地位。
萨耶勋爵知道伯蒂拉正在瞧他,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他以前养过的一只垂耳长毛犬,它经常带着毫不保留的信任感瞧着他,表情和伯蒂拉一模一样。
“你不要自寻烦恼,”他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握住她膝头上那双累握在一起的手。
当他触到她的手时,微微吃了一掠。
“你冻成冰了!”他喊道,“这是当然的,你既然已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一定冻坏了。”
“我……逃跑的……非常勿忙,”伯蒂拉解释说,“我……只能随手抓起我能找到的第一件衣服。这一件……我怕是……很薄。””
“我带你下去,”萨耶勋爵说,“给你弄一杯热饮。然后我要把你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答应你。”
“麻烦您……我……太抱歉了。”
“不麻烦,”他回答,“你跑来找我帮助,做得很对。我只希望你来得更早一点。”
伯蒂拉松了一口气。
“您太善良了……可是如果让妈妈知道……我和您说话……她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萨耶助爵想起了奥文斯顿夫人告诉他的有关伯蒂拉的那些谎话,他早已知道她在撒谎。
他想,伯蒂拉看上去确实年轻,但是象他那样对女人有经验的人决不会相信她的年龄是十四岁。
同样,他也不相信象她这样的女孩子竟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以致会受到开除的处分。
“我建议,”他含笑说,“让我们忘记你的母亲。有一件事再保险不过了,那就是她不会知道我们这会儿在干什么。”
他看见伯蒂拉在微笑。
“我可以肯定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可是,您说得对……妈妈不会知道。”
“那么跟我来,”萨耶勋爵说。
他们循梯路而下,到了第二层舱面,当他把门打开时,伯蒂拉感到屋里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似乎团团将她围住,给她以保护。
在甲板上她觉得很冷,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仅是因为空气凛例,而且还因为她很害怕。
真难以向萨耶勋爵尽述,她每天都似乎觉得范·达·坎普夫先生的侵害在日益迫近,因而每天都在产生新的恐惧。
不管她到哪儿,他好象总是在等候她。
他的眼睛老盯着她,使她吃饭时难以下咽。她怕有人会来敲船舱的门,通知她那人又送来了礼物或字条。
她在绝望之下这样想:如果当面和他谈,让他不要纠缠,并且警告他说如果他继续纠缠,她就要去报告船长,不知这样做算不算是个聪明的办法。
后来她想,这些话是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讲的,但是如果他俩单独在一起……如果没有别人来阻止他,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她一想起来就感到战栗。
她有生以来还没这么强烈地害怕过一个男人。
她在巴斯和玛格丽特姑妈在一起时当然遇到过男人,但一般总是些干巴老头儿。
在饮用矿泉水的大厅里,他们一面喝着矿泉水一面和她谈话;还有各种各样的退休军官和他们的妻子,玛格丽特姑妈请他们喝过茶,偶尔也请他们吃顿饭。
尽避他们也赞美她,常以愉快的、不拘礼节的方式逗她,但他们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只有当她面对范·达·坎普夫先生时,她整个精神和都蜷缩起来了。
伯蒂拉天真无邪,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会带来什么真正的后果,她一点儿都不明白。
她知道它意味着比接吻更多的东西,那些成双作对地参加“过夜聚会”的男女享受着更加亲密的关系,她母亲就曾参加过在全国各地的大厦里举行的这种社交集会。
有一次她听到父母为一个男人而发生争吵,她父亲以愤怒的声音断言此人调戏了那位用着他的姓氏的女人,他对此决不宽恕。
“你真可笑,乔治!”奥文斯顿夫人鄙夷不屑地说,“如果弗兰西斯爱我爱得发狂,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首先,你不要鼓励那个家伙,”乔治爵土怒不可遏地吼叫:“如果你以为我会允许你下星期单独和那个自命不几的小子出去,毫无疑问又睡在紧隔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说真的,乔治!你的旁敲侧击叫人难以忍受!”奥文斯领夫人说,但话说得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伯蒂拉发现这件事乱七八糟的,但她确实怀疑过,弗兰西斯——不管这家伙是谁——会不会是她母亲的情人。
她在历史课本上读到过关于情人的事,虽然学校里并不详细讲述这类事,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那些成为查理二世宫廷的装饰品的贵妇确实存在。
并没有隐瞒法国的曼德农夫人和蓬巴杜尔夫人的地位,也没有讳言乔治第四的行为,绝不仅与费茨赫伯特夫人、而且晚年还和海利福夫人和考宁汉夫人都有暧昧关系。
这种关系尽避在课堂上被掩饰得非常巧妙,但伯蒂拉书读得银多,他开始懂得:爱情是一切女人手中都掌握的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武器;毫无疑问,女人们历来都是把它当作武器来运用的。
但是她确信,爱情是和范·达·坎普夫先生所要求的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知道,不管爱情是什么,她宁愿死也不允许他碰她一下,甚至一想起他的厚嘴唇来就感到恶心。
虽然交谊厅里人很少,但萨耶勋爵并没带她到那儿去,而是把她领到写字室,他估计这么晚的时候,那里一定空无一人。
写字室里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有吸墨用具和凹下去的墨水瓶,房间的一头还放着一张舒适的沙发。
“坐下,”他对伯蒂拉说,“我要替你拿点热饮,免得你着凉感冒。”
在灯光照耀下,她那金发在闪闪发光,他见她抬照看他,脸上带着刚才在甲板上时曾深深打动他的那种表情。
他象哄孩子似地笑了笑,又说:
“如果我离开你两、三分钟,你在这里也是十分安全的,我只是出去找一个服务员。”
他走开了,但是事实上离开得要比两、三分钟时间长一些,他还没回来,一名服务员就拿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托盘里有一罐咖啡、一只杯子和两杯白兰地。
“要牛女乃吗,小姐?”他倒咖啡时问。
在他平静、正常的语声中有一种力量使伯蒂拉感到她的恐惧和焦虑开始减退了。
她不仅受到范·达·坎普夫先生的惊吓,而且也怕和萨邵勋爵说话。
她知道,她母亲会大发雷霆的,要不是她实在走投无路,她说什么也不敢走近萨耶勋爵,蛮不讲理的奥文斯顿夫人对这件事会怎样想,她十分清楚。
他回来了,走近她坐的沙发时月兑下大衣,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
“觉得暖和一点儿了吗?”
她抬头看他,他看见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咖啡的味儿真美!”她回答。
“我要你喝一杯白兰地。”
她挤了一下鼻子。
“我不爱喝白兰地。”
“爱不爱喝并不重要,”他回答,“白兰地有医疗功能。这几夜在地中海上航行,天气会急剧变化的,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从明天开始三四天卧床不起吧。”
从她暗淡的月光中,他看得出她在害怕,于是赶快说:
“别发愁。我已经对管事的说了,这会儿他们正在把你的东西从你的舱里往头等舱里搬呢。”
伯蒂拉吃惊地望着他,接着说:
“我……怕我付……付不起那差价。”
“不用付钱,”萨耶勋爵平静地回答。“我向管事的解释了你所处的极不愉快的环境。他深表歉意。恰好有人已经在马耳他下了船,空出一个舱房,他就把这个舱房给了你,不用你加任何费用。”
“您能肯定吗?”伯蒂拉问。
“我对你说过,要相信我,”萨耶勋爵回答。
“嗅……谢谢您!我简直是感激不尽!我应当早就料到……我确信您会……救我。”
“你放心好了,把白兰地喝掉;”
她听从他的话,只是稍稍皱了一下眉头,酒液象是把她的嗓子刺疼了。
“我要再喝些咖啡,好解解酒味儿,”她说。
“这是个好主意,”他同意。“现在我要你把这不愉快的经历忘掉,好好享受剩余旅途中的乐趣。”
“现在我呆在……另一层能里……他就……没办法接近我了,”伯蒂拉低声说。
她这样声明似乎为了消除自己的疑虑。
“你再也不会受到那个人的打扰了,”萨耶勋爵严肃地说。“同时,我可以肯定你一定已经懂得,你不应该独自旅行。”
“如果派个人陪我去,妈妈负担不起那费用。”
“我不得不这么想:最好是她根本就不送你到沙捞越去,”萨耶勋爵说。“那是一个非常不开化、不发达的国家,虽然王公是个白人——这一点我想你知道。”
“我听说过查尔斯·布洛克爵士,可是其他情况我知道得很少。”
她说话时向四周张望,看见写字室里确实有“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出版的小册子里夸耀过的那种图书室。
整个一面墙上装满了书,放在锁好的玻璃门后面。
萨耶勋爵也随着她的口光看去。
“我想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使你感兴趣的书籍,”他说。“如果找不到,等明天到了亚历山大港,我想法给你买一本关于沙捞越的书。”
“您真好……可以说是太好了,”伯蒂拉说。“我盼望着能看一看亚历山大港,就怕我根本就不应该上岸。”
她还在想范·达·坎普夫先生的事,萨耶勋爵说:
“你确实不能单独在亚历山大港走动,如果我自己不能去,我也会安排个人带你去的。”
伯蒂拉摇摇头;
“我不想麻烦您,”她说,“请您别把我放在心上。现在我在这层舱面上,我肯定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对于这个,我恐怕信心不太大,”他的微笑使他的话缓和多了。“我有一种感觉:你还是容易出事儿的。”
她担心地望着他,他接着说:
“脚夫的行李会把你撞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会遇到妖魔;天晓得你在红海或沙捞越那些猎取敌人的头当战利品的人们中会遇到些什么!”
萨耶勋爵只是为了好玩,一时对她就象对熟识的女人那样说话,可是当他看到伯蒂拉眼中的恐惧时,他很快就补充说: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非常肯定,你的厄运——如果可以算是厄运的话——早就象北风一样吹跑了。”
“对我说来是好运……因为您在这里,”伯蒂拉说。“当我看见您上船,知道在整艘船上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他曾经待我很好,这无论如何总是个安慰。但我不希望……过多地侵占您的时间。”
萨耶勋爵想,在他一生中,几乎从来没有女人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不管他是否愿意,她们总是太乐意侵占他的时间了,硬要缠着他。
“你没有侵占我的时间,你也不是个累赘,我敢向你担保,我竭力为你做事一点都不麻须,”他回答。“前面的路程还长,我希望你会愉快。就我个人而言,我爱炎热的地方,我觉得访问新国家和结识那里的居民是一桩奇异的冒险事业。”
“我也曾这么想过,”伯蒂拉说。“但是,因为我太……愚蠢了,所以……害怕起来,其实这是不必要的。”
“在这件事上,还是必要的,”萨耶助爵回答说。“这是由不得你的,所以你也不用责备自己了。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吧,要展望明天。”
他说话时态度很和蔼,就好象是对一个孩子讲话,当伯蒂拉抬眼看他时,他看见她那灰眼睛里噙着泪水。
“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这么仁慈,”她哽咽地说,“我知道,如果爸爸……还活着,他是会感谢您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就感谢您,那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话。”
萨耶勋爵瞧着伯蒂拉进入她的新舱房,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脸里去了。
他躺在床上时,不仅为这个孩子难过,还对她母亲的行为感到憎恶。
他想,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那些受众人赞扬的美女——正如他对达西说的——看上去象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可是很明显,她们在自己家里的行为却象恶鬼。
然而,伯蒂拉给他留下了一个难题,需要他充分运用聪明才智去解决。
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下一阶段的旅行中,他自命为她的保护人,那就会引起数不清的闲言碎语。
他十分肯定,人仍早已象一群鹦鹉那样在议论他对默雷夫人感兴趣这件事了。
尽避他俩总是小心翼翼,也设法不让其他旅客注意到他俩一起在甲板上散步,坐的时候他俩的椅子紧接着,默雷夫人用绿眼睛瞟着他时简直是在泄露真情。
虽然难以证明他们有更深的关系,但他们当然会推测到事情已发展到什么程度。
萨耶勋爵知道,如果他立即和伯蒂拉出现在一起,尽避她那么年轻,也会成为女人们谈话的焦点,当轮船沿着苏伊士运河往下方行驶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引起她们的兴趣。
同样,他又不能把伯蒂拉撇下,连个谈话对手都没有,也许她还在担心那个荷兰人会采用什么手段来与她接触。
女人的每一种情绪——满腔热情、怒不可遏、带着火一般的或者含有尖刻的反责——萨耶勋爵几乎都懂得,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妥善处理好和一个害怕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他想起那浑身哆嗦、嘴唇颤动、手指紧握的伯蒂拉来,觉得她非常哀婉动人。
他还想,自己从来未曾结识过一个眼睛这样富于表情的女人,她的眼睛真实地反映了她内心情绪的波动。
“米丽森特·奥文斯顿应该被枪毙!”他在黑暗中大声地自言自语。
他下定决心,即使他不能真的去惩罚奥文斯顿夫人,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伯蒂拉照顾好。
旅途终了事情会怎样?那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可是当她告诉他说她将要成为一名传教士时,他充分理解她的话里包含的沮丧。
他曾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接触过许多传教士,因此对于她的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个初步的概念。
虽然大多数传教士是具有献身精神的男子,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负有拯救异教徒灵魂的天职,但一般说来,女传教士都是些落魄者,她们铁石心肠,充满着进取心。
她们是被迫过这种生涯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跟随她们的丈夫到外国异乡去,其实她们心里宁愿呆在家里。
“可怜的姑娘,什么样的前途呀!”萨耶勋爵想。
他知道,要想改变异教徒从他们父辈那里得来的信仰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不管怎样,他在入睡以前作出了关于伯蒂拉的决定。
第二天早晨,大部分人还未睡醒,萨耶勋爵照例绕着甲板锻炼身体,随后他去找桑德福夫人。
他已认识她好几年了,由于她是一个很惹人讨厌的女人,所以他在这次旅行中尽力躲开她。
此时他坐在她身旁的那张折叠躺椅上,问候过她丈夫的健康后,他以他那种使大部分女人无法抗拒的声音说:
“我需要您的忠告。”
桑德福夫人象是吃了一惊,但心里相当满意。
她丈夫虽然曾经热心地谈到萨耶勋爵的成就,但她认为。他是一个倨傲的年轻人,从轮船离开港口时起,她就很清楚:他无意于和她那个圈子里的人作伴。
这时,她放下经常从事的编织物,用坦率的口吻说:
“我的忠告吗,萨耶勋爵?”
“我刚发现奥文斯顿夫人的女儿在船上,”萨耶勋爵回答,“说实话,这倒使我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地位。”’
桑德福夫人听得很认真,他接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马尔波罗大厦见到奥文斯顿夫人,她告诉我说她的女儿要去沙捞越旅行,可是我把这件事忘了。”
他看见桑德福夫人那双细小而毫无吸引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心想她准知道他怎么会把一切都忘掉的,因为他只记得那位红头发、绿眼睛的旅客。
“昨天我才知道,由于轮船公司的失误——我补充,句,这应当受到申斥——竟把奥文斯顿小姐送进了二等舱,”萨耶勋爵接着说。
“二等舱!”桑德福夫人惊呼。
“这是一个疏忽或是办事员的失误,”萨耶勋爵轻松活泼地说,“不过您可以想见,我感到内疚,因为我事先没查问她的下落。”
“这真是一个可耻的错误,儿乎是不可饶恕的,”桑德福夫人回答,“现在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管事的已经把她搬到这个舱面上来了,”萨耶勋爵说。“那位姑娘在下面的舱面当然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我可以想象得到,她不得不忍受这样的经历,一定感到心烦意乱的。”
“二等舱里当然也可能有正派人,”桑德福夫人犹豫地说,“可是,我只怕那里有许多——外围人。”
不必再加说明,从她讲这个词的方式就可以看出她对那些不良的外国人的态度了,萨耶勋爵连忙说:
“桑德福夫人,这就是我迟至今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原因。”
桑德福夫人微笑了。
“我估模着,萨耶勋爵,您要我来照应这个姑娘?”
“这样做正符合您一贯的热心和慷慨的精神,”萨耶勋爵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
接着,他又用几乎是顽皮的口吻补充道:
“我向您保证,桑德福夫人,我实在完全不知道在年轻姑娘面前怎样做才算举止得当,我已经好多年没和那些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小姐打交道了。”
桑德福夫人哈哈大笑。
“交给我好了,萨耶勋爵,这位姑娘叫什么?”
萨耶勋爵伸手按住前额。
“这个么……让我想想……奥文斯顿夫人告诉我她叫什么来着,可我怕听的时候不那么专心。开头是‘B’……对,这淮没错儿……伯林达……或是伯蒂尔达……类似这样的名字。”
“别再想它了,”桑德福夫人含笑说。
“您就是仁慈的化身!”萨耶勋爵喊道。“我要永远感谢您,因为您弥补了我的过错!”
“我很明白,您还有别的事惦记着呢,”桑德福夫人露出一丝讽刺说。“真的,就这会儿,我想这儿就有人想要引起您的注意。”
萨耶勋爵向四周张望,只见默雷夫人来到甲板上。
她穿了与眼珠的颜色相配的绿绸长袍,戴了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和红头发,显得非常诱人。
“我想默雷夫人是来和我告别的,”他说。
“肯定是的,”’桑德福夫人回答。
萨耶勋爵离开了她,轻松地走向那双以谴责的目光望着他的绿眼睛。
船在亚历山大港靠岸,伯蒂拉从舱里来到甲板上,对于桑德福夫人在接近她时表现出的过分的热情感到又惊又喜。
“我一直在找你,奥文斯顿小姐,”桑德福夫人说,“因为我刚知道你在船上。我认识你的母亲,我亲爱的,当我们到达红海,面临漫长炎热的航程,我可以肯定她准会乐意让我来照顾你的。”
“您真是太好了,”伯蒂拉说,感到非常惊奇。
“你一定得有一张甲板躺椅,好挨着我坐,”桑德福夫人说,“进餐时,我要把你安排在我丈夫和我身边。当然,我们是在船长餐桌进餐,现在默雷夫人已经离开,那里一定有个空位置。”
“非常感谢您,”伯蒂拉回答。
她确实发现桑德福夫人很慈祥,那天晚些时候,她带伯蒂拉上岸,坐马车在亚历山大港的街上兜风,因此伯蒂拉看到了著名的城市滨水区和某些古代遗址。
那里有几件东西伯蒂拉想买,可是她告诫自己说,她必须保管好身边那一点点钱,以备往后的旅途中要花,尤其是到了新加坡要换船。
当她得知抵达新加坡以后每隔两周才有一次班船时,她觉得有些狼狈。
那么她只能去找一家收费极廉的旅馆了,如果在投奔姑姑的途中,还没到达就已把钱花光,那将是灾难性的处境。
对于自己一旦抵达沙捞越会发生什么事;她尽可能不去多想,然而她懂得,随着她向阿加莎姑姑日益逼近,这个前景就象一团阴云那样在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只要一提到姑姑的名字,就象召魂似地唤起童年时姑姑在她心里注入的恐惧,想起姑姑那刺耳的声音,姑姑和父亲交谈时,他俩好象总是话不投机。
她对孩子的厌恶已经名声在外了,她也毫不顾忌,她认为孩子确实讨厌,除非他们皈依基督教。
那天晚上在交谊厅,当她坐在桑德福夫人的身旁喝咖啡时,他穿过房间向她们走来。
她觉得他看上去非常潇洒,全船没有一个男人能与他相比。
“晚安,桑德福夫人,”他说,“晚安,奥文斯顿小姐。”
“晚……安!”
伯蒂拉心里纳闷,为什么自己说这样普通的应酬话还会有因难,事实上她说起话来简直象个结巴。
“伯蒂拉和我在亚历山大港度过了最有趣的时光,”’桑德福夫人说,“我们喜欢那地方,是吗,亲爱的?”
“真好极了,”伯蒂拉说。“我没想到这个城市这么美。”
“我可以肯定,你能在图书室里找到几本关于这个城市的历史的书,”萨耶勋爵说。
伯蒂拉想,他说话时态度冷淡,就好象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接着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态度对桑德福夫人说:
“我是专门来向您道谢的。我有大量工作要做,我怕迄今为止我在旅途中把这些事忽略了,如果我回船舱坐下看文件,请您务必原谅。”
桑德福夫人微笑了。
“您不用谢我,萨耶勋爵,”她说。“有伯蒂拉和我作伴是莫大的乐趣。在海上航行时,乔治就象一头动辄发脾气的熊,我发现和某位年轻人谈谈是很愉快的。”
萨耶勋爵向他们道了晚安,当他离去时,伯蒂拉带着些微渴望的感情目送着他。
他还没在交谊厅的门口消失,爱琳顿夫人就走过来坐在她们旁边,伯蒂拉早就在和桑德福夫人一起时见过这位夫人了。
她大约三十五岁,是一位殖民地行政长官的妻子,容貌美丽,松软。第一次离开英国的小伙子们都发现她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
“他很有魅力,不是吗?”她问桑德福夫人。
“你是说萨耶勋爵吗?”桑德福夫人问。“我相信许多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难怪会有这么多女人,其中当然包括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会为他神魂颠倒了!”
“我从来没见过格屈露德小姐,”桑德福夫人说得很肯定。
“可是你认识黛西呀?”
“是呀,那当然!”
“咳,她直到现在还没复元呢。噢,上帝,英俊的男人在我们的生活里添了多少麻烦呀!”
爱琳顿夫人自鸣得意地这样说,接着她笑了一声又说:“我想你知道他新得的绰号吧?”
“我一点也不知道,”桑德福夫人回答,一面忙着编织。同时,伯蒂拉却懂得其实她在仔细地听。
爱琳顿夫人俯身稍稍向桑德福夫人靠近一些,这样伯蒂拉就很难听到她的话,然而她却真的听见了。
“情盗!”爱琳顿夫人说。“掠取爱情的海盗,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我认为合适极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为什么?”桑德福夫人间。
“他劫掠他喜欢的每一个女人,等把她们全部的财富都取走后,他就离开,去搜寻更多的财富!这正是海盗的行径!”
爱琳顿夫人格格地笑起来,可是伯蒂拉想,在她的目光和声音背后含着几分怨意。
“她在妒忌!”她想。“她愿意萨耶勋爵瞧着她,可是她的吸引力还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