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声音 第十七章

一八一九年卫克菲庄园

板板将琼安的结婚礼服拿到灯光下,仔细检查每一处缝线。“不错,”她最后道。

“很不错,简单但高雅,适合已经结过婚的妇人,但又不会太过严肃──不过我不喜欢妳选择蓝色。”

“我很高兴妳赞成。”琼安打趣道,猜测板板会永远视她为孩子。

板板斜瞄着她。“妳变了,孩子,但我很高兴。妳终于找到自己归属的地方,而且我必须说妳选对了人。”

琼安惊讶地挑眉。“妳是说妳不赞成坎莫?妳从不曾对他有过不满。”

“为什么要?他是妳当时需要的男人,而且善良体贴。我真的很遗憾他突然去世,”板板放下结婚礼服。“我只是认为妳应该可以得到更多。我早就认为沙契尔适合妳,而且我很高兴自己是对的。”

琼安惊讶地道:“妳早就认为契尔适合我?考虑到莉莲在信里所说的一切──以及他一开始对待我的方式?”

“正因为如此。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女孩,也不信任她。当时我并不是很确定,但由妳最初遇到他后的反应,我感觉妳终于遇到了对手,”她微微一笑,显得极为得意。

“果然我是对的。那也正是我选择去拜访我妹妹的原因,亲爱的琼安,而且我也等到了好消息。妳不能一遇到冲突就回来找妳的旧保母──该是妳学习自己站起来、自己处理问题,不再借助我的帮助的时候了。”

琼安愣住了好一晌,她走向板板,紧紧拥住她。“妳总是如此地睿智。谢谢妳──谢谢妳所带给我的一切,包括推我一把,要我自己面对自己的人生和问题。”

“我亲爱的琼安,妳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每个孩子都需要在时机成熟时被推出窝外,而妳也学会了展翅高飞。我非常以妳为傲。”她握紧琼安的手后,放开了她。“对了,我真的很喜欢他──他是个聪明迷人的男子,而且实际。好了,我们再看妳其它的衣服吧。”

琼安正要展示其它礼服,迈斯已经带着帕卡冲了进来。

“嗨,小痹,”她蹲下来抱起他。“为什么这么匆忙跑来?”

“安安,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在妳和爸爸的婚礼上,”他喘着气道。“我正在画马车的图画时突然想到的,急着来告诉妳。”

“什么主意?”她怜爱地轻触他的面颊。

“妳说过妳会搭乘马车到教堂,对不对?”他严肃地问。

“是的,小迈。比利会载我到教堂,你要和我一起乘坐马车吗?”

他用力摇头。“我想要骑『番瓜』,跟在妳的马车旁边。比利可以看着我,但我已经够大得可以自己骑马。真的,安安。”

琼安拥紧他,想着她是如此深爱着这对父子──她的一颗心满溢着爱意。“你当然可以骑『番瓜』。噢,你一定要骑牠,不然牠会觉得自己被排拒在庆祝的场合外。多么好的主意!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想到呢?”

“妳不可能事事都想到。”迈斯严肃自信地道,模样像极了他父亲的翻版。

琼安凝视着这位小侯爵,想象他十五年后的模样。“噢,你已经是小大人了。太好了,婚礼那天,我们一起去教堂。给我几分钟试穿礼服,然后我们去告诉你父亲这个好主意。来,帮我取缝纫包过来……”

契尔忙着翻阅堆在桌上的邮件──绝大多数是祝福他两天后婚礼的来函──没有听到图书室的门被打开。

“契尔?”

“琼安吾爱,”他微笑道,专注地翻着邮件。“听听这封信,妳绝对会觉得有趣。梵伦汀夫人写信说她由好友特维利伯爵夫人处听说了那次精彩的舞会。她最喜欢我揪着杭廷顿的衣领那一段──正如我们所想的。噢,还有其它的──”

“契尔?”

“什么事,亲爱的?”他忙着翻找琼安会感兴趣的信件,没有抬起头来。

门悄声关上。“我不是琼安,是莉莲。”

契尔的手冻住了还有他的心。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想着他一定是在作梦──而且是噩梦。

“我回家了,亲爱的──终于。噢,契尔,我回来了!”

她站在房间的另一端,背靠着墙,泪流满面,朝他伸出双臂,绽开喜悦的笑容。

“上帝!”他低语,浑身寒毛竖立。莉莲,真的是她!

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他的世界似乎崩溃了,血液凝结成冰。他和琼安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他深吸口气,试着平静下来。

“亲爱的契尔,你不说些什么欢迎我回家吗?”

“上帝,妳该死的做了什么,莉莲?”他站了起来。

“这是你对失而复得的妻子该说的话吗?”她的唇角噘了起来。“我不过是终于记起我的身分,以及我属于的地方。你应该表现得更高兴一点。”

他以手揉着额头,感觉像要发疯了。“我认为妳应该坐下来,”他勉强回复平静。“我想我们都应该坐下来。”他跌坐回椅子里。

不,他的心在大声尖叫。琼安吾爱,这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之后。上帝,让莉莲消失吧!让我醒过来!

他感觉像是回到了数个月前,看到莉莲的“鬼魂”坐在木梯上。或许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一场谤本不存在的幸福美梦──因为此刻他正面对着毕生最可怕的噩梦。

他晕眩地看着莉莲越过房间,优雅地在书桌对面坐下──琼安经常坐的椅子。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琼安就是坐在那儿,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

“契尔,为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神彷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莉莲的笑容逐渐逝去。

“你该知道,我不是鬼魂,而是有血有肉之躯,但我想我可以了解你的反应,亲爱的。当我明白真相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感谢天幸好及时,不然你可能已经娶了我的表姊,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

“我认为妳最好从头开始,好好解释,莉莲。”他设法道,感觉由自己像是死掉的人。“妳明显地知道每个人都认为妳死了。”

“噢,可怜的契尔,”她的美眸再次涌上泪水,以帕拭泪。“你一定伤心极了,误以为我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但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

“显然是如此。”契尔对她的演戏无动于衷。“但或许妳可以告诉我:那具戴着妳的结婚戒指和项链的焦尸是谁?被埋在小教堂里的尸体是谁的?”

“我想是可怜的摩莉吧!我的女仆。”

“妳的女仆?我可以请问她为什么会戴着妳的婚戒吗?”

莉莲耸耸肩。“或许她只是戴着好玩。谁知道呢?噢,契尔,你该知道,当我在『时代』上读到你订婚的消息时,我的记忆整个回来了。突然间,我记起了一切!你无法想象那段失去记忆的日子有多么可怕──到处飘泊,不知道自己是谁,或家在何处。”

“妳是在告诉我妳失去了记忆?”这太可笑了!然而它却是真实地发生了。莉莲就在他的面前。“请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那一晚投宿在四羽客栈后,我决定在夜里出外走走。我借了摩莉的斗篷,留下了珠宝,心想这样比较不会遭来盗匪的觊觎。然而当我回到客栈后──”她低啜出声。“却发现客栈着火,人们大声吼叫,慌乱奔走。”

“为什么妳没有表明自己的身分?妳一定听到他们在找妳。”契尔感觉想吐。当初他怎么会认错了尸体?的确,它已经烧焦得惨不忍睹,但他还是应该知道的!

“噢,我是事后才回想起来的。事实上,我只模糊地记得大火。我猜是受到太大的惊吓,或是被东西打到了头部。总之,我失去了记忆,茫然地在乡下游荡。一对好心的法国夫妇发现了我,将我带回法国的家,照顾我直到康复。”她低声轻叹。“在那之后,我换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始终无法久留,不忍大过叨扰人家的好意。”

契尔的手紧握成拳。他清楚地知道她在说谎,直觉告诉他她不怀好意,但他不知道要怎样拆穿她。

最糟的是,就算他拆穿了她的谎言,那又怎样?莉莲仍然活着,而那意味着他再怎样也不能娶琼安了。

这项认知像是要撕裂了他的心,他甚至无法想象它对琼安的伤害会有多大。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转头面对她,决心找出真相。“我们何不从头开始?就我所记得的,我们为了某事起争执,妳怒气冲冲地离开,说要去康瓦耳拜访朋友──奇怪的是,我事后才发现妳凑巧在数天前卖掉了沙家的翡翠。妳能够解释一下吗?”

她的脸色一白。“噢,契尔──我很抱歉。我欠了一大笔债,不想让你知道,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卖掉翡翠。我原希望能在赌桌上赢钱,将它买回来,而且你不会知道。”

“我想也是。”他疲惫地道。“后来呢?”

“那一晚我就是要去偿还债务,因此在客栈过夜。我出外散步时,将钱和珠宝全留在箱子里。恐怕说──它们在大火中全烧掉了。”

“回到妳返回客栈的那段故事吧。”

她以手抚胸。“我的──故事?契尔,你为什么这样质问我?我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你却表现得彷佛我做错了事!你不可能是怀疑我所说的一切吧?”她再度哭得梨花带雨。

“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他紧绷地道。想着对“历尽千辛万苦”、流浪了十七个月的她来说,她似乎气色太好了,穿著也太体面了。“再告诉我一次妳回到客栈后……”

琼安缓下脚步,然后突然停住,安克利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软瘫在座椅上。狄纳森在一旁搧着报纸,忧虑地看顾着老司阍。

“等在这里,小迈。”她匆匆道,放开了牵着迈斯的手,飞奔下楼,担心老司阍是中风了。

“出了什么事,纳森?”她蹲在老人身边,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为他松开领巾。

“他似乎受到惊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先是摀着胸口、喘息不已,然后就倒了下去。我看到他一直指着图书室内──似乎是里面的某件事骇着了他。”

“送他回房间,找医生来。我去通知克里维爵爷。”她站起来,准备送小迈回育婴室,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她正想去找他,就瞧见他一脸惊骇地冲出图书室,大声尖叫。

“不,安安!安安!”

“我在这里。”琼安立刻飞奔过去。

迈斯用力甩上图书室的门,彷佛想要关上地狱的门。他冲入她的怀里,紧紧攀附着她。“不,安安!我不要!”

琼安俯身拥紧他,心里恐惧地狂跳。“怎么了,小痹?是不是爸爸出事了?”

迈斯用力摇头。“爸爸答应过的,”他埋在她的肩上啜泣。“他答应过她不会回来的──再也不会。”

“谁回来了?亲爱的,你是说谁?”

“妈妈。”

迈斯埋在她的颈项,痛哭出声。

琼安彷佛当场化为泥塑木雕。“你的妈妈?”她麻木地重复。“小迈,你在说什么?你的妈妈已经死了,你知道死人是不会回来的。”

“她回来了,”他啜泣。“爸答应过的,但她还是回来了,而且她不是鬼魂或噩梦。她试着将我拥在怀里,但我不要,然后她开始哭起来,就像以前一样,然后我就跑走了。”

“你──你是在告诉我你的妈妈真的在图书室里,和你的爸爸在一起?”琼安几乎要吐了,她用力吞咽,深呼吸一口气。“你确定?”

他点点头。“要她走开。”他埋在她肩上喃喃。

琼安站起来,紧紧拥抱着他,彷佛可以藉此为他阻挡突然袭来的风暴。片刻之前,他还是快乐活泼的小男孩,生命里充满了阳光,兴奋地询问可否在她和契尔的婚礼上骑着他的小马。

她和契尔的婚礼?再不会有婚礼了。

莉莲。老天,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但迈斯──还有安克利绝不会看错的。她闭上眼睛,想象在图书室里的契尔的震惊和伤痛,一颗心彷佛要碎了。

“听我说,小迈,”她托起男孩的下颚,直视着他。“我要你上楼去找玛格,在那里等着我。我会尽快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会去找你。”她亲吻他的额头,温柔地放下他。“你可以为我坚强起来,照我说的做吗?”

他以袖拭泪,点点头。“答应我妳会尽快上楼。”他低声道,注视着地板。

“我答应──会尽快。当个勇敢的士兵,小痹。我答应会弄清楚这件事的。”

迈斯再次点头,往后退开,挺直小小的肩膀和背脊。琼安看着他越过大厅,一步步走上楼梯,不曾回头,像个勇敢的小士兵一样──就像他的父亲。

她几乎要崩溃了。

她强迫自己转身走向图书室,依旧满心的困惑和不信。

莉莲回来了。她根本没有死;这只是她的另一种伎俩。她就是不肯放过他们,而且偏要选在她和契尔的婚礼前两天回来。她一定是得知了他们的婚事,并立刻赶回来阻止。她早该料到莉莲会再度出现,毁了她的人生。

她深吸口气,稳住自己,伸手握住图书室的门把,缓缓推开,几乎不敢睁眼去看。

莉莲坐在契尔的对面,纤细的肩膀不住抽动,哭得肝肠寸断,楚楚动人。

没错,莉莲回来了。

琼安感觉想吐。她不睬表妹,目光寻着了契尔。他站在窗边,低垂着头,一手按着颈部,但在听到开门声时,立刻抬起头。

他眼里凄绝的伤痛令她的心都碎了。

“琼安。”他沙嗄地低语,眼里满是痛苦和悔恨。

“琼安?”莉莲猛地转过头。“妳!是妳的错,都是妳的错!我的小男孩逃离了我的怀抱,喊着要找妳,”她指控地比着她。“一定是妳毒化了他幼小的心灵!”

“住口,莉莲。妳应该感谢琼安为迈斯所做的一切。”契尔的语音沙嗄,但是出奇地平静。

“感谢她?感谢她试图偷走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屋子,以及所有我重视的一切!”

琼安无助地摇头,目光紧锁着契尔,无话可说。

“小迈怎样?”契尔不睬莉莲的歇斯底里,问道。“我很抱歉。他毫无预警地冲进来”

“他当然会难过,但是他还好,”琼安道。“我要他去找玛格。他想要得到解释,但他愿意等。”

契尔点点头,无话可说。

“你们把我当哑巴吗?为什么没有人听我说话?”莉莲尖声喊道,以手捶着椅背。

“暂时我已经听够了,”契尔冷冷地道。“妳明显地旅途疲惫,情绪过于激动。或许妳该回自己的房间,等到妳比较平静下来?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

莉莲张大了嘴巴。“你打发我回房间!我不是三岁小孩!”

“妳表现得就像是。”契尔平平地道,但琼安可以看出他的自制力已经濒临极限。

莉莲转向琼安,恨意在眸里表露无遗。“妳怎么胆敢入侵我的屋子,妄想接管我的人生?妳怎么胆敢试图偷走我的契尔?妳一直嫉妒我所拥有的一切!”

琼安受够了。她笔直地走向莉莲,停在她的面前。

“在妳指控我偷窃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她的声音愤怒得颤抖。“七年前,妳设计唆使韦亨利上我的床,不惜破坏我的名誉,就为了妳认定杭廷顿想要娶我,而妳自私的心想要将他据为己有。我纳闷究竟是谁偷走谁的人生。”

莉莲的脸色发白。“妳究竟在编造什么谎言?妳以为可以用这个荒谬的故事,让我的丈夫鄙视我?每个人都知道妳邀请韦亨利上妳的床──他口口声声这么说。”

琼安摇摇头,走离她的身边,不想再开口。

“琼安没有编派妳的不是,”契尔厌恶地道。“是妳自己的行为让我鄙视妳,而且我知道琼安说的是实话──话说回来,她从不欺骗作伪,不像妳,根本不知道真实为何物。妳不过是个自私、被宠坏了的女人,心里只有自己的利益。妳根本不知道爱与奉献、忠贞和良心为何物。通常我会对这样的人心怀悲悯,但对妳,我根本挤不出一丝的同情。”

莉莲愤怒地瞪着他,双颊绯红。“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她以手抚着喉间。“你怎么能,契尔?你应该对我的死哀痛逾恒、悔恨不已才对!”

“哀伤、悔恨?妳一定是将我和别人搞混了。”

莉莲跳了起来。“噢,你好残忍!残忍得可怕!”

“我残忍?我倒认为那比较适合妳,莉莲,妳就不能满足于摧毁我和琼安的人生一次,还得回来再推毁一次!”

“噢,我真是疯了,才会以为你已经变了,并可能会欢迎我回家。”

“欢迎不是我会使用的字眼。”

“都是琼安的错!她……来到卫克菲,为了──”

“为了照顾妳曾在信里恳求她照顾的孩子,免遭他毫无心肝的父亲的戕害。”契尔代她接口。“为了她可以安慰迈斯,自失去母亲的惊吓中走出来,并为这个已经悲惨太久的屋子带来阳光和快乐。在短短数个月内,她带给我的喜悦和宁静是我记忆中从不曾有过的。”

“老天,她引诱了你,对不对?”莉莲睁大了眼睛,以手覆唇。“一定是这样!你总是受制于你低下的本性,想的只有你变态的需要。琼安知道怎样掳获你,而你──你们这些傻子也容许自己被引诱,就像甘坎莫一样。男人全是一副德行!”

“够了!”契尔吼道。“我不容许妳这样子说她!妳甚至不配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

“不配?”莉莲的杏眸瞇起。“让我提醒你这一点,你或许幻想自己爱上了她,但我才是你的妻子。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我绝不会容忍她待在我的屋檐下片刻。你必须要放弃你的情妇,契尔。”

契尔看起来像要朝莉莲扑去。“契尔。”琼安惊慌地道,迅速来到他身边,按住他的手臂。

“莉莲,回妳的房间,”他咬牙切齿地道,魁梧的身躯愤怒得颤抖。“我是说真的。在我动手杀人之前,滚离我的视线。”

莉莲高傲地扬头,满怀恨意地望了琼安一眼后,用力甩上房门离开了。

契尔长吐出口气。“谢谢妳,刚才我差点就要动手伤人了。”

“契尔──噢,契尔!”她以手覆脸。“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

“我毫无概念。她就那样突然出现,编一套我一个字也不信的故事,但我也不知道真相为何。”

“莉莲告诉了你,她这一年半来都在哪里吗?”她问,仰望着他。

契尔很快地描述了莉莲所说的经过。“告诉我,妳觉得这一切合理吗?”

“不,一点也不。她究竟以何维生?为什么选择留在法国,明明她的母语是英语?为什么她没有想到要寻找她的家人?她一定知道他们会找她。”

“任何有一点逻辑观念的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但莉莲是没有逻辑可言的。”

“等等,我想到了。”琼安突然道。“莉莲卧病在床时,我曾经为她朗读过一本书──她最喜欢读的罗曼史。那是关于一名傻气的女孩在路上遭到抢劫,头部受伤。总之,为了某种愚蠢的理由,最后她到了法国,被一对同样白痴的法国夫妻营救。一年后,她的记忆突然恢复,她回到了欣喜若狂的未婚夫身边──我记得是一名英国公爵,后者认为她已经死了,这一年一直沉溺在悲伤中。他在夕阳的余晖里带她到他的玫瑰花园,村民夹道欢呼。他宣誓永恒不渝的爱,从此以后,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契尔怔视着她。“妳不可能是说真的。莉莲这十七个月的经历,全是由一本烂情节的书里照抄出来的?”

“似乎正是如此。她或许由同样的书里学到了假冒我去见亨利的招数。”

“我的直觉是对的,”他揉着下颚。“她一直在编造谎言。妳认为有关她在法国的那部分也是编出来的吗?”

琼安困惑地摇摇头。“我不确定。如果说她利用客栈失火诈死,我猜她必须到很远的地方,以免被认出来。但是法国?我不认为她一个人能够做出那么勇敢的事。”

“妳很清楚莉莲从不曾一个人做过任何事,包括穿衣服在内。如果不是我了解她,我会以为她和某个热情的爱人私奔,认为那是浪漫的极致,但我们都知道莉莲对房事的看法。

“但她究竟是去了哪里?妳认为她有可能真的因为惊吓而失去记忆,被某位善心人士收容,但决定加油添醋一番,让它听起来更富戏剧性?她不肯提供我确切的人名或地名,说她全都忘了。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追寻真相,但我了解莉莲,我猜测实情绝不会很漂亮。”

“契尔,”琼安缓缓道。“你不是告诉我雷恩战时曾在政府的情报部门工作?”

他的眼神一亮。“对了!我会立刻修书一封,寻求他的建议。谢谢妳,亲爱的琼安,这一刻我似乎无法清楚地思考。”

“你遭到了极大的惊吓。”她简单地道。

“噢,琼……”他拥她入怀,紧紧搂着她,彷佛可以藉此保护两人免遭伤害。“吾爱,我真的好抱歉,好抱歉──”他的声音破碎。“我感觉自己像是处在噩梦里,随时会醒来,一切又会如同往常。真正的梦魇是,我很清楚自己是清醒的,而且我们再也无法回去了。”

“我知道。”琼安温柔地月兑离他的怀抱,后退几步,感觉她的灵魂似乎被撕扯成千万片。“我想我们得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莉莲是对的──我不能留在这里。”

契尔以手覆脸。“这太疯狂了──彻底的疯狂。”

琼安衷心同意,但她也知道从此刻开始,一切都变了。契尔是已婚男人。她低下头,纳闷她要怎么找到力量离开他。“我想我最好回意大利。”她道,感觉心里像是被插了一刀。

“意大利?”他来到她面前,温柔地按住她的肩膀,托起她的下颚,直视着她。“吾爱,一定还有其它的解决方法。上帝,我需要妳,但小迈更需要妳来捱过这次的灾难。妳想如果妳就此自他的生命中消失,将他留给他的母亲照顾,他会变得怎样?”

“我不知道,”她低语。“我不知道,契尔。我只知道我不能待在这个屋子里,我无法忍受每天看到你,却无法拥抱你、亲吻你,甚至和你一起欢笑。我们再也无法回到那样。”她以手覆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倾泻而出。

“琼,我的琼,不要哭,求妳不要哭。”他的语音沙嗄。“我无法忍受这对妳造成的伤痛──我对妳造成的伤痛。”

“这不是你的错,”她哽咽道。“你和我一样痛苦,但最痛苦的是,我无法拭去你的伤痛──我们的伤痛。我们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事,只能设法活下去,契尔。”她睁开眼睛,瞧见他一脸的痛楚。

他跌坐在座椅里,以手覆脸。“没有了心跳,又要怎样活下去呢?”

她的心如遭刀割。“不要这么说──求你不要。”她申吟,死命握紧双手,克制着不去抚弄他浓密的黑发,或是将脸庞埋在他的颈项,摄入他熟悉、迷人的男性体味……

他已不再属于她──她已失去了所有碰触他的权利,以及爱他的权利。

她来到他的对面坐下──曾经是她的椅子,在此她曾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但也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软瘫在座椅上,心神俱创。“如果不是意大利,那么呢?”

他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她,虎目含泪。“妳说什么?”

“我要去哪里,才不会离迈斯太远,但又能和你保持距离?”

“为什么?上帝,不要将妳彻底自我的生命中割除。没有这个必要。”

“有的。”她迫切地想要让他明白。“我无法在见到你后,还能够克制自己的爱意。我无法说谎,无法伪装──也不想要。你不明白吗?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他凝视着她良久,对她的爱意明白写在眼里,彷佛实质碰触到她。她咬紧下唇,制止自己哭出来。

“琼安,”他平静地道。“我可以做到妳所要求的一切,只除了一件事。虽然我被迫和妳分开──天知道我要怎么办到──但妳会永远存在我灵魂的血脉里。没有了妳,我只是一半的自己,而且剩下的一半全是对妳的爱意。不要要求我停止爱妳,因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越过桌面,颤抖的指封住他的唇。“不要再说了,”她恳求道。“我们不能对彼此说这种话──再也不能。”

他望着她,唇角抑郁。“那么再听最后一次吧,”他低语。“我会永远爱着妳。”

“我也是,”她哽咽道。“我──我必须走了。我答应迈斯会去找他,但我不知道该告诉他我要去哪里。”

“告诉他妳暂时搬到孀妻的屋子,”他低头望着横搁在桌面的手。“告诉他妳仍然会每天陪他骑马,妳不会拋弃他。玛格可以每天带他去见妳,它距离庄园只有一哩。我发誓我不会再去见妳──如果这是妳所希望的。”

她以拳按着额头。孀妻的屋子?太近了但也太远了。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会告诉他。”

“谢谢妳,琼安。”他柔声道,短短的三个字里涵义无限。

“在这团可怕的混乱里,没有什么好感谢的。”她没有看向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心痛得无法承受──而且这份痛楚恐怕是永远无法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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