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回顾 14

敏玲仔细观察接受东宁问话的园丁。她非常同情那个可怜的家伙。他站在厨房中央,紧张地扭著帽子,嗫嚅出简短而无用的回答。尽避东宁的态度非常客气和善,他还是显得浑身不自在。

“你有没有见过任何人进入爵爷的更衣室?也许是三更半夜?”东宁问。

“从来没人看过爵爷的更衣室;没看过他的卧室,甚至没上过楼。”园丁瞥了天花板一眼。“我在这里工作十七年了,厨房是屋子里我唯一看过的房间。”

“那还用说,”陆夫人坐在木头长桌的首位。“园丁不该进入厨房以外的地方。”

东宁绷紧下颚。敏玲察觉到他的不耐烦,这不是陆夫人第一次插嘴。

她和东宁今天早上热切展开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没有任何一个仆人愿意提供帮助,他们全都紧张不安。敏玲知道原因不在於心虚,而在於陆夫人的坚持在场。

东宁向急於月兑身的园丁道谢。敏玲的视线与他交会,他微微摇蚌头。她轻叹一声,合起笔记本。

“所有的仆人都问过了。”陆夫人说。“怎么样?有没有查出有用的线索,辛先生?”

东宁露出迷人的笑容,但在敏玲看来,笑容也掩饰不了他的恼怒。但陆夫人似乎没有发觉,她显然对东宁极有好感。事实上,从东宁向她自我介绍起,她就没有正眼瞧过敏玲,而且不时用色迷迷的眼神盯著束宁。

“那要等我们和麦先生及雷夫人比对过笔记之后,才会知道。”东宁说。“谢谢你让我们打扰这么久,陆夫人。”

“哪儿的话。”陆夫人站起来,眼神仍没有离开东宁。“查出任何关於手镯的事,你们会立刻和我联络,对不对?”

“当然。”

“希望你亲自向我报告,辛先生。”陆夫人用亲昵的语气低声说。“我觉得我可以对你畅所欲言。实不相瞒,知道有像你这样体格强健的绅士在协助调查,这令我安心多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夫人。”东宁急切地看敏玲一眼,两脚开始往后门移动。“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让你知道我们的进度。好,我们得走了。”

“要不要喝杯茶再走?”陆夫人急忙问。

东宁张开嘴巴,敏玲知道他要拒绝。她连忙站起来,拚命朝他使眼色。

他看出她的意思,犹豫两秒后勉强让步。

敏玲迅速转向陆夫人。“夫人,在我们离开前,可不可以让你的园丁带我参观一下你辽阔的庭园?园艺是我的酷爱。”

陆夫人犹豫不决。

“在我参观你的植物时,辛先生可以陪你喝茶。”敏玲奉承地补充。

陆夫人立刻笑逐颜开。“没问题,你尽情参观吧!”

“谢谢。”敏玲把笔记本和笔放进手提包。“我不会去太久的。”

东宁在她快步走出后门时瞪她一眼,她假装没看到。

二十分钟后,他们终於逃离阴森的班宅,东宁寒著一张脸。

敏玲知道调查不顺利只是他心情不佳的部分原因。

“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丢下我独自应付那个可怕的女人那么久。”他气愤地咕哝。

“可怕的女人?你怎能那样说?陆夫人显然被你迷住了,我相信她很想写诗赞美你强健的体格。”

“我没心情听你调侃。”他突然有点粗暴地握住她的手臂,拉著她往公园走。

她想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东宁发脾气,她觉得颇为新鲜有趣。

“天啊!”她低声说。“你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对不对?”

“参观庭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打开铁栅门,把她拉进一座杂草丛生的小鲍园。“你很清楚我们今天去班宅不是为了让你能够参观一堆花花草草。”

“我很清楚我们此行的目的。”他的快步前进使她的帽子摇摇欲坠,她伸手按住帽子。“我们的任务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都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女人。”东宁选了一条斜穿过公园的小径。“当著她的面,没有一个仆人愿意帮忙。他们很清楚,由於班克斯爵士病已垂危,所以她才是他们真正的雇主。她可以解雇任何人,不事先通知也不给推荐信。”

“的确。”她必须小跑步才能跟上他。“这就是我临时起意要那个惊恐的园丁带我参观庭园的原因。”

东宁探究地瞥她一眼。她看得出来他还在生气,但凭他对她的了解,他应该知道她的举动不完全是一时的兴起。

“你和那个惊恐的园丁谈了什么?”他问。

她露出自满的笑容。“谈钱。”

“该死!”他放慢脚步。“你企图贿赂他?”

“酬劳。”她纠正。

“园丁愿意接受你的提议吗?”东宁停下来打开公园另一端的铁栅门。

“不知道。”

“你是说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东宁拉她穿过门口,转身关上铁栅门。“希望你没有白给他钱。”

“他显然太紧张,不敢直接跟我谈;他很清楚陆夫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我感觉得出他知道的比告诉我们的多,我向他保证我的提议二十四小时内都有效。”

“原来如此。”东宁再度握住她的手臂,默默地挽著她穿过广场,转入一条小街。

“不错的计策。”他终於勉强承认。

“谢谢。我自己也觉得满高明的。”

“但一定要把我当祭品献给陆夫人,你才能贿赂园丁吗?”

“我说过,那是酬劳,不是贿赂。至於牺牲你,我恐怕别无选择。我要提醒你,我不得不迅速采取行动。”“我觉得那听起来像藉口。”

“得了吧!”她说。“陪陆夫人喝茶没有那么惨,对不对?”

“如果你非知道不可,那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二十分钟。那个女人企图说服我改天再去拜访她——独自拜访。”东宁打个哆嗦。“她建议最好是晚上。”

“那一定是相当恐怖的经验。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如此心烦意乱。”

“我要求拓斌收我当助手时,他忘了提起我会遇到像陆夫人那种客户。”

“你必须承认,我们选择了非常有趣的行业。”

他的心情好了些。“对,的确非常有趣。拓斌还是不大高兴我决定步他的后尘,但我想他已经接受事实了。”

“薇妮阿姨也对我采取类似的保留态度,但我想她能够了解。”

东宁微微皱眉。“谈到拓斌和你的阿姨,我有件事想和你谈。”

“你担心他们的私人关系,对不对?”

“我猜你有相同的忧虑?”

“我最近是有点担心。”她承认。

“他们俩近来显然,呃,过从甚密。不仅是在公事方面,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她凝视小街的尽头。“你是说你认为他们有暧昧关系。”

“对不起,我知道通常而言,和你这种年纪和身分的淑女谈这种话题并不恰当。但我觉得非和你讨论一下不可。”

“别担心恰当与否的问题。”她柔声道。“你我成长的背景比较特殊,我们绝对比大多数同年龄的人世故许多;你可以对我畅所欲言。”

“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拓斌和雷夫人近来动不动就吵架令我十分烦恼。”

“薇妮阿姨认为麦先生企图排挤她这个竞争对手。”

东宁皱眉。“天啊!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一部分是因为麦先生拒绝介绍她给他的人脉认识。”

“我知道,但他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他的某些人脉与黑社会挂钩,他觉得不适合介绍给雷夫人认识。我必须承认,我倾向於同意他的看法。”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敏玲说。“另一个原因是,麦先生最近几乎是天天发号施令和提出忠告。薇妮阿姨觉得无法忍受;她不习惯听命於人。”

东宁思索片刻。“他们两个都太固执己见,而且都定了型。不知道——”

一个从背后传来的孩童声音打断他的话。

“先生,夫人,请等一下。我父亲要我带口信给你们。”

“怎么回事?”东宁停步转身。

敏玲回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街口对他们挥手,兴奋浮上她的心头。

“那是园丁的儿子,”她对东宁说。“我在参观庭园时见过他。他在班宅协助他的父亲工作。”

“他找我们会有什么事?”

“我敢打赌他的父亲叫他带消息来给我们,他可能想要领取我答应给的酬劳。我早料到我的计策会成功。”

男孩看见自己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於是加快脚步朝他们走来。

男孩背后突然响起车轮和马蹄声,敏玲看到一辆黑色的出租马车转过男孩背后的街角,拉车的两匹马以小快步移动著。马车转进狭窄的街道时,车夫抽响马鞭,两匹马开始全速往前奔驰。

园丁的儿子就在马车的正前方。

敏玲看出男孩有被马蹄践踏和车轮辗过的危险。

“当心!”她大叫。

她不知道男孩有没有听到她的警告,但他似乎在那一刻察觉到背后的嘈杂声。他停步转身。一时之间,他似乎被疾驰而来的马车吓呆了。

“闪啊,孩子,快闪!”东宁大叫,拔腿往前冲去。

“天啊!”敏玲拎起裙摆也追了过去。

男孩终於意识到自身的危险处境。他猝然一动,冲向安全的地方。

他的帽子被风吹落,滚进马车的前进路线里。

“我的帽子。”男孩转身冲向街道中央,显然决心抢救帽子。

“不!”敏玲高喊。“不要回去!”

但男孩没有留意。

马车没有减速,车夫显然没有看到男孩冲回他的前进路线里。无助的惊骇席卷敏玲;她肯定无法及时赶到。

“躲进门口去!”东宁回头对她大叫。他领先她几步。

她扑进最近的门口,无法呼吸地看著东宁和马车从相反的方向冲向男孩。他奇迹似地比飞奔的马蹄早几秒抵达男孩身边,他伸出手臂,抱起男孩。继续跑向街边的人行道。

片刻后,马车隆隆地从敏玲身边奔驰而过,她从眼角看到车夫把一个东西扔向她。东西砸中她身旁的墙壁,掉落到人行道上。她没有理会它,一心想要赶到东宁和男孩身边。

马车继续奔驰,危险地摇晃著,并在街道尽头转弯消失。

敏玲跑向双双躺在人行道上的东宁和男孩。男孩趴在东宁身上,他的绿色帽子在东宁肩膀旁边的地上。他动了动,抬起头,慢慢爬起来。她看出他头晕目眩,但没有受伤。

“东宁!”她跪到他身旁的人行道上。“东宁,看在老天的分上,回答我。”

在惊骇欲绝的片刻里,她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东宁的领结松开,露出喉咙。她月兑下一只手套,用手指探寻他的脉搏。

他睁开一只眼睛,朝她咧嘴而笑。“我一定是死了,显然受到天使的照顾。”

她缩回手指。“有没有受伤?骨头有没有断?”

“我想没有。”他坐起来望向男孩。“你呢,小伙子?你没事吧?”

“没事。”男孩仔细检查著他的绿色帽子,然后如释重负地咧嘴而笑。“谢谢你救了我的帽子,它是妈妈上星期送我的生日礼物。如果我把它弄坏了,她会非常生气。”

“很漂亮的帽子。”东宁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拍掉裤子上的灰尘。他伸手把敏玲从人行道上拉起来。

她转向男孩。“好了,你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男孩的表情变得认真专注起来。“父亲叫我跟你们说你们会想找贴身男仆费契谈一谈。”

“你家爵爷的贴身男仆?”东宁皱眉。“先前在班宅没有看到他。他在哪里?”

“陆夫人不久前开除了他。父亲说夫人没有给费契工资或介绍信,他非常生气。”

敏玲和东宁互看一眼。

“说下去。”东宁对男孩说。

“父亲叫我告诉你们,女仆南茜说她注意到费契被开除那天举止怪异。那天下午她在楼上的小储藏室做事,费契没有注意到她,但她看见他从爵爷的更衣室出来带著一个用领巾包裹的小东西。他把它放进袋子里,以为没有人看到,带著它离开了宅邸。”

“南茜为什么没说?”东宁问。

男孩耸耸肩。“我们都知道费契被开除时,没有拿到额外的工资或介绍信,我猜南茜认为他有权利拿走一件小东西作为退休金。”

“费契有没有办法取得陆夫人挂在腰际的钥匙?”敏玲问。“有没有可能复制钥匙?”

男孩思嗣瘁耸耸肩。“看不出有何不可,他有许多机会可以用腊复制。”

“你说他有很多机会是什么意思?”东宁问。

男孩面露讶异。“他们午后在楼上会面的时候。”

敏玲皱眉。“什么午后会面?”

男孩望向她。“陆夫人搬来后不久,就叫费契定期向她报告爵爷的身心状况。他们通常利用午后在楼上的一间卧室会面,一个星期两、三次。”

敏玲感到脸颊发烫,她不敢望向东宁。“原来如此。”

男孩的眉头困惑地皱在一起。“我曾经听到费契跟父亲说陆夫人贪……贪得无厌,说她会把男人活活累死。”

“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费契住在哪里?”敏玲连忙问。

“父亲说他在怀特街有一栋小房子。”男孩首度露出焦急的表情。“现在可以付钱给我了吗?父亲叫我一定要拿到你们答应给的钱。”

“不必紧张,”敏玲对东宁嫣然一笑。“辛先生会很乐意付钱给你。”

东宁瞪她一眼,但二话不说地掏钱给男孩。

男孩收下钱,开心地咧嘴而笑,一蹦一跳地跑走。东宁望著他消失在街角。

“我记得拓斌好像提过,每次雷夫人表示愿意花钱买情报时,付钱的往往都是他。”他挑起眉毛。“看来那是你们家族中世代相传的本领。”

“把帐记清楚,等案件结束客户付款时,再来结算。”

她准备戴回手套时,发现她的手指在颤抖。东宁刚才差点被马车撞倒。馀悸犹存的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把手套戴好。

“敏玲,你没事吧?”

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令她无法忍受,她突然破口大骂。“你刚才差点送命。”

“我没事。”东宁说。

“我知道。你救了那个男孩的命,但你自己的命差点送掉。”

“敏玲,我不认为——”

“如果你被马车辗过,我该怎么办?”她越说越大声。“我连想都不忍去想,你听到没有?”

“我看两条街外的人都听得到。”东宁说。

“哦,东宁,你把我吓坏了。”

她轻喊一声,扑到他身上,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他先是吃了一惊,接著用力抱住她。

“敏玲,”他的声音低沈沙哑。“敏玲。”

他扯掉她的帽子,抬起她的脸蛋,用狂野不羁的热情亲吻她。

她残馀的怒气在窜升的兴奋里化为乌有。她幻想与东宁接吻幻想了好几个星期,但亲身体验的感觉远远超出她所有的想像。

她两腿发软,全身颤抖,心神迷乱,不能自已。

“东宁。”

“天啊!”东宁突然结束热吻,抬起头来。他的呼吸急促。“原谅我,敏玲。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只能说对——”

“不要。”她用手捂住他的嘴。“我发誓,如果你说对不起,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从她的手指上缘端详她,接著温暖的光芒出现在他的眼中。她感觉到他的唇在她的手掌下面微笑,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下。

他们就这样站在街上互相凝视了好几秒。

“东宁?”她发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来吧!”东宁握住她的手肘,催促她走向街道尽头。“我们得快一点,拓斌和雷夫人一定会想知道费契的事。”

“那当然。”

正在暗自纳闷是否所有的男人,都如此擅长在激情时刻变换情绪时,她瞥见车夫扔向她的那个东西。

“我差点忘了,”她停下脚步。“他在经过时,朝我扔东西。”

“谁?那个可恶的车夫?”东宁顺著她的视线望去,他的表情变得又冷又硬。“看起来像石头。可恶的家伙!他有可能击伤你。”

“上面绑了东西。”

她快步走过去捡起那块石头。石头上缠著一条绳子,绳子末端有一张纸。

“是字条。”她取下纸,把它摊开。

东宁过来站在她的背后。隔著她的肩膀,他大声念出字条的内容——

切莫插手此事。杀人命案,有一便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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