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天方将明,整座城又将开始日复一日永不止息的周期,从先前寂暗静默,慢慢光亮热闹起来。
一抹小小的身影趁着尚还昏暗的天色,缓缓由街上的某个小胡同巷弄走出来,直直朝着街头,京城中排名第四大的食楼"富贵楼"而去。
彼小鹊手里提着一只大藤篮,吃力的稍倾着一边的身子,提步走进富贵楼后边的厨房。
才至门口,还未来得及张口喊人,蓦地,手上沉甸甸的藤篮就教一只大掌给提了去。早已提得没了知觉的双臂顿时轻松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刺痒难耐的酸麻感。
"小鹊呀,俺跟妳说过多少次,晚些俺会派小厮到妳那边去取豆腐,妳不用自个儿亲自送过来嘛!"大掌的主人,也就是富贵楼的大厨李老,轻而易举的将沉重的藤篮置于桌案。
"李师傅,不碍事的,我自己送来就行,不需要老是麻烦小扮。"
轻轻软软的语调柔得像阵和煦的春风,温暖了初晨尚还冰冷的气温,揭下罩住半张脸的斗篷盖头,一张精致绝伦的小脸蛋露了出来。
不及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有对天成细致的柳眉、一双盈盈水亮的杏眸,顺其而下是小巧翘挺的俏鼻、形状优美的粉女敕朱唇,白皙的脸颊因先前提物吃力,而染上两抹淡淡的红云。
就是这样的容貌,迫使她每回上街都得覆着面纱或是以斗篷披身,总将自己的小脸牢牢掩住,方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不碍事?妳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提这么重的一大篮豆腐,太折腾了。"
原本与娘亲相依为命的顾小鹊,日子本来就过得不是很轻松,一直以卖豆腐为生。一年前她娘亲过了世,如今无依无靠的,还是只能凭卖豆腐维生。
若不是还有富贵楼这固定的买主,生活肯定更为艰苦。
在小鹊的心里一直有个沉重的心结,其实她并非是个完全无依无靠的孤女,只是活着的那个人,她根本无法去依,也不想去依。
原本她一直以为爹亲早已亡故,没想到娘亲却在临终前,道出她的亲父正是当今皇帝的真相,还交给她一把他当年留给娘亲作定情之物的白玉骨扇,希望她能去认亲。
可试问,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当今的皇帝,该作出什么反应呢?尤其他和自己的母亲的情分还只能算是一段露水姻缘?
小鹊既惊怕又有点生气,就算他是皇帝又如何,她才不愿去认一个风流花心的男子为父,再说"他"肯认她吗?
李老将篮中的豆腐一一取出后,转身掀起炉灶上的大蒸笼,从里头随手拿了几粒白白胖胖还冒着轻烟的馒头,以油纸裹住,递给她。
"李师傅……这……"小鹊直觉想推拒他的好意。
每回送豆腐来李师傅总是好心的塞给她一堆吃食,就算是差人到她家取豆腐,也不忘总顺道托带了一些。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明明是来卖东西的,却还占了人家便宜,害得她老感到不好意思。
"来,拿去!还同俺客气什么。"
两人推来推去,小鹊最后仍是拗不过李师傅的好意,只好小心翼翼将馒头揣入怀中。"谢谢!"
李老突然想起了件重要事。"去去去,快到帐房去领钱,晚了可就不妙。"
的确,若再晚点,街上的人就全涌了出来,届时她要回家就麻烦了。
"噢,好的。李师傅,那我走了。"
小鹊抬起小脸朝他淡淡一笑,拎起空篮,便由通往食楼帐房的方向离去。
***
"接着,只瞧咱们英勇神武的武状元大手这么一挥,那散发而出的无形厉气,一大群的对手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这么给撂倒了!包厉害的是,那群人每个身材都壮硕的像头牛似……"
早上的食楼里原本客人就不多,可今儿个正逢初十,食客特别多。不过来者个个全是专门来听这每月初十的说书日。
"富贵楼"最大的特色就是每个月的初十和二十日早上,会有一名固定的说书人来讲述历代野史、传奇小说等一些荒野民间故事。
每到这两天,楼里的客人特别多,老板还贴心的免费提供茶水和几道小茶点给大家尽情取用。
今天所讲的主题不是历史枭雄事迹,更不是坊间流传的民间传奇,而是最近整个北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话题人物新科武状元。
今年适逢武举殿试,有资格参试的人数破了新高,参试者个个莫不是身怀绝技又满月复奇谋战略,其比试的过程可想而之,必是风起云涌、惊心动魄。
而让大伙为之诧异的是,最后夺得武状元的竟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贝子之子。
虽说同样是旗人之后,但接连好几代家中长主皆无功绩可言,所以截至目前为止仍只是贝子而已。如今,出了一名武状元,看来离翻身不远了。
对新科武状元而言,至多被授封为御前一等侍卫就已经很了不得,尤其这新科武状可确实是真才实料,真正的文武双全、智勇兼备,与时下一些只懂拳脚功夫,肚里没有半滴墨水的武人不同。
虽然至今还未闻皇帝赐封他一官半职,但据说在比试完成后,皇帝曾独留武状元一人于皇城内三个多月。
再据皇城内高阶人士所言,皇帝老爷非常赏识武状元,那三个月里,天天找武状元一同比武斗文,最后还是武状元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答应了皇帝开出的某些条件,方可离宫。
至于那条件是什么,就只有两位当事人才清楚,就连皇帝身边最亲密的大太监都不得而知。
总之这下武状元俨然成了皇帝身旁最新的大红人,身分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大伙一致认为皇帝将来赐封他的官职头衔,肯定比这还大得多。而且还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皇帝的东床快婿。
当然,此举不但大大提高了武状元的声望,更为之添了浓厚的神秘感。人人莫不想知道,这新科武状元究竟是何等三头六臂之人,竟能得到皇帝如此的重视。
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手脚齐用、浑然忘我。台下听的人则呈现一片动作静止的状态,听得痴了傻了,彷如身历其境,满脸净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模样。
有的人,嘴里的一口茶水不知含了多久还没吞下;有的,手里拈着不知剥好多久的瓜子,就这么搁在鼻子和嘴巴之间,真让人担心会放错地方。
"忽地,右后方有人持着长鎗而来,银色的鎗头就差这么一点。"说书人将左手在右肩后方比了约莫一个巴掌大的距离。
"险要刺中武状元的肩头,只见武状元俐落的身形一闪,不知何时竟绕到对手的背后,旋身长腿一踢,那人就飞到数尺之外,接着……"
由于通往帐房的路上必定会经过食楼前厅,所以小鹊路过时也忍不住好奇,驻足稍作聆听。
可是,听着听着,小鹊不禁陷入自己编织的幻想中。径自在心里想象传说中气势如虹、力贯山河的武状元的模样。
嗯,能得皇帝如此赏识的他,肯定是个顶天立地、七尺昂藏的堂堂男子汉。全身上下必定充满着王者威武的气势,一举一动皆充满着浑然有力的气魄,就像那些个历史上的乱世枭雄一般。
绝对和"那个男人"不同,英勇威武的他,一定有副像是能容纳整个沧海穹天的伟岸胸膛,可以将她牢牢密密的包覆住、呵护着,为她阻绝一切不如意的烦恼。
突地,左肩遭人一撞,她顿时整个人从绮想中惊醒了过来,只见说书人已合起扇子,拾起行囊准备离去。偌大的大厅中,只剩三三两两的几位食客。
小鹊暗忖了声糟,立刻到帐房领了豆腐钱,兜紧斗篷赶紧由大门快步离去。
唉!都怪方才听得太入迷,没注意时辰。这会儿天已大亮,大街上定是人潮汹涌,只好祈祷今天能平安无事回到家。
***
人潮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两旁摆满冷热吃食、南北杂货、菜蔬鲜果、各类牲肉等各式各样的摊子,还有沿街挑担叫卖的小贩,处处充满小贩们的吆喝叫卖声。
小鹊低垂着头,一手紧紧兜住扒住约莫半张脸的斗篷盖头,尽量挑着不起眼的路线,踩着细碎的步伐,朝回家的方向疾行。
由于她只专注着脚下的步伐,一不小心竟撞到了人,踉跄了下,幸好立刻稳住身子,才没落得摔倒在地的窘样。
"对不起!"小鹊赶忙出口道歉,希望对方别太追究的好。
见对方迟迟没有响应,便以为没事了,她立刻想继续前行。但是,对方非但没有让路,还刻意挡在她的前方。
"怎么?撞了人随便说声对不起就行啦?"
被撞的公子哥轻佻开口,语气中大有揶揄挑衅的味道。
小鹊看着前方底下的男鞋,质料上好,想必是好人家出身。对于诸如此类刻意的挑衅行为,她一直深感厌恶。
打从懂事以来,她就明白这世间总有一些游手好闲,专爱找人麻烦的人。对于这样的行为,她总是选择默不作声,反正等他们觉得无趣了,自然会走开。
"哟!好大的架子,咱们少爷问妳话呢,还不应?"一旁的奴才开口斥道。
理所当然的,无聊的公子哥身边必有几个狐假虎威的奴才或是酒肉朋友。
小鹊仍是低着头,隐忍着怒气。"对不起!"只希望对方快点走开。
"姑娘,妳脸不抬起来,我怎知道妳道歉的诚意有几分?"公子哥再度开口,这次的话,让明眼了一听便知,他是故意的。
其实他先前远远就瞧见这抹娇小的身影,虽然身上覆着件碍眼的粗布斗篷,但仍掩不住底下若隐若现的姣好身段,看得他心痒难耐。便刻意欺近她身边,再"不小心"让她给撞了。
见她仍是不抬头,公子哥便欲以扇柄抬起她的小脸,却被她一手挥开。
"公子,请你自重。"
鲍子哥一听放肆大笑。"好个小辣椒!连生起气,声音还是这般好听,搔得哥哥我心痒痒。呵,妳愈是不让我看妳的脸,我愈要看!"
语罢,向一旁的奴仆使了个眼色。两个奴才会了意,便要上前抓她。
小鹊拿起空篮四处挥舞,抵挡他们。
两人先前碍于她是弱女子之故,并不敢轻举妄动,待两人各被四处乱舞的藤篮砸中时,再也顾不得她是女子,奋力冲向前一人一边架住她的肩,好让主子方便动手。
毕竟女子力薄,小鹊一会儿就被牢牢抓住。
"放开我!你们眼中可还有王法?"
如此一场闹剧,周遭的人彷佛置若罔闻,当作没看见一般,能闪则闪。不是没有人愿意出手搭救,而是不敢。
这公子哥乃是这地方上有名的街头霸王——王新。
平日游手好闲,到处惹事生非。当众掳人的事件不是没发生过,但谁也没胆去招惹他,只因他有个在朝为官的舅父。若是和他为敌,逞一时威风,就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一时的英雄谁愿意当?倒霉的姑娘只能自求多福。
"呵!痹乖让哥哥瞧瞧妳长得是何国色天香,啊——"王新色瞇瞇的近身向前揭开她的斗篷盖头,一时不察,却反被她狠狠踢了一脚,正中男人身上最脆弱的目标。
眼见主子被偷袭,两名奴才是扶主子也不是、抓她也不是,两边为难。
"你们两个给我好好抓牢她!"王新痛得涨红了脸。"该死贱人,今天我不彻底教训妳,老子我就不叫王新!"
待的疼痛稍减,王新一出手便是力道不轻的一巴掌甩上她的脸,不仅打偏了她的脸,也打落了覆住她半脸的篷帽。
登时,精致绝伦的小脸整个毫无遮掩的露了出来。
不仅动手打人的王新看呆了,就连两旁抓着她的奴才也看得痴了。瑟缩在角落不敢近观的群众也不由得为这美丽的姑娘大叹可惜。
小鹊忍着颊边火辣辣的刺痛,彷如烈火蔓烧。怒睁着一双美丽的杏眼,不屈的瞪视着王新。
虽然心里为自己堪忧的将来而担心,但她仍是秉持着一身的傲骨,宁可死也不肯屈服于这油头粉面的臭男人。
王新心中大喜,为自己这千载难逢的好运感到万分雀跃。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倾国倾城的绝色,看来我王新今天是爽定了!"伸手掐住她纤细的小巴,手里滑腻的肌肤触感让他差点当场兽性大发,巴不得马上扒光小美人身上的衣物。
"首先,我得先来尝尝小辣椒的味道。"王新嘟起一张猪嘴对准她红艳可人的芳唇,就要欺上去。
小鹊左右转着头,闪躲他臭气难当的猪嘴。
"还闪?哼!这下我看妳还能闪到哪里去!"王新恼于老亲不到幻想中的香甜小嘴,索性改以双掌定着她的脸颊,猪嘴重新欺向前去。
好恶心!谁来救救她?
小鹊终于忍不住泪花泗纵,恨死自己为何身为气力薄弱的女儿身,总无法与男人的天生的蛮横相抗衡。
"大胆狂徒,你给我住手!扁天化日之下也敢调戏良家妇女!"
陡然响起一道尖拔的女声,伴随着一件不知名的凶器,狠狠划空而来。
打偏了王新一张恶心的猪哥脸,也暂时解除了小鹊免于猪嘴侵犯的危机……
***
"是哪个不怕死的臭家伙竟敢坏了本大爷的好事!"
王新气极败坏揉着被暗器砸中的半边脸。"竟还用……暗算我?"
待他看清了偷袭他的暗器,却怎么也说不出"萝卜"两个字。
"就是本姑娘我!"
众人朝着声源处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紫衫,作少妇装扮的女子双手插腰大剌剌的站在人群最前面。
"臭女人,妳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死?!"王新拾起凶器"萝卜",大有要再还以颜色之姿。
"等等,你可别乱来!"
"怕了吧!"见女子语漏紧张,王新得意的撇了下嘴角。
"怕?我怕死啰!那萝卜可是今晚我要给我家相公炖大补汤用的,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大又这么漂亮的,你可千万别乱来呀!要是摔坏了怎么办?"
语不惊人死不休,少妇皮皮的回嘴,立刻换来再度凌空飞起的萝卜,不过这回目标是她。
眼见飞天大萝卜疾速朝她飞来,少妇竟闪也不闪,像没看见似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仍是神情若定的站在原地,让人不禁为她捏了把冷汗。
就当快击中她时,萝卜却在半空中断成两截,壮志未酬身先死,散落在离她尚有两步的地面上。
一道冷冽如冰、浑厚有力的男低音在她身后响起。"别玩了。"
"哗——"大伙的目光全集中在地上被腰斩的萝卜,惊叹于出手之人是如此神乎奇技,却无人看出是何人又是何时出的手。
"齐,帮我救救那姑娘。"乍听此声,少妇开心的转身,从人群中拉出一名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
男子皱着一双稍嫌秀气但不失英挺的剑眉,底下合该是一对神采飞扬的深邃黑瞳,竟透着些许的无奈与无力感。下巴随着紧抿薄唇的动作,线条更显刚毅有力,迷人至极。
"我救了,妳就愿意乖乖回家?"男子不答反问。
"又拿这来威胁我?"少妇皱眉,口气似乎有所迟疑。
"不是威胁,是拜托。"
少妇又看看狼狈至极却仍倨傲不屈的小鹊一眼,直觉打从心底喜欢这名女子,冥冥中也似乎另外有一股特别的情感牵引着自己,非救她不可。
"好吧。"少妇终于妥协地点点头。
男子吁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心头重担。
原本揪得死紧的眉峰顿时舒展了开,嘴角缓缓向上扬起一小蚌弧度,看似斯文秀气的面容,竟顿时变得邪气了起来,完全不复方才的儒雅。
"我先说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消磨,识相的话就乖乖放开那位姑娘。要不,就别后悔。"男子邪肆的转头看向早被遗忘在一旁许久的王新,徐徐开口。
"臭小子,你少——啊——"
王新还来不及将逞强的话说完,人已狠狠的被男子一脚踹飞,直直撞上一旁的石壁,昏厥了过去。
男子态若自然的整整衣裳,轻撢了撢衣袍,彷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已经说过,我没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