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她是世界的中心。
年方八岁的蔚初晴被包裹在层层锦缎貂裘之中,坐在暖炕上,虽然年纪还小,但已明显是个美人。今天是她的生日,爱女如命的蔚家家主从外地归来,带了十六箱各色衣物玩意,其中十箱全是给小女儿的礼物。
这位蔚老爷宠溺女儿的名声绝不在其“江南第一富商”的头衔之下,比如说初晴五岁时喜欢上了金鱼,一月之内蔚家便有了敢称江南第一的锦鲤池;初晴六岁习字,蔚老爷一口气延聘了三位翰林院前编修,来当连笔都握不大稳的幼女的西席(传为爱女之美淡的同时也成笑谈)……
一年之中生在小雪这天的女童何止千万,而叫“蔚初晴”的这一个一定是一出生便吉星高照……不过,世上本无完美的事,她的幸福也无可避免地有个小小的瑕疵。她,蔚忉晴,自满月时起便跟女乃妈、仆人居住在别馆,同蔚家本宅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其中的原因,据说是其母蔚夫人产后虚弱不堪,无法抚育幼女……总之,一年里她见到母亲及兄长蔚成霁的机会不过一二次。
兴奋之下,她再也不耐烦坐在屋里。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拼命在向她招手,她终于不顾女乃妈的劝阻冲了出去。佣人们正要跟上,蔚慎思挥挥手阻止她们,却对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身上散发着与这屋中温暖气氛格格不入的冷淡的男孩说:“成霁,去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调皮,”
十二岁的蔚成霁沉默地起身,独自走了出去。如果说初晴对蔚家本宅非常生疏的话,在这问别馆里,蔚成霁也同样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后院,初晴正在用力踢着一棵云松,于是上面的积雪纷纷洒落下来,在她的四周飘飘悠悠,她也很快沾染一身白色,雪落在脸上颈中,冰冰凉凉,很好玩、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有点,不,非常陌生的哥哥。
蔚成霁静静地站在院门处,看着她红通通的小脸、翘翘的小鼻子、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睛,还有笑得弯出漂亮弧度的小嘴儿,突然有了一点被震住的感觉。这个陌生的妹妹……他真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那么讨厌她,她看上去似乎挺可爱的。
初晴瞧着这个陌生的兄长,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这就是哥哥吗?守在一旁不阻止自己胡闹,却又让人很安心。即使很少见面,但是,兄妹就是兄妹。这一刻,她的心中溢满了天真的幸福感与新奇的满足感……有个兄长真好!
……
靶觉果然是会骗人的!她叹口气,将目光从窗外嬉笑玩闹的一对小孩身上收回。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一幕应该早被遗忘的往事呢?也许是触景生情吧!她觉得身子一阵发寒,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裳。绮罗绸缎很美,但一点也不暖和,这样的冬天却没办法多穿一件棉衣,谁教她现在是以琵琶技艺名动京城的流苏姑娘呢?
什么色艺双绝,什么名动公卿,说穿了不过是个为人献艺的乐伎罢了。名贵的是她的美貌、她的琵琶,而不是她这个人。半个时辰后,她就要在南安王府里为太妃寿辰演奏了。流云水袖、绮罗生香——这才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要看的东西。
“流苏姑娘!再不动身要迟了!”
“就来。”她再叹口气,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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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王府
今日是南安王太妃的寿辰,王太妃特意指定了乐坊的流苏姑娘人府献艺。她的琵琶名动京城,王侯公卿莫不欲千金一赏。
流苏走进,坐定。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一整,玉指轻搓。弦索一动,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随之开口清唱——
“碧桃天上栽如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又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昆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叮叮,唱到最后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人无不听得凝神闭目,心神俱醉。
丙然是名手!曲声方歇,座上掌声已如雷响起。不愧是琵琶技艺出神人化的京城乐坊第一人啊……很可惜,大部分座上宾并没有这样的感悟,真正的想法是——果然如传言一般是个大美人啊!
流苏在演奏的时候一如惯例地面罩轻纱,但那层比纸还薄的纱不仅遮掩不了什么,反而给她平添一种神秘魅人的气质。所谓色艺双绝.但并没有多少人能有如此高的音乐造诣来与她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但是,只要是男人,一定会目不转睛地醉心于她罕有的美貌。
短短数月之内,蔚流苏从无名之身到红遍京城,最后更俨然成为乐坊第一人,看来不是没道理的。“看”她弹昆琶的人远比“听”的人要多得多,当然,不论是看是听一定都不是等闲人——她面对的都是高官显贵、王侯公卿,也就是万万不可得罪的那一类。
如此佳人,怎可放过?荆阳府小侯爷谢鲲目不转睛地盯着佳人,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况他方才在席上又实在喝多了点儿……
“姑娘……留步!”
流苏站住,倒不是她听话,而是这个一望即知已经醉醺醺的富贵公子挡在正前方不肯让开。
近看佳人更是绝色,而且她微微蹙着眉,愈发显得人见犹怜。谢鲲堆起笑容,一只手也凑了过去,“好漂亮的美人儿,真是沉雁落鱼……不如跟本侯回府弹弹小曲儿……”
“公子请自重!”流苏一面避开那只不怀好意的贱手,一面特意提高声音说话。
“本公子自重得很,可一看到美人儿就……”谢鲲再往前踏两步,伸手要去模她的脸。
流苏不得不退后两步躲开,怎么还没人来?太妃做寿,王府不是应该热闹得紧吗?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脚步声从前面过道拐角传来,接着便看到并肩而行的两个男子。她顿时松了口气,抬起头,求助的目光立即落到这两人身上。根据过往经验,是男人都不会对如此楚楚可怜的佳人置之不理,英雄救美正当其时!
丙然!那两位似乎也是年轻贵族的男子看到这一幕,齐齐停住脚步……但是,两人好像都僵在那儿了。
“流苏美人儿……”她再度打掉那双猪蹄,但是身子己然贴到墙面子。那两个人是瞎子吗?呆站在那里干什么?!
看到此处,两人中身量较高的那个总算有了反应。他一拍同伴的肩,微笑说:“有条疯狗在咬人呢!陈大人,您不管管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
被称为陈大人的男子被怕得震了震,迟疑地侧头看看同伴,有些犹豫,“这种事情还是您来处理比较好吧?”一脸为难之色。
“陈大人司掌监察院,这种事在您的职责之中啊。”那人悠悠然地说。
“啊!”
尖叫声终于让陈大人不再犹豫,大步走上前。那张大饼脸在逼上来之前总算被及时拽了开去。得救了!她松口气,方才的尖叫一半是因为那混蛋的爪子碰上她的肌肤,而另一半则是气急败坏——那两人居然站在一旁推来推去的,好像惩强扶弱是件多么为难、多么勉强的事,岂有此理!
“姑……姑娘,你,你设事吧?”流苏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微微发红的脸,眼前这男人近看已不大年轻,大概是三十五六吧,脸上似乎写满了“正直”二字。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勉强,而是害羞。
“没事,多谢大人援手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她微微一笑,那被称为“陈大人”的男子顿时有些失魂,脸上的红色更浓了,这是个好人呢,那么另一个……她不着痕迹地向前望去,与那入的眼神碰个正着。
那人斜倚墙边,双手环抱,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只差手上没摇把扇子了。看着她的眼神兴趣盎然,虽没有明显的笑容,但微微上勾的嘴角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我在看好戏”。只一瞬间,她便牢牢记住这人的面容——混账的纨绔子弟!
见过王太妃,领赏,谢恩,流苏完美地重复这大半年来业已纯熟的流程。她很快知道了方才出手相救的男子竟是当朝监察院的御史陈敬和,三十多岁就能出任此职,这位大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他那个同伴却不曾再见到。
出了府门,坐上轿子,她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演奏琵琶其实颇耗心力,而最令人疲乏的却是应酬权贵,今日又更加倒霉地被人意欲轻薄,现在总算可以舒口气了。但是,不知为何,她总感到不大对劲,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惴惴不安,认真地想来想去……一定是因为半个时辰前碰到的那个袖手旁观还看得津津有昧的不良男人了。回想起来,那人的衣着在满堂贵宾中并不突出,不过那副悠然的样子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就是那种人才会习惯高高在上、狗眼看人低……
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她撇撇嘴,转头问身边的丫鬟:“小娟姐,下一场安排的是什么人?什么时候?”
小娟想了想,“就是明日午后啊。程当家说,这位客人非同寻常,据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大商人、大富豪,同姑娘一样也姓蔚,还很年轻呢!”
刹那间,蔚流苏的呼吸顿住了。她终于明白了早上那只乌鸭带来的是什么凶兆!
饼长的沉默让小娟有些奇怪,“怎么了?姑娘也听说过这个人?”
要是这辈子从未听见过这个名字该多好……她的手暗捏成拳,大冷天的,汗珠却一粒粒地沁了出来,“回乐坊。我要去见程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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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黄昏·码头
冬日的白天总是根短,转眼就到了黄昏,天开始纷纷扬扬地下雪。临江的码头上,北风卷着雪花尤其凄厉,一盏一盏的灯也渐次亮了起来。
码头旁的小酒馆里一时客满、外面天太冷,又下着雪,等船接人的统统躲进这里。还好在这个天气出门的人不多,酒馆仍不算太挤。
蔚流苏又往角落里挪了挪。此时的她,绝对看不出与白天那个秀丽绝伦的琵琶美人有什么关联。长发梳成文士髻,画浓了眉,涂黑了面……都是为了扮成男人,这样的一个小蚌子男人才不会引入注意。其实她本想再粘上两撇小胡子的,又怕万一粘不牢掉下来反而弄巧成拙,只好作罢?码头这种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实在太引入注目。而她,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离开京城,上上之策,当然是乘船。
“咯吱”,酒馆的门又被拉开了,进来了三个男子。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留意。她,绝对不能让蔚成霁看见流苏!右手握紧了酒杯,她想。在蔚成霁心目中,自己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所以她才能以流苏之名在京城活着。如果他发现“蔚初晴”没有死,那么一切又要重头来过了……他绝不会放过她!……他为什么宋京城?谈生意吗?还是他已经发现了真相,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
一念至此,战栗的感觉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无意识地松开手,酒杯掉了下去。
当啷!在前一刻突然安静许多的酒馆里,这杯子碎裂的声音分外清晰。而对于某些人来说掷杯,就是信号!
突然之间,散在屋子各角落的桌子旁冲起七八个人,长剑、匕首、飞镖,密雨般向刚进来的三个男人攻去。一
时刀光剑影,桌子倒地的砰砰声,杯盘落下的当啷声和客人的叫喊声混成一片。
始作俑者蔚流苏险险地避开砸向她的一张凳子,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打了起来?她被其他人挤到一角,惶惶然正想找张桌子先躲一躲时,无意中看到了被围攻者之一——
他就是稍早前王府里的那个不良男人!同一时刻,那人也看见了她,脸上突然现出吃惊的神情,似乎一下子也认出了她。
怎么可能!她扮成这样也能被认出来?流苏吓坏了……但是,他的表情很古怪,虽然他一直盯着她,居然还可以同时拔剑与人对战,真是好身手……想到哪里去了!她赶紧拉回心思,不行!她得马上离开,管这人是谁为什么被围攻,刀剑无眼,她先救自己的小命要紧!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就算逃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酒馆太小,门口太窄,混战的双方已波及整间屋子。不要说轻易离开,光是躲避不断乱飞的桌椅盘碟就已经很费力了。
混战虽在进行中,但明显被围攻的一方占了上风,以三敌十居然能赢,可见这三人身手之高明。总之,当她终于能够从酒馆大门离开时,战斗也已经结束,包括那个不良男人在内的三人也正要走出屋子。
流苏还没来得及替自己的毫发无伤舒口气,面前已有一个人挡住她的去路。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流苏姑娘。”那个不良男子微微笑着,虽然他刚刚经过一番生死打斗,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他身边的人却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在下贺冲霄,能够在这里见到名满京城的流苏姑娘,真是三生有幸呢!”
她再往后退了一步,看似吓得呆住了。然后,她一把抓住最近的一匹黑马的缰绳,极其利落地翻身上马,叱喝飞驰而去。阿弥陀佛,事起突然,为了逃命不得已为之,但愿马儿的主人原谅她的不告而取……
不良男子,不,贺冲霄还没什么反应,他身边的两个随从已在第一时间取杯搭箭,瞄准了马背上的娇小背影。
“不用。”贺冲霄抬手阻止两人放箭,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马,“难得她胆子很大。”心中数到十,贺冲霄抿唇长啸。啸声过后,他向着远方轻轻一笑,“雷电,回来!”蔚流苏误打误撞抢的,正是他的爱马“雷电”。
无论她怎样使力,马儿仍是坚持调头,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直冲了回去?短短片刻,面色灰败的蔚流苏与气定神闲的贺冲霄再度会面,两两相望。
“贺……贺公子。”蔚流苏的眼角瞄到那一艘她干等万等才等到的渡船正缓缓靠岸,气氛再尴尬也不得不先开口,“我……我的船到了,告……告辞!”
“咦?”贺冲霄一点儿也没有让开的意思,“你既然想乘船,为什么拼命抢马要跑?”
她咽了口唾沫,刚才好像是太冲动了点儿,抢了马就跑,一副做了什么坏事的样子……但是,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瞄向酒馆,那里横躺着的八九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这几人片刻前制造的。而且她刚踏出门口就被这人堵住了去路,她根本被吓傻了嘛——但她能这么同他解释吗?
渡船泊岸了,船板也放了下来。客人纷纷向上走,这副景象刺激到了她,她的勇气好像重新积聚起来,“贺公子,我们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找……我真的有要事,请让开好吗?”
“要事?什么要事?”他漫不经心地抚着身旁强马柔顺的颈毛。
“这个不关你的事!”寒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不上船就来不及了?
“太无情了吧,你的记性未免太坏了。今早在下还路见不平地做了流苏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居然还敢说!而且还一副自命恩人的嘴脸!怒火迅速上涌,这个袖手旁观看好戏的男人竟敢以她的恩人自居?这人的脸皮是牛皮做的吗?她恨恨地瞪着他。
“你终于想起来了?”贺冲霄将她的眼神理解为另一种含义,“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要事急着上船了吧?”
最后一位客人走下渡船,船板慢慢收起,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要不是傻瓜,都可以看出这不良男人根本就是在找茬!怒气转为焦虑,她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你干什么挡我的路?再不让开我就喊入了!”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想到,刚才一番剧烈打斗又死了那么多人,居然没有半个巡查的兵士或衙门公差赶来处理,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叫来听听啊!”贺大爷一点儿也不为所动,眼角扫过江岸,附带提醒她,“你的船开了呢。”
一声吆喝,竹篙一撑,今日最后一班渡船缓缓离岸,绝望漫过全身,并迅速转为愤怒,她握紧拳,忍不住踏前一步,有种想一巴掌打掉面前这男人脸上的恶形恶状的冲动,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或许是贺冲霄自出娘胎从未有人(尤其是女人)敢动手打他,一时间他似乎怔住并忘了闪避,但她并末因此心愿得偿,泄愤的手还没碰到他的皮肤,一只远比她快而有力的手已更加干脆地劈在她的后颈上。
大凡富贵子弟,身边总有一二保镖护卫,何况贺冲霄。昏迷之前的一瞬间,蔚流苏听见另一名护卫小声说:“爷,别玩了?”一听此话,流苏为之气结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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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地挣月兑那片又浓又浊的黑暗,微微张开眼睛:居然对一介弱女子下手这么重!首先跳进流苏脑晦的便是这个念头,紧接着昏迷前的一切在电光石火间一一记起。她倏地睁大眼睛,瞪着自己柔软的白色袖口,再看看身上盖着的织花云锦被——这是怎么回事?
她跳下床,可是双腿酸软无力,差点瘫在地上,还好扶住了床边。她审视自己:披一件白里湖水绿丝罗衫,系一条结彩掐黄锦绣裙,从里到外,每一件衣脉都整整齐齐——偏偏没有半件是她自己的!她的长发垂下,身上有种沐浴后的淡淡花香。环顾四周,陈设简单精致,似乎是一间大户人家的客房。
先去瞧房门。果然——门已被反锁。一转身,照见壁上的铜镜,自己都被吓住了……她看见的是一年前的蔚初晴,而不是现在的蔚流苏:只能说,挑选这身衣服的人眼光品味极高。无论如何,应该不是贺冲霄那不良男子替她更衣的吧?蔚流苏深吸一口气,将这类可能性抛诸脑后。不知怎地,虽明知自己一定是被他所擒,但总觉得这人品性恶劣,却未必如此龌龊。
正思量间,听到外面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咯”一声,门已开了——倒像是算准时间来似的。
进来的却是个女子,很美丽的女子。她的眼睛既亮且冷,而且气质高雅,身上的衣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大有名门之态,但那双眼睛让人隐隐约约地觉得她是一个既聪敏精明,又夹杂了几许冷酷与高傲的女子。流苏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一样。
“蔚姑娘,”这女子开口道:“我姓白,我家公子有请姑娘。””白小姐,”流苏已为自己挽起一个发髻,穿上床边的鞋子,算是衣履齐整,“你家公子……是贸冲霄吗?”
“请跟我来。”她避而不答,率先走出房门。
流苏不再多问,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老实话,只要不拉她去见蔚成霁,即使贸冲霄是天皂老子,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一出房间她才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是一座小楼。循梯下来,穿过数道长廊,又向东折行了十七八步,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小院。
“流苏姑娘,请进。”女子指了指藤架旁的小门,客气地说,自己则从小院侧门离去了。
流苏略一犹豫,走过去推开门。陌生的书房,已不算陌生的人。贺冲霄独自坐在书桌旁,对着一局围棋不知在想什么。他看见她进来也不起身,抬眼微微一笑,道:“流苏姑娘,陪我下盘棋如何?”
丙然是一个身居高位目无余子惯于发号施令的权门子弟!她再次确认。但人在尾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忍下了这口气,乖乖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围棋之道,博大精深,蔚流苏六岁学棋,到十六岁已少逢敌手。父亲是个中高手,深以女儿为傲,等闲人休想入得她眼。但几步下来,她收起了轻视之心,只因这位贸冲霄,也是高手。
不论面对任何人,她总能心冷如镜,平静无波。下棋之要,首在心静,但这一次,她总有些心神不定,忍不住偷偷用眼角打量他。这么近的距离,她可以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双眉浓长,似乎显示着果断与决心,微微抿起的嘴角却写着悠闲与懒散,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他身材修长,体格剽悍;衣服很旧,但质料却极好且相当合身;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英俊之外,别有一种难以描画的风神。他是什么人?蔚流苏看不出来。
他现在的模样相当随和,眼睛里透着有趣的神气,专注地凝视着棋局,但她可绝不会忘记,不久前这人才眼也不眨地就杀了数人!
她心中叹口气,即使是不良男子,这人仍是很特殊的那一种。她为什么会撞上这种麻烦呢?想着想着,不经意地,眼神与他碰个正着。对视片刻……她先移开。
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她,贸冲霄的心神有些游移,她现在这副样子比在王府里的打扮好看多了。她专心下棋的神态,眼中仿佛有异样的光彩,就像地弹琵琶时一样。美人易得,聪慧也不难求,但她身上却有些出格的东西勾起了他的兴趣。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这盘棋下了有大半个时辰,贸冲霄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两人都松了口气。她执黑,他执白。计箅下来,平手。
蔚流苏暗暗吁了口气……他的棋艺是很不错,但我要是专心一意,他绝对是我手下败将!
这女人果然有几分本事……贺冲霄想,但我要是专心一意,她绝非我的对手!
很难讲这两人是太自信还是太过自大。
贺冲霄站了起来,打了个响指。流苏还没反应过来,门轻轻一响,先前那位白姑娘已端着刚沏好的新茶走了进来。放下茶盘,收拾好棋子,动作纯熟利落,然后向贺冲霄微微点头行礼,退了出去。在流苏看来,只能说这对主仆之间太有默契。
“你的棋艺不比你的琵琶差嘛,”
“承让。”她的回答毫无诚意。
“那么,今天晚上你一个人跑到码头千什么?这似乎不是流苏姑娘该去的地方吧?”
所以才要扮成男人啊!她在心里嘀咕。
“你怎么能认出我?”
她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吗?贺冲霄有些好笑地想,总不能告诉她这是男人对美女的直觉吧!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当他第一次看见她那双眼睛,便再也不会忘记,没有哪个男人会有那样明如秋水的双眸的。
他轻笑一声,“佳人一笑而倾城,衣饰又怎么能遮得住天生丽质?”
他的样子,状似诚恳,但笑容实在太轻薄。所以流苏一丁点儿也不信,不过也识相地不再追问?免得招来更多羞辱。说起来,女扮男妆没什么,但如此轻易被人识破总不是什么光彩事。
“喂,你把我带到这里,”她省略“打昏”二字,“不会只想同我下盘棋吧?你要做什么?”
“肯说实话了?”贺冲霄淡淡地问,“你到码头为什么鬼鬼祟祟地扮成男人?”
“这个嘛。”她冷淡地回答,“世上正人君子少,衣冠禽兽多。流苏一介小小乐伎,不自求多福,难道还指望你这样的君子保佑平安吗?
“不错。”贺冲霄点点头,脸上已毫无笑意,“你果真又聪明又有胆量。那么我问你,你真名叫什么?师从何人?以你的气质容貌,又怎会去做乐伎?”
“关你什么事,我凭什么……”她瞄了他一眼,勉勉强强地打住。“我本来就叫蔚流苏,至于做乐伎……贺公子,身有一技之长自然要靠此谋生,天下人不都是如此吗?”
“谋生?”他的表情有点儿惊奇。
“当然!”她用力点头以示强调,像他这种不事生产的显贵米虫怎么可能了解众生劳苦,怪不得前代有“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皂帝。这时,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大个年前也同样是米虫(而且还是很贵的那一种)的事实。
“是吗?我倒认为蔚姑娘很像闺阁干金呢。”
她的心漏跳一拍。他不会知道了什么吧…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们乐坊的当家常常说,做第一流的乐伎,这是必然的要求,公子见笑了。”要镇定!
“你们当家的倒很有见识。”他无可无不可地说,似乎不打算再追问。
她刚松一口气,冷不妨他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本来不知道……”她看着他的眼,“这有什么关系吗?难道我猜得出来你就肯放我走?”
“猜?”贺冲霄说这个字时口气带着好笑,“你姑姑且猜来听听。”
她犹豫片到,向旁边走了一步,“我如果猜对了,你就让我离开?”
看她一脸期盼之色,贺冲霄微一点头,算是答应。
她的眼中乍然进出希望之光,立刻精神起来,走近书桌,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摆设,再次确认后,她开口说:“这个……”她一指,“是松江的西山烟墨.这是端砚中的鸲鹆眼,两样部是名贵的极品,富贵人家也不易见到;而这一样——”她轻轻拈起一张纸笺,“是曹家特制的贡纸,天下间只有内廷能用;公子身上的衣衫虽旧,用料却是江南蔚氏织造坊特贡的雪缎,寻常人岂能见到,更别说裁衣来穿……”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略有些心虚。
“所以说,贺公子必定位及王侯,家名鼎盛。方才我见那贡纸角落的徽章,流苏见识浅陋、认不出是什么,却识得里面那个小篆的‘洛’字。我在乐坊中,常听人讲现今朝廷议政四王中有一位洛王,年纪虽轻而位高权重……莫非公子就是这位王爷吗?”
这样的见识,这样的聪慧,怎么可能只是一名普通的琵琶女?贺冲霄心中的疑惑一下加重十分,面上却一点儿未露,只是点点头,“果然好眼力!不错,我便是洛王燕飞宇,”
猜对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走了吗?”果然是王爷啊!这种惹不起的人物当然要躲远一些!
“你还没回答我,”他不答反问,“为什么码头上一见我就跑?本王长得很可怕吗?”
“当然不是!”曙光在前,她决定说几句实话取信于他,“只是我胆子小害怕而已啊!酒馆里死了那么多人,而且他们一起围攻你,我一介弱女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当然会吓得神志不清。说起来真是奇怪,我刚刚不小心摔了个杯子,酒馆里就打了起来……”
她突然顿住,她刚才说了什么?面前这个男人……
“你终于想起来了。”燕飞宇一字字地说。霎那间.他的随和风趣、他的懒散与玩世不恭都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睛深沉如潭水、锐利如刀锋,整个人也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散发着危险与咄咄逼人的气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燕飞宇,或者,这才是这人的真面目?
“我问你,”他一字一字地说,“什么人派你来的?你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电光石火间,蔚流苏明白了,这……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饶是她聪明多智,此时也觉得晴天一声霹雳打在头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情呢!
“不关我的事!”她月兑口而出,“我绝对不是有意摔杯子,那是凑巧!一定是凑巧!我同你素不相识,怎么会要伤你害你?我真的是无辜的路人啊!”如果只是因为在那时那地摔了个酒杯就要赔上自己一条命,那真是比什么都冤枉!
“无辜?这么说……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我说的就是实话!”她叫,“堂堂王爷为什么要和我这样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只因为我刚好在那儿打破一个杯子?”
“问得好!”他的眼神阴冷,“一个普通女子,怎么会独自夜行,还要扮成男人?”
蔚流苏突然噎住,这是她的致命死穴一时之间,她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可以解释或搪塞,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她也知道,绝不能认了自己同那伙现在已是尸体的家伙有什么牵连!
“游山玩水!”她恨恨说,“你答应过放我走的!”
“我骗你的。”燕飞宇面不改色。
“你……”她咬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你是王爷,也没权力掳夺人口,私设刑堂!”
燕飞宇只是桃了挑眉,“是吗?”他一拍手掌,“来人!带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