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月光下,映出两抹身影。
“梦然,你带他回来了吧?”
说话者穿着一袭婢女服饰,扁长的脸蛋,圆鼓的双颊满麻子,活像洒了芝麻的烧饼。
“他就在房里。”京梦然指着房门紧闭的屋子。
“你放心,他睡的正熟,没机会听到我们的对话。”
她悄悄转开视线,不敢多看那张饼脸一眼,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唉,芊颜,能不能请你稍微低着头,别盯着我瞧,我怕我的晚饭会吐出来。”
“是吗?还好吧,我看相府的奴婢大都长这个样子,很平凡,没什么特色。”
“就我看来,你这张脸,恐怕没有几个人忘得了。”
“如果我没顶着这张脸,恐怕早被柴仲仑那死色鬼逮去作偏房,相府里还能守身如玉的婢女,八成都是我这一型的,那死色鬼,早晚有一天让他绝子绝孙。”
拌芊颜气呼呼地扭着十指。要不是大家决定一举歼灭柴党,她铁定先找柴贼算账,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压根儿不在意。
“对了,芊颜,你在相府的行动,包括你暗中下药的事,确定没人发现?”
“肯定没有,我不会让其他人有机会破坏我的计划,接下来,你决定怎么做?凤丝有交代吗?”
三人于四年前结拜为异性姐妹,恰巧三人同年,索性抽签决定行序,依序为凤丝、梦然,以及芊颜,不过三人还是以同辈名号相称。
“没听说,最近闹出这事来,凤丝认为我们还是少见面较好,免得让小人有可乘之机,坏了我们的大事。”
“这样也好,梦然,你可要当心,庞澈那小子不简单,奸诡狡诈不说,在柴贼面前比谁都吃的开,他跟了柴贼不少年,铁定知晓不少事,从他身上下手,或许可以找到我们要的。”
“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京梦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眉宇间不同于外表的柔弱,展现出蕴积多年的复仇意志。
“嗯,我还是会待在相府查探消息,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飞鸽传书到停叶小筑。”
“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当心,柴贼的精明绝对无人可比,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泄漏了身份,到时我们都未必救得了你。”
“无妨,就算死,我也会护你们周全,我走了。”
拌芊颜戴上覆面纱笠,正当要翻墙离开前,忽然停下步伐。“对了,梦然,我忘了问你,你在解心居待了四年,你确定单大娘母子真把你当一般大夫?”
正值复仇大计展开之际,最忌有任何走漏消息的机会,就算一般的平民百姓都不能轻忽,任何人都有可能为了丰厚的赏银,出卖她们。
“她们应该没发觉,不过有她们的掩护,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那就好,自个儿当心。”
身手矫健的歌芊颜,迅速翻墙离开。
送走了同生共死的好姐妹,梦然吁了一口气。
忙了一整天,也真够她累了。
正当梦然转身要走回自己房间时,忽然听见囚禁庞澈的房里,传来些许声响,她快步走到房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屋里的动静。
他醒了?
不可能?!她可是对他下了比一般人还重的蒙汗药,从来就没人可以月兑离她的掌控。
等了好一会儿,房里依然悄然无声,梦然这才放松了紧绷的心口。
然而房门的另一端,紧贴着一抹身影,确定站在门外的京梦然离开后,他浑身一阵无力,瘫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庞澈抹了抹满额的冷汗,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澈依旧处在震惊中,久久回不了神。
若他没记错的话,方才在庭院里与京梦然对话的女子,不论衣着以及声音,都像极了当日在大宴上,伺候他的麻子婢女。
她那一脸比烧饼上的芝麻还多的麻子,让他想忘也忘不了,只是他更意外相府里的婢女竟与解心居的大夫勾结,千方百计把他诱来这儿,究竟有何目的?
这下总算能解释,为何一场大宴,这么多人一同用膳,惟独他中了毒。
要不是他长年跟在柴仲仑身边,闻多了这种使人丧失意识的蒙汗药,恐怕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庞公子,这毒可让你吃尽了苦头?
庞澈猛地想起,在他痛的昏迷前,她曾说过这句话。
“京梦然……她究竟是……”
忽然庞澈的月复部一阵绞痛袭来,他痛苦地蜷缩起身躯,冷汗直冒。
“天杀的……”
他到底何时和她有过节了?
“庞公子,你醒了吗?”
“唔……”
庞澈申吟一声,耳畔传来娇女敕的女声,软软甜甜的,甚是舒服,甫一睁眼,一张圆圆小小的脸蛋,就在他的眼前,是个两颊边有个小梨涡的女娃儿。
吓!何时有个女娃儿爬到他床上来了?
庞澈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床上跳起,就怕被误会为辣手摧花的登徒子。“呃,小女娃……你你你……”
“庞公子,快躺好,你脉中血气尚未通顺,别这么激动。”红枣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回床榻上。
小女娃完全不害臊的样子,庞澈有些吃惊。“小泵娘,你是?”
“我是红枣,快趁热把这保命粥喝了。”
庞澈接过热粥,诱人的香味顿时让他饥肠辘辘,连忙舀了一大口送进口中。
“红枣姑娘,我正饿着呢,多谢你这碗粥。”
“别谢我,要谢就谢小姐,是她要我送过来的。”
“小姐?”
“是啊,京梦然姑娘。”
“京、京、京……梦然?”
匡啷一声,庞澈手上的瓷碗摔了出去,硬生生摔成碎片。
“喂,你这个人真浪费,可恶透顶。”红枣急嚷着。眼看自己辛苦一早上的心血,就这么糟蹋了,一肚子火。
保命粥?京梦然?
这六个字足以让庞澈吓出一身冷汗,他惨白着脸,退到墙边,月复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喂,我才不过说你两句,何必吓成这样?”红枣瞠大双眼,狐疑地盯着地。“算了,我再帮你盛一碗来,你可别又打破了。”
“红、红枣姑娘,不用劳烦了,我饱了,呵呵。”
庞澈干笑几声。再吃下去,他说不定马上就得去见阎王了。
“这怎么行?小姐交代要让你吃足一碗才行,这保命粥可花了我很多时间,你一定得吃。”
红枣双手叉着腰,一脸坚持,庞澈眼看非吃不可了,垮下双肩,脸色比见了鬼还惨白。
“那我能不能请问红枣姑娘,那保命粥里放了些什么东西?”
“你问这些做什么?尽避吃就是了,又不是毒药,怕什么。”
“呃……”就怕有毒啊。
庞澈一时语塞,只能咧着嘴干笑。“因为……因为……”
“那我可不管,你非吃不可。”红枣耐不住性子,收起碎瓷片,转身就走。
“红枣姑娘!等等,我们商量商量。”庞澈急得满头大汗。
红枣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瞅着他。“你这人真怪,别人来解心居求医,小姐开什么就吃什么,就算是啥蛤蟆皮、蜘蛛脚的,也照吃不误,你连吃一碗粥也疑神疑鬼的,真不识相。”
语罢,红枣转身离开。
“红枣姑娘,你误会了……”
庞澈赶紧追了上去,追到了门边,发现一抹纤影正捧着一篓晒干的草药经过,吓得他赶紧关上门。
半晌,没了声响,庞澈才又将门推开一丝细缝,偷窥外头的情况。
只见那抹纤影正背着他,独自一人蹲在地上,细心地整理草药,一时三刻她是忙不完了,庞澈颓丧地合上门,坐回榻上。
他承认和他结过仇的,死人活人都不少,可他何时和她结下梁子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更别说好端端的,无缘无故醒来,人就在解心居,他更是一头雾水。
要不是那晚恰巧听到京梦然和相府婢女的对谈,他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姐,你快别忙了,等我把这碗粥给那庞公子送去,这些捡草药的小事,红枣来就行了。”
远远地,就听见红枣软甜的嗓音,吓得庞澈浑身发颤。
糟了,那劳什子保命粥又来了,这下他这条小命真该绝了。
庞澈赶紧跳下床榻,在屋里寻找逃生的出口,开了窗子,外头早让一排花架结堵死了,门外,红枣只差几步就到了。
“糟了!死定了。”庞澈急的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喀
门开了,红枣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粥,笑吟吟走了进来。“庞公子,这会儿可要吃完,别再摔破碗了。”
玩完了!
庞澈双肩一垮,呆坐在椅子上,乖乖地接下瓷碗,颤巍巍地盯着热气蒸腾的热粥,硬是吞了口唾沫。
“吃啊,瞧着它做啥?”红枣轻声催促。
“当、当然。”庞澈举起手,舀了一汤匙,手却不住抖了起来。
红枣狐疑地瞅着他,不过是手到嘴这短短的距离,他抖个老半天,却迟迟没将粥送进口中。
红枣一急,索性自己动手,抓着他手上的汤匙,帮他送进口中。“等你吃完,太阳都下山了。”
“咳咳——咳咳——”被噎着了,庞澈咳的脸红脖子粗。
“庞公子,你没事吧!”红枣心虚地帮他拍背顺气。“庞公子,抱歉呐,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心急了些,要不我去请小姐来瞧瞧?”
庞澈的脸色陡地转为惨白,扯住她的衣袖,怎么也不肯让她离开一步。“不不不,我、我没事,我只是呛到……”
“别瞎说了,我瞧你手抖个不停,一口粥也吞不下,脸色忽红忽白的,一定严重极了,哎呀,我真糊涂,能待在解心居养病的,一定都得了重病,庞公子,你先别急,我去请小姐来,她一定有办法医你。”
“我没事,红枣姑娘,你误会了。”
红枣急得挣月兑庞澈的钳制,无奈他两只手像八爪鱼似的,抓了就不放。“唉,你先放手啊,你拉着我,我怎么帮你找大夫去?”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
“这哪行,你明明就有事。”
“我没事。”
“我瞧你就有事,你这人——”
“红枣,怎么了?”
一道轻徐的嗓音,传进两人的耳中,不愠不火,清幽飘渺。
“小姐,你来的正好,这庞公子古怪极了,明明生病了还逞强,硬说自个儿没事,连这碗保命粥,都三推四请的,还咽不下半口。”
“是吗?我瞧瞧。”京梦然莲步轻移,走到庞澈跟前,执起他的手腕号脉。
她的接近,伴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隐香,庞澈抬起头来,瞥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冽杀意,吓的寒毛直竖。
“呃……哈哈哈,不用了,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庞澈连忙抽回手,一根指头都不敢和她沾上。
站在一旁的红枣看不下去了,急嚷道:“庞公子,我们小姐好心帮你把脉,是想帮你诊病啊,你排拒个什么劲?”
“红枣姑娘,其实我是因为……”庞澈真是欲哭无泪。
今日若换个大夫,他铁定一百个愿意,无奈是她啊,摆明要玩死他的京梦然,他说什么也不敢冒这么险。
“因为什么啊?难不成……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红枣惊呼出声,一副不敢置信。“拜托,庞公子,你可别说你是老学究,我们家小姐可是闻名遥安城的女神医,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只有病人一个身份,哪分男女老少?”
“红枣,不得对庞公子无礼。”京梦然轻斥。
“小姐,我没对他无礼啊,我只是……”
“你先出去,把那些草药收拾妥当。”
“喔。”自觉委屈的红枣,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开。
这下,房里就剩下庞澈和京梦然两人独处了,他流淌而下的冷汗,全结成了冰珠。
“京大大,我真的无碍,这一耽搁,怕相爷也找我找急了,这袋银两就当作这几天叨扰京大夫的费用,我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庞澈换上笑脸,态度恭敬有礼。
“哦?庞公子真痊愈了?”京梦然浅浅一笑,眸里没有温度只有冷然。
“是、是的,这两天休养,我好很多了,上回在相府应该是吃坏肚子,让京大夫费心了。”
“看来我这解心居的牌匾该拆了,不然我明明诊断出,庞公子病势沉重,正考虑参酌古籍开药方,怎么一转眼,病自个儿痊愈了呢?”
她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却深刻透骨,庞澈几乎无力招架。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京大夫多虑了,哈哈哈。”他以指刮脸,干笑几声。
他以为他长年在柴仲仑身旁跟进跟出的,早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滑溜得紧,不管是哪方牛鬼蛇神,他照样能应付妥当,就除了她,老让他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涔涔。
陡地,京梦然欺身向前,轻声说道:“庞公子,不是我要放意吓唬你,你的病没有我照料,是不可能会痊愈的,只有越来越严重的份。”
“嘎?”他张大了嘴,双眼瞪大如牛铃。
京梦然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一个扬手作势抹去额上的细汗。“庞公子,你现在会不会觉得头晕脑胀?”
“不会啊,我好端端的,没啥不舒服……”
话还没说完,庞澈接着嗅到一股异香,淡若花香袭人,又似胭脂香味儿,浓郁诱人……气味纷杂,搅得他一头乱。
“是吗?你‘真的’都不觉得你胸口气血翻涌、四肢酸麻、头胀欲裂、心悸耳鸣?”
京梦然特意加重语气,唇上的笑意更浓了。
渐渐地,她口中所说的症状,庞澈一点一滴感觉到了,不仅如此,他也觉得头越来越重。
“京大夫,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把你瞧成三个人了,我觉得头越来越晕了?还好想睡,眼皮好重呐……”
庞澈努力眨眼,试图保持清醒。
“这是当然的,你病得可不轻,恐怕暂时得留在解心居,庞公子还是多休息,少说闲话,这病才好的快。”她若有所指地暗示着。
“不,京大夫你一定搞错了,我没昏,我没病,我……”
庞澈挣扎坐起身,身体却虚软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连说上几句话都让他气喘吁吁。
“庞公子,真爱说笑,疯子几时会承认自己疯了,解心居是医治人的地方,不是啥龙潭虎穴,不会要你的命,你就安心养病吧。”她轻讽道。
“不……我的意思是……”
糟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好像又要昏了。
他怎么老是在重要关头,说晕就晕,前一刻还好好的呀,怎么一见着了她,他又是头晕、又是脑胀。
京梦然压下庞澈的身体,强迫他躺下,善心大发为他盖上被子。“庞公子,多休息吧,我就不叨扰了。”
“等等,别走,我有话问你……”庞澈费力喘着气。
“嘘,睡一会儿吧,恐怕你暂时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京梦然轻拍他的面颊,挑衅似地笑了笑,翩然离开。
“等等……”
庞澈欲伸手抓住她的背影,重若千斤的眼皮却早一步背叛他,垂了下来。
虽然还是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这回真的死定了。
眼前一黑,庞澈再度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京梦然以眼角余光,瞪着藏匿在窗外的暗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
柴仲仑想跟她玩阴的,她绝对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