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恋 第五章
作者:晨蔷

电话铃响了。夏亦寒伸过手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离开书本。

“是西平啊,”突然,他兴奋地叫起来。

丁西平是上海最大的企业之一恒通丝绸成衣公司的总经理,很有成就的青年企业家,是夏亦寒中学时的好同学。

“怎么样,令郎的身体……”

电话那头,丁西平接口说:

“自从严小姐给他打了针,又按时服了她开的药以后,小儿已经退烧,现在正呼呼大睡呢!真得谢谢你啦,老同学!内人一再要我向你表示谢意,向严小姐表示谢意。”

“你们大客气了。”

“内人简直被严小姐的风度和学识迷住了。那天,严小姐教了内人许多育儿知识,使她大有收益。她们虽是初次见面,已成为好朋友啦!”

“是吗?这是敞院的光荣,敝院原为阁下继续效劳!”夏亦寒打趣地说。

“我要问你一件事,”丁西平忽然放低了声音。

“什么事,那么神秘?”亦寒倒满不在乎似的。

“严小姐是你的学生吗?”

“不,她是我表妹。医学院的高材生,快要毕业了,在我们医院实习。”说到这儿,亦寒顿了一顿,问:“这些,她没有告诉你们吗?”

“唔,唔,”西平沉吟着说,“没有,她没说起。可是,我要告诉你,不知你自己知不知道……”

“什么?”

“严小姐对你崇拜之至,不,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啊!我想,不管你是否已经知道,我得告诉你。”

这回轮到亦寒沉吟了:“哦——,是这样的,她无父无母,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也许……”

“她走了以后,内人和我谈了好久。我们觉得,严小姐各方面都堪与你匹配,如果她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可称得上珠联壁合了。喂,亦寒,你在听着吗?”

“我在听着呢,”亦寒的回答似乎有点没精打采。

“我说,老同学,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当初那一帮好朋友中,大都成了家,你也该急起直追了。”

“谢谢你和嫂夫人的关心,”夏亦寒说。

“嗨,亦寒,阿蕙说了,”大概丁西平听出了他语气中敷衍搪塞的意味,便急急忙忙抬出夫人来,“你要是再不开窍,她可要把你叫到家里来开导开导啦!”

“不用,不用,告诉嫂夫人,我会认真考虑的。”亦寒赶紧答应道。

“那好,我们就静候佳音了。”丁西平这才挂了电话,亦寒也才松了一口气。

西平和他的夫人白蕙当然是好心。我也不能无视绣莲的情意,我夏亦寒不是石头人。

应该承认,绣莲是个好姑娘。尤其是有志气,她受我之托到西平家应诊,却不肯暴露跟我的亲戚关系,显露有着靠自己的本领打天下之意,这就难能可贵。而且,她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白蕙对她如此倾倒,就是有力证明,白蕙可不是容易被人折服的人!

妈妈、菊仙阿姨,还有舅舅,也都喜欢绣莲,这当然是因为她懂得孝敬、谦恭和诸事勤勉的缘故。

可是,我只有一颗心啊,我也只需要一颗心!

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风荷,今后的个人生活,还能有什么光彩和幸福!

包不敢想象的是,如果没有了自己,风荷,这个多情而脆弱的姑娘,她将怎样活下去!

夏亦寒两眼茫然地瞪视着面前摊开的书本,思想却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直到绣莲笑盈盈地走进来,招呼他一起回家去。

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回家了。

电梯把叶太太一直送到四楼特等病房区。

一跨出电梯,病房走廊上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就扑鼻而来。

叶太太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心跳加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这味道在提醒她:这儿是医院!儿子的生命就操纵在散发出这股特有味道的神秘地方。

罢走到五号病房门前,就听到从未关紧的门里传出胡沅沅那轻柔而开朗的笑声。叶太太不自禁地婉尔一笑,随手推开了门。

令超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斜倚在床上,沅沅坐在床边椅子上,正在削一个大苹果。

看到叶太太进门,令超高兴地叫了声“妈,”随即就略带埋怨地说:“不是叫你别来吗?跑一趟多累!”

叶太太在床沿坐下,轻轻拍拍儿于的手背,没说话。

“伯母,”沅沅早已接过叶太太手中提的东西,放在小桌上,又微笑着递过那个刚削好的苹果说:“吃个苹果吧。”

“不,不想吃,让我先喘口气再说。”叶太太连连摆手。

沅沅把苹果放到令超手中。令超也不客气,拿起就啃。

“我给你燉了鸡汤来,”叶太太指指桌上那个裹着棉套子的小砂锅说:“现在还不凉,吃不吃?”

“我不饿,待会儿再说吧。要吃的时候,我会让护士拿去热一下。”令超边吃苹果边说,“妈,以后不要给我送菜来,太麻烦,医院吃得不错。昨天称了一下,我都长五斤了。再过几大就要开刀,这么长膘可不成。”

令超是半开着玩笑说的,但一听到“开刀”两字,叶太不的眉尖就打结了。聪明的沅沅忙扯开话题问;

“伯母,什么时候出的门,没被雨淋着吧?”

“没有。我是等雨停了才出门的。沅沅,你早到医院了?”

“她中午前就到了。给我带了清蒸鲥鱼,很新鲜的,馋得我中午多吃了半碗饭。”令超说,又关切地问:“妈,风荷到家时淋湿了吧?她离开医院不久,就下雨了。”

“风荷已经走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呢,正想问怎么没看到她?”

“沅沅来到不久,她就走了,应该早到家了呀!”令超不免有点担心。

“也许路上遇到雨,找个地方避一下,或是买什么东西,耽搁了。”沅沅猜测道,又安慰令超母子说:“现在肯定到家了。不用担心。”

“一定是顺道到德康医院去了。夏医生又给我开了些药,她准是取药去了。”叶太太想起来了,很有把握地说。

令超听她这么一说,也放心了。

“伯母,我先走一步。今天家里有亲戚来吃饭,我得回去帮忙照料一下,”沅沅拿起自己的提包,又对令超说:

“记住,临睡前别忘了吃药。明天中午我再来。”

“沅沅,实在辛苦你了。”叶太太感激地说。

“没什么,伯父这几天不在上海,爸爸让我多来看看。”

前天,叶伯奇为银行的事,到南京去了。说好赶在令超手术前,一定赶回来。

叶太太把沅沅送到病房外,返身回来笑吟吟地说:

“沅沅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柔顺、贤惠,对你照顾得多周到。令超,我看,你和她……”

叶太太每想起促使令超决心接受危险的心脏手术的动机,想起那晚令超对她和叶伯奇讲的话,就不免忐忑不安。她愿意祝福儿子,可是,她更怕儿子受到致命的一击;她祈求上苍保佑她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她更怕儿子的举动会使这个家庭破裂,会使她既失去宠爱的女儿,又失去宝贵的儿子。她总想趁机规劝儿子几句。

可是,你瞧,令超的脸色陡然变了,乌黑黑地沉默下来,刚才的好兴致几乎一扫而光。

叶太太不作声了。怜爱地看着她那嘴唇抿合、满脸痛苦的儿子。

半晌,他才轻轻抚着令超的头发,说;

“也好,不想这些,先把身体弄好再说。”

令起猛地握住母亲的双手,肯定地点了点头,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泪水。

雷声渐渐远去,淅沥沥的雨声也已止歇。

夜风吹在身上已有点凉飕飕的了。

亦寞还坐在窗前看书。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是绣莲临睡前给池重新加满的。

万籁俱寂,亦寒的心情这一刻也很平静,他深深沉浸在科学的探索之中。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回头一看,穿着睡衣的绣莲正站在他背后。

“你的电话,接吗?”

“哪儿来的?”亦寒问。

“叶家,是叶太太……”

“她说什么?”

“她说有点急事,问你能不能马上就去?”

亦寒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半过了,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他站起身来说:

“我去听一下。”

匆匆下楼,拿起话筒,果然是叶太太。

“夏医生,真对不住,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没关系。叶太太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随即响起叶太太有些迟疑地询问:

“我想,风荷,不在你那儿吧?”

“风荷?没有,她从未来过我家。她……”

“当然,当然,这我知道,”叶太太惶惑地说,“我只是想问问,夏医生,今天下午在医院里见到过她吗?”

“没有。她这几天没来过医院。”亦寒莫名其妙,叶太太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事关风荷,不能不问问清楚,他紧捏着话筒,急迫地问:

“叶太太,风荷她怎么啦?”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话筒那头叶太太显然想掩饰什么,但并不成功。她那紧张不安的情绪,通过长长的电话线,传到了夏亦寒这边。

“叶太太,请对我说实话,风荷究竟出了什么事?”亦寒严肃地、几乎可以说是执拗地追问。

听电话那头还是不答话,只是呼吸声愈来愈沉重,偶尔还伴着一声啜泣,他又严厉地盯上一句:

“叶太太,可别因为你的犹豫,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夏医生!”电话那头传出了叶太太绝望而无助地哭泣声,“求求你,夏医生,赶快来我家一趟,我女儿,风荷她……”

没等叶太太哽咽着把话说完,夏亦寒撂下话筒,冲出门去。

一出门,迎面撞上绣莲。

“告诉妈,有急诊,我出去一下。”亦寒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亦寒把车开得飞快。这辆车是贝朗茨临走时留给他用的,一辆老式奔驰,还挺好用。

当他驱车到达叶宅时,女佣阿英早候在门外。他跟着阿英直奔客厅。

叶太太的面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憔悴。她一见夏亦寒,就激动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边哭泣边诉说:

“夏医生,我只好求你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伯奇公干去了南京,令超又在医院。我束手无策了……”

亦寒拉叶太太在沙发上坐下,要她先冷静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

“是不是风荷到现在都没回家?”

叶太太点头。

“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一早去看令超,中午之前就从医院出来了。当时她是说回家来的,可一直到现在……”

亦寒瞥了一眼客厅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这么说,已整整有十多个小时没见她人影!

“她是跟家里什么人呕气了?”

“不,我们家从来没有过争吵斗气的事,她离开医院时,情绪也很好。”叶太太立即否认。

“那,有没有可能,她到哪位亲戚朋友家中去了?”亦寒又提出一种可能。

叶太太摇头:“即便如此,她也会事先告诉我。何况,有可能的人家,我都打电话问了,连你家……”

亦寒咬了咬嘴唇,沉着脸,说出了他最怕的情况:“会不会遇上流氓瘪三?或是什么仇家?”

“我们并没有仇家,”叶太太擦着眼泪,“我知道的,她一定是又……”

她陡然停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太太,不必再隐瞒什么了,”叶太太对亦寒提出的各种可能的断然否定,终于使亦寒猜到了真正的原因:“风荷她,在这方面,是不是有过什么反常的,也就是病态的表现?”

夏亦寒的态度几乎是严酷的。

叶太太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哆嗦着嘴唇说:

“你,你是说她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情形?”

“是的,这可能不是第一次吧。我是医生,请如实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太太终于下决心说了出来:

“风荷从小是个聪明、活泼、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渐渐长大后,只是偶尔发现,有时她一人安安静静地能坐上一、两个小时,不说话也不动,叫她好几声,她会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可你问她在想什么,她却说不清楚,过后也没什么异样,所以我们也并没怎么在意。”

叶太太忧伤地看了一眼夏亦寒,接着说:

“三年前,风荷中学毕业,正准备报考大学。夏季的一个雷雨天,她第一次独自跑了出去。起先我以为她在房里复习功课,直到四、五点钟,不见她出来,去她房里一看,不见人影,桌上摊着她的剪纸本。这孩子从来没有不告诉我就一人跑出去的,当时我十分焦急。幸好,晚饭时,她自己回来了,身上淋得稀湿。”一见到我,她就哭了,对我说:‘妈,我今天不知是怎么啦,就像做梦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出门去的。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街上,吓得我赶紧跑回家来。’”

“那么说,她过后是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神智错乱的?”夏亦寒一直认真听着,这时插嘴问道。

“是的,她知道。当时我们认为,也许是复习功课太紧张,决定不让她报考大学。可在这以后,又发生过几回。风荷自己很痛苦,很灰心,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不犯病的时候,她是很正常的啊……”

“恕我冒昧,叶太太,你和叶先生的祖上,有没有人犯这种病?”

“没有。”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但是她马上明白了亦寒问这话的原因,因此,又说:“不过,风荷她……”

话刚出口,叶太太就犹豫了,她终于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亦寒正陷入自己的思索中,这时又问:

“那么,你们有没有留意一下她发病的规律?”

见叶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话,亦寒又补充道:

“就是说,她往往是在什么情况下犯病?”

叶太太想了想:“这很难说,有时,简直是莫名其妙。不过,似乎越是夏季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离家出走,她犯病时还有什么症状?”

叶太太轻叹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夏医生,不瞒你说,有时她发病的样子,真有点……让人害怕,两眼发直,手脚抽搐,常会头疼。还有一次嚷嚷头疼后,就突然晕倒了。”

亦寒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才喑哑地问:

“你们有没有带她去看过医生?”

“风荷说什么也不肯去。这孩于自尊心太强,觉得去看精神科丢人。我和她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紧,也不愿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一年也不过犯一、二回,说不定以后会不治自愈呢!”

“那么,连彭医生都不知道?”

“背着风荷,我们问过他。他认为很可能这是青春期的情绪不稳定,过了这个阶段会好的。但是已经三年了,也不见减轻……”

夏亦寒从沙发上站起,说:“我明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到她。叶太太,你估计她会往哪儿跑?”

“我也说不出。每次总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医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给令超看病吗?那天就是风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刚把她找回来,自己就心脏病发作,躺倒了。”

敝不得那天风荷会从楼上冲下来,那么关切地拉着令超上楼,怪不得后来她又说:“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临出门前,他又问了一句:“叶太太,你能否告诉我,风荷小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刺激,或者你们家里曾发生什么重大变故?”

“这话彭医生也问过,确实没有。她爸爸的事业一直很顺利。我们这个家,从米就平静安宁,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温暖的。”叶太太坦诚地讲。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门,送到他的汽车旁,又十分恳切地对亦寒说:

“夏医生,我真不知怎么谢你。风荷的病,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求他们。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风荷听你的话。一切拜托你了。只是……”

叶太太说到这里,似乎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她终于乞求地说:

“如能找到风荷,不要让她知道,你已明了她的病。否则,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因为,她是那么看重你对她的印象。”

夏亦寒开着那辆老式奔驰车,在深夜雨后几乎空寂无人的马路上搜寻着。

他开过了一条又一条马路。徒劳无益,哪里有风荷的影子!

双手紧紧把着驾驶盘,两眼睁得老大,他忽然觉得一阵阵凉意侵袭着全身。

虽说已是夏末秋初,又是雨后的深夜,但穿着西服外套的年轻人何至于会感到凉意呢?何况还是在汽车里。

夏亦寒所感到的凉意,来源于他自己心里。

罢才在叶家,他认真听着叶太太对风荷病情的叙述,集中精神思索着、判断着,作为一个医生,他是冷静的、理智的。

现在不同了,他一个人驾驶着汽车去寻找心爱的姑娘,他焦虑,他忧愁,他的心情无比沉重。

谁能想到,那么一个世间难觅的最聪慧可爱的姑娘,自

己钟情的恋人,竟患有这样的病!

就好象有人把一砣冰直塞到夏亦寒的心脏,他只觉得整

蚌胸膛被冰冻得抽搐疼痛。这股椎心的痛楚,使得他紧捏着驾驶盘的手都颤抖起来。

可怜的风荷,一定在某个地方冻得发抖,她一定怕极了,慌极了。她一定在呼唤着自己,呼唤着帮助。

夏亦寒的眼睛在两旁的街道上拚命搜索风荷的踪迹。恍惚间,风荷那飘逸的形象好像就隐现在面前的车窗玻璃上,可是,忽然,那明如秋水的美目,那艳若桃李的红唇,竟全被病魔折磨得变了形……

风荷,哦,我的风荷,你该是生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

啊!

他自己都不觉得,又冷又涩的泪水正从他脸上挂下,流入嘴角,汇聚在下巴上。眼前变得一片模糊,透过玻璃,只见马路拐角处一灯荧荧。这盏孤独的在风中摇曳着的街灯,难道不就是奔窜在这暗夜中的可怜姑娘?难道不就是他心中凄苦和寂寞的象征吗?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上海市区的马路几乎被他粗粗地

“篦”了一遍。可是,风荷呵,你在哪里?

夏亦寒突然想到,会不会这时跑倦了的风荷已经自己回家了?对,该找个地方打电话问问。

他一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打电话呢?

他往两旁的马路看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徐家汇附近。他想起,徐家汇天主堂左边有一座医院,夜间应该有人值班。

丙然在那医院里找到了电话。

看来,叶太太始终守在电话机旁。他一拨通,那边就传来了叶太太急切地询问:

“夏医生,找到风荷了吗?”

亦寒陡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惫和绝望,浑身无力到连话筒都捏不住。他简单安慰了叶太太几句,告诉她自己还将去寻找,而后就匆匆搁下话筒。

他沉重地斜倚在放电话的桌子旁,只觉得两腿酸软,口里泛起浓浓的苦味,嘴唇都焦枯得要裂开了。

重新坐回汽车,亦寒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到哪儿去找?是不是该先回家一次?以免妈妈担心。

最后,他决定到离这儿不远的老宅去,可以不受干扰地休息一下,喝口茶,然后再去寻找风荷。老宅有电话,到了那儿可再打电话回家。

他发动了汽车,拨转车头,朝东开去。

夜夏凉了。

从徐家汇往龙华方向去,两旁渐显荒凉,道路泥泞不好走。这辆老“奔驰”艰难地行进着。

前面就是老宅所在的那条巷子了。转一个弯,亦寒已看到老宅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木门和那两只熟悉的石狮于。

亦寒打开车前大灯,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

也许是夜阑人静的缘故,刹车时车轮摩擦路面发出的“吱吱”声,格外刺耳。

突然,仿佛被这响声所惊动,从一个石狮于背后呼地窜起一个人影,直愣愣地站立在汽车前灯打出的光柱里。

亦寒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向那人影看去。

这一看,他的惊愕更加强了十倍、百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用手擦了擦车窗玻璃,他把脸凑上去,凝神细看,刹时,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车前灯光照耀下,分明是风荷,是他寻觅了整整一夜,不,整整一世的风荷!

亦寒一个箭步跨出车门,向风荷跑去。

罢才还愣着神儿的风荷,也不知她是否看清来人是谁,一个急转身,就想跑开。

但亦寒已经一把抓住了风荷的手臂,就像怕会把她吓跑似地,他轻柔地说:

“风荷,是我,别怕。”

风荷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

一个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刚才还那么僵硬的面部肌肉,刹那间松弛下来,刚才还那样冷漠而绝望的眼神,顷刻间变得那么柔和而情意绵绵,那两道似水般的目光,逡巡在亦寒脸上,梦幻似地呓语着:

“亦寒,是你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这一声呼唤,就像一根极细的细丝“嗖”地从亦寒心上穿过,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弦激荡。似乎这时他才明白,风荷对他有多么重要,自己是多么深爱面前的这位姑娘。

他是那么迷恋她,思念她,虽然此刻她已站在他面前,可他还是那么地情不自禁地想她!

紧拥着风荷身子的亦寒,感到她在微微发抖,天哪,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她要冻坏了!

“你冷吗?风荷?”他搂着她问。

“不冷,真的,一点也不冷。”风荷说着却打了个寒噤。

亦寒奇怪风荷怎会跑到这儿来,但现在他不想问风荷任何问题。他匆忙把汽车熄了火,锁好。他要赶紧带风荷进去,让她换换衣服,暖暖身子。

风荷现在已完全清醒过来,虽然亦寒什么也没问,她却感到不能不解释一下。

她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我,去一个朋友家,回米时,迷路了……”

风荷那面红耳赤、嗫嚅难言的尴尬样,惹得亦寒心疼。他忙装得十分自然地说:

“还记得吗,这是我家的老宅子,上次龙华回来,不是还经过这里了吗?难怪你迷路后,想到往这儿跑。”

“对,对,我想,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你。”

风荷忙“顺着梯子往下爬”,心里却在感谢上帝:今天偏偏会把自己指引到亦寒家的老宅前,实在是太巧了!

“算你运气好,今晚我是到这儿来拿几本书的。”亦寒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我们该到里面去,暖暖身子喝口水了。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好吗?”

风荷感激地点头。

一亦寒掏出钥匙打开大门,领着风荷走进宅子。

宅于很大很深很黑,显得荒凉而神秘。

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走进这样一个空旷陌生的宅第,风荷竞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胆怯。亦寒强壮的手臂紧紧挽着她,她觉得心里很踏实,想到这里原本就是亦寒的家,她甚至感到这座老房子十分亲切而友善。

走过一个天井,亦寒推开一扇房门,“啪”地开亮了电灯,原来这是一间陈设井然的宽大客堂。

“哦!”风荷惊喜地叫了起未。

这真是一间奇妙的房间,与这座老宅子的基本格调很不相符。它的布置几乎全然西化:沙发,沙发前的编织地毯,玻璃茶几,酒柜,墙上还有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壁炉。

“五年前,我们家就搬到古拔路去了。这儿只有我来。成了我的私人别墅。怎么样,喜欢我的改造吗?”

亦寒颇有点自豪地向风荷介绍着,一边走到壁炉前,熟练地点燃起木柴,说:

“风荷,月兑了你的湿鞋,过来烤一烤。小心别感冒了。”

风荷走向壁炉,月兑了湿透的皮鞋,站在厚厚的地毯上,问亦寒:

“这壁炉也是你的改造的一部分?”

“这倒不是。这是我爸爸专门请人装的。他年轻时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听人劝告,装了这个壁炉。好像还真有效,后来就不常犯病了。一直到他老时,都常喜欢坐在这壁炉前烤火。”

有点回潮的木柴在壁炉里“滋滋”叫着。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一套干净衣服来,把你的湿衣服换掉。”

风荷也不和他客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亦寒走到隔壁他自己布置得很舒适的书房兼卧室里。

罢才他就想到,得先给叶太太打个电话,告诉她风荷已找到了。

他轻轻把门带上,拨通了电话。叶太太在电话中连声感谢。

亦寒告诉她,风荷现正在他家里,准备让她稍许休息一下,再送她回家。

“夏医生,风荷在你那儿,我就放心了。每次这样跑出去后,她总会十分疲倦,最好让她多休息一会,只是太打扰了。”叶太太说。

“没关系,我会把她照料好的,你也该休息了。”

亦寒本想也给妈妈打个电话,可一想半夜惊吵,不如明天当面解释吧。再说,他不想让风荷等得太久了,于是他找出一套自己的新睡衣和一双拖鞋,就回到了客厅。

他歉然地说:“我这儿没有女人衣服,这套睡衣还没穿过,你将就着换上吧。”

风荷笑吟吟接过睡衣,抱在胸前,可并不动弹。

亦寒猛然省悟,他得离开这里,人家才好月兑衣服,真是糊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去烧点开水。你也一定口渴了吧?”

“还要生炉子?那多麻烦!”

“不,我有个洋油炉,烧点开水还是很方便的。”

亦寒走出去后,风荷把这套对她未说显然过于长大的睡衣换上。然后又把月兑下的湿衣裙搭在壁炉前的椅背上。

斜靠着几个软垫,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着火苗在炉膛里跳动,全身暖融融的,真舒服啊。

可是,风荷的心里却并不轻松。刚才突然见到亦寒时的惊喜已渐渐远去,她眉尖打结,双眼黯然,手托香腮抑郁地沉思着。

不一会儿,夏亦寒提着茶壶进屋来了。看到风荷身穿大睡衣,在滑稽可笑中别有韵致的样子,他真想开句玩笑:该让你那些女圭女圭们,也穿上这种大睡衣,看,有多漂亮!

但当他与风荷的目光相触,发现她两眼满载着的浓重悲凉,他的心不禁战傈了,开玩笑的兴致一扫而光。

亦寒从柜于里拿出两个茶杯,倒满茶水,递一杯给风荷。

风荷默默无言按过杯子,呷了一口热茶。

房里太静了,亦寒无话找话地说:

“壁炉里的火太小了吧。你还冷吗了衣服能烤干吗?”

“我来调大些,”风荷轻声说。

她把杯子放在地毯上,半跪起身于,熟练地拉开壁炉架旁的一扇小门,摁动了一个按钮。炉内的火苗“呼”地窜起来了。

风荷毫不在意地做着这一切,而亦寒却真正地奇怪了。他忍不住问道:

“风荷,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机关?”

“怎么,我做得不对吗?”风荷惶惑地问。

“不,不,是应该这样。只是你怎么会知道的?是不是你曾看到过有这样构造的壁炉?”

“我想,大概是吧……”风荷略显犹豫地回答。

看到风荷被他问得有点紧张起来,亦寒责怪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敝了。他哈哈一笑说:

“看来设计这个壁炉的法国人是在吹牛。听我爸爸讲,他当时说,这是他的独家设计,保证全上海都找不到第二个。但偏偏你就见到过。我猜,他大约到处对人家说是独一份,其实毫不希奇……”

风荷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凝视着炉内的火苗。

“风荷,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等你衣服干了,我就送你回去。”

亦寒也在壁炉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风荷面有温色,断然拒绝。她忽地从地毯上跳起,趿上拖鞋,好像要躲开亦寒似的,快步走到窗前,就那样背对着他伫立着。

半晌,她仍那样站着,并不回过头来,轻轻地,然而清晰地说:

“我刚才骗了你。我并不是去朋友那儿迷了路,我也不是有意到这儿来找你……”

夏亦寒凝视着她的背影,预感到对他们俩人来说,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听不到亦寒的声音,风荷倏地转过身子,疾言厉色地说:

“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疯跑到半夜三更不回家?”

见夏亦寒还是不答话,她又说:

“那么,让我来问你,你真的是到这儿来取书吗?在这半夜二点钟的时候?”

盛怒和强烈的悲哀,使风荷忍不住啜泣起来。但她拚命控制着自己,狠狠地用言语逼迫着亦寒:

“你明明知道,我是犯了病。而且,我猜根本是我妈妈要你来找我的,她一定把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找不着我,精疲力尽回到这里,才碰巧遇到了我,对吗?请你回答,是不是这样?”

风荷思维清晰,而且有过人的聪明,她说得完全正确。亦寒默默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风荷悲痛地长嘶一声,两眼瞪得圆圆地直逼亦寒。突然又气馁地几乎是哀求似地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病已不可救药,就像你们不能对得了绝症的人宣布真相一样?”

风荷的脸隐在灯光的阴影里,亦寒看不清楚,但她问声音就像是深井中的水,冰冷凛冽;又像一条带刺的鞭子,拍击着亦寒的心,使他实在不忍再听下去。

他走到风荷面前,这才发现,这可怜的女孩全身都在宽大的睡衣里抖个不停,她的脸上堆满了绝望无助的凄苦和悲哀,成串的泪珠滚落在面颊上,又溅碎在衣襟前。

他一把搂住她的双肩。他想把她拥在自己有力而温暖的臂弯里,但发现她的躯体不像往日那样柔软、听话。是啊,当一个人的心是冰凉的时候,身躯怎么可能是温热柔软的呢?

亦寒没有勉强去抱她,只是轻轻搂着她,回到壁炉前,让她坐到炉火照耀的暖和地方。自己也盘膝坐在她的对面。

“风荷,听我说,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据我看,你的心中好象有些什么疙瘩。这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病。就是有病,也是可以治好的呀!”

亦寒用自己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风荷柔女敕的小手,他感到风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难道,经过今夜以后,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吗?一个可怕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疯子!”

没错,这就是此时此刻风荷心中最大的疑团,最大的顾虑。风荷啊风荷,你不知道,经过这一夜,我不但更加了解你,而且更加爱你了。今夜,我就要明确告诉你这一点。

“风荷,不要夸张自己的病!”亦寒严肃而真挚地说,

“我是个医生,我早感到你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你是那样敏感又那样脆弱,那样美丽又那样娇女敕。你的美,跟你波动不宁的感情、变幻多端的心理,是分不开的。你的心里好像有一个难解的苦恼着你的谜,或者说一个疙瘩,一个情结。但是这并未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风荷认真而专注地听着亦寒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宇,这时,她执拗地说:

“可是,难道你不怕我的病……”

亦寒把风荷的身子扳正,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两眼炯炯地看着她:

“我爱你。听清了吗?我的天使,我的生命,我——爱——你。”

风荷全身的骨髓仿佛都被亦寒的深情熔化了。她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子,一下于滑倒在地毯上。她的头紧贴着亦寒的双膝,双手抱着亦寒的腿,痛楚地哭泣道:

“亦寒,帮帮我,帮帮我吧!帮我驱走这可怕的病魔,只有你能救我,求你了……”

亦寒跪在地毯上,手捧着风荷的脸庞,自信而坚毅地说:

“我们一起努力。我相信,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亦寒,上帝为何那么不公平,偏偏让这种病来折磨我。也折磨你!”风荷泪眼婆娑,悲苦而委屈地说。

亦寒的额头紧贴在风荷的额上,用自己滚烫的唇轻轻触了一下风荷那醇香醉人的红唇,终于,他们热烈地吻抱在一起。

宽敞的客厅里安静极了,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

半晌,才听到亦寒梦幻般的声音:

“不要去责怪上帝,他待我们不薄。他给了我一个你,给了你一个我。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上海美丽的秋季来临了。

如同季节由溽暑向清秋变换一样,人们的精神和人事的发展,似乎也变得爽朗明快起来。

自从那个难忘的雨夜以后,风荷的情绪一直很好。她生活得平静而快活。和亦寒的见面,显然比以前多了,有时是在德康医院,有时是相约在外面,有时也在叶家。

亦寒决心彻底了解风荷,以帮助她找到病谤。看来风荷的病是后天的,外界的刺激造成的,为了尽量减少风荷的痛苦,亦寒采取了缓慢的、不知不觉的谈话方式,以诱导她回忆,同时,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叶伯奇从南京回来后,听叶太太介绍了情况,也默许夏亦寒这么做。他们爱女儿,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只要她快乐,只要她幸福,他们在所不惜。

但作为父母,他们又不能不关心儿子。他们眼看风荷跟夏亦寒一天天亲近起来,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本来,这是多么好、多么理想的一对呵。可是,偏偏令超,令超他已经表露了他的想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他们不能不担心事态的发展。

值得庆幸的是,叶令超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十分成功。

熬过整整五个小时的手术,以及随后的危险期,令超复原的速度快得出奇。手术后六天,他已能随着床头的升高而靠坐在床上,精神好,胃口也佳。

伯奇夫妇和风荷的喜悦自不待言。叶太太天天晚上跪在耶稣像前,为儿子健康的恢复而感激万分,同时又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儿子幸福。

星期天一早,伯奇夫妇和风荷就赶到医院。

走进病房一看,特别护士已帮令超洗漱完毕。整个病房空气清新,干干净净。令超靠坐在床上,正在看报呢。

令超招呼过父母和妹妹以后,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

“妈,有吃的吗?我可饿坏了,”说着就要坐起来。

叶太太忙按住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别乱动,吃的东西有的是!”

风荷已经在解开他们带来的大包小篮,从里面拿出早晨新炖的鸡粥和煮好的五香茶叶蛋。

她剥尽蛋壳,去掉蛋白,把蛋黄和在粥里。

“又是粥啊?妈!我想吃肉、鸡和米饭。”令超不满地说。

“医生说,还要吃几天半流质,容易消化和吸收。”伯奇笑着解释,“等你再恢复两天,我叫一桌新雅的酒菜来,如何?”

“爸,听你一说,我都要流口水了。我们说定啦!到时候,我一个人能吃下这一桌菜。”

“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了个馋鬼啦?照这种吃法,你会成个大肥猪,这张小床都要被你压塌了!”风荷故意大惊小敝地叫道。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令超不敢大声笑,按住伤口说:

“风荷,你好坏,故意逗我。明知道我一笑,伤口就疼。”

“好了,好了,别闹了。把伤口的缝线崩裂了,就麻烦啦。”叶太太一边叫大家别闹,一边自己却止不住地笑着。

正在这时,病房门推开,胡沅沅来了。

“伯伯,伯母,什么事这么高兴,老远就听到这里的笑声。”沅沅也是满面喜气。

“我们在笑哥哥,他生了几天病,快成个馋鬼了!”风荷告诉她。

“那我真是来巧了,这儿有好吃的!”沅沅说着,从包里拿出个饭盒。

还没等她揭开盒盖,令超就叫道:“真香!是火腿对吗?”

风荷用手指一戳令超的鼻尖,“这真叫馋猫鼻子尖!”

“果然厉害,被你猜中了!”沅沅把满满一饭盒还在冒热气的清蒸火腿放在令超床头柜上,看看风荷手中端着的那碗鸡粥,说:“幸好我急急跑来,要不,就赶不上这顿早饭了。”

“看你,汗都跑出来了,”叶太太心疼地说,掏出手绢替沅沅擦着额头的汗。

“妈妈说,吃火腿对伤口的愈合最好,一大早就叫张妈蒸好,又催我送来。”

听沅沅这么说,风荷忍不住朝哥哥挤挤眼睛,那意思不用说,令超也明白:瞧,人家多疼你!

沅沅已坐到床边,对风荷道:

“我来喂他吧。”

见风荷真要把粥碗递给沅沅,令超忙阻止道:“你跑累了,先歇一歇,还是让风荷辛苦点吧。谁让她刚才笑话我,该罚她干点儿活。”

风荷眼一瞪,接口道:

“好啊,原来是惩罚我!看我不喂得你噎住才怪!”

说着风荷就舀了满满一匙粥,往令超嘴里塞去,逗得大家又笑起来,连沅沅也捂着嘴笑个不停。

一碗粥快要吃完了,特别护士推开门说:

“叶先生,叶太太,德康医院的夏院长来看少爷。”

“快,请他进来!”伯奇说着和叶太太一起忙迎到门门。

夏亦寒走进病房。今天他穿着一套浅色的凡立丁西装,显得高大挺拔、英朗洒月兑。

胡沅沅早听说过夏亦寒,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禁不住咬着风荷的耳朵,悄声赞叹道:

“这就是夏院长?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英俊!”

伯奇夫妇和亦寒相互问好,叶太太接过他手中的鲜花。

风荷忘了自己还捧着粥碗,就那么痴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寒,满含着欣喜、仰慕和思恋。

夏亦寒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风荷,但这一瞥,已经足以使风荷打心底里感到温暖。抑制不住的深情从她的眼底溢出,她默契地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对着亦寒一笑,顿时满脸生辉。

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浅笑从亦寒的唇边掠过。这个笑,是他给风荷一人的。

叶太太正在向亦寒介绍胡沅沅,谁都没注意到亦寒和风荷刚才的神情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叶令超。

自从夏亦寒进门,不知为什么,他就十分留意起风荷的神情来。刚才亦寒和风荷短短一刹那间的交流,他已看在眼里,心中不自觉地“格登”一下。他觉得,这其中一定蕴藏着什么只有他们俩懂得的含义。

这个念头像迎面一支利箭,挑起了伤口的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忙用手按在胸口,眉头也紧皱起来。

“怎么,伤口还疼吗?”亦寒已走到他床边。令超刚才的举动,没能躲过亦寒当医生的眼睛,他关切地问。

“不,不,不疼,”叶令超立刻打起精神,“夏医生,真要谢谢你了!”

这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手术后,他无数次地在心中感激夏亦寒。要不是夏亦寒正确的诊断、果敢的建议,他和他父母都下不了这个决心。要不是夏亦寒的有力介绍和一系列妥善安排,他的手术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总之,要不是遇到了夏亦寒,他叶令超不仍然还是个有着严重隐患的病人吗?

“是啊,夏医生,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伯奇在旁说。

“别客气,叶先生。主刀的刘医生说,病人体质不错,情神状态也好。他们手术成功,跟病人的良好配合也是分不开的。”

夏亦寒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令超的手腕搭了搭脉搏,翻翻他的眼皮,还检查了他的舌苔。

“心跳正常,脉搏有力,心率也齐。昨天我和刘医生通过电话,他说,下周拆线后,再观察半个月,就可出院了。”

令超紧紧握住夏亦寒的手。心想,从此我就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我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听见没有,拆了线还得住半个月,才能出院,”叶太太对儿子说,又指着令超向亦寒抱怨:“他呀,这两天就闹着要回家呢!”

夏亦寒笑了:“那可不行。而且,即使出了院,开头半年,也还不能剧烈运动,注意保暖,不能感冒。要让心脏逐步适应新的要求,承担起它的负荷来。”

伯奇夫妇和令超都连连点头。

又聊了几句,夏亦寒说病人该休息了,站起身来告辞。

伯奇夫妇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门外。

夏亦寒请他们留步,但两位老人执意不肯。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风荷说:

“爸,妈,我代你们送送夏医生吧。”

伯奇夫妇这才让步。

亦寒与风荷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上。风荷悄声说:

“我们不坐电梯,好吗?”

亦寒点头同意。

闭过弯,看不到两位老人了,风荷用尖尖的手指轻轻触触亦寒的手背,说:

“我们分别有三千年了,对吗?”

亦寒反手紧紧捏住风荷的手,问道:

“你说什么,三千年?”

“还记得那些神仙故事吗?有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和你在一起,就像在仙境里一样。所以与你分别一日,就好像一千年那么长,”风荷娓娓道未,“我们分别了三天,不就是三千年吗?”

“哦,这倒是一种新的妙解,”亦寒哑然失笑,风荷的绵绵情意使他心弦激荡,他强制自己,才没把她揽进怀里。

“我想你,真的!”风荷突然驻足,凝视着亦寒。那双瞳仁又大又黑的眼睛,闪烁着炽热的火花。

亦寒大胆地把她拉近自己,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算是自己的回答。

风荷羞得满脸通红,幸好走廊上没有别人。

“今天晚上,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游玩,五点钟的时候,我来接你。”

“去哪儿?”风荷兴奋地问。

亦寒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请帖,递给风荷。

风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中秋佳节将临,天上人间共圆。兹定于九月二

十日下午六时,假座阿波罗号游艇(泊于外滩二号

码头)举行赏月晚会并作浦江一夕之游。恭请夏亦

寒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之至。

丁西平白蕙拜启

九月十二日

在请帖末尾的边空上,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道:

亦寒,一定要来,一定要带上你的女友,切切。西平字。

亦寒等风荷看完,轻轻地问:

“跟我去,好吗?”

风荷默默地点了点头,问:

“丁西平,是谁?”

“他是我的老同学。高中时代,他,我,还有一个辛子安,号称华夏三剑客’……”

“华夏三剑客?”

“是啊,华夏中学的三剑客,三个生死莫逆的朋友啊。后来,丁西平继承了他父亲的恒通公司,现在是个大企业家。辛子安学了建筑,是个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而敝人么,你看到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医生。”

“那么白蕙,当然是他的夫人啰?”

“是的,你应该见见她。她是除了你以外,天下最美的女性。”

“辛子安呢?”

“他快要结婚了。他未来的夫人有一个动人的名字。”

“叫什么?”

“楚楚,楚楚可怜的楚楚。”

“人也一定长得很美?”

“我没见过,我想是吧。所以今天我们应该去。”

风荷微微歪着头,沉吟着说:“亦寒,我有点怕……”

“怕什么?你那么光彩照人,那么温柔可爱,朋友们准会喜欢你的!”

“我,其实,我只要你……”

“傻姑娘,你难道能一辈子不见人吗?”亦寒朝她体贴地一笑,“你放心.有我呢。”

他们说着,已走出了病房大楼,走过了医院的花坛草地。

“你该回病房去了。你说,我到哪儿接你?是你家还是这儿?”

风荷想了想,说:“在我家路口拐角处那个凯凯服装店门口吧。我想过些日子再告诉爸爸、妈妈我俩的事。”

三天前,丁西平派司机专门把请柬送到夏亦寒家中。

第一个看到这张请柬的,并不是夏亦寒,而是严绣莲。

虽然已经开学,绣莲却搬回家来住了。这个姑娘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决定不轻易退让,她要试一试自己的魅力,她不相信自己会败在那个幼稚柔弱,看上去多少有点病态的丫头手下。

她一如既往地和亦寒相处,丝毫不让她觉得什么异样,反而更频繁、更温柔地表露出对他的关怀和爱恋。

自从接到丁西平的电话后,夏亦寒一直想找个机会和绣莲好好谈谈,但再一想,又觉得无从开口——人家并没表示过什么,冒昧去说,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被视为自作多情,甚至无理亵读呢?于是,他也只好一如既往,恪遵手足之情,像过去一样坦然地接受绣莲的照料。

丁西平的司机到夏家时,亦寒不在家中,是绣莲从司机手中接过请帖,也是由她放到亦寒书桌上的。

虽然司机已大略讲了一下游艇夜宴的事,但绣莲仍克制不住好奇。她看到信封是开口的,便索性站在书桌前,抽出里面的帖子看了一遍。

丁西平、白蕙夫妇她慕名已久,很想与他们交往。前不久,她主动要去给他们的孩子看病。因为她知道,亦寒很看重这对朋友,所以,那天在丁家她很下了一些功夫,过后又和白惠通过几次电话。

当看到丁西平专门写了带女友这句后,她心里明白,这其实就是让亦寒带上她。

按西方习惯,出席这种聚会,带夫人是不言而喻的,本来无需另外注明。女友不同,属于可带可不带之列,所以丁西平才特意细心地补上那么一句。在丁西平夫妇心目中,那女友不是指我严绣莲,又是指谁呢?他们那么聪明老练,绝不会对我那么多暗示毫无知觉!

三天来,她一直在盼着亦寒表哥向她谈起这事,并邀请她作陪。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伴着亦寒参加这次曼歌轻舞、红灯绿酒的夜游的甜蜜情景。

为了在众多女客中不显得寒酸,不丢亦寒的脸,她还特意去买了一件漂亮的外套。

但是,星期五、星期六都过去了。亦寒就好像从未看到过这张请帖似的,对了西平的这次邀请竟只字不提。

绣莲很纳闷。她先是猜想,表哥是不是根本不想去呢?是的,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上的应酬,曾经谢绝过多少次这一类的宴请。再一想,不会吧,表哥虽然对一班商人都很鄙视,但唯独对丁西平,每次谈起,总是推崇备至。他家的聚会,表哥不会不去,

一直到星期六晚上,当绣莲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时,才恍然大悟:表哥显然是在故意逗她玩呢!要到明天,聚会正式举行的那天,才宣布带她去,给她一个突然的惊喜。

对,一定是如此!这些男人啊,就是爱自作主张,不想想女孩子哪能和你们一样,说走就走,难道就不需要点时间作些准备?幸好,我昨天上街去买好了衣服。

这么一想,绣莲就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昨晚入睡太迟,今天绣莲下楼来吃早饭时,已经九点过了。

菊他大阿姨说,亦寒一早就出门去了。她不禁一呆。这时玉姑在一旁说,亦寒午饭前一定回来的。她这才放心了一些。

吃午饭时,绣莲不自禁地时时偷眼瞟着亦寒,等着他提起今晚的宴会。但亦寒只顾津津有味地与玉姑、大阿姨边吃边聊,始终未涉及那个话头。

绣莲几乎是食不知味地熬过了这顿午饭。

菊仙看大家都放下筷子,便开始收拾桌子。

绣莲知道,每个星期天,亦寒只要不出门,接下去就要去自己房里小憩一会,然后看书,一直到晚饭时分才下楼来。

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不能再等,不能再放过了!

她脑子一转,决定从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开始她的试探。

“玉姑,我看大阿姨今早买了个好肥的鸭子,是不是今晚我们吃八宝鸭?”

“哦,这是准备明晚过中秋节时吃的,”文玉说。她刚放下碗筷,又拿起了毛衣针,坐在沙发上,给儿子织一件毛线外套。

“玉姑,好东西何必要放在一顿吃呢?明天的菜不少了,鸭子就今晚吃吧。表哥,你同意吗?”

绣莲似乎是随口问亦寒,其实这时她心里十分紧张。

“好啊,我赞成今晚吃。”亦寒靠在沙发上,微笑着表示赞同。

这么说,他真的不准备赴宴去了!既然如此,他当然也就没必要和我提起这件事。

绣莲这么一想,不知为什么,心情陡然轻松了。虽然,想参加聚会的希望明明落了空。

偏偏这时候菊仙插了一句:

“我看还是明天吃,今晚亦寒又不在家吃饭。”

“我不在有什么关系,”亦寒笑着说,“你们可以吃么。”

亦寒说得若无其事,绣莲却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他晚上不在家,他要出去!他已经对大阿姨说了,玉姑也肯定知道,可就是对我封锁消息。这不明明是想回避我,甩开我吗?

一股怨恨之气,腾地在绣莲胸中升起。她头脑轰响,真想发作,只好拚命紧咬嘴唇,以免自己失态,以致于连文玉关照菊仙,鸭子就按绣莲的意思今晚烧,她也没听见。

整个下午,她都站在三楼自己房间门外,心神不定地倾听着二楼的动静。

四点钟刚过,她听到二楼表哥的房门开了。

她悄悄从楼梯拐角往下望,见亦寒换了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领带,先到和他毗邻的文玉房里去了一下,然后就跑下楼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停在天井里的汽车发动的声音。

绣莲阴沉着脸,回到自己房中,失望地躺倒在床上,两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天花板。

猛地,她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冲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匆匆理了理头发,然后连衣服都不换,拿了个小提包就下楼去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文玉的房门,来到楼下厨房里。

菊仙正在那儿忙着烧鸭子,大砂锅的盖子开着,腾腾地冒着热气。

“大阿姨,我出去一下,买点儿东西。”

绣莲话音未落,不等菊仙抬起头来,她已跑得没影儿了。

“绣莲。早点回来,等你吃晚饭呐!”菊仙对着门外,高声地关照着。

绣莲记得清清楚楚,丁西平的请帖上写得明白,阿波罗号游艇停在外滩二号码头,晚会是六点开始。

她一出门就乘了两站汽车,然后又改搭电车,直奔外滩。

我倒要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带着那个丫头去。先弄清楚了情况再说,这大约也是医学科学训练在她身上的反映吧。

将近五点半,绣莲赶到外滩,她直奔二号码头而去。

阿波罗号是一艘崭新的豪华游艇,通身白色,上面装饰着无数彩色灯泡,用红色油漆写的“AbrOUO”几个字母,在最后一道夕阳的映照下,分外耀眼夺目。

时间还早,客人们似乎还没到。绣莲决定选择一个能隐藏自己,又能清楚看到游艇的地方。

正好,就在游艇停泊的码头对面马路上,有一队人打着旗子,敲着洋鼓,吹着喇叭,推销一个银行新发行的有奖债券。掏钱买债券的人不多,但围在边上看热闹的人不少。

绣莲立刻混到这群看热闹的人群中,只不过她的目光不是对着那些起劲的吹鼓手,而是盯着对面的码头。

她看到陆续有几辆汽车开来,汽车里下来的男女,通过码头上了游艇。

也有几对夫妇没坐汽车,而是手挽着手,步行而来。

远远地,她费尽目力盯着游艇看。只见丁西平夫妇,白惠著一袭白色旗袍,她丈夫穿一套黑色西服,正站在艇上迎接客人。

客人们到得比较多了。不断有男男女女走上艇去。

绣莲一看表,五点五十分。二十分钟过去了,漫长难熬的二十分钟!但绣莲是个有毅力的姑娘,为了达到目的,别说二十分钟,就是要她在这儿站两个小时、两天两夜,她也不怕。

终于,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略一侧头,绣莲往左前方看去。

只见夏亦寒刚从停着的那辆奔驰车中下来。

他那挺拔的身材,矫健的步伐,对绣莲来说是那么熟稔、亲切,正是这种亲切感,此刻搅得她五脏六腑一阵阵剧痛。

绣莲的心随着亦寒脚步的节奏咚咚地响着,果然,他的车中还有别人,因为他正绕到车的另一边去开门。

此刻,绣莲突然想扭头走开。她真不希望自己再看下去。但心中想走,脚却像钉在了地上,而旦,眼睛也偏偏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另侧的车门打开了,落入绣莲眼帘的,先是一双穿着高跟鞋的纤细的脚,以及长及脚踝的浅桃红色的裙边。紧接着,一个女孩敏捷地从车门内钻出,亭亭玉立在亦寒身旁。

丙然是她!

绣莲气得愣怔怔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早猜到他会带她来的。在看到请帖的那一瞬间,我就猜到了。在三天来的苦苦期待中,我更一千次一万次地猜到了。

只是我不肯承认,不敢承认。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果真成了事实,那就说明,这个该死的丫头,已经把我的亦寒夺走了。

一个推销员举着几张债券凑到绣莲面前:

“买债券伐?小姐,有奖债券噢,头奖一千万!侬笃定中奖,一看侬就是好福气!”

绣莲扭过头来,那人只见她绞着双手,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凶厉如剑,不禁大吃一惊。

“哎,小姐,侬做啥?买不买随便,勿要吓人好伐!”

夜色如水,月影撩人。游艇在粼粼波光中平稳轻缓地驶离码头。

热闹繁华、灯光如昼的外滩渐渐远了,模糊了,眼前是一片空阔的江面。

坐在甲板的靠椅上,风荷仰脸凝视斜倚着船舷、站在她面前的夏亦寒。

罢才和丁西平夫妇、辛子安夫妇等人见面的情景,还盘旋在她的脑际。那真是两对杰出的夫妻!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赞叹、羡慕,甚至妒忌的。

他们对风荷都十分热情——风荷当然不知道,丁西平夫妇一开始是有点惊异的,怎么来的不是那个严绣莲?但他们看到亦寒对风荷的态度,再一看风荷的气质风韵,心里立刻明白了,这才真是值得亦寒钟爱的女友。

白蕙在心中由衷地称赞风荷的美丽,她尤其欣赏风荷那一双如梦如幻、仿佛时时都沉浸在遐想中的眼睛。一个气质多么特别、多么月兑俗的姑娘啊!和风荷一比,其他的女客不免失色了。

是的,不比不知道。相形之下,绣莲就未兔透出一点世故和霸气,而这个姑娘却那么单纯、温柔、高雅而又那样依恋着亦寒。丁西平和白蕙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光,都在心中暗暗地为他们祝福。

柳士杰,一位丁西平和夏亦寒共同的朋友。把夏亦寒拉过一边,毫不掩饰他的“妒忌”:

“你这位老兄,有本事!什么都要最好的。中学里念书,成绩是最好的,上大学时,挑了一个最好的专业,当医生,进的又是最好的医学院。连找的女朋友,都是最好的。”

西平夫妇分别握着亦寒和风荷的手,表示诚挚的欢迎。西平深知亦寒的脾气,不勉强他去和那班不熟识的人周旋,只是嘱咐了一句:“尽量让叶小姐多吃点,祝你们玩得痛快。”就和白蕙走开了,给他和风荷以充分的自由。

晚宴是西方式的。宽敞的船舱中,四周一排长桌,摆满各种精美吃食。客人们在桌上取一个碟子、一副刀叉,就可以凭自己的爱好,任意挑选食物。

几个身着雪白制服的侍者,恭立在旁,随时准备为客人服务。可是,如果你不招唤,他们决不随便动手。

船舱里放着优美的乐曲,舱里和甲板上都有靠背椅,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边吃边交谈。

亦寒领着风荷,随意拣了一些食物,就走出船舱,登上了顶层甲板,找到了这块安静的小天地。在船尾左侧一个角落,他们在属于自己的乐园里赏月、畅谈。

半晌,风荷闪着惊喜的眼光问亦寒:

“我们真的到了天堂,是吗?”

星光闪亮在她的眼睛里,给她的脸平添上一种特有的奇异的光彩,使她比平日更娇美可人。

亦寒俯身捏着风荷的手,把它紧压在自己胸前,温柔地说:“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从来都没敢想象能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风荷微眯起眼睛,陶醉地说,“从前,我觉得最愉快的中秋节就是端一条小板凳,坐在湖塘旁,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月饼、菱角、莲蓬,听着周围的蛙鸣,伴着湖塘里荷花、水柳的清香,仔细看看,月亮里除了嫦娥外,究竟有没有别人与她作伴……”

“这是水乡的情境,可惜你生活在城市里,”亦寒笑着说。

“是啊,我也奇怪。按理说我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景象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切,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也许是做梦吧.小泵娘总爱做粉红色的美梦。”亦寒打趣道。

江面上微凤拂过,吹乱了风荷的长发,亦寒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梳理着。

“如果说,这种真切的感觉是梦,那么,我的梦可并不都是粉红色的……”

风荷突然住口,半晌,才抬起头,凝目谛视着亦寒,幽幽地说:

“我想,这就是一种病态吧。”

亦寒把自己身后的一张靠椅拉近,坐了下来。他的膝盖几乎已抵到了风荷的膝盖,捏住风荷的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他小心翼翼地问:

“风荷,告诉我,你犯病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风荷深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光灿照人,可她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一刹那间,亦寒有些后悔:也许今天不该去触动这个话题,本来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可是,风荷已轻轻地在诉说了:

“亦寒,这些天来.我反反复复地寻思,究竟怎么能说清楚我的病。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销。我有两副眼睛,一副和别人一样,长在脸上.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有另一副,长在我的脑子里,看到的尽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当我脑子里那副眼睛活动起来时,我就会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听到一些可怕的声音,这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犯病了。”

“那么,你脑子里的那副眼睛,经常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有一些,比如说水乡的中秋节之类,就像是美好的回忆,我能记得很清楚。但是,绝大部分,特别是一些恐怖的情景,我就记不清了,”风荷抚着自己的额头,又说:“我也不明白,是犯过病后它们马上就无影无踪了呢,还是即使在犯病时,也根本没看清楚过。反正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怕的叫声,呲牙裂嘴的恶鬼,鲜血,断崖峭壁,阴森森的黑房于……令我毛骨悚然……”

风荷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迷们,她拼命地摇着头,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印象从脑中甩出去。

亦寒忍不住捧起风荷的面颊.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着,说:

“亲爱的,那就不要去想了。”

虽然明知为了治愈风荷的病,必须彻底了解她的症状,挖掘到病谤,但亦寒实在不忍心过于急迫地去触及她心中的伤痕。今天,她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他说:

“让我们说点别的,高兴的事,好吗?”

“不,让我说完,你也应该知道一切。”风荷惨惨地、但却勇敢地说:“我脑子里的这副眼睛,有时会变成两个巨大无比、深不可测的黑洞。洞盖一开,里面会冒出各种奇怪

的声音和形象,就像妖魔一样,拼命想把我拖进那洞中去。

我知道,那是地狱,是牢笼,进去了,我也会变成怪东西,

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拚命在洞口挣扎。但有时抵抗不过它们,

还是掉了进去。于是,我就迷失了自己。这时的我,灵魂被

黑洞禁锢了,只剩下一副空的躯壳,什么都只能听凭黑洞中

妖魔的支配,去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跑到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的地方……直到灵魂被释放,又回到我

的体内……”

艰难地说出了这番话,风荷精疲力竭,瘫倒在亦寒的怀里。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亦寒紧拥着她,默默无语。

他心里感动地想:一个如此纤弱的女孩,经受着如此的精神折磨,而能够孤军奋战.时时和那种可怕而强大的魔力抗争,这需要多么顽强的忍耐力和坚韧的毅力!

她今天的陈述,又是多么精确而生动!如果不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好,头脑极端聪慧明晰的人,如果没有经过深刻的反复的思考过滤和提炼,是不可能对自己灵魂的经历作出如此深入而确切的剖析的。

风荷,我一定要帮助你,我一定要驱散笼罩在你脑中的这片迷雾!科学的力量是无限的,爱的力量是无限的!请相信我吧!

亦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风荷稍稍扭动了一下,挣月兑他的怀抱,她走到船舷旁,靠着栏杆,俯视着缓缓向后流去的江水。

亦寒走到她身旁.伸手帮她掠一掠披肩长发,他感到风荷双肩抽动,身子在微微颤村。

他月兑下西装外套,轻轻技在她肩上,唤道:

“风荷……”

风荷抬起头来,月光下,清晰地看到她颊上珠泪涟涟。

“风荷,为什么伤心?”亦寒关切地问。

“呵,不,我是因为高兴,”风荷噙泪而笑道.“亦寒,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坦过。今天,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心里多轻松呵!”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模着亦寒的面颊,又说:“别那么板着脸,我说的是真话。在家里,爸、妈,哥哥都爱我,但他们从来不提我的病。这是我们家的禁区,人人都躲着它。我的病成了全家人的负担,一个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负担。”

风荷把脸紧贴在亦寒的胸前,双手搂着他的腰,动情地说:

“亦寒,我谢谢你。是你,帮我分担了心头的重负!是你给了我希望!”

虽然隔着衣衫,但是他们都能感到对方的心温暖着自己的心。

他们谁都不想动,只企盼着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风荷抬起头来,亦寒看到一层淡淡的忧愁蒙在她的脸颊上。

“怎么啦,风荷?”

“亦寒,我有点害怕。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你会不会……终于有一天讨厌起我,鄙视起我这个精神病人?”

“风荷,如果我讨厌疾病,鄙视病人.怎么能当个医生?何况你只不过有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障碍,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精神病。”

亦寒说着又郑重其事地吻了吻风荷: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爱人。我不只爱你漂亮的容貌,聪慧的气质,优雅的风度,杰出的艺术天赋,我爱的是你整个的人。”

“连我的病,你也照单全收,对吗?”风荷轻倩地笑了。

皮鞋踏在甲板上的橐橐声,使这对紧紧相拥的恋人,不情愿地分开了。

柳士杰来到他们面前。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让大家好找!”他说,又故作姿态地对亦寒略一点头,“亦寒,能允许我请叶小姐跳支舞吗?”

亦寒和风荷这才发现,下面的船舱里正在放着欢快的华尔兹舞曲,阿波罗号游艇的舞会已经进入了高潮。

夏亦寒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

他轻轻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又悄没声地上楼来到自己房中,不想惊动任何人。

打开台灯,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有张字条,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我不会甘心!她只用几个月,难道就能把我们之间十五年培养起来的一切,都毁灭吗?”

就是不看笔迹,亦寒也能猜到这是绣莲写的,何况绣莲也根本没想掩饰自己的字体。

亦寒烦躁地把字条往抽屉里一塞.眉头扎结,仰躺到床上。

第二天,夏亦寒特意等着绣莲一起出门。

汽车开动后,亦寒心平气和地说:

“绣莲,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你是想谈你、我和叶风荷三个人的事吗?”绣莲胸有成竹地说,“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想听。等我认为有必要谈的时候,会通知你的。”

还让亦寒说什么呢?于是他不再作声,一路沉默直到医院。

临跨出汽车时,绣莲公事公办地说:

“夏院长,今天上午你要带我们实习医生临床会诊,别忘了。还有,”她的声音一下就变得柔和起来,“玉姑说,今晚是中秋,文良舅舅也来,一家人吃团圆饭,让我们俩都早点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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