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仇无涯停下马,在一处石岗背面扎下营帐。
从弥牧民的遗物里取来的小牛皮帐篷充当了屋舍,这是自从两人迷失在沙漠以来,第一次不用仰对夜空入眠。
仇无涯熟练地支好帐篷,又一言不发地去砍了一大捆干枯的红柳和沙漠荆棘,在帐篷前生起一堆暖融融的篝火,自己却爬上高高的石岗,抱着弯刀坐在清冷的夜风中怔怔出神,浣春则依偎着火堆,默然拨弄琴弦,三两声曲不成调,满是曲折凌乱的心事。
他……又恨她了吧……
自从遭遇残暴的匈奴人之后,仇无涯就再没有正视过她。或许他也难以理清自己矛盾的情感,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仇恨已然占了上风,他,终究忘不了她的身份……
大汉的公主,匈奴右贤王的未婚妻,都是她完全无法选择的角色,
她此时简直要痛恨起仇无涯了,如果不能爱到底,为什么当初一定要逼她承认对他有情?承认了,明白了,再失去,是加倍的痛啊……
从没得到过,也许放弃便容易些
因为逃避,总是很简单,而去面对,却很困难:
“我只骗人。而你,却是连自己的心都骗!”
他说得没错。不能骗自己不动心,就骗自己相信能天长地久,从妻子一路想到儿女,骗得自己深信不疑。然而到此刻却再骗不过,遮不住。
她以为心头种下的情苗会抽芽开花,现在才知道原来种下的是棵荆棘,徒然将心头刺出条条血痕。以心血浇灌荆棘,真能开出殷红的花朵吗?
无情是苦,多情成伤,两个声称相爱的人,其实心中各有心结。
轻拨琴弦,幽幽的琴声像在诉说她的伤悲,“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或许,这就是全天下女子的共同弱点,一旦爱上,一旦许心,便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难道,到头来,还是只有绿绮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吗?到最后,还是只能相信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琴吗?
再也,再也,无法忍受被轻易舍弃,无沦是什么原因……心头一阵剧痛,痛得琴弦划伤了手指也不曾觉察,慢慢地按在胸口,掌下是硬硬的危险,若他真的与她反目相向,那么……
脚步声细碎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仇无涯高挺的身影由夜色中一步步慢慢接近,手上的弯刀看在她眼中是如此刺目。他,是来杀她的吗?在犹豫良久之后.他终于还是下决心杀她为族人复仇吗?
手,探入怀中,将匕首掩人袖底,唇角的笑容,是一生的决绝。
他走进火光的圈子,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尖锐焦急,弯刀出鞘,猛地向她扑过来,刀尖划出一道雪亮的弧扁——“不要动!”。
就在他合身扑来,身体到达她咫尺之遥的同时,她的手臂动了。
仇无涯踉跑了一下,以刀尖支地,站住了。他的脸俯在她眼前,目光由迷惑转为清醒,紧紧地盯着她黑幽幽的眼睛,“你……”一开口,有血丝从嘴角流下,他惨笑,“果然是最好的骗子,连感情都可以拿来骗人。”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将扎进小肮的匕首拔了出来,雪亮的匕首短小锋利,不沾一丝血渍。他拉着匕首贴上自己的左胸,低声笑着说:“记住,杀人要刺心口。你的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毙命……”
她咬着嘴唇,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只有冰雪。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个无情又虚伪的女人……”手一软,他整个人扑倒在她怀中。
她抱住他,从他手里拿走弯刀,然而,眼光定住了,僵硬了——
在弯刀刀尖上,穿着一只乌黑的沙漠毒蝎,那高高翘起的尾椎和锐利的刺,证明它曾经多么阴险地威胁着她的性命。
原来,他根本不是要杀她,他是要救她啊……
心头像被匕首狠狠扎中,震惊、恐惧、悔恨……种种情绪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交织,最后化为最深最深的爱与感动。她颤抖着捧起他的脸,眼中全然混乱,“你……你怎么样?……无涯!无涯!你不要死!……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无涯!”
他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微弱的声音让她必须贴在他唇边才能听清,“……你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十里就是绿洲……”
声音低下去,渐渐消失。他再度闭上了眼睛,这次是任她再怎么呼唤也不醒了。
“无涯!”
她摇他,喊他,泪水在脸上纵横奔涌,可他不肯回答。于是呼唤变成了痛哭,哭了片刻,她突然暗骂自己糊涂,既然他说这匕首太短小,又扎在月复部,那么他也未必会死,说不定只是昏迷,再给她哭下去,能救也要被哭死了!
慌张地将他放平,解开衣襟,伤口处早被鲜血濡湿,还在不断往外涌,好在刀口窄,入肉也不深。她用牙,用手,用匕首,将内里穿的白衣撕成一条条,紧紧裹住冒血的伤口,缠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再也看不出渗透的血迹。试了试仇无涯的鼻息,虽然急促,却还是强有力的,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才有精神再来回想自己的傻。
真的是傻啊……为什么还要怀疑无涯呢?在沙漠中生死与共这些日子,即使那样艰难,艰难到几乎必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舍弃她,甚至愿意将生存的希望留给她,这还不足以让她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多么强烈、多么不可动摇吗?
或者,她只是不敢相信命运,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长久恒定的一份情感吧。自幼及长,她的每一次相信,似乎都只带来背叛,每一次付出,都只换来痛苦,于是她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生命如此寂寞如雪,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用上全部的情感和狂热,去全心全意信鞍依靠。
而,仇无涯,是惟一的例外。
他欺骗她,劫持她,威胁她,却从不曾真正伤害她。他的强悍,他的野蛮,他的不羁,他的坚韧,完全不同于她在深宫中熟悉的那些温文尔雅的男人。他身上是最原始的生命力,吸引着已经在死水般的后宫里消磨得麻木的她。第一次,她的心开始感觉到了某种温热,某种春天的依稀踪影。
然后,他把救命的水留给她,让她在绝望中找到了光与热。
人往往会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脆弱,心,就此沦陷。
心中的某道关卡,一旦迈过,便没了退路。刹那花开,是一生的灿烂。
所以她才分外无法忍受来自仇无涯的背叛,只有他,是绝对不能舍弃她的,或许无理,或许强求,她就是想要如此牢牢地抓紧他,十六年来惟一的任情任性……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静静看着仇无涯昏睡的脸,不觉痴了。
他晕迷中仍然极不安稳,不停地喃喃自语,声音忽大忽小,她也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可以感觉到他有着难言的心事。可她却没办法安慰他,也不明白他的心,只能在这样漆黑孤寂的夜晚,紧紧搂着他火烫的身躯,低声哄慰着,聆听他强悍、激烈而凌乱的呼吸。
不是不幸福的,如果可能,就让他们这样天长地久地相拥吧……
火光渐惭微弱下去,她丢了一把枯枝,看火苗瞬间恢复明亮。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石崖另一边传来的马嘶声。惊慌、焦躁、畏惧,两匹马不停地长嘶,一边杂乱地打着圈子,好像在挣扎着想月兑离拴住它们的缰绳。
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地想起身察看,却又放不下怀中的仇无涯。
一匹马忽然人立起来,奋力一挣,马缰月兑落,跟着另一匹马也扯月兑了束缚,相继跑远了。她又急又气,却是毫无办法。追是追不上的,就算能追上,她又怎么敢放昏迷的无涯一个人走开?万一再有蝎子……无涯现在可是比那时的她还要脆弱无助。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原本安静老实的马儿会突然这么狂性大发奔逃而去?它们到底发觉了什么?
满心的疑惑不可解,她也只能再次抱紧无涯,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看着火光下他苍白的脸,心头又是羞愧,又是怜惜。
“无涯,你快些醒来吧……我……我真的喜欢你啊……”她把脸轻轻贴上他的额,泪水又悄然流下。
火光又微弱下去,夜风吹来,身上一寒。浣春裹了裹毯子,正想再添一把枯枝,抬眼,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竟突然出现了一对碧绿的眸子,幽幽地盯着他们。
即使从没有在沙漠里生活过,她也立刻知道那是什么——
狼!是狼!无涯曾经说过,沙漠里最可怕的动物,也是牧民与商旅的噩梦,就是这种成群结队凶残无比的恶狼!
全身立时起了战栗,要知道,以他们目前的处境,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一群饥饿又凶狠的沙漠野狼。即使平日的仇无涯,面对狼群也只能跨马而逃,更何况他伤重昏迷,连马都自顾逃命去了,此时真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这些日子以来,浣春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险,从无一刻如现在这般孤立无助恐惧绝望,
除了等着狼群扑来撕碎他们,再无其他结局……
她死死闭上眼,将仇无涯抱得更紧,心头只是想着“总算死在一起”。可过了半天,仍不见狼群动静,她不由讶然睁眼,只见那双绿眼近了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却不肯扑上来大嚼。
再壮着胆子仔细观察,四周似乎只有这么一双狼眼——那么,不是狼群,只是一只孤狼了?
心下一松,只觉得冷汗森森,湿透衣背,几乎忍不住泪下。
火堆渐暗,那孤狼又爬近些,白森森的牙齿,反映着火光的莹绿色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添了些枯枝在火堆上,火苗腾起时,只听一声低低的嚎叫,那狼扭身逃出几丈,远远逡巡,不敢靠近。她心头一醒,怎忘了狼怕火,只要火堆不灭,狼便不敢来犯,当下又连连添了几大把枯枝,将火堆拨得旺旺的。
他们此时背靠石岗,前有火堆,只要枯枝足够,当可捱至天明。到那时,天光大亮,想来无涯也该清醒,自然会想出办法对付这狼。浣春心下大定,只牢牢守好火堆,眼也不敢错地盯着,生怕自己一个疏忽,让火熄了,那就再无生还之理。
夜风呼啸,火苗摇动,光圈外黑暗一片,寂静无声,却使人感到这宁静平和的荒野,仍是危机四伏。
时光一分一刻过去,她只觉从未有哪一夜如此夜一般漫长,一般难捱。远远地看着那双可怕的绿眸,似乎正在等着享受血肉美食,贪婪、狡诈、坚忍,与她作生死之峙。
就这样,每当火焰明亮些,狼就远远躲开,而每当火堆暗淡,它就逼近几分,始终不肯放弃。
到了下半夜,浣春习惯地伸手去取枯枝添火时,突然发现——枯枝已然告罄,只剩零星的四五枝!若要保持火堆不灭,必须再去取柴,可是她怎能离开仇无涯,离开火光的保护?只要一走进黑暗,迎接她的就会是尖牙利齿!
怎么办?怎么办?!
冷汗再度湿透衣背,她的眼睛急切地在身旁搜索着,寻找可以充当柴火的东西。毯子……不行,若烧了毯子,无涯和她只怕都得冻僵;帐篷……不行,没了帐篷,就连最后一步退路也没有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眼光落在身旁静静横置的绿绮上。
还有这个……
只有这个……
惨淡地笑了,自嘲地笑了。原来,她也是个薄情的骗子,自以为爱上什么就是永远,其实在某个必要的时刻,她也会轻易舍弃曾经很重要的东西,绿绮啊绿绮,曾经陪伴她十年的朋友、伙伴、亲人、爱人……即使在缺食绝水的绝境也不肯丢下的宝贝……终有这么一天。
即使再爱,也得舍弃。
因为对她来说,有比绿绮,有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她的无涯……
轻轻抚摩着绿绮,从长安一路带到西域,又在沙漠中被风沙洗礼,琴身光滑的漆已然斑驳月兑落了许多,然而依旧美丽,依旧高贵古雅,是她熟悉的厚重与温柔。
咬紧牙,浣春一把抽出仇无涯的弯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断开,刀在琴上砍出一条浅浅的裂纹,像一道泪痕。
有了第一刀,就再不手软,浣春高高举起弯刀,重重劈着,不管溅到脸上的本屑刺疼了皮肤,不管琴木的反震麻痛了手臂,呜咽着,哭着,砍着,一刀一刀将珍贵无比的绿绮变成了一堆零散的木片,如同一刀一刀切碎了自己的心。
泪眼模糊中,依稀仿佛看到那个在春日的海棠树下抚琴,在春风的洁白花瓣下曼舞的安顺公主,如琉璃镜子一般,碎落。
从此,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无思无忆、无喜无悲、无情无感的那个浣春……
冬日已过,春日,却还不知是否已然到来。
天色终于微透曙光,火堆微弱的光使孤狼远远趴在沙柳背后,懒洋洋地等待着机会。
绿绮的碎片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从此世间再无这具稀有名琴,却换回了两条活生生的性命。仇无涯仍在沉沉地睡着,连续数日的劳累,缺水的虚弱,杀匈奴兵的消耗,最后还加上月复部受伤的失血过多,铁打的身体也支持不住。他此刻与其说是在昏迷,不如说是在深眠,呼吸均匀,神色安定,当真是打锣打鼓也惊不醒。
望着怀中的他孩子般纯净的睡容,注视着他那张令她怎么也看不厌的俊脸和那常常喜欢冷笑的变化莫测的嘴唇,浣春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她真有些奇怪,此时安静地躺在她怀里的这个男人,竟是纵横沙漠凶神恶煞般的强盗首领,而现在却这样柔顺,这男人,真是胆大到什么也不能让他挂心啊,偏偏,她就甘心让自己沉溺在他的毫不温柔的爱中,永不言悔。
夜色退去,太阳升起来了,沙漠的酷热很快又将降临,浣春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着日出。野狼也从沙柳下站起身,慢慢逡巡着靠过来。天光下,浣春才看清,那是一头毛色发灰、身子极瘦,甚至还缺了一只后脚的老狼。看起来必是年迈伤残,很久不曾吃过东西,肚子都瘪瘪地贴着肋骨,更显得虚弱。
老狼吐着血红的舌头,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浑浊的眼珠带着饥饿与贪婪,死死地盯着他们。火堆已经只剩下淡淡的青烟,再也无法阻挡它的进攻。
浣春轻轻将怀里的仇无涯放下,拔出匕首,护在他身前,只要这畜牲敢上前来,她绝对毫不手软地杀了它!
老狼似乎也看出她的戒备,没有走近,只是在身前一丈方圆来回走动,从口中滴下的涎水将地面都打湿了。
不敢分神地与狼互相盯着,手中的匕首都握出汗了,眼见时间慢慢耗过去,一夜不曾合眼的浣春终究有些支撑不住,头脑昏昏的,双眼偶尔合上一下,又猛地睁开,只怕老狼乘机进袭。
“……你在干什么,……”
一个低而清晰的声音带着好奇在她身后响起,她浑身一震,猛然回头,正对上仇无涯深沉发亮的黑眼睛。
“你——醒了?!”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心头只觉狂喜,连身后窥视在侧的恶狼都忘了,“天啊,我……我还以为你……”
“小心!”
她的话没说完,只听见仇无涯大喝一声,迅捷无比地抽出弯刀,抬手掷了出去,然后就听见“嗷”的一声惨叫,一惊回头,那只瘸脚老狼被弯刀砍成两段,肚破肠穿地掉在离她不到三尺的地方。
“笨蛋!”仇无涯飞刀杀狼,又牵动了伤口,此刻疼得白了脸,还不忘要骂她,“明知道有狼在身后还敢回头,嫌命长吗?”
“噗!”匕首坠地,她扑过去,抱住他,万分羞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要伤你……我以为,以为……你会杀我……”
他没哼声,却也没推开她,好半天,才叹口气,“是我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她鼻子一酸,突然感到全身都轻松了,一夜的恐惧、担心、后悔都有了着落,眼泪冲出眼眶,一滴淌流在他怀里,只是再不愿松开。
“好了,好了,”他略觉不自在地拍拍她,“我没什么事,你别哭了。”
她的眼泪一时收不住,暗里使劲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努力做了个笑容。
在仇无涯面前,她就不想让表情有任何纰漏……因为这样想着,所以才拼命微笑。可是那个不知情的家伙看过后,眼皮一翻皱眉说:“不要用哭的表情笑!丑死了!”
真是让人气结!仇无涯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能面不改色地把人气疯!
还来不及说什么,风突然刮得急了,天边有乌云迅速聚拢,遮住了方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仇无涯皱了皱眉,哑声道:“是暴雨……扶我进帐篷。”
她急忙搀他起来,听到他起身时的一记闷哼,心里又是一刺。将他扶进小小的帐篷,铺好毯子,再扶他躺下,又连忙出去拾了他的弯刀进来。刚进帐篷,只听霹雳一声,豆大的雨点已经箭矢一般从天上射了下来。
“沙漠里也会下暴雨吗?”她拭净弯刀,插回鞘里,才有空间出自己的疑惑。
仇无涯对她的问题很是不屑,“怎么不会,只不过下得少罢了。若是在夏季,甚至会引发洪水,将人畜都卷走,一点也不比沙暴来得好对付。”
说时,帐外雨声已是炒豆一般,打在牛皮上像杂乱的鼓点。浣春暗暗咋舌,一日前他们还几乎渴死,现在却要开始担心洪水,沙漠当真是个变幻莫测的神秘之地。
所幸仇无涯选择扎营的地方地势较高,水积不起来。仇无涯枕在她腿上,微微闭着眼睛,忽然说:“弹弹你的破木头吧,雨声太吵……”
她怔了怔.勉强笑道:“琴烧了……我唱个曲子给你听好吗?”
他一下子睁开眼,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眼中有诧异,有惊奇,有疑惑,最后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又闭上了眼。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青青于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拌声婉转,柔软而缠绵,接下来却渐渐热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于之手,与子偕老。”
这些都是她想要对他说却说不出口的话,都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患得患失的幽深心事,仇无涯,到底明不明白呢?
偷偷看他,他闭着眼,呼吸均匀而悠长,好像已经人梦了。轻轻叹口气,这个蛮子男人,到底是不懂风雅的,这一番深情告白也终归是对牛弹琴。
有些埋怨,但是看到他苍白而憔悴的脸,柔情渐渐占满了整个心房,低下头,轻轻在他削薄的双唇上偷了一个吻,又迅速抬起头,脸颊不由自主红透。跟他相处长了,自己好像也变得有些不知羞了。
伸手拨弄他额前的乱发,小心地不惊醒他,只觉再无一刻如此时温馨甜蜜,她情愿就这样坐在他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困倦袭来,迷迷糊糊地,她也闭上眼,静静地睡着了,任帐外雨声如瀑……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一睁眼,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你醒了?”他难得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睡得真熟,简直是雷打不动,像只小猪。”
她脸一红,想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我做了个梦呢,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梦?”
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我梦见一只笨笨的小乌龟,在我嘴上咬了一口,又缩回壳里去。你说,该怎么报复她?”
她瞠目看他,他原来根本没睡着!这男人简直是奸诈的化身!讥笑她是猪,又将她比喻成乌龟,他他他——他真的爱她吗?令人怀疑!
来不及想太多,他的唇已经狠狠地亲上来,这一回可没什么客气,直将她的唇亲得微微红肿,娇艳欲滴,才肯放于。他歪着头笑,“喂,我变个戏法给你瞧。”
她被亲得昏头昏脑,闻言倒也好奇心起,“什么戏法?”
“我送你一个春天。”他握拳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又向外一扬,“哪,春天已经来了,你去看吧。”
浣春瞪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半信半疑,他却直推她,“去看呀!”
听声音雨已经停了,她起身,掀开帐篷往外一瞧,登时呆住。
暴雨将沙地冲出了一道深及丈许的沟壑,被仇无涯砍成两段的狼尸早已不知冲去哪里。然而,令她惊诧到完全呆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一丛丛荆棘,一片片沙柳,仅仅一夜工夫,竟然尽数生出了绿叶,开出了花朵。
沙柳的花是小小的粉红,荆棘的花是艳艳的酒红,还有仙人掌的花,却是女敕女敕的淡白与鹅黄,整片沙漠一下子生机盎然,仿佛被施了巫术的仙境。春天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可思议,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漠就是这样,只要有一场雨,就能从地狱变成仙境,”仇无涯挣扎着起来,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这些草木等这场雨等了一年,对于沙漠来说,这就是春天了。”
只要有一场雨,就是春天……
她痴痴地望着沙漠的春天,喃喃自语:“如果是这样,春天不是太短暂了吗?雨停,日出,一切又都化为泡影……如果不能长久,又何必苦苦强求……”
“说什么傻话,”他听见了,展眉而笑,“春天虽短,但若没有春天,它们是不可能开花结果繁衍生存的。这沙漠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有时甚至要等上两二年才有一个春天呢,你能见到这场雨真够运气。”
她低下头,心中千折百回,或许,能够遇见仇无涯,就是她生命里长久等待的春天吧。荒芜了十六年的心田,渴望的,也不过是一场雨,一场能让她不顾一切绽放花蕾的雨。
沙漠也会有春天,她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得到他的真心呢?
“谢谢,无涯,我……我真的好喜欢你送我的春天……就算很短,我也喜欢……”
“傻瓜,”他抱住她,不满她以背相对,又将她转过来,很正经地说:“别弄错,我要给你的春天,放在这儿呢,是要长长久久的。”
他指着她的心口,眼睛在笑,偏又一股很正经地样子,“你可要收好,若弄丢就再没第二个了”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总是能用言语行动安定她彷徨怀疑的心,叫她怎么能够不爱他呢?
心头的荆棘开花了,是的,春天在她心里,她一定会小心收起.好好珍惜,永远不将它失落。
身在荒野总有诸多担心,天晴后又是酷热,虽然仇无涯身上带伤,又没有马儿代步,两人还是决定立刻上路。早一刻到绿洲。便早一刻摆月兑缺水的阴影。
十里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一个有伤,一个要负责背起帐篷与水囊,两人仍是走了近一天。
日落时分,两人来到天际的一处绿洲,
沙漠的风势大,因此地形也相应地多变化,有些绿洲是暂时性的,今天可能绿意盎然,明天便狂沙掩埋,永远与人世隔离。有些绿洲则因地点和天候的问题,可以常年存在,顶多只有枯水或盛水的区别,他们傍晚踏人的绿洲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大约处地偏僻,此时的绿洲并无人迹。
这块绿洲不大,仪仪有一湾浅浅的池塘,是—眼从沙下冒出的清泉汇聚而成,不过在极度缺水少雨的大漠塞上,这一湾水塘已经是天赐的圣物了、两人顾不得一路劳累,各自一头扑在水边,大口喝水,只觉凉沁沁甜丝丝,是从所未有的绝妙滋味。
喝饱了水,浣春散开头发,好好痛快地梳洗起来,此时天色已渐黑,绿洲上除了仇无涯又四顾无人,她将礼教规矩全数抛开,连外裳也除下,只穿着内里的单衣,坐在池水中。洗去一身风尘血渍,一边哼起那日在仇无涯耳边所唱的情诗。唱了几句,忽然想起他装睡的事来。想要回头找他,游目四顾,却连人影也不见。
“无涯!无涯!”绿洲就这么大,池边生的也都是些低矮的沙柳灌木,哪里藏得住人?喊了半晌也不见他,她心底不由起了惶恐,急忙想婴起身探看,却不料“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个人影破水而出,两人都太急了,等发现不对时、眼对眼、鼻对鼻地瞧了个正,鼻尖与鼻尖之间的距离,顶多只能放进一片薄绢。
事出意外,看到对方放大数倍的大眼,两人都有些傻眼,浣存屏着息说不出话来,若可以,大约是动都不敢动了。水珠顺着仇无涯刀刻般的线条滑落下来,不驯的黑眉一扬,看看浣春难得呆滞的反应,暗自偷笑,身子更向前蹿,吻住了微启的红艳欲滴的柔唇。
浣春又呆了呆,微笑,两手一推,将仇无涯再次推下水去。
“啊……”他惨叫不休,“我还没亲到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他在水中挣扎的滑稽而狼狈的样子,她忍不住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俯在腿上气喘不已,一头乌发披拂下来,滴着晶莹的水珠,在早升的星光下如珍珠般耀眼夺目。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美丽起来会如此惊人,一动艳绝,一静清极,每一句话就是一转明珠落玉,每一颦笑都成万千琉璃星辉。心被蛊惑了,仇无涯游近,伸臂抱住了她,炽热的唇找到了她的,然后,缠绵地、温柔地,吻下去,
“总算看你真心笑一回……”唇齿缠绵中,他呢喃着,“以后再也不准笑得那么虚伪,好像戴着面具一样……”
她伸臂将他的唇拉回,要他专心。以后她自然只笑给他看,现在可不是教训她的好时机……
明日不可期,且尽今日欢。火花星点,就能燃爆起一次又一次的情火漫天,在星光下,在夜兽似近似远的呢喃中,他们纠缠得难分难舍,直到两人都快呼吸不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也不知谁先笑出来,两人为他们自己的大胆豪放而嘻嘻哈哈笑在一起,而后又很不知死活地继续亲吻……
夜色深沉时,他们躺在岸边的沙柳下,分享着毯子与体温。今夜天宇澄澈星光灿烂,浣春不想睡在帐篷里,拉他仰面而卧,自己却窝在他怀中,与他喁喁细语。
“你瞧,”她伸出手,又拉了他的手,并排举在一起,一只雪白,一只黝黑,一只纤细,一只强壮,“真是很不同呢……”
“我的掌纹,叫做断纹,汉人认为是大凶之命,克父母,克亲人……所以我亲生爹娘把我送进宫里,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你知道吗,那时我才刚满月呢。”她唇角有些苦,“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宫里度过一生了,就这么弹弹琴,作作曲,一直到老,到死,结果匈奴威胁要和亲,疼了我十六年的父皇说‘天命如此’……哼哼,天命!”抬眼看着他,她忽然笑了,“我知道父皇的心思,既然我是大凶之命,和亲过去,说不定连右贤王也会克死呢,这么简单就去了心头之患,多么好的买卖!
“你呀,真是不划算,让我平平安安地嫁给薛克汗,你的大仇不是就报了吗?……现在可该后悔了吧……”
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耳边是他冷冷的声音,“这么一次一次试探我,真有意思吗?”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寒气逼人的眼睛,居然说不出话来。
“仇我要报,人我也要,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你若是还要怀疑,就随便你吧。”
泪水猛然涌出,他为什么总是能看出她掩藏在心底的情绪?在他面前,她就好像初生的婴儿,彻底暴露,一览无余。是的,她是在试探他,若知道她命定的厄运,他还会爱她吗?他不会后悔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把头埋进他怀里,泪水倾泻在他胸口,“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也不要我……”抬起头,她眼中波光闪闪,似有万千星辰的倒影潋滟其间,“你知道吗,我是春分那天出生的呢,可是我从来就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样子。”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地笑,“这里,一直都是空的。有人对我好,有人对我坏,我全都没分别。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皱眉看她,脸色还是很难看。
“可是今后……今后不会了,我把春天放在心里,把你放在心里,只有你一个……所以,你绝对绝对不准抛下我,不准离开我……”
“傻瓜……”他终于叹气,抱住她,“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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