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照水,波影含烟。
姚黄孤身站在山谷底。绵山。他曾见过它的飞瀑流泉、碧绿幽潭,也曾目睹过大火后的悲凉。绵山……他心中念著,属於他与她最初的记忆。
以为魏紫已死的翌日他来过,后来就再也不曾见这里的草木一眼。然而,在知道魏紫未死之后,他必须来这一趟。
他曾和她在此数过不知多少日月,望著满天星斗编织属於他们的神仙梦。原以为那段日子已随岁月尘封,甚或遗忘了,直至今日方知,不愿想起,并不等於忘记。
得知故人未死,他是该欢喜的;但现在的姚黄并无太多这样的感觉,这与魏紫冷淡的态度无关,是一种迫切的压力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中提醒著。
魏紫、魏紫、魏紫……
那是他想抗拒却逃月兑不了的宿命。他是神仙呢,姚黄苦笑。神仙也必须为责任及义务所困。现在才知道当初所编织的梦是如何荒唐与天真。
合上眼想冷静思索下一步,印象中的香味却越来越浓,盖过他的一切思考。
他蓦地睁眼。
“现在再来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吗?”身后传来魏紫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姚黄转身,她美丽的脸庞重叠上方才他眼底的,竞有些不确定眼前的女子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见到你。”他没有动,隔著几步之遥望著她。
“我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你。”魏紫面无表情,“或者该说,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在此与你相遇。”
“魏紫,”他没有忘记上回他临走前她的话,“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这里和你谈过太多。”魏紫冷冷地说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谈这千年来你我的生活状况吗?那可真抱歉了,我的生活必然不如阁下神仙生活的多采多姿,你所耳闻关於我的情况,便是我日复一日的一切。”
“魏紫,你为什么偏要往这条路上行呢?若是因为对我的恨意,我可以解释当初情况的。”
“怎么?你成了仙,便不许我当妖吗?”柳眉一挑,“还是你怕,若我是因为对你的恨意而成了妖,会污了你的神仙清名?”
“唉,你非得这样曲解我吗?”姚黄叹了口气,不想与她争辩。他定了几步,到深潭旁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上坐下来,“你还记得吗?从前我们最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聊梦想了。”
梦想。这两个宇,曾经是支撑她数千个寒暑白昼与黑夜的力量来源。
她仰赖天地之间的灵气而生,吞吐清晨的露珠作为滋养,那样的年月即使无拘悠然,却寂寞。
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他,与她有相仿的根骨,相似的血肉。
同时,他们也都寂寞。
他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那么你跟我一起求仙吧,我长你百年,你不懂的我教你,若我也不明白,我们一起悟,好吗?
她懵懵懂懂,觉得眼界顿时开阔。她学著信赖他、仰仗他,甚至,在心里动了那么一点点倾慕的芽——
魏紫突然睁开因为陷入回忆而合上的眼,圆睁著眸子瞪著眼前的姚黄。
“再也没有梦想了。我现在只懂得握住快乐。”
姚黄凝望她的脸色,知道她曾经有过片刻的动摇。回忆向来是最蚀人的,不管是甜蜜的部分或者悲伤的。他又何尝不是呢。在她从眼前消失之后的悠悠干余年,每一日都让记忆啃蚀他的全副骨肉精神。
姚黄轻声道,“你难道真的比从前快乐?”
是了,快乐其实是一种相对的感受。
她在这千余年里殷殷切切地告诉自己:我很快乐,我每一天在人间享受属於红尘的繁华:我修一百年才会得到的法,在这儿只要吸几个人的气血就能得到了,这就是我要的快乐……
“你多么自私而残忍。”魏紫注视著姚黄虔诚的面孔,忽然笑了出来,“你以为你所认同的快乐别人也会相同感受吗?这样的神仙未免过於自大了。”
对於魏紫的谴责,姚黄不置一词,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启齿:
“紫,我想念你。没有一刻不想念你。”
声音好比那年山上佛寺里的钟,敲在她的耳膜之上。咚、咚,醇厚圆润。
当下她听著钟声,突然真正深刻地感觉到,除了每日饮朝露、迎风开花之外,确实有什么值得她去专注……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她不曾察觉自己脸颊上悄悄留过水痕。
在觉得安慰的同时,她又恨自己。明明说好了再也不要相信那些什么爱情的、都是骗人的谎言!她在青楼里流浪了这么些年,怎么还看不透男人的伎俩?
她知道自己一瞬问的软弱将使自己的心再度干疮百孔。
“紫……”他看著她半晌,忽然走向她,拉住她的手。“我让你瞧一件东西。”
这是他们千年来第一次碰触,他的动作是那么自然而熟悉,仿佛他们之间没有相隔如此久长的岁月。他温暖的指月复轻触她的,引起她一阵微微的颤抖。手指勾起的方式也和她这些年面对的男人们不同,坚定且温柔。
魏紫忘了抗拒,任他牵著来到泉水边,也随他闪身入飞瀑后方的山洞中。
她不曾遗忘过这里,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当时她还是山间的精灵,自由地在林野间游荡。还记得,发现此地时她兴奋得紧,日日到此,一个人自得其乐地透过水帘看远方的天空,直至有一日她看见他的身影伴随虹彩而来。
石洞中仍一如当初,而他们经过这些年月,都不同了……
“这是我给你的回答,也是我今天来此的目的。”姚黄从山壁中取出一木盒,递给魏紫。
“这是当年我们在溪畔捡到的木头,你一直留著它?”
“你说此木质地甚佳,记得吗?原本想为你雕一个木盒,让你放簪子的,无奈来不及了。”他有些伥然地开口,“打开看看。”
魏紫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头看向木盒。经过多年风霜,雕刻的痕迹已淡,只隐隐看出半朵婉约的牡丹式样。
她打开木盒。里头躺著几片薄薄的石版,上头密麻似有文字,“这是……”她一看,乍然抬眼望向姚黄。
“神仙不会忘了自己的地方,所以我确定自己一定会回来。这是我当初刻下的,若用纸笔,我怕经过千年,书册早已斑驳。”他接过石版,轻抚上头文丰。
“上面都是我对你的记忆。我好怕我会真忘了你。”
她注视著他专注於回忆的模样,觉得心情也跟著震荡。
上面斑驳的石纹与字迹,昭告著经年的相思。
她挨在他身边,轻吟:“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这是人间的句子。她在青楼这许多年,往来的都是才子文宫,哪里会陌生呢。
魏紫一时只觉得无限蜜意,她莞尔一笑。
“这可用错了,『伯兮』是古代女孩子思念出征丈夫的诗呢。”
姚黄跟著笑,脸上有淡薄的潮红,“我听来山里踏青的人吟的,我也不十分肯定这首诗里的详细意思,但我瞧见听那人吟诗的对象十分感动,便拿来反覆思量。
想起你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能够理解写诗的人说首如飞蓬的感受,所以便刻了下来。”
“原来你跟我一样难受。”魏紫淡淡地说。
“紫。”姚黄的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歉然,他定了定眸光,“你回到我身边吧?我们分别的煎熬彼此都已经受得够久了。”
“回、回去?”
“是啊。我们可以回到最开始那样,长居林野。山风的味道你还记得吗?那些木质的气息。离开人间,你的颜色不合适被染上浮世的虚华。”
回去?她还有资格回去吗?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当初决定堕入妖道,她知道什么是天地能原谅的罪愆,而什么又是没法宽恕的。
“天地虽然有不可拂逆的规条,却也不全然无情理可言,不也常听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你该知道我身上背负了多少人命的罪孽吧?”
“罪孽……”姚黄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地又接著说,“我能为你求情请罪的,只要你回头的信念够坚定,彻底斩决所有魔道的诱惑,不怕正果不成。”
“哦。”魏紫不动声色地将他握住她的手掌松开,“我听说,仙佛都有救世的大恩义,愿意包容曾经犯过错的罪人,甚至会用庄严的宝相来渡化他们。”
“是啊,只要万物能够归源溯本,不再作恶兴浪,所有用心也就值得了。”
她甜甜一笑,“就好比你,也是为了渡化我这个妖怪而不遗余力对吧?”
姚黄望著她娇美的笑靥,不知为何,却觉得有几分心虚与怪异,“那不算什么,我只愿你能够从此摆月兑那些血腥,我害伯你终有一日会遭到天地间规条的惩处,我没有办法忍受再失去你一次的疼痛……”
“谢谢你的好意。”
她温柔地向他称谢,然而却令他感到忽然有万丈之高的墙陡地隔开他与她的世界。他还没有失去她,却已经再一次被阻绝於她的心之外了?
“我只不过是天地间这么多作恶的精怪之一,哪里敢劳烦神仙的援手。”
“紫……”为什么?本来还说得好好的。
“我不敢用这副污秽的躯壳诬蠛了你神仙的清名。再说,我觉得混浊人世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那些人比起清高的仙人多懂了些情和义。”
说什么想念呢,她还真的信了。简直荒谬至极。她之於他,顶多是增添一桩功德的作用了……再也没有爱情,没有相思。她竟然还以为他的爱语多么纯粹,那只不过是为了将她摆布於股掌、软化她的尖锐所说的词罢了。
她偏偏要往他最不愿意她定的路上去;反正她的罪过已无法消磨了。
“你也听说了三日后洛阳城连著几日的花会吧?听说,连当朝的天子也要来。
我觉得挺好奇的,不晓得,天命所归的真龙,能助长我多少的修行呢?你瞧,我这不也挺有心的?我也是一心向道呢。谁又能肯定道是藏在哪门哪户里头了?”
一阵如铃般的清脆笑声擦过他的耳膜。他呆楞在原处,握住沈甸甸的石版,失手跌在地上的声响在整座山洞中反覆回荡,掩没了她的笑。
他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能够在几句交谈间突然改变了心意。
紫听到他说想念的时候,那份动容骗不了人。
这更让他坚信,将七分的情说成十分的爱,对魏紫来说只有好处。
他以为自己起码明白爱情对於一个女子的意义,然而魏紫却让他不再确定。
MAYMAYMAY
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地洒上庭园造景的池水,池畔青绿的柳叶枝芽迎风摇。
池面的莲花虽仍无花信,但雅致的庭台楼阁里,早巳摆满无数万紫千红的牡丹,在灿灿朝阳下百花竞放,争妍吐露芬芳。
这是尚书陈大人的府邸,在今日,约莫也是整个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全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爱牡丹成痴,今年更是亲自主持花会:朝内文武百官,朝外富商巨贾,无一不带上精心呵护的花朵,只盼能在为期十天的牡丹花会上搏得龙颜一笑。
药儿紧跟在魏紫身后,耳边传来的尽是官场商场呼风唤雨之人彼此殷勤的拜会声。这也是了,虽说皇上特别恩准了拥有好牡丹的百姓皆能赴会,但,有哪个平民百姓有闲情与财力养一株身价千金的牡丹?
莫怪有诗人说“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在今天的场合看来,倒也贴切了。也因此,魏紫和药儿主仆二人的现身,在会场反成了异数。
说来可笑,就魏紫和药儿走的这一圈下来,看见的熟人不少,其中也不乏在红妆阁相识、甚至当过魏紫入幕之宾的人。但平日一见紫姑娘就露出色迷迷馋相的人,尽避今日那眼珠子仍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在会场却反而不敢与魏紫攀谈了。
对这,药儿心底忍不住对这些人轻视起来。平日话总说得好听,一到了这样的场合,也顾起自个儿身分地位来了。看来这些男人们的遭遇的确是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呀……她冷笑一声,不再去想,专心地环顾四周,觅起想见的身影来。
魏紫出席牡丹花会,还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那日她和红妆阁里几个丫鬟姐妹上街添购了些困脂水粉,一回红妆阁,只见魏紫一人坐在房里,她数次敲门都不见应答。
魏紫那日将自己锁在房里直到傍晚,开了门后,她已明艳得像房里那摇曳的火红烛光。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药儿,决定要出席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
泵娘是想散散心吧,药儿想。原本还在思量怎么打动姑娘参加花会呢,这样一来倒好,她也可以有机会再见见他——
自从那日魏紫对她说,他不是她们可接近之人后,她就放下了心。姑娘这回该不是特地来找他的吧?药儿随著魏紫的莲步轻栘来到荷花池畔,见姑娘看似无心地拨弄柳叶枝桠,怱地,魏紫抬起头往远方浸月亭方向嫣然一笑——
苞著映入药儿眼帘的,便是浸月亭那十几张面孔中最令她悬念的一张;同时那张容颜上还挂著盎然的笑意。药儿突然觉得刺眼,因为那笑容并非因为她。
但是魏紫也仅是微笑,脚步并末往浸月亭的方向而去,相反地,她带著药儿转向截然不同的小径。
亭中人似乎因她这举动而慌了。药儿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看见身著龙纹黄绸的他斥喝身边的臣工太监,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想必是要追来吧?她怕姑娘走得太快,但跟了几步,又觉姑娘似乎不是存心要躲他,反而……像是在等著他?
“紫姑娘——”
魏紫的脚步略迟。从声音的远近可以判断,他就在身后数步之处。
她颤抖著身子转回头,倏地行礼,连头也没抬,“民女拜见万岁。”
药儿也不敢抬头。她看不见他的反应,只听见他没有太多情绪的声音:“你见了朕,却又迫不及待地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民女不敢。只是民女身分卑鄙,怕冒犯天颜。”
“紫姑娘,你这么说,就是看不起朕了。”那日青楼里自称穆执里的皇帝一扫先前的严肃笑道:“我记得你明明说过,不觉得作娼女不体面,难道这份以为,会因谈话的对象身分不同而有改变吗?”
“让圣上见笑了。上回相见,我们同是皇城里的子民,民女以皇上对娼女恩赐的业名为荣,因此可以大言不惭。此刻份属君民,民女的这份骄傲,是圣上可以随意取回的。”
“魏紫。”皇帝忽而又换了称呼的方式,“朕不喜欢被人挑战权威。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懂吧?”
魏紫心里明朗,皇帝想必已经知道她对於他身分欺瞒的不满了。即使言语卑下,她魏紫,仍是红妆阁里的那一个。
皇帝虽然也有他自己的骄傲,但只要她方法用得对,也不难成为她的工具。
瞧瞧那些守在旁边的臣官嘴脸,真是有趣极了。
她在心底冷笑,同时想起姚黄,她也很愿意看见他的手足无措。总是他仗著言语上的缠绵,亏她太多,她不是每一次都会乖乖地在他的甜言蜜语下俯首称臣。
“民女知罪。”她笑著答这话,态度里的自贬已经淡得多。
“好了好了!别老是民女来圣上去的,我不喜欢。你还是像那时候一样,叫我穆公子吧。”穆执里挥挥袖子,有点不耐。
魏紫安顺地应了声。这世间有过很多皇帝,可能贤明可能懦弱,虽然他们都同样顶著一副人君的威风面具。而她眼前的这一个,也许不失英明,却还太年轻。
她与穆执里相偕在园子里闲走,药儿紧跟在后头。
“你若想瞧瞧特别的牡丹,倒用不著担心,现下前园大概已经在进行牡丹的选拔了,过不了多久,大臣们就会带著月兑颖而出、最美最奇特的牡丹花来让朕钦点牡丹状元了。”穆执里和魏紫并肩,笑道。
“那魏紫可真有眼福。”魏紫淡淡回道。她的心并不在牡丹身上。令她讶异的是,王今仍未见姚黄出现,没料到他这么沉得住气。若她猜想得正确,为了天子的安全,他今天应该会到才是。
没见到他,她还真提不起兴致同皇帝应酬了。
就在她百感无趣之际,以陈大人为首的一群大臣们浩浩荡荡朝他们走来,身后跟随的十数个宫女太监,个个手里捧著一盆牡丹花,恭敬谨慎得宛如捧著自己的身家性命。
“哈!说著说著他们就到了。魏紫,咱们看看去。”皇帝一见倒开心,他亲昵地挽著魏紫,到最近的亭子里坐下,“要是难以抉择,朕还想要你给朕一些意见呢。”
一群人照例对皇上行了礼后,陈大人开口了:“皇上,此次洛阳花会蒙圣上亲临主持,不仅花卉品种之多远远超越了往年,花朵之盛艳程度更是空前。臣等斟酌许久,终於选出了十二株花型、花色皆出类拔萃的牡丹,请圣上御览。”
太监宫女们在亭子里排开,手中的花卉红白黛绿,五彩缤纷,朵朵开得娇艳。
皇帝见到牡丹,兴致勃勃地走向前,赞叹的眼光扫向重重花瓣。“嗯,这株夜光白开得挺好,你觉得呢?”
“呵,穆公子好眼光……”魏紫正要回答,却突然收口,因为她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馨香,心头一凛,同时间听见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发出的一声惊呼。
十二株盛放的牡丹奇迹也似地忽然合起花瓣,低垂下花苞。捧著花盆的太监宫女们差点儿没把盆栽给掉下地。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况的众人议论纷纷。
“这、这是怎么回事?”
“花朵见了皇上,正给皇上磕头呢。”朗朗的嗓音传来,让魏紫眯起了眼睛。
只见凉亭旁的苗圃走出一年轻男子,手中拿著一把铲子。
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牡丹花神来了,莫怪花儿皆低垂下头。魏紫冷哼。他果然是不放心她,这不盯她来了么?
“大胆奴才!竟敢私自进入花园。来人,拉下去!”陈尚书一见男子,立即大声暍斥,随即往穆执里面前一跪,“微臣百密一疏,让闲杂人等闯进了花园,请皇上赐罪!”这个人是谁呀?陈大人还是想不起来,就不记得家丁里有这一个人呀。
“慢。”穆执里很快地恢复镇定,他定睛看了看方才说话的男子,他的衣衫似是官宦人家府里的下人穿著,是陈府园丁吧?可这样的气质……穆执里皱起了眉。
“你是谁?”穆执里开口问道。
“小民姚黄,乃是近日才人陈府的家丁,也是个爱花人。”年轻男子对穆执里行了礼回道:“方才若有惊扰圣驾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喔,起来吧。”看著眼前这名男子,穆执里忽然有种熟悉之感,语气也不自觉地亲切了:“你方才说,这些牡丹是在给朕磕头?”
“是呀,相传武后『诏游后苑,百花俱开,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姚黄站起,匆匆瞥了皇帝身后的魏紫一眼,目光又有礼地回到穆执里身上,“今日圣上爱花传为美谈,可见爱花惜花之人,就算气傲如牡丹,也心甘情愿为之折腰了。”
“朕听你的话意,似乎你能解花语。那么朕倒要问问你,”穆执里在那十二株闭合的花苞前绕了一遍,手指其中一株,“你就先说说这株牡丹的来历。”
“回圣上,”姚黄拱手一揖。他即使称作奴仆,弯身行礼,却仍令人感觉不到奴仆的卑微轻贱,“要论花分名,首在花冠,可分十三别,但此刻花苞已合,草民只有从枝条来看。”
“此株的枝条与茎杆的开张距离恰到好处,花枝直立抽拔,但又能顾及四周的拓展,行的是中庸之道。再看它新芽的色泽,略近於青蓝之彩,芽色与花色有一定的关连,因此草民斗胆猜测,这是一株『蓝田玉』。”
魏紫听姚黄侃侃而谈,只见众人皆露出惊讶佩服的神色,唯她一个嗤之以鼻。
他堂堂一个牡丹化身,又以神号之,若要说得错了反而才是耻辱。
“陈尚书,他说的对也下对?”
“回圣上,这正是微臣家中所养的蓝田玉。”
“嗯。朕方才看见这蓝田玉花开宽大,本应是半球状的花冠却几乎托成了圆形,你可知它为何开得如此?”
“这是因为花栽在花盆之内,能容的土量少,储水之能狭隘,但也是三至四日浇水一次便可。花之所以开得太过茂盛,想必是主人担心牡丹失水,而浇水太勤了。若土壤过於潮湿,反而会令牡丹在秋季开花,来春便不怒放了。”
在场聆听这番道理的官员们似乎都能体会这经验,因此纷纷议论,点头称是。
看见陈尚书一脸赧色,穆执里也知道姚黄所言是真,露出了微笑。
魏紫看他这样得意,胸臆难平,他的目光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在她身上——魏紫眼眸一转,向那十二株牡丹轻匀地吹了一口气。只见牡丹花轻轻旋身,有如春睡乍醒的娇娥,缓缓向天下人展露最娇美的容颜。
众人的目光很快地被牡丹花吸引过去,啧啧称奇。
唯有姚黄,他若有深意的眸光,在一片喧哗声中悄悄与魏紫的重叠。
他如同她所期望,来到这洛阳花会,却还是不懂得魏紫那方寸玲珑心。
与魏紫重逢之后,他常常在想,魏紫不愿意听他解释、不愿意随他回到过去生活的理由。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当女人面对爱情的时候,太多的在乎会令他们失去理智。他要让他的声音重新进入魏紫沉湎於自怜哀伤的情绪中,那么唯有让魏紫相信,他的确是爱著她的,而且爱情得非常深。
魏紫莫非是真的察觉了,他在那一刻的“不够”真诚吗?他确实想念她,即使没有他所说的那么多……言语的技巧,若能藉此轻易达成目的,有什么不对?
魏紫,这个名字敲在他心头,沈甸甸地。也许他真有自己说的,那么思念她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