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在两层透天厝里响起。
自模的雀跃鼓噪夹杂著几声夭寿的低骂,打破仲夏午后的静谧,听进瘫在二楼单人床上的倪必舒耳中却宛如天然的音籁,催得她昏然欲睡。
“小盈啊,今天工作找得怎么样啊?”
怎么样?还不是千篇一律的礼貌说词——回家等通知。
她浑身没劲,连嘴巴都像是被汗水给黏住了,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我说你失业多久了?也没个像样的工作,整天就只知道睡……”
楼下传来老爸一贯唠叨的大嗓门,看来肯定是输家之一。
“我说的话你是听见没?”
“听见了——”拉开一条细细的眼缝,倪必舒有气无力的吼回去。“我明天会再去找!”他总满意了吧?
币在窗口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几株种在阳台矮墙上的植物随风摇摆,倪必舒两眼失神盯著天花板,听著楼下传来麻将堆叠的清脆声音,以及两手连嘴都忙的三姑六婆八卦咬耳朵。
“老倪啊,小盈想找什么工作?我那侄子在货运行工作,听说还缺个仓管,要的话我去替你家小盈说一声。”
货运行?饶了她吧!
她可是堂堂的专业秘书,具规模的大企业才是她发挥长才的舞台,怎么可能到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免了、免了!我家这丫头刁钻得很,什么样的好工作全不要,就单单只想到大企业当秘书。”
知女莫若父,算她爹识相!
“呦,秘书?那得到大企业去哪!”巷口数来第二家的李伯伯用惊讶的语气低嚷。
“那不是给大老板端茶、跑腿的吗?”
虽然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倪必舒还是听见隔壁的隔壁王女乃女乃压低的嗓音。
“差不多吧!”她老爸含糊应道。
差得远了!
倪必舒浑身的气力突然来了。
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忿忿跳下床用力甩上门,把三姑六婆的声音全隔绝在门外。
端茶、跑腿?
对老板而言,秘书是何等重要、不可或缺的人,专业、深奥的工作领域又岂是这些外人能了解的?
她的工作分秒必争,不容许一丁点差错,绝不是端茶、跑腿这么简单而已!
扯下风铃扔进抽屉里,平时清脆好听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显得刺耳,徒增米虫心烦。
拨乱一头短发,她哀怨的叹口气,踱上阳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女儿墙,习惯性的往那个窗帘紧拢的房间望。
他不在?
废话!这个时间除了米虫之外,所有对社会有贡献的人都在外面奔波奋斗,尤其是像他这种社会不可或缺的菁英分子。
“小盈!”
身后的房门突然砰地被推开,让看得出神的倪必舒差点一头栽下楼。
惊魂未定的转过头,她气急败坏瞪著那张输钱的苦瓜脸。
“爸,干嘛突然跑进人家房间,你想谋杀啊?”狼狈爬回墙里,她用力拍著胸脯。
“什么谋杀,电影看多啦?”倪鸣不客气赏了女儿一记爆栗,边往女儿背后的墙外探头探脑。
“干、干嘛?”倪必舒心虚地挡住老爸。
“你在看什么?”左边住的是姓冯的赌鬼,右边是荒废的空屋,有啥好看的?
“看——”眼角余光悄悄往左边四十五度角偷觑一眼,她急中生智。“看邮差来了没!”
“邮差?等邮差干嘛?”
“说不定会有录取通知啊。”唉,真是骗鬼的世纪大谎言。
无话可说,悻然扫了眼左边姓冯的房子,又扫了眼明明瞧得出不对劲却揪不到把柄的女儿,倪鸣心不甘情不愿的又牢骚道:“没事干嘛关门?”
当老子的显然很不满女儿把他当贼防。
“这是我的房间又不是你的,为什么不能关门?”
“还敢顶嘴?!”倪鸣一脸不爽,趁机借题发挥。“工作怎么样了?找了这么久也没点眉目,枉费我花了这么多钱让你上大学。”
扫了眼老爸分明是来找碴的脸,倪必舒更加肯定,老爸今天输惨了!
“宪法又没有保障每个大学毕业生都一定会有工作。”她不是滋味的嘀咕。
“算算你也三个多月没工作了,再继续游手好闲下去,我干脆去替你改名叫米虫好了。”
倪米虫?
嗯,这名字还不错,好记又响亮,起码比“你必输”好多了!
“好啊!”倪必舒倒也干脆。
“你这死丫头!早知道会养只米虫,我倒不如多养只狗,看到给他饭吃的主人还会摇两下尾巴咧!”倪鸣满嘴牢骚。“你为什么不多学学马克?”
“我跟马克才不一样。”那种言听计从、谄媚逢迎的应声虫她才学不来。
“都同样姓倪,有什么不一样?”
用活像看神经病的眼神瞅了一眼老爸,倪必舒抿唇许久才终于吐露真心话。
“还不都是你害的!”冤有头、债有主,她绝对不会怪经济不景气、哪个执政者掏光人民的荷包。
“我?我供你吃供你喝,还让你念到大学毕业,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像他这么了不起的爸爸天底下已经没几个了。
“都是你把我的名字取坏了,害我这辈子只有当秘书的命。”新仇旧恨齐涌上心头,叫她不吐不快。
必舒——用台语念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秘书,害她不得不认命的选念国贸系,成为名副其实的秘书。
至于用国语念起来,也没好到哪去。必输、必输——难怪考试、恋爱,她总是只有闪一边去流口水、羡慕的分。
好不容易毕了业,满脑子成为专业秘书的美梦也被残酷的现实打碎,实在是现今的秘书市场已经饱和,好企业早被人挑光,剩下的全是一些名为秘书实为打杂、当跑腿小妹的小鲍司。
最悲哀的是,连这些小鲍司都不肯用她,嫌她太瘦弱经不起操劳、反倒得赔上一大笔抚恤金。
“你懂什么?”倪鸣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你的名字连名带姓叫起来可是别有玄机,想想看,我们整天喊著『你必输’、‘你必输’,给隔壁姓冯的赌鬼听到有多痛快啊!”
赌鬼?倪必舒不以为然的瞅了眼老爸,还敢说别人呢,他们两个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吵起架来却像五岁的小孩在斗气。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殃及无辜的下一代——她闷闷不乐的嘟起小嘴。
“真幼稚!”倪必舒转身钻回房间。
“小盈,你对爸爸有意见?”
当然有!“没。”她很言不由衷的别过头去。
说起她的小名,又是她这天才赌鬼爹的创举,据她爹的说法,原来倪必舒是取来叫给隔壁的冯家听的,他们自家人全都得叫她小盈,好让她爹每回上牌桌都能小赢。
“爸,你上来到底要干嘛?”她不耐烦的瘫回床上。
“爸爸今天输惨了,快下去替我扳回几城。”女儿的牌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肯定替他扳回十成面子。
“不要。”双手在脑后交叠,她自顾闭眼。
“不要?”倪鸣气得两眼圆睁、青筋暴凸。“你——你给我再说一次!”
“不、要!”原来才四十七的老爸已经开始重听。“你叫马克去。”反正他心里除了麻将就是马克,她这个女儿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报复隔壁的冯家。
咬牙切齿瞪著女儿,倪鸣从齿缝里迸出声音。
“你疯了吗?我怎么能叫马克上赌桌?”
她好得很,没被神经质的老爸逼疯已算万幸。
“对,马克是你的宝,上不得赌桌,我这只毫无用处的米虫就可以。”她故意讥讽道。
“你到底在使什么性子?”
“我没有使性子。”
“你就是有!”从小把屎把尿大的,女儿心眼多大他还不了解吗?“你在嫉妒马克!”他一口咬定。
“我没有。”她才不屑嫉妒“他”!
“你有,你嫉妒我对马克好,嫉妒马克对我言听计从。”
“那种见风转舵的墙头草我才懒得嫉妒他。”只会讨好老爸的马屁精。
“你到底对马克有什么不满?”
“我没有不满。”只是看“他”的跩样不顺眼。
“那就别跟马克争宠。”倪鸣展现慈父风范,殷殷教诲。
“我才没有跟马克争宠。”虽然她老爸明显偏心,但她才不屑嫉妒只会跟在她爸身边打转的马屁精。
“小盈,听爸爸说,你跟马克都是我的宝贝,你比马克大要多让让他……”
“倪必舒小姐,挂号!”
楼下传来邮差粗哑的大嗓门,打断了倪鸣的亲情喊话。
她的挂号?
她遽然跳起来,眼睛里弹出惊喜光芒。倪必舒不知多久没听过这么甜美的声音了,满心的郁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定是我的录取通知!”她就知道好人不会被上帝遗弃!
手忙脚乱跳下床,套了拖鞋、一手从抽屉拿印章,一手抓起梳子往一头乱发快梳几下,便急忙转身要冲出门。
“你确定?还是信用卡公司的催缴通知?”倪鸣担心自己的荷包又要被挖走几千块。
僵住脚步,倪必舒缓缓回过头,表情跟老爸输钱的脸色没两样。
反覆深呼吸,她咬牙切齿的挤出温柔的声音。“爸,麻烦闭上你的嘴。”
“倪必舒,你到底要不要领挂号?”
要、要,她当然要!
这个月投出五十几封履历,应征也不下二十来间公司,她整天就巴望著亲切的邮差送来好消息。
“来了、来了!”
她生命中的春天就要来临了!
“马克,走开!”
走到楼梯边,一个黑影挡在前头,不友善的眼神直瞪著倪必舒。
“还敢瞪我,老爸说我是你姊,也就是说我比你大,你知不知道?”她龇牙咧嘴作势吓他。
但黑影却动也不动,一点也不怕她的恫吓,倨傲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个被宠坏的天之骄子。
鼻翼翳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吼,警告意味极为浓厚,吓得倪必舒连滚带爬冲下楼。
她没什么优点,却很识时务,才不会跟这种无法无天、就算把天踹垮了都还有人替他撑起来的天生宠儿起冲突。
“狗仗人势!”
直到跑了老远,她才不甘心回头低骂一句。
出门领了挂号,一看到那个极为正式的信封,她的心脏立刻以违反正常生理机能的速度狂跳起来。
“是什么东西?”突然一颗脑袋冒出来,在她身边好奇的探头探脑。
“录取通知。”她紧张到声音发抖。
“怎么样?”她老爸用一种怀疑是清洁队通知她上班的睥睨眼神看她。
倪必舒用同样紧张发抖的双手,撕开整齐黏贴的信封,里头是同样用电脑整齐列印的几行文字:
倪小姐:
抱喜您以优秀的条件、突出的表现在众多应征者中月兑颖而出,
仅此通知您获得录取董事长专任秘书与特助,
请于星期一早上九点准时前来报到。
笃行企业董事长室
一字一句都极为公式化,却是她这辈子所见过优美的文字。
“我、我录取了!”嗓音抖得更加厉害了。
“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的女儿很行!”很谄媚的巴结一句,倪鸣立刻拉起女儿。“快,来替爸爸赢几把,咱们来个双喜临门!”
不是他爱说,女儿简直是天赋异禀,十赌九赢的牌技一向让他很有面子。
慢慢敛起笑容,倪必舒坚决吐出两个字:“不要!”
宝贝的捧著比现下价格高涨的黄金还珍贵的录取通知,她欢天喜地的自顾走上楼。
窝回房间里,倪必舒反覆看著录取通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笃行企业到底是哪家公司。
没办法,应征过太多企业了,进去跟出来的每道门都长得差不多,何况只要有人肯用她,她谢天谢地都来不及了,哪会计较这么多?!
不过依照这张高级的信封、正式的回文看来,这肯定是一家又大又有规模的企业吧!
将信放在一边,她赤脚跳下床将抽屉拖出来,拿出里头的风铃重新挂回窗前。
透明风铃随风摇摆,清脆的声音在午后慵懒空气中回荡。
真好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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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笃,你头壳坏了。”
茶几上跨著一双长腿,高大的身躯慵懒半躺在黑色的小牛皮沙发上,男人郑重其事的评论。
数十坪小型办公室另一头的办公桌,一名俊美男子文风不动端坐桌后,低头翻阅几份风险评估与扩建计画书,脸上平淡得几乎没有半点表情。
“这么多赚钱的行业你不做,偏偏跑去买鬼屋……”沙发上的男人不客气的继续批评。
“那不是鬼屋,是货运行。”一双不悦的黑眸朝他扫来。
“好吧,那种快倒的鬼货运行你还花了上千万把它买下来?你是嫌钱多到没地方花是不是?”就算被封为股市之神,钱赚得再多再快也不是这种消耗法。
“就因为它快倒了才有潜力,而且让人获得成就感。”对于公司经营,冯笃自有一套他的理论。
“花钱买成就感?我说冯大少爷,你未免也太慷慨了吧?!”他不客气的放马后炮。“而且,那种地方有谁敢去上班啊?”
“你的意思是说,没征到我托你找的人?”那张冷沉俊脸总算有了点表情。
“当然找到了!”高扬露出沾沾自喜的笑容,得意的狐狸尾巴几乎跟著搁上了桌面。“算你走运找上我,我高扬办事哪一次不是妥妥当当?”
“什么时候来上班?”松了口气,他的目光再度回到改建计画预估耗时六个月的数字上。
这表示,他还得忍受六个月的兵荒马乱才能有间像样的公司?
“明天。”
“明天?”冯笃震惊高吼。
那间看起来比鬼屋还好一点的货运行未经整顿,根本还不能见人!
“我昨天才刚签约拿到公司产权。”他额际青筋一跳一跳。
这个衔著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真以为所有像样的公司都是从神灯冒出来的?
“对啊,我还以笃行企业董事长室的名义发出正式的录取通知,相信你未来的秘书应该已经收到这封文情并茂的录取信。”没察觉到他想掐死人的黑脸,高扬还一迳得意说道。
董事长室?这家伙的谎话未免离谱过头了,他连一张像样的办公桌椅都没有,况且他也不需要秘书!
“我只要一个替我跑腿、打杂的小妹。”冯笃很清楚,当初交代他的事情里绝对没有提到“秘书”这两个字。
“你当然需要,一个像样的大老板怎么能没有秘书?”高扬悠哉弹弹昂贵的凡赛斯衬衫。
“我要的是能吃苦耐劳的员工,不是只会吃零食、涂指甲油的娇娇女。”他厌恶地皱起眉,牵动他眸中那两团已经够冷的低气压。
“娇娇女?不会不会!”高扬忙不迭摆手。“这女孩单纯又乖巧,一点娇气也没有,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家教良好的书香家庭,最重要是不计较薪水,绝对能跟你那间鬼屋同甘共苦。”不过,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冯笃讨厌搽指甲油的女人?
同甘共苦?他怀疑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但木已成舟,冯笃只能把那口气咽回去,谁叫是他有求于人在先。
“我说冯笃,我真的是很佩服你的勇气,但第一次开公司,无论如何都该慎重些。”
“我看起来很随便吗?”冯笃阴侧侧扫他一眼。
“呃……”高扬看著他桌上厚厚一叠企画书、评估表,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个家伙是多么谨慎的人。
“是没有,但做生意可不比炒股票,光靠纸上谈兵就成的,这回,我觉得你真的打错如意算盘了,这行业,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看在好朋友的分上,他有责任阻止好友把钱扔进臭水沟。
“谢谢高公子精辟的分析。”冯笃不为所动的将他的好意丢还给他。
“我是为你好,这么一大笔钱砸下去要是生意没做起来,打击可不小。”
就算是炒股票替他赚到上亿资产,但钱多也不是这种花法。
“你是特地来落井下石的?”冯笃面色铁青,像是考虑要把他从几楼踹出去。
“不,我是好心提醒你。”高扬仰头迎视突然逼近的庞大阴影,很识相的堆出谦卑谄媚的笑容。“不过,若是你已经有了周全的计画,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全力支持!”
“真的?”
“当然!”高扬赶紧跳起来,巴住冯笃的肩膀展现朋友义气。“有什么困难或需要帮忙的尽避说,我一定义不容辞!”只差没在肋骨上插两把刀以示坚决。
门外传来一声剥啄,打断了这场兄弟情深的感人戏码。
“老板,咖啡来了。”
一见到冯笃戴著黑框眼镜的老秘书端来点心、咖啡,高扬不客气的伸手接来,还不等秘书出去,就窝在沙发前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我说冯笃,你这秘书老归老,泡咖啡的技术实在没得嫌。”高扬两三口将蛋糕吞进肚子里,满足的喝了一大口咖啡赞叹道。
“而且还很能干。”冯笃面带骄傲补充,也伸手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
李秘书虽然已经将近五十岁了,但做事谨慎仔细,泡茶、泡咖啡也难不倒她,他的个人办公室有了她已是绰绰有余。
几年来靠著炒股票赚进大笔财富,她绝对功不可没。
但愿,他未来挂名秘书的小妹能跟李秘书一样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