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两岁开始就那个样子,比我家休息室里的女圭女圭还要难看,哭起来的声音比野猫还难听,打架比狗熊还狠,虽然偶尔也有聪明的时候,但怎么想都是好管闲事的笨蛋。
织桥回到医院给他安排的宿舍里,朗儿坐在桌前,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灯,她显然已经困了,但还在等他。
“这么晚?”她温柔地微笑,也不问他哪里去了,这个男人其实充满孩子气,是被人宠坏了的女圭女圭,瓷器一样很容易坏的。
“几点了?”织桥坐倒在沙发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十一点了,吃饭了吗?”朗儿问。
“吃了一半。”
他笑笑,总是微微发白的脸色常给人他累极的感觉,朗儿有些心疼,捋了捋他的头发:“饿不饿?要不要喝点什么汤?”
“不饿。”
“心情不好?”她微笑得很温柔,“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朗儿微笑起来的样子比灯光温柔,被她凝望是很舒心的感觉,但织桥很少看她的眼睛。
“没什么。”他笑笑。
“要不要我放一首歌给你听?”朗儿嫣然,从沙发上下去打开音箱的橱窗,“要听什么?”
“你想听什么就放什么。”织桥又笑笑。
朗儿放了一张CD进去,按了开始。
轻柔的音乐响起,是班德瑞的轻音乐,没有歌词的那种,织桥笑笑,“Sa……有什么事想问我?”他懒懒地躺在沙发的一边,倦倦的样子。
朗儿稍微有些一怔,轻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全部写在脸上,”织桥倦倦地说,枕着头看天花板,“我很懒猜别人在想什么,想问什么就问吧。”
“那个……孝榆……”朗儿低声问,“是你朋友吗?”问及的时候她的手细微地颤抖,放下了CD的盒子。
“算是吧。”他懒懒地答。
“她今天在医院里等了你一整天,从早上到下午,八个小时。”朗儿低声说,“吃了两个面包,一直坐在候诊大厅的椅子上。”
织桥不答,过了一会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不好?”
“朋友……会等朋友……那么久吗?”她轻声说,“我以为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女朋友?”他意兴阑珊地呵出一口气,“为什么人人都以为她应该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望着房间里的吊灯,“她不过是个又聒噪又自以为是的女人……像我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找她那样的女人……卡……”
“你看不起她吗?”朗儿轻声问。
“当然。”织桥说得顺口也自然,“我看得起的人很少。”
“为什么?”
“Sa……谁知道?”他顺口说,“她从两岁开始就那个样子,比我家休息室里的女圭女圭还要难看,哭起来的声音比野猫还难听,打架比狗熊还狠,虽然偶尔也有聪明的时候,但怎么想都是好管闲事的笨蛋。我最懒得管别人家里的闲事,谁和谁谈恋爱,谁应该和谁好,这种事情最知道……还有谁被谁欺负……谁很可怜之类……从小到大,烦也烦死了。”
“是……是吗……”朗儿低声说,“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的事。”
织桥不答,又过了一会儿说:“她的事想起来就烦。”
朗儿的眼睫颤动丁一下,轻轻地说:“是……是吗……”
织桥哼着班德瑞的音乐调子,像在深思,也像什么也没听见。
自从在美国遇到织桥,她没见过他心烦的样子,织桥很任性很随性,无论大事小事挫折还是其他什么不顺心的事,他都笑笑就过去了。和他外表相反的是,织桥对于自己的专业非常努力,去坦桑尼亚两年,积累了丰富的基本临床知识,而后去美国深造他的神经外科专业,那种认真和专注于救人的光彩让她心为之颤,终于决定放下心去爱这个飘忽不定也不成熟的男人,他任性,但是他充满魅力。
一年多来她没有想过织桥会和别人走,她知道他很吸引人,美貌而撩人,并且往往是故意的,但是他习惯了被人照顾被人疼爱,没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绝对不行,而她是最适合他的一个。但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很不安……那个奇怪的女孩子,仿佛比她更了解织桥一样,霹雳般的气势,也许织桥本有更多更多她不了解的东西,其实她对于织桥来说并不是那么必不可少,也许——是什么东西的代替品?会么?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她从没想过,养成织桥这种依赖习惯的人……会是谁……
“给我一杯冰柠檬茉莉。”织桥恹恹地以指尖揉着眉心,“今天的手术很累。”
“好。”她连忙起身去倒茶切柠檬,心里微微浮起一片疑惑……手术都已经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毕毕,你说是草莓的好吃,还是榴莲的好吃?”
第二天,翘班不上的孝榆拉着新任男朋友逛街,目的据说是防止日报老板以昨日搞砸采访之事炒她鱿鱼,但听见这个道理的人只觉得那是促进她被炒鱿鱼的一种过程。
冰淇淋店里,孝榆对着蛋筒指指点点:“毕毕,你说哪个好?”
“那个。”毕毕指了指蛋筒上包裹的印着蓝色小熊图案纸卷的那个。
“干什么老是喜欢小熊的?都二十六岁的人了还要小熊,”孝榆指了指蓝色小熊纸卷的草莓冰淇淋,“就这个好了,那,毕毕,你为什么喜欢小熊?”
“嗯。”毕毕弯着眉笑,迷迷糊糊的。
她一把拉住他的脸,往两边拉,“不许装傻,告诉姐姐,乖,是不是从两岁开始抱熊熊?”言下笑嘻嘻的,手指捏啊捏的捏毕毕比女孩子还娇柔的皮肤。
“嗯。”毕毕又继续那样笑。
“嗯什么嗯?每次你这么‘嗯’就是在骗我,我早就看破了。”孝榆继续捏,“告诉我啦,告诉我我就买很大很大的熊熊给你,乖啊。”
“那里有DVD卖。”毕毕指了指不远前的一家音像店,“不知道有没有魔戒三。”
“啊啊啊!你看见了竟然现在才告诉我。”孝榆立刻忘了关于熊宝宝的问题,三两步往音像店跑去,跑到半路看见音像店旁边有一家漫画店,再度尖叫一声扑进漫画店里去了。
为什么喜欢熊……毕毕的眸色略略深沉,浮起淡淡一抹近乎哀伤的褐,随之微笑,望着孝榆在漫画店里东张西望的背影。
“这本书画得很可爱……”孝榆从书架上拔下一本漫画,一回头撞上一个人,“哎呀!”她后退了一步,面前是个长得很艳丽的女孩,烫着卷卷亚麻色的头发,回头凶狠地瞪了她一眼,踏着尖尖的鞋子摇曳生姿地走了。
哇!美女!孝榆第一反应过后怔了一怔,才明白自己被人讨厌了,耸了耸肩,突然看见那美女的头上夹着一个蓝色印花的小熊,眨了眨眼,那很眼熟嘛。回头往毕毕身上看去,他今天身上穿了白色底子浅蓝色熊宝宝图案的T-shirt,那是他喜欢的颜色,走回来撞撞毕毕的腰,她眉开眼笑神秘兮兮地说:“怎么样?”
毕毕怔怔地看着那个美女远去,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什么?”
“和你一样喜欢熊熊啊。”她窃笑。
“我喜欢白色的。”他回过神来微笑,“白底的。”
“是吗?”她随口应,心想还有特定要求要白色的,真是不可救药的恋物癖,“毕毕啊,你不会喜欢上这种熊宝宝了吧?”她像见了怪物一样看着他,“难怪你找不到女朋友?”
毕毕找不到女朋友是因为爱上了白底蓝印的熊宝宝?这种道理也只有孝榆想得出来,“你等我,我去付钱。”她拿着一套《天才宝宝》兴高采烈地去柜台付钱。
人么,总是因为单纯所以才快乐,毕毕笑得像阳光下的天使,其实孝榆不懂,在他最难过的那一年,他认识了她,从而把最难过的一年变成了最快乐的一年,她在一无所知中陪他经历过一切,只要看着孝榆的笑脸,无论怎么样灰暗的心情都会微笑。无意间目光微微一侧,他看见了对街的两个人,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孩提着包沿着街慢慢地走着,似乎有点在发呆,没有留意身后十步之内有个很年轻的男人正斜着眼睛看着她的皮包,已经跟了她很久的样子。
朗儿今天下午有一个小小的测试,所以早上没有班,织桥有一个大手术正在准备,她不想打扰他心情就一个人出来逛街,只是长街漫漫,她整颗心都不在街上,都在怔怔地想昨太晚上织桥异样的表现。
他和那个女孩……孝榆……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提起对方就开始互相贬低,但明明……其实是很在乎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突然手里一空,提在手上的手提包被人一把夺走,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拿着她的皮包快速往旁边的小巷深处跑去。
“喂!快追啊!”旁边有人大喊一声,“啪啦”丢下一大堆东西快速的往小巷里追去,朗儿吓了一跳,那一堆东西跌在地上散开来砸了她的脚,是一大叠漫画书,抬头一看两个人往小巷里追去,前面那个依稀有点眼熟,是个女孩。把那叠漫画捡起来拍掉灰尘,她才醒悟过来她被人抢了皮包,有两个“见义勇为”的热血青年帮地追贼去了,其实地并不怎么在乎那个皮包,没有什么比织桥更重要。呆呆地站在小巷口看着,她依稀觉得追贼的女孩声音很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么……这么聒噪的声音……不,是一响起来就让人羡慕她如此有活力的声音。
靶觉漫画书的袋子里还有东西,她拿出来一看一怔:钱包?迷惑的抬头看着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的小巷;有人帮人追皮包,把自己的钱包丢在地上的?稍微侧了一下钱包,那是个钥匙包加钱包的组合,“哗啦”一声钱包没扣好钥匙滑了出来,她看见钥匙底下的大头贴。
那是一个很拽的男生和笑得很开心的女生,可能都是很久以前的大头贴了,被钥匙摩擦得很模糊,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但男生瓷器般偏白的肤色和女生比什么都灿烂的笑脸,即使模糊了也很清晰。朗儿的手微微一颤,差点那钱包跌在地上,感觉是跟随了她一整夜和一整个早上的不好的感觉突然降临在她身上,眼前浮起的是织桥说某个女孩很烦的样子。
其实她明白,如果不重视的话,任何人对织桥来说都不重要,他不会自寻烦恼而且他有些目中无人,绝对不会为某个不在意的人心烦。心烦了只能说明他在乎,甚至她可以感觉到——他不想在乎但是他在乎的那种无奈和烦恼。
单是那八个小时的等待就让她茫然,孝榆其实也很在乎织桥的吧?但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怎么会是那样的?如果真的彼此相爱的话,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可以相爱了……啊……
呆呆地站在路边提着漫画的袋子,她泛起一丝纤细的苦笑,为什么和织桥最接近的自己竟然如此没有信心呢?为什么?是因为其实她一直都不想承认的,她一直没有得到织桥的心么?不,织桥的心,似乎一早就不存在,一早就给了别人一样,不在他的胸膛里。
“你的东西掉了。”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朗儿吃了一惊回头,眼前是一位长发及腰纤细清秀的女子,透着一股书卷气看起来气质高华而且性情温柔,她拿着一个白底蓝印的小熊的发夹,看起来样子很旧了,“你的。”
朗儿“啊”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她微笑,“可能是刚才跑过去的人掉的吧。”但是她接过来放在孝榆的漫画袋里,
“谢谢你。”眼前的长发女子温柔典雅,看起来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
长发的女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等朋友?我先走了。”她刚才纯属乐于助人,并不认识朗儿,这就准备走了。
朗儿点了点头:“谢谢你。”
“嗒”的一声,有人从身后走来,那轻佻的脚步声隐约都能让人感觉到来人的散漫和无以形容的妖娆自信,朗儿未回头就知道是织桥,“怎么没有在医院里面看片子?”她微笑,有丝丝淡淡得意的心情,她不在身边织桥还是追来了,因为他不习惯没有人陪他。
“织桥?”身后响起讶然的惊呼,朗儿稍微有些愕然地回头,那长发女子怔怔地看着织桥,一泫秋水似的眼睛全是茫然,“你回来了吗?”
“碧柔?”织桥诧异地看着那四年不见越发清雅的女子,“孝榆没有告诉你我回来了?”
“她是打了个电话给我。”碧柔茫然说,“她说:”有个变态回来了。‘我不知道是在说你……“突然发现自己说出了”变态“两个字,她的脸色微红,还是和当年一样害羞,”她已经很久没那样说过。“
“你们……认识?”朗儿怔怔地看着碧柔和织桥,她也不得不承认,碧柔清雅纤秀比她更胜一等,为什么世间所有女子都认识织桥?她忍不住心里泛起一丝苦笑,也许是偶然,但至少这个女子太温柔而缺乏威胁力,她并不像看见孝榆那样全身寒毛直竖。
“嗯哼哼哼……”织桥轻笑,“认识,”转而他问碧柔,“最近好吗?”
“嗯……好……”碧柔低下头。
朗儿一边看着,不知不觉站到织桥身边,靠他近一点。
“哎呀!”小巷那边传来一声专门吓死春眠不觉晓的懒人的大叫,“碧柔!织桥!牛郎!”她拖着毕毕从小巷那里跑回来,气喘吁吁,“哇!三角恋遇在一起了。”
朗儿一呆,碧柔已经满脸尴尬,“我先走了。”她匆匆准备离开。
“等一下!”孝榆大叫一声,“我有件事要宣布。”她拉住毕毕,“我们谈恋爱了!”
“轰隆”一声,一辆汽车自身边掠过,大家的衣发都在激荡,一片死寂。
碧柔惊慌失措地看了毕毕一眼,勉强笑了一下:“是吗?恭喜你终于决定谈恋爱了。”她低下头说,“我还要去上课,晚上……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说着她匆匆离开,像落荒而逃一样。
“碧柔干什么这么紧张,又不是她淡恋爱。”孝榆大惑不解地看着碧柔落荒而逃,“干什么啊?”她看着毕毕,“她不是不喜欢你吗?”
毕毕不答,弯着眉线眼线。
朗儿惊慌失措地看着织桥的表情——他生气了!她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织桥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织桥……”她刚想说什么,突然头顶上有异样的感觉——“哗啦”一声一片沉重的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刚想抬头已然不及,“哗啦”一声一个巨大的遮阳棚从天而降,她被人拖了一把扑倒在地上堪堪避过砸下来的铁框,抬起头来在深蓝色的遮阳棚里拖了她一把的人站了起来一手支起塑料布,一步一步往前走。遮阳布外的天光如此明亮,透过沉重的塑料布也能看到被扣在下面的几个人——毕毕抱着孝榆跪在地上,孝榆被吓了一跳,乖乖的一双眼睛活灵活现地待在毕毕怀里,走过去的人自然是织桥,他看着被毕毕护在怀里的孝榆。
“你有病啊?”孝榆回过神来第一句就白了他一眼问。
织桥一手托着塑料布的顶,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毕毕,毕毕还是弯眉的,浑然什么都不觉得一样地微笑——然后织桥看孝榆,孝榆睁着大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他放手,让整个塑料布盖了下来,谁也看不到谁了。
外面一片喧哗只怕伤到了人,里面的人没动。朗儿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塑料布空隙里织桥的鞋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撩开塑料布一个人走了。她没追,她趴在地上没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撑到爆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对面的塑料布被人撩起来,一个温柔的近乎“男孩”的美少年弯眉微笑扶她起来,递给她她被抢走的皮包,孝榆灰头土脸跟在他身后把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她接过皮包,看着这两个人,她被抢走的东西不是皮包,突然颤声问:“你们两个真的在谈恋爱吗?”问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像刚才就已经哭了,而眼泪现在才流下来。
“当然是真的。”孝榆理所当然地说。
“假的。”毕毕微笑。
“啊?”孝榆张大嘴巴看着毕毕,“你说什么?”
“我们只是朋友,不是恋人。”毕毕的语气很祥和,“去告诉他吧,看他那个样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深邃的黑瞳望着朗儿,弯眉一笑,“呐。”
朗儿不语,浑身在颤抖,一直在颤抖,过了一会儿咬牙说,“织桥……和织桥在一起的人是我!为什么我要去解释……我要去解释你们两个不是一对?你们两个是不是一对关他什么事?为什么我要解释——你们当我是什么?是什么?”她突然爬起来整理好衣服,“你们——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抓起皮包她撩开塑料布跑了出去。
“毕毕你说什么啊?”孝榆抓住他,“干吗说我们不是恋人?明明说好了的嘛,难道我就不能找男朋友——那个家伙可以找女人我就不能找男人?”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还要给他守寡?”
“孝榆,你看到织桥的眼睛没有?”毕毕轻轻模了模她的头,“你不该说‘你有病’,那句话可能是织桥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打击,你知道吗?”
毕毕的语气一贯温柔祥和,从来没有责备过人,孝榆有些发怔,“他就是有病嘛,难道我不可以和你谈恋爱?干吗用……用那种眼光看我?好像我杀人放火一样。”
“孝榆啊,”毕毕深吸一口气,再次轻轻模了模她的头,让她正视自己,“织桥被你宠坏了,他不知道你对他有多重要,你告诉他突然之间你不要他了,你不在乎他了,他受不了的。”他的手停在孝榆额头上,温暖着她的肌肤,“你说他有病,很残忍的。”
“他本来就……”孝愉“有病”两个字差点月兑口而出,幸好硬时吞下,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觉得我很重要吗?骗人。”
“你觉得呢?如果织桥今天要结婚了,你会怎么样?”毕毕微笑。
“不可能的。”她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不可能有这种事,那个变态公子绝对不会结婚,哪个女人他都不会真的喜欢的。”
“刚才那个小姐其实人品不错,为什么织桥就不能和她结婚?”
“不——可——能——的——”孝榆快要生气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碧柔比这个朗儿温柔漂亮,织桥连碧柔都不要怎么会要朗儿?胡说八道!”
“如果他就是喜欢朗儿,真的很爱地……”
“不可能的!”孝榆爆发了,火冒三丈地盯着毕毕,“你再说我就翻脸了,干吗门说一些无聊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毕毕凝神地看了她一眼,微笑:“刚才织桥听见你说‘谈恋爱’的时候,大慨也是这种心情吧?本来以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真的发生了,他竟然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而且你说他有病。”他轻轻叹了一声,“很受打击吧,对于织桥这种男人来说,既是耻辱,也是人生中最失败的事。”
“我谈恋爱和他结婚不一样!”孝褕怔了—怔,仍然呆呆的。
“傻瓜!”毕毕拍了一下她与万年化石有得拼的迟钝脑袋,“他以为你会永远围着他转,你永远不会变,你以为他永远不会结婚,永远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他微笑了,难得微笑得有些宠溺而洞烛人心的模样,“自以为是的两个人。”
“就算是那样……那又怎么样……”孝榆呆呆地说,“谁会永远围着他转?我又不是他奴才,我偏偏不围着他转,偏偏要淡恋爱,偏偏要气死他。”
“哗啦”一声,塑料布被人揭开,毕毕撩开盖下来的塑料布,和孝榆一起走了出来,“织桥不知道会怎么样。”
孝榆怔了怔,呆了呆:“他?他连坦桑尼亚那种地方都去了又回来了,还会怎么样?”嘟哝了一句,她说,“为什么我们不是恋人,我们还不是一起出来逛街吃冰淇淋?”
“但你更希望我和碧柔出来逛街,不是吗?”毕毕还是微笑。
“当然了……”孝榆一不小心说漏嘴,咳嗽了两声,“当然以前是这样的。你们两个看起来很搭,郎才女貌,不不不,女才郎貌,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说碧柔是豺狼,总之你们两个又厉害又漂亮,不在一起好可惜。”她眼睛闪闪亮地看着毕毕,“不如我们分手你去追碧柔好不好?”
毕毕弯眉“嗯”地笑,不知道是一笑了之还是答应:“你真是……”他有些说不下去,这两个人都是……其实并不是什么不知道,倒是有些故意——潜意识地不承认——还有找很多事情来证明自己并非深爱着对方。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伤人伤己,毕竟都已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纪,只是他已不能再说下去,孝榆其实不是不懂,她不想懂而已,甚至不想懂到连自己都相信是绝对没有爱过织桥,那不管说什么都无效,“走吧,我们去吃饭。”
“我有件事要宣布,我们谈恋爱了!”
孝榆神气活现的声音就像一只鸭子抢到了一个鸡蛋那样张扬,根本就是在炫耀、炫耀她终于找到男朋友一样!织桥一瞬间有把毕毕和孝榆都打扁,一人奉送一拳的冲动,凭什么说得那么兴高采烈,笑得那么开心?突然之间气得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却又没有理由发作,看着孝榆和毕毕态度亲密地站在一起,他活到二十六岁没有这么气过,突然间头脑发热他知道自己看不下去,再看下去绝对失去理智会动手打人,立刻转身走人。
一直到走过两条街,他才渐渐冷静下来,望着街边橱窗里自己的脸——没见过这个人有这么狂乱的眼神——完全不像某个什么事都无所谓,做什么都很成功,以至于永远站在人群中可以颐指气使,随便指使别人的人,像只破遗弃的狗!懊此的方孝榆!他一拳狠狠地砸在街道的墙上,什么找男朋友——像她那样的笨女人兴高采烈地拉着毕毕逛街就是在谈恋爱吗?少骗人了!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怎么可能……
拳头上一阵剧痛,他悚然一惊张开五指,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撞出了一片擦伤,流出了鲜血,看了一眼,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他明天要做手术,弄伤了神经外科医生的手指实在不祥,再过了半分钟,外科手术要带手套——他放下手不再想那么多,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城里那片四年前是鬼屋区,四年后更是鬼屋区的老建筑区,眼前不远就看见一片荒草,那是“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书吧外面的花园。自从几个人毕业以后书吧就关了,但在刚刚回来的织桥的记忆里,它还是当年青春灿烂的模样。
满地荒草——书吧的装潢还在,门外漫画海报色彩却已残缺不全,在风中瑟瑟摇摆,他走过去拍了拍那墙壁,眼前隐约浮起屋子里学生满座,放着轻柔的音乐,孝榆无聊地趴在吧台打盹,尤雅站在她身后泡茶,碧柔负责端茶递水,而他在地下室里睡觉的日子。那时候不觉得是幸福,不觉得那是幸福……更多的回忆翻翻滚滚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争先恐后涌上,两岁的孝榆、十二岁的孝榆、二十二岁的孝榆……他们吵架吵架,总是吵架,她总是大喊大叫在他身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离开,她总是追在他身后,她帮他挑女朋友,边挑边笑……最后的记忆是她那首千古绝唱难听得鸭子都想自杀的《生如夏花》。自从决定去坦桑尼亚,就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许她越快乐他就越恐惧,所以最终走了连道别都没有说……那个时候,她很难过的吧?她以为他和她是最好的,他偏偏要证明她一点也不重要,跑掉了、交了很多女朋友,谁要她管他那么多闲事?但是今天……今天终于证明她再也不管了,终于她站到别人身边大声骂他:“你有病啊?”
他大概是真的有病吧?织桥背靠着墙壁望着天,他是彻底的有病,彻彻底底的有病!
“织桥!”后面追来的朗儿气喘吁吁地踩着高跟鞋追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走?”她温柔斯文的脸上流露着愤怒和不可置信的荒唐之感,“为什么要走?他们——她和他谈恋爱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走?你不是——你不是很讨厌她的吗?她不是很烦?你该恭喜她终于找到男朋友还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走?你走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织桥顿了一顿,过了一阵终于喃喃地说:“为什么要走?因为我有病!我神经病……”
“你爱她吧?”朗儿凄惨地大叫起来,“因为你……因为你根本就一直都在爱她!你从头到尾都在爱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啪”的一声把她的皮包摔在地下,“我一直都是代替品,一直都是——你欠了人来照顾而找来的保姆——所以你始终不肯和我上床!”她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我以为是你尊重我……所以我更爱你,想不到你……想不到你……”眼泪从她眼里滚出来,她指着他的鼻子,“你是个幼稚到连自己喜欢哪一个女人都搞不清楚的蠢蛋!你看不起自己爱的女人!你有病!”
织桥蓦然抬起头看着她——朗儿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过,如此狼狈如此满面泪痕,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会再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马路口快步走去。
织桥笑了一声,没说什么,也没有留她,他不知道是自己只能笑一声,还是突如其来的幽默细胞发作让他笑了一声。静静地看着骤然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的街道,他爱孝榆?是孝榆那个八婆暗恋他吧?明明是她先爱他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两个无论如何就是要牵扯在一起,因为孝榆爱他,所以他不爱孝榆就是荒唐、就是对不起她、就是匪夷所思、就是人间怪事?明明是她不好、是她先爱他的!他怎么可能……爱孝榆?她有什么好?聒噪的母鸭子!还是很难看的一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
“咿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打开,织桥蓦然抬头,只见—个人从本应荒凉废弃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见织桥神色不变,冷静地点了点头。
“尤雅?”织桥相当意外,一怔之后醒悟,刚才和朗儿的争执尤雅肯定听见了。
四年不见,当年冷静尊贵的男人越发散发成熟稳重的魅力,有一种昂贵的优越感,比之轻佻妖娆的织桥更具有男人味,尤雅锁上门,简单地说:“我回来看看。”
“最近怎么样?”织桥细细地笑了,“好像很成功?我听说你去了英国。”
尤雅不答,过了一会儿走下楼梯:“织桥。”
“嗯哼?”织桥呵出一口气,大白天的他却希望有些白气可以看见。
“喝杯酒吧。”
“行。”
两个男人去了酒吧。
“明天你有个手术是吧?”尤雅说,手里持着酒杯,看他持杯的样子就知道常喝。
“你倒是比我还清楚。”织桥笑笑。
“放弃吧。”尤雅说。
“什么?”织桥怔了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劝他不要做手术。
“放弃吧,明天的手术。”
“不,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手术。”织桥勾着嘴角,有些似笑非笑,也算有些自嘲,“我是医生,安排定了的手术时间我不能改。”
尤雅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呵了一口气:“呵——你总是看起来很冷静。”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织桥喝了一口酒。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像孝榆那样,”尤雅淡淡地说,“有话想也不想直说,我做不到那样。你总是看起来比实际上冷静,和我不一样。”说着他也喝了口酒。
“是吗?你也有不冷静的时候?”织桥笑,“喂,你爱过女人吗?”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尤稚淡淡地说,“我爱过男人。”
织桥怔了一怔,失笑:“你开玩笑吗?”
尤雅又喝了口酒:“我从来不开玩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严肃,也很寂寥,就像酒色一样。
“真的?”织桥开始笑,“这还真是新闻,是谁?”
尤雅不答,眼神越发寂寥地望着桌上咖啡色的桌布,看他的眼神会觉得沉寂着许多无法爆发的感情,以至于比远古以来汇聚的种种风云更苍茫。
“毕毕?”织桥继续笑,他已经有些醉眼带笑的意思,“我猜得对不对?”
尤雅嘴角勾起一点笑,有点像冷笑,却有很自嘲的风度,“嗳。”他应了一声,尤雅很少应得这么和气。
“你躲他躲得比谁都远。”织桥继续喝酒,“我只是随便说的,你不必那么快承认。”
“你比我幸运。”尤雅淡淡地说,“你爱的是个可以爱的家伙。”
“毕毕人也错,我没有同性恋歧视,也不反对你去追他。”织桥淡淡无聊地说,无聊得有些无力,懒懒恹恹的,“不过他和孝榆在一起了。”
“他们不是真的在一起。”尤雅的语调冷静得不像在谈论这种事的人,“孝榆不爱他,她爱你。”
“哼……嗯哼……难道你要我收了那八婆,好让毕毕继续做黄金单身汉?”织桥醉醉地一震,然后玩笑,“你可以直接去追他,那有什么,我在美国见多了。”
“不,”尤雅的酒杯放回桌上,“我只是不想让他很累。”
“毕毕?那男人深不可测,除了孝榆没人敢把他当做女圭女圭……”
“他爱孝榆,为了孝榆他做什么都可以。”尤雅淡淡地说,“孝榆爱你,和孝榆在一起他会很累,也很痛苦。”
织桥一笑:“看来你对他真不错。”
“孝榆爱你,你爱孝榆——你们两个怎么样都好,不要连累别人。”
“我……”
“就是这样。”尤雅打断他的话,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织桥继续喝他点的酒,他那杯酒叫做“死神”,还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孝榆爱你,你爱孝榆——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他的手抵在额头上,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真的吗?也许……真的吧?真的吗?真的……吧……他双手都支在额头上,怎么会爱上这个女人的?他的爱情不是应该很罗曼蒂克、很高贵、很豪华、很艳丽,最好富有传奇色彩,怎么会这么窝囊的——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
你们两个怎么样都好,不要连累别人。
尤雅还真是直接,织桥细细地嘲笑,深爱着另一个男人的男人,不见他的面,为他铺垫着一切,什么都不求的爱。他爱孝榆是什么?什么都要的爱?不高明到了爱着一个全面照顾自己的女人……连什么时候开始爱,和为什么爱都想不通……
太复杂的关系,当年同在屋檐下的人。他醉醉地闭着眼睛,眼睫长长地微往上卷,那美人的风度四年未改,随时随地都是华丽动人的。失败——他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爱上孝榆,是他完美人生里最失败的事、最没品和最落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