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她似乎成了宫中的异类。时而有怪异的目光投向她,更有听不真切的窃窃私语时时钻进耳中。甚至许多原本与她交好的宫女都与她渐渐疏离。从慈宁宫到乾清宫,她仍是曹锦瑟——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小爆女,她的身份未改,地位未改,又何来让她们猜疑、议论之处的呢?
杜康妃说她既已想通富贵如云,看破红尘若梦,何必还要留在宫里?
可是想通了,看破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呀!舍不得,放不下,终是痴情难舍呀!她抛却少女羞怯,几次想要向墨窸表白心迹,偏天公不作美,总是没能和墨窸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日,久病的六皇子殇,这消息对她来说毫不意外,甚至早已预料之中。但对他的父母来说,想必是晴天霹雳。可能是事不关己、旁观者清吧!所以,在皇上突然失踪时,她才不会像福公公那样焦急。甚至是立刻就想到了皇上可能去的地方。
埃公公主张立刻就到慈宁宫去找皇上,而墨窸则认为皇上最需要安静,而她则以为皇上最需要的应是安慰吧!而那安慰皇上的人可能只有伴他一同长大的墨窸。
走进慈宁宫,听到门里隐隐的饮泣,三个人都怔住了,谁都没敢跨出那最后的一步。
若是此刻进去,不止皇上难堪,怕是他们的小命也……
皇上也会哭?怕他是第一个听到皇上哭的太监吧?小埃子眨巴着眼睛,心里这个悔呀!吧吗跟着这灾星来呀?
凄凄的吟声夹着低低的哭声,让曹锦瑟鼻子一酸,忍不住推门而入。
小埃子一惊,忙拽着墨窸侧身躲在旁边。
“谁?!”朱厚熜回过头,含泪龙目皆是怒意。
“锦瑟见过皇上。”曹锦瑟施了一礼。盈盈起身,自案上取下紫金漆盒。
“大胆!”容忍她一次无礼,并不代表会容忍她第二次。
曹锦瑟抬头,眼中隐有泪光,“太后知皇上喜欢江南点心,所以每天都叫人备下。可惜皇上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竟从未尝过一块。”
朱厚熜怔了半晌,缓缓打开漆盒。盒中有四样精美的小点心。桂花糕,梅花糕,皆是他少年时最爱吃的。捻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虽因日久早已失去松软口感,但那浓郁的梅香沁人心腑,恰似母亲温馨的关爱。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他缓缓抬头,看着同样满脸泪的曹锦瑟,“朕乃千古不孝之罪人也!”
“太后从未曾怪过皇上半分。”曹锦瑟低泣,“皇上平安快乐是太后最大的安慰。”
“母后不怪朕,但朕怎能宽恕自己?”朱厚熜叹息,“朕自幼体弱多病,若无母后精心照顾早已夭折。又何来今日?”
“太后待皇上之心如皇上待皇子之心!案母对子女的爱是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朱厚熄低叹,“夭折皇子不提也罢——他们不该生在帝王之家。”祖宗积下的戾气真要由子孙后代来偿还吗?“自皇长子殇后,短短五年朕已失去四子二女。苍天何其残忍,难道朕向道之心还不够诚吗?”此时的朱厚熜,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无依的儿子和一个悲伤的父亲。让人心生哀怜竟忘却他的身份与地位,一心想要抚慰他的悲伤。曹锦瑟缓缓跪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极自然地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朱厚熜动了一下,正要动怒,却觉一滴水滴在颈上……
是她的泪?!凉凉的湿意奇异地熄去了他的怒火——是天意吗?竟让母后最喜爱的婢女来抚慰他伤痛的心。这个除了母后外惟一见过他泪的女人呵!
轻轻掩上门,小埃子拉着墨窸悄悄离去。原来那丫头不是灾星而是贵人呢!看来,日后要多多讨好她才是。
“咦!墨将军你怎么了?”他奇怪地看向无语眺望远方的墨窸。这家伙,总是阴阳怪气的,让人猜不透心思。
墨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难解心头突然泛上的酸涩。为何?为何?难道他竟是在嫉妒皇上?怎么可以?即便是为她,也不可以呀!
他苦笑,心却在一阵阵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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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许是冒失无礼了些——每想起那一次,她都有丝丝懊恼。但她的无礼并未受到责罚,只是加重了她的工作。她不再只是在乾清官当值,而是随侍皇上左右,俨然是另一个贴身太监。再有就是皇上常常用探究的目光看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不过除此之外,倒真是威风八面了!非但管事太监不敢相欺,小太监、宫女害怕,就连那些妃嫔也是笑脸相对。曹锦瑟就不止一次看见小埃子收下悄悄塞过来的金银珠宝。
“你真的不要?”在她婉拒后,小埃子这头问,那头已把珠宝收入怀中,很小人地笑道:“这些可都是人家心甘情愿送我的哟!你别看我贪财,这钱可不是自收的。若不是有我这么个人在皇上面前常提提她们,皇上哪儿还记得她们谁是谁呀?”看她一脸不以为然,他又哀叹道:“我是贪财!可是我这么个只能自称奴才的太监,除了钱我还能想什么呀?难道我还能想女人呀!”
曹锦瑟没法应声。小埃子是贪财也好占点小便宜,但对她真是很好了,像帮她调杨金英来乾清宫做伴,非但分文不索还替她向司礼监的管事太监送了一份厚礼,让她着实不安。
服侍皇上快三个月了,倒也相安无事——或者,该说皇上对她还算满意。
“你是服侍朕最用心的一个。”皇上半真半假地笑,眼中却有一种她陌生的光彩。
“不是奴婢用心,是太后有心。”她是个死心眼的人,既然服侍皇上就是尽心尽力忠心耿耿的,但若非太后常常对她提及皇上起居饮食的习惯,她怎能应付自如?
“这么说你很了解朕了?”沉默之后的问题让她无法回答。了解皇上?哪个敢那么说呀!
“奴婢不敢!”她垂首敛眉。小声回答。偷偷抬头,便窥见皇上唇边深深的笑。
平时的皇上是和善的,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温柔。但服食金丹后的皇上却暴躁易怒,令人畏惧。不过也算她幸运,每次入丹房皇上只带小埃子一人,从不唤她服侍。而每次,小埃子都会满载而归,时不时拿着金饰珠宝出来显摆,说原是皇上赐给某某娘娘的,活似兜售珠宝的商人。
不过说来也怪,那些嫔妃贵人对着小埃子就有说有笑,对着她却冷冰冰的。即便她恭声问安,也只换来半句冷哼或是一声嘲笑。尤其王宁嫔,每次见她都是那种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意。
但真正令她生气的却是墨窸有意无意回避她的态度,倒像她是沾不得的瘟神。难道她真的是那么令人讨厌?
这回在御花园撞见他,就不想放他走。站在小径上,她动也不动。四月,灿烂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菊样明净的笑容,令人怦然心动。
“咳咳……”墨窸低咳着,终于忍不住道:“曹姑娘。”
曹锦瑟看着他,冷冷地却又有莫名地哀伤,“我知道墨将军是没空和我这身份卑微的小爆女耗时间。墨将军要走,小女子又哪儿来的本事阻止呢?就算将军不用绝世的武功,单只二品大员的官威也足以吓破小女子的胆子了!”
挖苦嘲讽的刻薄话语让墨窸不觉苦笑,“曹姑娘,末将要觐见皇上,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觐见皇上?”分明是推托之词!曹锦瑟越想越气,“皇上现在正在召见陶仲文,恐怕没时间见你吧!”那可恶的臭道士,不知又弄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丹药来骗皇上呢。
她看着墨窸,声渐淬然,“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我?连说上几句话都不愿意吗?”见他眉间隐有不忍之色,她露出狡黠的笑,“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元夜,我说过的话吗?”
记得!他怎能忘记?
“当年那一句是任性的孩子话,但现在我却是当真的!”她大胆地直视他,让他心慌不已,“你愿意把那句话变成事实吗?”
这是她的表白吗?心中一荡,墨窸明知自己心中那难言的悸动是多么危险,却仍无法压下那心动的感觉。这不是别人啊!她是锦瑟,是禄儿,是那个倔强任性刁蛮却又善良的禄儿,他怎么能无动于衷?
可能,他其实早就在害怕,又早就在期待。好像突然之间就捅破了的窗户纸,他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没感觉。可是他能够回应吗?锦瑟说她要把任性的孩子话变成真,可他能够吗?当年那不过是一个恶作剧,一个玩笑,那现在呢?现在她又真的看清了她自己的心吗?若是她知道皇上对她的心思,她还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吗?
墨窸知道自己是不该这样想的,但却是忍不住这样想了。原来感情于他而言竟是这样的陌生,以至让他大乱方寸无法作答,“末将还要见皇上,先行告辞了。”听见隐约传来的脚步声,他拱手为礼在人来前先避开了。
“墨窸!”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避开她。他不该是厌恶她的啊,从他平日待她的情形看她的目光,墨窸绝不是个无情之人。但为什么她一个女子都抛下自尊与羞耻向他吐露爱意,他竟避如蛇蝎?是她不够好还是他觉得她是个小爆女根本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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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似水匆匆过,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是初夏。
午后,闷热的天气让人昏沉沉的总是想睡。
“锦瑟!”
稍带不悦的低唤让她猛地回神,“奴婢在!”奉上手中的莲子汤,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正在看她的皇上。
皇上近来总有些怪怪的,按理说,皇上这几日未服金丹,当不至无端烦躁才对呀?
“你抬起头。”朱厚熜仔细端详着她,心却仍是难以平静。
她并非绝色,若说她有三分姿色也算是恭维她了。但她的笑温暖如三月暖阳灿烂而明媚,看久了竟也觉得她平凡的五官清丽可人,颇为耐看。就连那眉间一丝英气、目中三分狡黠,羞时面泛红霞,怒极百无畏惧的俏模样都深深吸引他的目光。近来总是想起当年选后时母后所说的话:“真的不再仔细选选吗?皇后不同于嫔妃,那是你结发之妻,是要同你过一辈子的人呀!”当时他只漫不经心地笑。女人嘛!对他来说毫无区别,不过是他手中的玩偶而已,何必那么在意呢?什么喜欢、爱呀都是多余的!他所需要的不过是那些年轻美丽的罢了!
难产而死的陈皇后,被怒责废除的张皇后,由德嫔而觐封为后的方皇后,郑贤妃、马贞妃、杜康妃乃至他新近宠幸的宁嫔王氏,所有与他恩爱温存过的女人不过如镜中之花,水中之萍,都会如云烟散去留不下半点痕迹,不曾让他动过半丝真情……
但对她——这敢于顶撞、直谏却又忠诚、体贴的丫头,他是真的有些喜欢了!满朝文武,后宫嫔妃,哪个不是把他当做皇上视作天神般敬着畏着,偏只她一个不仅是把他看作是皇上是主子,更多时候怕只是当他是太后的儿子,一个要人照顾的伤心人吧!可不管她把他这个皇上看成什么,这宫里头真心待他的除了墨窸也只有她一个啦!
“朕吓到你了?”他看着她,温柔的语气倒让她着实吓了一跳。但回心想来,这样温和的笑容才是太后所描述的那个人呀!
她笑了,摇头,“奴婢不以为一个于父亲病榻前亲试汤药的孝子会很可怕。”
朱厚熜一怔,“母后究竟对你说了多少朕的事?”
这话若是从前,她断不敢回答,但服侍皇上一年来,竟是不再怕他。对着温和的笑脸,她毫不犹豫,“皇上最怕狗。因为皇上幼时顽皮,私出王府曾被野狗追了几条街。至今腿上有疤痕……”
“够了!”打断她的话,朱厚熜只觉脸上燥热,一时竟哭笑不得。幼年之事,除了仙逝的父母和他本人外,几乎无人知晓,没想到她倒知道了。
头微扬,窥见他唇边悠悠笑意,她不觉随之微笑,原本兴起的怯意荡然无存。
身子前倾,朱厚熜笑道:“答应朕,母后告诉你的事,你决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知道——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秘密?!”和皇上两个人的秘密?曹锦瑟迟疑了下,“奴婢遵……”
伸手扶她,朱厚熜笑看着她,“这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朋友之间的请求。”
朋友?!曹锦瑟犹豫许久,终于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奴婢会保守秘密……”无意瞥见他温柔的笑,她的心突地一跳,脸莫名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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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崇道教信长生,自有好事之徒投其所好。一时之间,大明朝的得道高士天降谪仙满天飞,而其中最受皇上宠信的就是陶仲文。但不为什么,曹锦瑟就是非常讨厌这个身材微胖的道士。
所谓的延年药,即指“红铅”。“红铅”者,即女子初期经血配以药料,以火熔炼。炼成后形如辰砂,谓之“红铅”。另有“含真饼子”,是用炼好的红铅合以婴儿出生时口中所含的血块制成的。
“如此污秽之物,怎么可能补气养身,延年益寿?”合上手中的《唐新修本草》,曹锦瑟皱起眉。若非自太医院借到《新修唐本草》,又怎知那臭道士进献的所谓仙丹竟是这样的东西。可叹皇上不信医术,偏偏要信那些个术士,才落得如此暴躁怪癖的性格。
原本想找墨窸帮忙劝皇上勿信妖道之言,谁知却听福公公说朝堂之上礼部侍窸刘大人当众怒斥陶真人,惹皇上震怒下令推出午门斩首。一时百官惊骇无人敢言,惟独墨窸敢于直谏从刀下救出刘大人一命,却因此而令皇上不快。听闻此事,不觉心中威然,却不料墨窸竟突然进宫找她。
“我还以为墨将军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小女子呢!”虽然欢喜,但想到墨窸上次那样对她就忍不住傍他脸色看。
“我——”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墨窸在心里一叹,正色道:“墨窸此来是有事相求。”
“我一个小爆女哪里能帮得了将军呢?”
“姑娘可以的!泵娘想想,若皇上真的听信那臭道士之言,自民间选幼女入宫,取经制药,实在危害百姓,更要留下千古骂名,必须阻止皇上!”
“阻止皇上?墨将军是在看玩笑吗?朝中重臣为此事都几乎丧命,我一个小小爆女,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呢?!”
“皇上最重颜面。刘大人在朝堂众臣面前直谏,无异于当众打皇上的耳光,这种做法最不明智,只会使皇上怒斥、杖责以立君威。对皇上不能晓以大义,惟有动之以情。”
“既然墨将军深知此理又怎么当面顶撞皇上以至落得当众斥退,闭门思过呢?其实,这满朝文武,除了墨将军又有谁能对皇上动之以情呢?二十二年的追随相伴,忠贞不贰岂是‘君臣’二字便可概述?若今儿个换了旁人对皇上出言不逊怕早就处死,哪里是简单地斥退而已呢?”
“有时候明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却也不得不说不得不做,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因一时之气而杀害忠良,自毁长城。”
“好一个大忠臣!你心里除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怕是容不下别的了!”话说出来,连曹锦瑟自己都觉得过分。可她就是心里不舒服,他心里头除了皇上难道就没有别的吗?
“我并非为江山杜稷,而是为了太后的遗命。”墨窸看着她,突然跪倒在地,“还望姑娘为天下百姓答应此事。”
“你、你这是存心折煞我吗?”身子一矮,曹锦瑟对跪在他面前,咬着唇泪却掉了下来,“你难道真的不懂我的心吗?只要是你说的,你要我做的,就算是拼了我的命我也会去做呀!哪里用得着这样——你、你这是存心欺负人,你……”
“墨窸怎会是存心欺负姑娘呢?!”心中一急,墨窸月兑口叫道:“若我真的存心欺负姑娘,叫我不得好死!”
“你——哪里要得着说这么重的话!”曹锦瑟掩着他的嘴,深深地望着他,“我知道你不会欺负我,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欺负我,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帮我的对不对?其实你说得对,就算是为了太后,也不能让皇上做错事,何况是你叫我做的。如果我也像那个刘大人一样被推出去斩了,也就罢了,反正也有你为我流泪!”
心中一悸,墨窸沉默片刻,忽道:“皇上不会杀你的,若他要杀你早就杀了,哪用等到现在。锦瑟,皇上——他喜欢你啊!”
怔了怔,曹锦瑟忽然笑了,“胡说什么呢?你当皇上也像你这么没眼光吗?”脸上一红,她又道:“我可不是要损你——但只有你才会喜欢我这样的丑丫头。”
墨窸痴痴地看着她,难得见她这样娇羞的模样,却又问:“如果皇上真的喜欢你呢?”
“如果皇上喜欢我?”歪着头,曹锦瑟一本正经地道:“那我就让皇上封我做皇后,好好气气那些个看我不顺眼的妃子……你怎么了?我是在开玩笑的!”忽地一笑,她垂下头,“我的心已经给了你,你知道我不会再喜欢上别人的……”
不会吗?世事哪有绝对呢?!墨窸在心里一叹,却在锦瑟偎向他时紧紧地拥住她。多年宦海生涯,多疑已是他不可改变的心性,但不管怎样,他知道至少在这一刻,锦瑟的心里只有他——这样就已经够了吧?
真的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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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清风带着淡淡的花香绕室而过。虽然听见脚步声,曹锦瑟却仍一动不动,只专注于案上纸墨,直到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传来低笑之声,她才猛地回头,假作震惊,“奴婢叩见皇上。”
“平身!”朱厚熜含笑坐于案前,“在做什么?这么专心……”
“奴婢在练字……”看他拿起纸,尽避早已打定主意,她却仍难免有丝紧张,“那是奴婢所抄的《唐新修本草》。”
“《唐新修本草》?”朱厚熜笑笑,又另取一张,“这又是什么?”
“是韩愈所撰《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
“这个呢?”
“是白居易的《思旧》。”
“《墓志铭》、《思旧》!”甩下手中纸绢,朱厚熜冷笑着看向她,“你还真是有学问呀!竟找出这么冷僻的文章来练字?!”
瞥一眼面目阴沉的朱厚熜,曹锦瑟慌忙跪在地上,颤声道:“奴婢也是无意中……”
“无意?!我看你是有心得很呀!”朱厚熜抓起案上的纸,劈头扔在她脸上,“你抄录这些死人文章做什么?要来威吓朕吗?!”
眉微上扬,窥见他因盛怒微颤的手,曹锦瑟一咬牙,低低吟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崔君夸药力,终冬不衣锦。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惟余不服食,老命反迟延。皇上若仔细想这最后‘惟余不服食,老命反迟延。’这两句,当知奴婢确是用心良苦,决非威吓冒犯皇上。”
朱厚熜微怔,沉吟片刻,看她眼角晶莹泪珠,终于道:“你起来吧!”
曹锦瑟起身,偷瞄一眼,慌忙又垂下头去。
朱厚熜低声问:“你见过墨窸?”
心头一惊,不知皇上怎么竟会知道,虽然心里怕,她却仍道:“是!皇上英明,奴婢确是见过墨将军。”
看她一眼,朱厚熜沉声道:“你和墨窸很熟?”
眨了下眼,曹锦瑟淡淡地道:“奴婢服侍太后,又怎会不认识墨将军呢?”
“所以,你就帮着他来对付朕!”朱厚熜断喝,隐含怒意。
曹锦瑟忙跪下,“皇上,墨将军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怎会对付皇上呢?再说,劝皇上戒丹药一事就是墨将军不说,奴婢也是要和皇上说的。”曹锦瑟哀声道,“历朝历代亡于丹毒者不计其数。奴婢受太后、皇上深恩厚德,岂能眼睁睁地看方士以邪药害主!何况皇上若真准那陶仲文所奏,选幼女入宫取经制药,岂不要留下……”
“千古骂名?!”朱厚熜看着她,眼中却有了笑意,“起来吧!朕不爱看你诚惶诚恐的模样。”
“谢皇上不罪之恩。”曹锦瑟起身看他,试探地道:“皇上……”
“不必说了!”举手阻止她再说下去,朱厚熜微笑,“有你这双明眸慧眼紧紧盯着,朕又怎敢做出留下千古骂名之事呢?!”执起她的手,他低语:“朕的性命、名誉由你为朕看牢。”
听得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承诺,曹锦瑟身子一震,一句话也说不出。不可能的!一定是她想错了,皇上怎么会看上她呢?她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爆女呵!一定是这样,她笑着安慰自己。在抬头看见他温柔笑意的刹那,又乱了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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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原本平凡无奇的一天,却因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而变得神秘浪漫。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长生殿中的海誓山盟已是多少女人的梦。若能、若能——若真能得到那份天长地久,此生又有何憾?!
七夕之夜,依旧例,帝后嫔妃齐聚御花园观星赏舞。所有的女人都盛装以待,粉面含情,秀目带笑。七夕之夜,谁不想在这浪漫之夜得圣上宠幸?若能定誓约、怀龙胎,便真是一步登天了!
乐声骤停,一曲舞毕,王宁嫔嫣然巧笑,艳红的舞衣衬着雪肤冰肌,更显妖娆妖媚,“皇上,臣妾新编的舞曲可还入眼?”她笑得极自信,因她的能歌善舞一向深得皇上的赞赏。
朱厚熜淡淡一笑,只说了两个字:“当赏!”
王宁嫔娇笑如花,却低语:“得皇上的恩宠已是臣妾最大的福分,哪里还要什么赏赐呢?”
虚伪!众妃冷笑,郑贤妃低哼出声;方皇后扬眉,却不动声色;惟杜康妃平静如水。
将众人神情一一看在眼里,朱厚熜哈哈大笑,“诸位爱妃服侍朕多年,皆属有功之臣。朕感念于心,自当一一重赏!”
王宁嫔面色微变,却仍与众人齐拜,口称:“谢皇上恩宠厚爱,隆恩浩荡……”
不过是几句话,一些赏赐,已足使这些贪慕虚荣的女人满足。古人“恩威并重”之言果然是至理明言!
这就是皇上对女人的方式。对他再多的爱,也只换来无用的金银。这些谢恩的女人真如她们表面般欣喜吗?但若非有无上的权力,他又怎能如此狂妄自大?帝王果然是天下最无情的男人!
金银珠宝一样样摆上桌,所有的女人都忍不住美目放光。女人爱珠宝似乎是天性、是本能,不仅受它不菲的价值,更爱它异常的美丽。各地进贡来的珠宝自然件件精美。红的玛瑙,黄的猫眼石,白的珍珠,绿的祖母绿,每一件都是女人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但其中最贵重的却是那一对“龙凤玉镯”。一对碧玉镯子有什么稀奇?刻了龙凤图案的镯子多得是了!镯子上有龙纹凤纹是不稀奇,奇就奇在这花纹不是刻上去而是天然生成的。更难得的是龙须凤羽栩栩如生,几疑神物有灵,化玉而来。
“天降宝玉,乃我主将得贤后,龙凤呈祥,百年好合之兆!”献玉人如是说。
必于“龙凤玉镯”的传说,宫中人人皆知。此刻自然皆把目光落在皇上手中碧绿剔透的玉镯上。不甚得宠的自知无法得此厚赐,惋惜之余倒也坦然。至于得宠的几个,却你瞧我来我瞧她,暗自揣度皇上会把玉镯赐给谁?
方皇后抿抿唇,欲言又止,早年张皇后也曾向皇上求过此镯,皇上但笑不语。若她今夜开口也碰个软钉子,当着众妃嫔面前,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面?
郑贤妃暗存必争之心。爱子已被立为太子,若她得此宝镯,何愁他日不能觐封皇后,掌管后宫呢。
王珏瑛秀眉轻扬,眼角含笑。眼前虽以她的身份、地位最为低微,但在这宫中,身份地位并不是最重要的。若不得宠,便是尊如皇后又如何?皇上的恩宠就是她最大的倚仗呀!
相较之下,杜康妃可算是太平静了。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又何必与人争夺?平白坏了宁和无争的生活。
无聊啊!要充大方,就快些分宝贝嘛!白白浪费时间。掩口打了个哈欠,曹锦瑟无趣地玩着手指。
“伸出手来!”朱厚熜回首看她,唇边有掩不住的笑意。
曹锦瑟一怔,下意识地缩手。该不是恼她月复诽吧?看看他的笑,她终于放心地伸出手。
含笑执起玉手,将玉镯轻轻套于腕上。朱厚熜的动作极轻柔,对花容失色的众妃看都不看一眼。
“皇上!”曹锦瑟低唤,一时也怔住了。虽然她不知这镯子有什么珍贵之处,但看看众妃嫔诧异妒恨的目光,也不难猜出这镯子的贵重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她还不至于蠢到为了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而得罪这么一大群处处斗心机、耍手段的女人。
褪下玉镯,曹锦瑟跪在地上,婉转道:“皇上,所谓无功不受禄,奴婢无功无德怎敢领这样贵重的赏赐。”
“难道你尽心尽力地服侍朕,还不算是有功吗?”朱厚熜望着她,温柔的目光令她惊心不已。
“服侍皇上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但求无错,不求有功。”曹锦瑟垂首低语,可没敢把后面那句话说出来——最好、最好是千万不要看上她!
“皇上!这样不识好歹的贱人怎配戴这天降宝玉呢?”郑贤妃尖着嗓子,满心满眼的嫉妒。
难怪都说嫉妒中的女人最可怕、也最愚蠢,果然似疯狗一般不可理喻。她都说不要了,干吗还恶言相向?聪明的就该学学方皇后,不动声色,后发制人才是上策。似她这般无状只会令皇上不快罢了!
“大胆!”朱厚熜一拍桌子,果然如她所料勃然大怒。
皇上的盛怒是郑贤妃始料未及的,但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又多年得宠,她又道:“皇上,难道臣妾在皇上心中竟还不如她一个卑微下贱的宫女吗?!”话里半是心酸,半是气恼,却也有些撒娇。
朱厚熜闻言冷哼,环视众妃,冷冷地道:“你们自以为身份尊贵,可是再高贵的身份地位也不过是朕所赏赐。”在他眼中,她们不过是他的附属品罢了……是玩物,是器具,低微如他靴上的微尘。
郑贤妃踉跄后退,比其他妃嫔更为受伤。皇上是一向脾气不好,也不是没喝斥过她,但从未如此羞辱过她——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而这一切竟不过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宫女。
她真的是小看她了!
王珏瑛扬眉看着同样惶惑不安的曹锦瑟。这小爆女倒果真有些手段,但她又何尝会输给她呢?
“皇上莫生气了。”方皇后上前,一张微笑的脸掩去所有的不快,“何必为了一点小事坏了皇上的好兴致呢?”瞄一眼曹锦瑟,她的笑有些僵硬,“还不快谢皇上赏赐!”
“皇上!”曹锦瑟咬着唇,抬起头坚决地说道:“奴婢不敢领如此厚赐。”
看着她举到他面前的玉镯,朱厚熜咬牙一字一顿:“你——真的——不要?!”
“奴婢不敢要!”明知这样的回答会令皇上下不了台,她却仍然坚持。
“好!好……”纵声大笑,朱厚熜将玉镯拂落于地,“啪”的一声脆响震在每个人心上,他拂袖而去。
“我的小泵女乃女乃呀!你又惹怒皇上了!”小埃子低语,急急地追了去。
“你好大的胆子!”方皇后折到她面前,看她许久,突然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晃了一下,曹锦瑟抬头,眼含怒意。
“好啊!你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哀家……”
方皇后气得发抖,正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偏小埃子跑回来,急急地道:“皇后娘娘,皇上传召曹锦瑟。”
“皇上传召?!”方皇后一怔,看向小埃子,“皇上是要亲自教训这小贱人?”
“这——奴婢不知……”小埃子低头。
“奴婢告退!”曹锦瑟施了一礼,不待准她起身,已翩然离去。她向来知礼晓义,却最受不得欺负。反正人是已经得罪了,又何必再虚伪地多礼呢?
这贱人!方皇后瞪着她的背影,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竟敢连她这个皇后都不放在眼里,这小贱人是在自己找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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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薰风绕殿而行,拂起轻纱罗帏,惹得烛火明灭,寂静的乾清宫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眨了下眼,曹锦瑟终于撩帘而入。烛光明灭中,看清龙床上的男人。他散了发,半敞着衣衫,斯文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平日完全不同的邪魅笑意。危险!她的心惊跳,几乎要夺门而逃。
“过来!”朱厚熜笑着唤她,看她不甚情愿地一步一步蹭近,笑意更甚,“你怕朕?”
“是!”曹锦瑟坦言,嗅到淡淡的酒气,“奴婢去准备醒酒汤。”
“不必!”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朱厚熜微一用力拉她入怀,“朕很清醒。”
“皇上醉了!”双手抵在他滚烫的胸口,曹锦瑟努力保持冷静。
“朕醉了?”朱厚熜抓着她的手臂,笑了,“这里是乾清宫,朕是大明天子,你则是那个总是惹朕生气的小爆女。你瞧,朕哪里喝醉了?”
“皇上醉了!”
“朕哪里醉了?!朕哪里醉了?!”摇晃着她,朱厚熜凝望她清冷的眸,忽道:“是!朕是醉了!”醉于你的眸光你的笑……
面上一热,曹锦瑟仍道:“皇上醉了,奴婢去准备醒酒汤。”
“不准去!”朱厚熜低喝,突然狠狠地吻住她。
他的唇沉沉地压着她的,湿润,微冷,却透温热的酒气。她的唇初次沾上他人的气息,却不是她所渴望的那人。
她先是诧异,继而愤怒莫名。他以为他是皇上就可以任意妄为,全不顾他人的感受吗?就算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可也不容人轻视呀!
她挣扎,却挣不月兑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情急之下,她张口咬他的唇,趁他吃痛松手之际,逃出他的怀抱滚落在地。人还未站稳,手已拔下发上银簪,瞪着他,眼中全是忿怒。
“你做什么?”朱厚熜掩着唇,虽隐有怒意却不慌张,显然是不把她手中的利器放在眼里。
三宫六院,三千佳丽,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曲意婉转,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偏这丫头竟如此胆大包天!而她的反抗绝非矫情做作,唇上沁着腥甜的血味,却反让他更为亢奋。就是她的与众不同才让他如此动心呀!
“莫非你想用一支小小的银簪来行刺朕?”他舌忝了舌忝唇上的血,竟笑了。
“奴婢不敢!”曹锦瑟看着他,清亮眼眸却毫不掩饰心中怒意。
“不敢?”他轻笑,玩味于她的忿怒。这丫头是真的生气了,全不理他是谁。可是这种被视为普通人的感觉新鲜而有趣——或许,天底下只有她一人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男人吧,“你在生朕的气?”
“是!”曹锦瑟坦然回答,“奴婢想不到皇上竟会以帝王之尊做出这种下三滥的行为……”
“下三滥的行为?!”朱厚熜扬眉,忽然放声大笑,“你竟将朕的恩宠形容得如此不堪!”
“恩宠?这种市井无赖才会做出的行为竟也是恩宠?!”曹锦瑟冷笑,“奴婢不敢受此恩宠!”便是拼却一死,也决不容人欺辱,手中银簪抵住咽喉,她凄然一笑,“奴婢自知触犯龙颜乃是死罪,也不必皇上下旨,奴婢自行了断便是!”这或许是她保住清白之躯的惟一方法吧!
“住手!”倾身上前,朱厚熜及时抓住她的手,“朕准你自行了断了吗?”
曹锦瑟合上眼,面色惨白,“难道皇上竟连死的自由都不留给奴婢吗?”
“你要自由?朕给你!”朱厚熜轻咳,在她耳边低语:“朕决非不知怜香惜玉的鲁男子,怎么忍心看你香消玉殒?!”温热的呼吸拂起她凌乱的发丝,如他含笑的低语,“朕要的不止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心……”
曹锦瑟僵直着身子,直到他的声音远去,才敢回身。环视空荡的宫殿,莫名的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惟一的念头就是“逃”。
逃!逃得远远的,永远逃离这座囚人的牢笼,逃离被人左右的命运。
对!她不要再做这个被缚住自由灵魂的曹锦瑟,她要做那个放任无拘的曹禄儿!从今往后,抛我今日名,还我旧时锏。山林长逍遥,天地任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