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关上。”
龙焱早一步进到枣儿房里,她进了房,便见一抹黑影坐在桌前,神色平静。
枣儿缩着脖子照办,等蹭来龙焱面前,她又听见他说——
“月兑掉上衣。”
“龙、龙爷……”枣儿吓得,乒乒乓乓连退了几步。
瞧这家伙的表情,龙焱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想干么?”说着,他朝桌上一拍提醒。
枣儿望去,只见桌上摆了只瓷瓶,还有利剪跟干净的白布条。
“刚才事情我弄清楚了,跟公子同行的客倌过来跟我坦承是他主子淘气,还交代了银两,说要让你看伤。”
他边解释边打开瓷瓶,可一瞧见石草依旧捂胸不肯宽衣,眉间一下拧紧。“你还杵着干么?”
枣儿连连摇头。“我没事,龙爷不必管我,我没关系。”
什么没事?龙焱手一伸猛地将她拉来,她右臂一动,就扯痛了右胸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就不敢叫喊。
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忍下啊!枣儿一想到她月兑了衣,她是姑娘的事情,就会马上揭穿了……
“还说没事,这是没事人会有的表情?”
“不不,石草不敢麻烦龙爷,石草可以自己处理……”
龙焱动了火气,他可是出自一番好心!
“啰嗦什么,我叫你月兑就月兑……”见这家伙扭捏不依,龙焱索性自个儿动手。
石草左闪右躲,一个不注意,龙焱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嘶”地一声,只见他身上布衣被自己扯裂了一角,龙焱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瞧见什么——
石草身上,怎么会穿着姑娘的抹胸?
“不要!”枣儿立刻拉拢衣襟,惊惶地缩进墙角。
他瞧见了吗?被龙爷看见了吗?
“你……”不敢置信地龙焱先是看着墙边的陶瓮,再一望瞪着缩成一团的石草。“你是女的?”
“对不起!”一声啜泣,枣儿噗咚跪下磕头。“龙爷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您,我……”
“你真的是女人?”龙焱打断她话,一个箭步将她抓抵在门板上。
枣儿来不及抵抗,破了个口子的衣袖,就这么软软垂挂在她右臂上,露出底下红艳的烫伤,还有半截抹胸。
她真的是女人!龙焱震惊地松开她脖子,摇着头后退。
怎样也没想到他又一次上了女人的当,又一次被女人欺骗!
“黄保杜!”龙焱一个箭步打开门,冲着长廊大叫黄老爹全名。“外头谁,马上把黄保杜给我叫来!”
“不不不……”一听黄老爹名儿枣儿就急了,忙又跪下蹭到龙焱面前。“求龙爷不要怪罪黄老爹,黄老爹是无辜的,他是被我逼的……”
龙焱倏地将门关上,不可置信地吼着:“你是说你是姑娘的事他知道?黄保杜明知道你是女人,他还介绍你进‘一条龙’?”
“是,但黄老爹真的是被迫的,他是看我跟我爹可怜,他不忍心见我们没银子过年,拗不过我们哀求才不得不帮忙,他……”
“多亏我这么相信你!”龙焱瞪着枣儿兀自发火。这要他面子往哪儿摆!他一想到他竟然这么眼瞎,一个黄花大闺女在自己跟前工作了那么久,他没发现就算,竟还蠢到收她为徒!
他心头一火,就连摆一旁的木凳也让他看不顺眼,脚一提踹飞了它。
枣儿瞅着崩了只椅脚的凳,终于理解为何外边人会说他脾气不好。
但那不是他的错,要不是她先骗人,他哪会生那么大的气。她捂着脸嘤嘤啜泣。
乒乒乓乓间,刚才还在揉面的黄老爹被人火速带进龙焱的跨院,一知道房里关着谁跟谁,黄老爹吓得一脸白。
他最担心的事该不会发生了?枣儿是女娃的事被揭穿了?
“龙爷,我是保杜……”黄老爹哑着声音唤。
听见黄老爹声音,龙焱突然抓起挂在墙上的粗布短衫,朝枣儿身上一扔。
“身子捂好。”他虽气,但可还没忘男女之别。
见她七手八脚将衣裳披好,他才扬声唤:“你进来。”
“龙爷……”黄老爹抖着身子,一瞟跪在地上的枣儿,便知大事不妙。
枣儿啊枣儿,你可真害惨我了!黄老爹又是怨又是气。
龙焱厉色质问:“我三申五令说过,不许女人进我灶房!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她进来,说清楚,你有何居心?!”
“没有,真的,小的没有什么居心。”黄老爹腿一软跪下,每说一句就磕了个响头。“龙爷听小的解释,小的当初只是看他们可怜,想说让这丫头进来替工几天,我也不晓得她会自作主张答应搬进来庄里……”
枣儿也在一旁帮腔。“对,黄老爹说得没错,全是我的不对……”
“这儿没你说话的分!”龙焱一瞪。“你说,你明知故犯,你现要我怎么处置?”
“小的、小的……”黄老爹接不出话,他知道自己该自请辞工以示负责,可一想到家里妻子孩子四张嘴,他又连连磕头。“小的求龙爷,求您网开一面,再赏小的一家一口饭吃……”
一瞧黄老爹模样,枣儿跟着哭了。“龙爷,枣儿也求您,您要罚全罚我,不要怪黄老爹,他是无辜的……”
龙焱眼朝枣儿一扫。说真话,他真恨不得一把抓起这家伙,直接丢到“一条龙”门外——就跟当年他轰他亲娘出庄一样,再也不许她靠近“一条龙”。
可到嘴的狠话,却在瞥见她眼泪汪汪的小脸时,倏地咽下。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幽幽提醒,虽然她骗了他,可平心论,她在“一条龙”几个月时间,确实帮了他不少忙。这丫头跟他那个只会偷钱、暗地私通外人的娘不太一样,至少她这几个月的认真负责,还有她对她爹的孝顺,不是随便佯装出来的。
龙焱深吸口气,硬是压下怒火。“我给你半个时辰,你马上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半个时辰一过你若还在庄里逗留,休怪我不客气。”
听见这话,枣儿泪如雨下。
黄老爹怯怯提问:“那我呢?”
“滚回去灶房!”
“谢谢,谢谢龙爷……”黄老爹一骨碌爬起,一侧身,就从龙焱身边钻了出去。
龙焱也跟着要走人。
“等一等,龙爷……”
他转头,只见枣儿高高捧着地窖的钥匙。
瞧他气得都忘了钥匙还在她身上。龙焱一把抓走,跨了一步,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你进来我‘一条龙’,当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枣儿抹着眼泪点头。“是啊,我爹是真的伤着了腰,做不来粗重工作……”
真的吗?龙焱越想越可疑。“还是有其它庖人,雇你来偷我菜谱?”
枣儿一愣,然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可以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这回事……”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当我提议要你搬进庄里,你会毫不考虑答应?还有你爹,他就这么有信心你身分不会被揭穿?”
“您误会了。”枣儿好担心龙焱会误会她爹。“我爹一直反对我搬进庄里,是我一意孤行,不肯听我爹的话早早辞工回家,他说欺骗龙爷您会遭天打雷劈的,但我一想到……我就……”
“你想到什么?”龙焱站近一步逼问。
“我……”枣儿看着他脸词穷。她怎么能够告诉他,她所以执意留下,全是因为她舍不得不见他。
“说!”龙焱大喝。
他这一吼,枣儿又哭了。
“……我不想离开您!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我没有办法……我一想到我辞工后再也进不了‘一条龙’、再也看不见您……”
什么?!龙焱连眨了眨眼,她刚话里的意思——是她喜欢他?
“枣儿可以保证,您教我的的每一样东西,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绝对不会告诉其它人……真的,请您原谅我……”
“滚出去!”龙焱厉色以对,好似已不再相信她说的每句话。“我刚说过半个时辰,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说完,龙焱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枣儿立刻趴在地上痛哭,声嘶力竭。
石草是女儿身的事,龙焱没跟庄里其它人提过,就连账房,也误以为是他得罪了贵客,才被龙焱赶跑。
这下,龙焱脾气不好的事迹又多添一桩。几个厨子知道今后不会再见到石草,每个人心里虽乐,可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庄里无人不觉得胆战心惊,尤其一想到龙焱先前对石草的信任,再度观他现在的下场,暗地开始有伙计替石草抱不平,尤其一吃到腌瓜腌果,石草的腌桲传奇,就会被人再次提起。
日子,就这么暗潮汹涌地过去。
自枣儿离开后,龙焱开始睡不好。
他忍不住怀疑,该不会是那家伙在她的腌菜里下了什么药,不然怎么接连着,他夜里老会梦见她的眼泪、她说的话,还有,她胸口上那个艳红印子。
就着窗外月光,卧在床上的龙焱看着自己的手。身为厨子,被热汤热锅烫伤这种事,稀松平常;要一个厨子身上没任何刀伤烫伤疤痕,才叫奇迹。
但问题是,她是一个姑娘。
一般烫伤没马上处理,常会留下伤疤,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身上有那么大一个痕迹,一般男子发现,肯定会嫌弃的吧。
越想他越是懊悔当时没提醒她把伤药带回。那日她听从他命令,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把包袱行李打点好了,扛来的腌菜缸子她也左右一个扛了回去,他稍后去看,整间屋干净得完全看不出前一会儿还住了个人。
而桌上就摆着他带来的瓷瓶、布条、利剪还有他先前给她的刀。他打开药瓶子瞧过,她一点也没抹上。
石草家贫,这事她不消提他也明白,他更清楚她回家后,绝不会有闲钱请大夫治伤……
躺在床上的龙焱捂眼一叹,他实在不愿为一个骗过他的女人伤神,但脑子就是不肯放过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那印子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是红了肿了?还是正疼痛地淌着血?万一她真的没好好照顾的话……
可恶!龙焱猛一掀被坐起。
不过一个骗子,他有必要挂心?决定进庄工作的人是她又不是他,就算今天是少条腿断了胳膊,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脑里有个声音不断帮他开月兑,可心头的愧疚感就是挥之不去——见鬼的愧疚感!
龙焱三两步跨出房门,一阵冷风袭来,他受凉地挲了挲手臂。
睡不着,他索性不睡了,信步走到他跨院的灶房,燃起灯烛,马上瞄见仍搁在桶上的铁锅——里边装满细沙,是先前石草拿来练腕力的。
龙焱瞪看了它几眼,然后开窗,一股脑儿将沙子全倒了出去。
声响吵醒了邻房的佣仆,他一见是龙焱,忙站直了身。“龙爷,这么晚了……”
“没事,你回去睡。”
龙焱这么一说,佣仆哪敢多留,身一躬人又下去了。
龙焱弯着身自旁边竹篓取了条菜菔,就着昏暗的灯烛,以刀刃贴紧滑削。一眨眼,一条长长微可透光的白条,就这样如缎地泄了下来。
这也是石草每日必做的功课,削好的菜菔条可以切细拿来做烤饼,也是“一条龙”里相当受欢迎的小吃。待他削完了一条菜菔他才猛然惊觉,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阴魂不散啊她!龙焱搁下刀子叹气。
既然放心不下,要不干脆明早跑一趟探一探?一个声音在他脑里劝着,龙焱皱了下眉,正想斥
自己没必要费这心,大不了要黄老爹帮他走一趟,可怎么着,他的身子,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当意识到自己想回房里拿取什么时,他又一次叹息。
疗理烫伤的药瓶。
他想,他不亲眼去瞧瞧,定是安不了心的了。
城外这头,枣儿也接连几夜没法安睡。每日天还未亮,便能见她起床穿鞋,拎了个桶子到菜园干活。
“不知道龙爷还气不气我……”枣儿蹲在田陇间,对着手上金瓜喃喃忏悔。“我这几天反省了很多,我真的不应该因为自己舍不得离开,就惹龙爷那么生气……”
还加深了他对女人的厌恶……
两颗眼泪“啪答”地打在巴掌大的绿叶子上,枣儿已经不知这样偷偷哭过几回。那晚被轰出“一条龙”,她爹见她红着鼻头肿着眼睛,门外还搁着全部家当,就晓得她怎么了。
他一句话也没吭,只是扶着腰过来拍拍她头,可越是这样,枣儿越是难过。
瞧她自作什么聪明!不但让龙爷生气,还害爹爹没了赚钱的活计!
那晚上枣儿缩在被窝里哭得很惨,她爹劝她不住,只能陪坐在一旁叹气。
然后隔日,枣儿就决定不再家里边哭了。
当鼻扼不住心头难过,她便会躲到菜园子里,端着瓜叶,偷偷哭它几回。
龙焱来时,就正好看见穿着粗市襦裙的她,对着一缕瓜藤猛掉眼泪。
和着鼻水眼泪的喃喃模糊地传来。“对不起龙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您,我只是……只是……太想跟在您身边……”
他一开头没听仔细,还以为她在嘟囔什么,站近细听之后,耳根不禁泛起红潮。
那话她前几天也说过,他大可以怀疑她头一回,纯是想找借口开月兑;可这一回,他很清楚,她压根儿不知道他会过来。
她没必要对着一丛瓜藤作戏。
所以说,她喜欢他这件事,该是真的了。
龙焱心头突然有种满满、酸酸的感觉。大概是前几年他撵走他亲娘的事,教街坊邻居记忆犹新,龙焱今年都二十七,人也长得俊俏英挺,却始终不见媒婆上门说亲。
就像他先前告诉石草的,对女子怀有偏见的他,对儿女情长琐事向来不放在心上。加上街坊邻居对他脾气的传扬,胆敢喜欢他的姑娘,她还是第一个。
他该作何反应?龙焱皱紧眉头。想不到一向运筹帷幄,事事都能妥贴处理的他,竟会被一个骗过他的小丫头搅得焦躁不安,魂不守舍?
龙焱还在想该挑什么时机打断她的喃喃自语,老天爷已自作主帮他开了条路。菜园子前头的屋里传来“枣儿枣儿”的呼唤声,园里的人儿一听,赶忙抹干眼泪,转身回话。
“爹,我在园子里……”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他了。在晨光中,穿着一袭蓝袍的龙焱,俊挺得就像从画里头走出来的神仙,那么英武神气、不带尘烟。
枣儿初时还以为是她眼花看错,不然就是在作梦,看了几回后,又拚命揉眼再看,怎样就是不相信龙焱真的来到她面前。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儿?他应该讨厌死她才对,她骗了他,还让他那么生气,不是吗?
可不管她再怎么揉眼,龙焱仍旧定定地站在她面前,她好半晌才领悟,眼前人不是幻觉,她也不是在作梦。
“龙爷……”两个字刚喊出,豆大泪珠“啪答”又从她眼里滚落,枣儿被自己反应吓了大一跳,赶忙用手背擦脸。可说也怪,眼泪竟越擦,掉得越凶。
见她一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龙焱就算还有一点火气,也被她眼泪浇得一干二净。
“你没拿走。”他从怀里掏出药瓶,走了两步递到她面前。
她哪好意思拿!枣儿啜泣地摇头。“我……自己摘了些药草……”
龙焱打量,实在没办法从她衣上看出真相。“你看着我,你敢当我面说伤口愈合了?”
傻傻抬头的枣儿喉头一动,她已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谎话。
“还没好,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