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茶喝下,段柯古拍着胸脯顺气。“憋死我了!”
“谁叫您。”如意朝他脑门一弹。“这么大个人吃饭还不知道注意。”
“太好吃了嘛!”他模头傻笑。
“嗳,我说段公子,”曲母插话。“你先前不是说是来扬州游玩的,打算多久回去?”
段柯古把最后一点饭菜咽下,清清喉咙回话。“晚辈江州还有事,大概在扬州逗留十数日。”
“你到江州以后就吃不到我女儿的手艺,怎么办?”
段柯古瞟如意一眼,他本想过一阵再提这事的。“其实晚辈一直在想,能不能说动你们俩跟晚辈一块去江州?”
“我不可能。”曲母直说。“如意她爹的墓在这儿,你要我放着他,我舍不得。但如果如意愿意,我倒不反对。”
“那我也不去。”如意开口。
“干么咧?”曲母皱起眉。“我留在这儿是为了陪你爹,你呢?你还那么年轻!”
“就是因为我年轻,才更要陪您啊!”她看着她娘说道,眼神一派倔强。
“丫头!”
“好了好了,时间还长,大伙可以慢慢考虑,不用这么急着做决定。”眼看她们母女俩就要为这事吵架,段柯古打圆场。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离开。”曲母望着女儿说话。“瞧今天那态势,感觉陆明那家伙是越来越急了。娘老了,大不了就一条命跟他耗,但你不一样,你年才十七,往后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的日子……”
“您不用再劝我了,总之我不会丢下您。”如意深吸口气,碗筷一收站起身。“我吃饱了——”
回头目送女儿倔气的身影,曲母停了会儿,才看着段柯古说:“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他摇摇头。“怎么会?大娘跟如意姑娘母女情深,晚辈只觉得感动。不过话说回来,大娘跟如意姑娘都是文弱女辈,虽一道同住,但若再遇上陆明那帮人,多少需要帮手。”
曲母叹。“这事我也明白,但你瞧我们现在这样,到哪儿找帮手去?”
段柯古笑。“我啊,我很乐意帮忙。”
“你想怎么帮?”
“晚辈刚才看菜园边有间柴屋,如果大娘不介意,就让晚辈住那儿,当然晚辈会找人整拾整拾,还有,房钱照付。”
“重点不在房钱。”曲母摇手。“而是那间柴房,又小又破,你一个公子爷,我们怎么好意思让你住那儿……”
“堂堂‘小莲庄’主母跟大小姐住得的地方,我有什么好住不得?”段柯古打定主意就是要搬进曲家门。他一起到陆明那帮人随时有可能再来,他就不可能放如意她们母女俩独自面对。
曲母连连打量他。“你这么尽力帮忙,我们母女俩可担待不起。”
“大娘太客气了。”段柯古殷殷劝说:“当初我上门,您也是不问一句就大开欢迎之门。晚辈不过是做些能够做的事,尽点绵薄之力。”
“你真的不觉得委屈?”
“我只担心大娘跟如意姑娘不愿意。”他爽朗一笑。“毕竟我是个生人,才刚认识几天就说要搬进您家,换作是我,恐怕也难以接受。”
“我看得出来你心地纯正,是个好人。”曲母当年在“小莲庄”见过的人还会少了?人品是好或坏,她一看就明白。
像当初,她一见陆明就觉得他城府深、心机巧,怎么可能甘心久居于人下。可如意她爹就是不信,偏要让陆明进门帮忙,才会落得被骗,失了祖业这下场。
段柯古双手一躬。“谢谢大娘,晚辈不会辜负您一番信任。”
曲母拍拍他肩,宽慰地笑笑。“柴房的事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别太勉强,万一真不行,你直说无妨。”
“一定。”他一口允诺。
稍后,段柯古主动帮忙收拾狼藉,要累了一上午的曲母先回房小睡。曲母也真累了,没多推辞,拍拍他肩膀就进房去了。
迭好碗盘捧进灶房,里边却不见如意身影。
屋子就这么点大,她能躲哪儿去?
回头一看,段柯古眼尖瞧见屋后木门没口上,打开,便见她站在外头竹篱笆前,支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此刻神态,是他以往从没见过。他看过她骄矜自得、大度倔强种种表情,但就从没见过她这么形于外的忧郁,想必是她娘那番话惹她伤心了。
他叹口气,回灶上倒了杯茶,捧着走到她身边。“别烦了,再烦事情也不会自己解决。”
一听见他声音,她侧头按按眉眼忍泪,再回头,又是惯常的倔强表情。“您有更好法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你们跟我走,”他抬手按捺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关键是你娘,对不对?”
她不吭气啜了口茶。
“我倒没你想的绝望,总之我不会放弃,就算到时我得一个人孤身赴任,我还是会派家仆过来游说,不把你们请到江州我不会甘心。”
靶觉她们好像真甩不开他了。她苦笑。
“万一我娘就是不肯,五年十年还是不肯离开扬州?”
这个嘛……他挲下颚想了好一会儿。“事情没到那地步,我也不晓得我会想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像陆明那帮人一样,尽使些下三滥手段。”
她低头看着茶杯不语。说真话,她心里倒有那么一点想望,希望他能想出什么法子逼她们一道离开。她是担心时间拖久了,陆明会忍不住施什么诡计伤害她们母女。
“不过你暂且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会陪在你们身边。我跟你娘提过了,她也答应,等明儿找些人来修整一下柴房,我就搬进去。”
她吓一跳。“您说什么?”
“你没听错。”他展臂伸了个懒腰。“我就是要搬进那柴房。不瞒你说,今早刘师爷找上我落脚的客栈,先推了一包钱锭,后又什么周大人有请,搞得我烦死了。有你们这间柴房,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瞧他说得云淡风轻,他还真以为她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她停了一会儿才道:“您是因为担心我们吧?”
他挲挲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您对我们太好了。”她望着茶水低喃。想她们前一回被人如此照顾,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人说人情冷暖,如人饮水,没遭遇“小莲庄”变故,她还不晓得分辨跟她们嘘寒问暖的那些亲人朋友,究竟有几人值得信赖。
他被她一句话弄得别扭极了,忍不住找话开月兑。“你也别太感动,别忘了我所以尽心尽力,全是冲着一身好手艺。”
原因真这么单纯?她抬眼盯看了他好一会儿,瞧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干么老盯着我不说话?”
“我是在想,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是别人,就说前头那个姑娘好了,你也会像现在一样,为她的厨艺尽心尽力,甚至不惜搬进她们家柴房?”
他顺着她手往前眺,只见一名其貌不扬的闺女,正坐在她家门厅前拣豆。扪心说,要眼前人换成是那位姑娘,恐怕——嗯——
“怎么样?”
他还真不敢说他愿意。
如意纤指朝他额上一戳,不痛,反倒搅得他酥酥麻麻,忘了今夕是何夕。
“今早娘说我不解风情,我看,你也是半斤八两。”
“你说什么?”这几句话她说得咕哝,段柯古一时没听清楚。
“好话不提第二遍。”她将杯子往他手上一搁。“谢谢你啦!”
“嗳,你要上哪儿去?”他追在她后头问。
“还用问,当然是去揉面团做馒头。”
“但你话还没说完,没头没尾的……”
“就说不说了。”她手插腰反问:“你不是要找人修柴房?”
啊对!他一拍脑袋,差点就忘了。
“去找巷子口的吴大婶。”她打开后门跨进屋里。“先前我家屋顶破了,也是请她找人修的。”
“知道了。”段柯古一笑,搁下茶杯,人一下没了踪影。
城中另一角,“小莲庄”里,气愤不平的陆明一听完刘麒一行人回报,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你们这几个饭桶!”
几人脚一软,“扑通”跪在地板上。
“不过是本菜谱,你们问了一年还问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陆爷,”刘麒伏在地上说话。“夫人小姐让小的们进去搜过,她们屋子里边真的没有……所以我们在想,会不会没有那东西?”
陆明猛地揪起刘麒衣领。“你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
“小的不敢……”
陆明将刘麒用力摔回地上。“告诉你们,那本菜谱,我亲眼看过!曲谦那老家伙就在我面前抄写,还夸口说‘小莲庄’会有今天,全靠他手上那本菜谱!你们中用一点好不好?想个办法逼逼她们!”
说来,陆明好一阵没花心思在菜谱上了。陆明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他哪管进门的客人吃得欢不欢好不好。所以“小莲庄”一易手,能干的二厨三厨纷纷求去,只留下刘麒、王裕等四五流厨子撑充场面。要不是那个可恶的“江州刺史”上门找碴,他也不会又把脑筋动到那菜谱上头。
要他回复以往水平,说得倒容易,也不想想一年荒废,现在灶房里根本没人记得曲谦留下来的拿手菜路。可不回复水平,那“江州刺史”就不会送还牌匾,缺了那“天下一品”牌匾,他“小莲庄”往后拿什么混吃?!
再怎么样,他也要想办法把那牌匾挂回去!
“陆爷,小的们几个,真的是无法可想了……”
“下去下去,几个只会碍我眼!”陆明气呼呼地转进内房,他相好的名妓——宜春姑娘迎了过来。
陆明是鳏夫,早在十多年前他经商失败,妻子便受不了打击病死了。就是当时那副穷困潦倒模样,才教当时的“小莲庄”当家曲谦动了侧隐之心,答应让他进庄帮忙。
“怎啦,瞧您气的?”
“还不是曲家那两个婆娘。”陆明倒了杯茶,咕噜一口灌下。“我好心给她们留口活路,她们还当我陆明好欺负。”
他口沫直喷、加油添醋地形容这一年来的事情,活月兑把菜谱,当是他理应得到的东西。
宜春姑娘心肠也恶,听完陆明的话,只见她拢拢云鬓,眉头不挑地道:“那好啊,既然她们那么不识好歹,你找人断了她们活路不就成了?”
陆明一睇。“怎么断?”
“放把火啊,还是找几个人把她们母女绑来拷问,就不信两个女人嘴能多硬。”
陆明细索这几个提议。“拷问不行,现有个‘江州刺史’盯我们‘小莲庄’盯得紧,她俩一有个风吹草动,难保不会传到他耳朵里。至于放火……万一把她们俩烧死,我找谁问菜谱?”
宜春姑娘指头轻戳。“您呐,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您哪只耳朵听说要烧死她们啦?”
“你意思是……”
“找安全的地方烧嘛,让她们尝点苦头。”她扳着手指。“像柴房啦、灶房啦,夜里大伙睡下,这几个地方通常不会有人在。”
陆明惊艳地看着宜春,连连点头……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