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跪下倾拜。
“草民宁独斋拜见钦差大人、县衙大人。”
“民女时恬儿拜见钦差大人、县衙大人。”
刘大人说话。“时恬儿,抬眼看看,身边跪着这几位,识不识得?”
恬儿抬头细瞧了几眼,回答:“识得。一位是金家酒庄金老板,一位是咱红桥城里无人不晓的黑爷。”
“金老爷状告你们时家草营人命,明明是酒坊,酿出来的酒却把人给喝死了,你有什么话说?”
“回禀钦差大人,绝无此事。”恬儿平静地将几个月来的纠葛——诉说,包括金家对时家的胁迫,还有县衙大人凭着金老爷之口,就认定时家有罪,硬是封了时家酒牌;之后,还三天两头遣黑臣虎一班人来铺子砸场——刘大人听完,朝抖个不停的陈县令一望。“陈大人,确有此事?”
“刘大人,冤枉。”陈县令自然矢口否认。“虽说金家老爷确实是下官的丈人,可下官办事,向来禀公处理,绝无循私臧否——”
刘大人突然抬手。“怪了。陈大人现在说的,怎么跟我打听的不一样?杨巡捕。”
“是。”杨巡捕到堂外领了两个人进来。
一个,是先前告官说自个儿夫婿喝了时家酒死了的妇人。另一个,是被左捕头霸着诬告时家偷卖酒的猥琐汉子。
金老爷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这两个人,他不是早要黑臣虎打发他们离开城里。怎么又被找回来了?
“怎么回事?”金老爷小声问黑臣虎。
黑臣虎一摇头。“我发誓,我真的按您吩咐做了。”
上头的惊堂木又敲了。“金老爷、黑臣虎。眼前这两位,你们应当很熟悉吧?”
金老爷摇摇手,不敢搭腔。
“你们两个——”刘大人说。“把昨晚跟杨巡捕说的话,仔仔细细再说一遍,你先说。”
熬人一见刘大人指着自己,缩着脖子说话了。“是这样的,其实民妇的夫婿根本不是喝酒死的,民妇所以诬告时家,全是因为这位黑爷逼迫民妇——”
“你说什么!”黑臣虎大吼,直起身就想过去揍人。
杨巡捕眼明手快,立刻押着他跪下。“公堂之上,岂容你撒野。”
“刘大人,您绝不能听那疯妇随便胡言!”黑臣虎大叫。“草民棍本不认识这位妇人,而且跟时家既无冤也无仇,草民干么找人陷害时家--”
“噢。”刘大人微笑。“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你跟时家毫无冤仇,你为什么又三番两次到时家找碴?”
黑臣虎抽口气。自小到大,他背脊从没一刻这么冷过。
刘大人是有备而来,他所以微服出巡,就是知道很多冤屈,得靠私下查访才能厘清。
再加上黑臣虎做事马虎。处处露破绽。大概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个比陈县令还大的官来他们红桥城办案。
“我打听到的事情还不只这样。旁边这位,来说说当时左捕头是怎么找上你的——”
刘大人话没说完,原本站在一旁的左捕头,也噗咚一声跪了下来。“大、大、大、大人——”
黑臣虎跟金老爷一看这阵仗。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竖日吉时。一串大红鞭炮炸亮了整条桩树胡同,被查封的十多张酒牌,终于又挂回酒铺墙上。
一批批前来贺喜的客人,将酒铺挤得是水泄不通。
“恭喜恭喜,真叫沉冤得雪——”
“啊,好久没喝你们的桂花酒,这些日子,我还真想得紧——”
“谢谢、谢谢,谢谢各位——”笑不拢嘴的掌柜忙着回话。边转头要跑堂快点把酒菜送上。“来来来。各位,咱家小姐交代,为庆贺时家酒牌重新挂上,今天所有人喝的酒,全由小店招待!”
“不骗人?”客人们嚷嚷。“那就谢谢啦!”
另一边,时家敞厅也摆了两桌。今天很特别,不但刘大人、杨巡捕来了,连恬儿那个爱躲在房里不问世事的嫂嫂,也难得露脸。
爆紫莲是特意来谢刘大人的。虽然她嘴里仍旧念着,要是宁独斋或刘大人早几个月来,说不定时勉就不会被金家人给气死,不过她算是识趣,没有当着大家面掉下眼泪来。
“来来来,我们大伙儿敬刘大人一杯,多谢刘大人帮,帮咱们大伙儿洗刷了这冤屈。”江叔代表窖里的酿工喊道。
刘大人起身回敬。‘好说,我刘某受皇上器重,领了这钦差之职,当然就得明察秋毫,不枉不纵。”
“刘大人还真帮我们少爷出了一口气!”一名酿工起身敬酒。
“刘大人不晓得,我们窖里的酿工一听您把金家老爷的酒窖查封。还把循私枉法的陈县令抓起来,心里有多开心!”
“民女代哥哥敬大人一杯,谢谢大人。”恬儿举起酒杯。
“别客气。”刘大人连回了两杯酒。“说来是我得谢谢你们诸位,酿出这么好的酒,还有这些菜,我刘某今天不到岭南来,还不晓得这儿有这么多宝贝。”
恬儿微笑。“大人喜欢就多吃点、多喝点。”
“当然当然,你不晓得我等这一刻多久了。前天,四爷明知道你们酒牌被封,还硬在我面前夸了你们的酒之棒、之香、之醇。恼得我肚里的酒虫都痒了起来。”
宁独斋摇了摇手。“还望刘大人见谅。”
“不过我今天可见识到了。你们的桂花酒,真是不愧有‘瑞露’之名。”
刘大人说完,在座的酿工们都笑嘻嘻的,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一旁的杨巡捕接口:“诸位或许不晓得,我们家大人对酒特有研究。大人到红桥第一晚,听了四爷的话,叫了金家的金花玉露,只沾了一口,大人立刻派我到外边查案,说这案子铁定有鬼。”
“金家那酒哪能喝啊?”江叔连连摇头。“四爷,您可折煞刘大人了。”
“是是是,我认错,我在这儿跟刘大人赔不是。”宁独斋举杯一敬。“我只是觉得话说再多,比不过亲尝一口。大伙儿没瞧,大人一喝就知道金家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刘大人一副心有余悸模样。“酿酒凭的是人品,人品不佳者,酿出来的酒自也不会好哪儿去。若真要说喝死人,金家的酒才是,我嘴刚碰到就赶紧吐了出来。”
“所以说时家的酒好,凭的就是酿酒大有人品。”宁独斋举杯望着恬儿。“时小姐,我敬你一杯。”
“四爷谬赞。”恬儿谦着,但还是喝光了杯里的酒。
“嗳。”刘大人放下筷子。“四爷,时小姐,刘某得到一个消息——你俩什么时候请我们大伙儿喝喜酒?”
宁独斋望着恬儿一笑。“正好刘大人在这儿。我向大伙儿公布一项喜讯,我跟恬儿即将完婚。”他把两人商量好的事儿说个清楚明白。
酿工们一听今后他们俩会在宁家堡和时家两地轮住,全都开心得不得了!
这样一来,小姐的幸福顾着了,酒窖的命脉山保住了!
“四爷,时小姐,还真恭喜你们!”刘大人举杯。“到时我一定上宁家堡喝这杯喜酒!”
“我就怕刘大人没空来!”宁独斋仰头一饮而而尽。
一旁的恬儿甜甜地笑着,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能在这敞厅接受大家的祝贺。她本以为自己得力了这个家孤老终生的。没想到老天爷有旁的主意。还帮她送来她六年前就偷偷恋慕着的男人。
宁独斋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放下酒杯时,还看着她眨了下眼睛。
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来来来,我们大伙儿一起敬四爷,还有小姐。”江叔站起来喊。“我们窖里能有今天,全靠他们两位!”
“还有刘大人。还有嫂嫂。”恬儿回敬的时候,不忘提起他俩。
“对对对,都要敬!都要敬!”江叔连喝了好几杯酒。“今大真是太开心了,肯定要来个不酢不归!”
“没错,不醉不归!”
大伙儿高举的酒杯,在半空中同时碰上。
“干!”
七天后,宁可老人寿辰当日,中堂庭上摆足了四顶大花轿,宁家四位爷——千岁、梦仙、离苦与独斋,各牵着自个儿找来的媳妇儿——花桃、袁雨露、唐灵跟时恬儿。徐徐走上厅堂,敬拜大地跟高堂。
穿着锦袍一脸喜色的宁可老人自开始便笑不拢嘴,他一辈子最记挂的就这四位徒弟,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自立,现在还都娶了亲,眸底那抹孤寂也被柔情代替,他眼角突然有些湿了——但那是欣喜的眼泪。
宁可老人心想,他一个老人无能教会他们的信赖、责任,还有爱,他们靠着自己寻到了。
正午过后,一戏班在庭中搭上,三爷宁离苦找来的名角在偌大台上唱起了(玉簪记),底下一张张圆桌上坐满看戏吃宴的堡民。戏里的陈妙常一露脸,大伙儿群起叫好。
为了庆贺师父寿辰,今天同是新郎倌的宁独斋还是卷起衣袖做了几道拿手菜,同是新嫁娘的恬儿也准备了道碧玉匏瓜孝敬师父。
宁可老人一吃,连连赞好。“独斋,这回你可有口福啦,你媳妇儿不但会酿酒,手艺也是一等一!”
宁独斋一睇身旁的恬儿,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满意。
“师父不公平——”一副苦样怒地喊:“光夸师弟不夸我,我可也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找来名角刘晖古唱戏!”
“庭上就独你没资格说嘴。”宁可老人硬塞了一口脆鳝进三徒儿嘴里。“从小到大就你最贪玩多事,若不是唐灵不嫌弃,我还真担心你得打光棍一辈子。”
唐灵一望挠头抓耳的夫婿,掩嘴偷笑。“师父,您就别再调侃他了。”
“是啊。”大师兄,人唤“一爷”的宁千岁,看着刚成了自个儿妻子的花桃说:“我跟花桃所以能遇上,还是承三师弟贪玩的脾性,师父您就看在这点,少叨念他一回。”
“没错没错,”宁离苦得意了。“今天就大师兄说的这句话最动听!”
一旁的二师兄宁梦仙望着四师弟。“真是风水轮流转,先前我跟雨露一块,还有个人气虎虎吵着说他不承认、不接受——不知他这会儿怎么说啊?”
“梦仙。”袁雨露娇瞪一眼。“都多久的事了——”
“嫂子别怪二师兄,那件事确实是独斋理亏。”宁独斋早知道二师兄会乘机挖苦,无所谓,反正他这会儿知道,心底安住着人的踏实,实在太美、太好了。
难怪向来冷静的二师兄会意乱情迷,感觉像变了个人似。
尝过个中滋味的他,总算明了了。
他朝恬儿看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他手才刚刚碰到她的,她便反手握紧。
她凑在他耳边问:“你做了什么?二师兄为什么那么说你?”
“故事很长。”他瞅着她微笑,已经开始期待两人往后的日子。
“找个空暇,我再慢慢告诉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