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人人到。他话声方落,一个扎着童子髻的孩子突然跑了进来。
“姑姑——”
来人压根儿不管厅里还有没有其他人,门一开立刻往他姑姑怀里一扑。
“让姑姑瞧瞧。”时恬儿端起时磊圆润润的小脸。“又为了什么事情难过了?”
“我想爹。”时磊瘪着嘴。“姑,爹去了好久,小磊想跟他玩。”
瞧他哭得像只花猫一样。恬儿叹了一声,掏出手巾帮他擦脸。“姑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爹爹不是到外地做生意,他是死掉了,你见过的,我们大伙儿一齐将他埋在地里了。”
时磊指着外边。“可是掌柜伯伯说——”
她又是一叹。这事她跟掌柜他们提过好多次了,要他们坦白就好,没必要瞒骗。人死了就是死了,何苦让孩子抱着一个永不会实现的幻梦?
她记得爹娘相继病笔的时候,长她十四岁的哥哥,也是用同样方式,让她慢慢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
“姑姑——小磊要爹,您帮我找爹……”时磊不断央着。
“这事姑姑没办法,小磊乖,你看看旁边,这位是四爷,你进来到现在还没跟四爷打过招呼。”
“不要不要,小磊要爹——”
“小磊!”时恬儿低喊。他这年纪的孩子最是麻烦,虽然会说话,但懂的事情不多,根本没办法跟他讲道理。
见她一脸无奈。宁独斋心里的疙瘩反而少了一点,原来她也有不拿手的事。
帮帮她吧。
宁独斋合掌一拍,吓了姑侄俩一跳。
“我是宁独斋。”他弯身注视仍挂着两行泪的时磊。“你呢,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时磊望着宁独斋,似乎对他英挺黝黑的面容感到好奇,忽然也忘了哭的事。
“我叫时磊,我今年三岁。”
时磊可爱。虽然嘴巴说着三,可手指却比着四。
宁独斋呵地一笑。“你比错了。”他轻拗小时磊短小的指头。
“这才叫三。”
“姑姑?”时磊转头看着姑姑。
恬儿匆匆将目光移开。刚才宁独斋一笑,她魂儿就像被勾去了似的,感觉脸都红了。
她定了定心神望着侄子说话。“对,四爷说得没错。还有,你还没跟四爷打招呼。”
时磊从小就被教导要对长辈有礼貌,一听,连忙躬身行礼。
“宁独斋好。”
“错了错了。”她笑着搔搔侄子额发。“你是晚辈,不能直接喊四爷名讳,要喊四爷好。”
时磊受教,弯着身又喊了一次。“四爷好。”
宁独斋不算喜欢孩子,可时磊不一样,他是时大哥的独子,从他眉宇,隐约可看见时大哥的影子。
基于这点,宁独斋对时磊多了分亲切感。
“喊四爷太生分。”他模模时磊头。“以后你就喊我独斋叔叔,小磊,独斋叔叔很久没来你家玩了,你要不要当当小地陪,陪独斋叔叔四处走走看看?”
“什么是小地陪?”时磊天真地反问。
“就是带独斋叔叔去玩。”恬儿解释。
“我要!”一听能去玩,时磊立刻忘了先前的要求,改拉起宁独斋的手来。
“快点快点,我们去玩——”
“会不会太麻烦您?”恬儿望着雀跃的侄子,表情有些不确定。
宁独斋轻轻把时磊抱起,让他小坐在自个儿肩上。“不用担心我,要真烦了,我会把他交给里边的佣人。你酒窖不是还有事?去忙吧,刚才的时论晚点再说。”
“快点快点,独斋叔叔——”时磊似乎对高处感到兴奋,表情相当开心。
宁独斋要时磊环住他头,望着恬儿颔首。“我们走了。”
“走走——去玩——”
恬儿定定站在原地,直到听不见时磊的欢呼声,她才揉揉额头,扶着桌面坐了下来。
当晚,恬儿设宴款待宁独斋。席间,宁独斋表示还想进酒窖多看一看,一等吃完,两人立即转移阵地,沿着矮巷慢慢朝酒窖行去。
酿酒的工作不分昼夜,就算夜色已深,窖里还是有人,只是人数不若白天,也不再是白天那一批人。
宁独斋看了看。“牡叔不去休息了?”
长发掩在包巾下的恬儿和酿工们招呼着。“对。夜里窖里比较没事,只要安排几个人轮着注意。”
走到人较少处,他停步注视略显倦容的她。
或许是累了的关系,毕竟她已经忙了一天,又遭逢左捕头的惊吓。回视他的眉眼,少了白日的坚强自持,添了一抹楚楚可怜的娇弱。
自见她就感觉紊乱的心绪,这会儿更是百味杂陈。
他发觉体内有股想靠近她、碰触她的冲动——而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一直以来,女人对他,不过是消磨的对象。他从没想过要保护女人,更别提因为看了她倦容,就心旌摇曳,魂不守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闭起眼睛喃问自己。
对,他得承认。时恬儿确实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不论眉眼身段、举止、气度都比他接触过的名伎花魁要胜上几分——但他明白,她之所以惹得他心烦意乱,不全是长相缘故。
但此时他不愿也不想深究,为什么独对她有这等特殊反应,恬儿没读出他的心绪,只觉得他表情不太对,但不晓得是因自己而起。
“四爷想跟我聊铺里的事吧?”她主动提起。“今日下午您跟我提过之后,我反覆想了几回,我知道您的提议有其道理,可没办法,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把时家这招牌摘下。”
他听出她的回答,全绕着他先前说的第二个提议打转。“怎么不考虑招个夫婿进来?”
说完,他的心竟不期然痛了一下——他是怎么了?他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反应?
恬儿摇头。自接下大酋职司,她便断了婚嫁的想望。不是看不起外边男人,而是她很清楚自己能耐。醉心酿酒的她,对一般大家闺秀擅做的事,根本不在行。
像缝衣绣补之类的针黹工作,她没时间也没兴趣;琴棋书画,她擅长的只有读书一样。至于厨艺,是啦。她是比寻常姑娘精了一些,但因为忙着酿酒,她难得腾出时间进灶房。
“说了不怕四爷笑,别看恬儿在窖里呼风唤雨,就以为我事事能干。恬儿没看起来的厉害。我真正懂的,也只有酿酒一样,出了这酒窖,我连外边姑娘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真的,愿意且胆敢娶我进门的公子少爷,百个还找不出一个。”
宁独斋挑眉。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一样别人没有的优点——老实。不会半点花样就把自己说得跟大一样高。
她真的是奇葩。他难得对女人起了佩服,她算是头一个。
“你和我以为的十八岁姑娘完全不一样,不,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有胆承认自己的缺点。”
她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我哪有什么特别?我只是知道,我的那些缺点不会因为我不承认而消失不见——而且,四爷不是外人。”
她最后这句话说进了宁独斋心坎。对女子怀着芥蒂的他,头回愿意承认,世间女子,不同是他想的那模样。
或许仍有少数几个——就像眼前的她,值得他信任、交往。
“既然你说我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你得多找个人来帮忙,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金家那帮人。”
她泄气一叹,这事她比谁都要清楚。“您知道要找这个人有多难?他不但得有担当,有能力对付金家老爷,而且还得有肚量,容我不让他插手酒窖的工作——”
说着说着,她心里浮现一个人选,就是他——宁独斋。
可他先前说了。要他统管可以,前提得先摘下时家招牌,挂上他宁家堡大旗。
想想也对,他跟她非亲非故,怎么可能老帮她处理金家的问题。
不到行不得已,她不愿走上这一步。她心底还是怀有希望,希望时家招牌,能在她手上传承下去。
见她一脸失望,他心又软了。“这样吧,在陈大人收回封令之前,金家我暂时帮你挡着,这段时间你可以安心酿酒。同时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您愿意?”她一脸惊喜。
他淡淡地点头。要是不愿意。他不会说出口。
“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要我暂管,就得按我规矩行事。明儿一早你得跟所有人讲明,我在的时候,铺子里大小事全得经过我同意。”
“当然!”只要他愿意出手,不管他要求什么她都接受。“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四爷尽避说。”
宁独斋想了一想。对他而言,心怀不轨的金家只是个小麻烦,根本不是他对手,难缠的是官府。“暂时没了,我下午写了封信托人送上京了,俗话说恶人还需恶人治,官人也一样,我想不久就会有好消息。”
“多谢四爷。”说时,她曲膝欲拜。
宁独斋连忙仲手。“别这样——”
可他手一碰上她,一股微妙悸动窜过两人心窝。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股赧红悄悄浮上她脸颊。他看见了,心里又起了想触碰她的冲动。
他目光落至她微微噘起的湿润小嘴上,一阵心猿意马,脑子全是她红润小嘴的滋味。
不知那小嘴尝起来,会不会比花蜜还香?
垂头不语的她表情同样惊羞。她很清楚自己身体的反应——打从再见他,她眼睛脑袋总不时绕着他转,脸颊也老是红通通,像犯了病一样。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抬头偷看他一眼,正好被他逮着。
他眼睛,始终盯着她不放。
“那个……”心里一慌,她难得结巴。“时候不早了,四爷您赶了几天路,一定觉得累了。”
“还好。”理当他应该顺着她话,乖乖回房休息才对,可他偏不这么做。只因还想多看她一会儿。
她大眼一眨,忽然不知怎么接话。
“你呢?”他目光停在她微黑的眼眶下。“累了?”
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羞怯地模模自己脸颊,说道:“——有点。”
“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用了。”她哪好意思。“我房间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您也累了一天——”
“就是因为不远才更要送。”他不由分说。
见他坚持,恬儿不再辩驳,领着他离开酒窖。
行不过片刻,两人穿过镂空的月亮门,恬儿厢房就在树荫后方。
一弯明月,高挂在黑绒般的天上,浑身沐着银光的她,娉婷地像朵初绽的白荷,教人移不开眼。
“到了。”她停步转身,柔情似水地微笑。“四爷快回房休息吧。”
他望着不到肩高的她。留恋不舍地点点头。“明早见。”
她双目扫过他俊挺的面容,同样恋恋不舍地说:“明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