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这一觉睡得极好,等她醒来,天色已经亮了。
张开眼睛,她发觉自己正躺在新房床上,表情还有些怔怔。
残留在她脑里的印象,是她坐在库房里,跟傲天相互考试——傲天!脑中一窜过他的名,她蓦地坐起身来。
她头先看的,是她身旁的位置。发觉不像有人躺过,她眉一蹙,扬声唤着——“银花。”
门应声而开,露出婢女银花的笑脸。“小姐,您醒了,头疼不疼?”
“是有点疼。”她揉揉额角,但这会儿不是讨论头疼的时候。“我问你,昨晚谁送我回来的?”
“当然是姑爷。”银花拧来一条帕子供主子擦脸。“他一路从库房抱您回来,还嘱咐我一早要帮您熬点醒酒汤,免得您头疼,呐,奴婢都准备好了。”
见银花想走,琉璃忙叫:“等等,我话还没问完。”
“小姐想问什么?”银花一脸不解。
她手一拍身旁冰冷的床铺。“我想知道,既然是傲天送我回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他昨晚还是没留下?”
银花尴尬一笑。“对不起小姐,奴婢没敢问姑爷。”
她捧头一叹。唉,实在不能怪银花,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要是她昨晚不赌气喝下那一杯酒,或许今早,她跟傲天,已有夫妻之实了。
真是。她再一揉额角,难得昨晚气氛那么好,他还对她笑了——
银花察言观色。“小姐,看您脸色这么苍白,奴婢还是快点去端醒酒汤吧?”
“我问最后一句。”她勉强打起精神。“傲天抱我回『花雨楼』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是一脸关心,还是厌烦?”
“当然是关心。”银花边点头边说:“您是睡熟了不知道,姑爷抱着您的时候,表情多温柔啊,就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看前看后,就怕把您给碰着了。”
“你怎么不早说?!”听到这种话,她开心到连头也不疼了,比吃了什么仙丹妙药还管用。“过来帮我梳洗更衣。”
银花说:“醒酒汤——”
“不必喝了,我很好。”她下床对镜细望着自己。活到十七岁,昨晚还是头一回喝醉。好在只是眼睛红了点,其它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差别。
只是一想到他抱她进房之后,竟就这么离开了——她望着镜里的自己叹了口气。他跟她不是夫妻吗?难道她就这么不吸引人,连留他同床一夜的魅力也没有?
“银花。”她望着正在帮她穿衣的银花问:“是不是在男人眼里,我长得不够漂亮?”
“怎么会!”银花连连摇头。“小姐大概不知道权家的佣人是怎么夸您的,说您就像个漂亮的玉雕女圭女圭,而且个性又好,人又温柔,每个人都好喜欢您呢!”
“说不定傲天不这么认为——”她嘟起嘴。
“不会啦。”银花望了主子一眼,又接着问:“小姐,瞧您这样子,好像真的很喜欢姑爷?”
什么好像?!她横了银花一眼。“你忘记了吗?两年前我带你到庙会,我们不是在古玩摊上遇上一位公子,之后我跟你说,我对他印象很好?”
“是啊。”银花还是听不懂主子在说什么。“那跟姑爷有什么关系?”
“唉唷!”她没好气。这个傻银花。“难道你瞧不出来,那位公子,就是傲天?”
银花张大嘴巴。“啊——您这么一说,他们俩……好像真的……长得很像……”
“他就是他!”真是的!她一跺脚坐回椅子上。“我说的话你都没在记!”
“对不起嘛小姐……”银花求饶。“奴婢是真的没想过咱们姑爷,就是那名公子——”
“不理你。”她一瞪银花,拿起象牙梳子梳起头来。
“小姐,您大人大量,就原谅奴婢这一回——”
经银花再三赔罪,她才把梳子交回银花手上。
银花动作极快,双手一抓一扭的,一个漂亮的同心髻就梳好了。今天琉璃穿了鹅黄的大袖衣,底下一件水绿的绸裙,为讨喜气,银花挑了支缀着珠玉的步摇。琉璃头一稍动,珠玉步摇便盈盈轻颤着。
“我到爹房里请安,你先过去灶房等我。”她望着银花父代。
“奴婢差点忘了。”银花一拍自己脑袋。“老爷一早就被人请出门去了,说是三、五天以后才会回来。”
“傲天呢?”她转头问:“还在库房?”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银花尴尬一笑。
“你唷。”她手戳银花额头。“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了?还不快点去打探清楚?”
“奴婢这就去——”银花方走开两步,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小姐,我刚才想到,如果姑爷就是那位公子,您不就偷偷喜欢姑爷两年了?”
琉璃的脸倏地通红。
“银花!”她一跺脚,虽没回答,可脸上羞态,早把她心意写得明明白白。
“是是,我去我去,奴婢这就去打听姑爷的消息”银花嘻嘻一笑,忽地消失在门外边。
银花回来禀报,就在刚才,“古今斋”的大伙计刚上门,请走了权傲天。
饼午,福山领人自“斑竹庵”取来两大缸子的水,正好,权傲天也乘着马车回来了。
琉璃一颗心扑通扑通期待着,说不定他会找人来叫她,可是怎么知道,她从正午等到傍晚,没有,不管是福山还是其它佣仆,都没人上花雨楼找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颗心彷佛跌进了谷里,左思右想,简直要把地板踏出洞来了,却还是想不透傲天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没错啊,昨晚两人处得很好啊,有说有笑的;她也在他面前露了一手,让他知道她确实有两把刷子啦!他也对她烹的核桃炙腰子、三鲜蛋赞不绝口啊——她把昨晚的事反复不知想了几百遍,就是想不出他为什么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这么想着——就算他忙着做“薛涛笺”好了,在用斑竹庵的水抄纸时,他心里难道不会有一点点想起她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她还真有那个冲动,想闯去库房抓着他的衣襟狠狠摇他一摇,骂他怎么可以对她这么无动于衷,让她如此心焦意乱?
难道他真的忘了,他们已经是拜过堂的夫妻了?
相对于琉璃的烦躁,权傲天这头也没多好过。打从昨晚见了她之后,他向来平静的心湖,就像被人投进了一颗大石头,不只荡出了涟漪,连岸边都被水花给溅湿了。
昨晚他抱她回房之前,他已经在自个儿床前考虑了好半天,到底是该放纵私心留她过夜,还是该要保持君子之礼,送她回房?
老实说,私心一度居胜。他实在喜欢看她睡在自个儿床上的模样,那样甜美、有如梦般精致的脸蛋,就偎在他惯睡的枕头上——直到此刻,想起她憨甜的睡颜,他唇边还是会忍不住泛起一抹傻乎乎的笑靥。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察觉不对劲。
他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晚才发现,她每一翻身,她头上的珠簪便会缠住她的发丝,弄得她不适地闷哼。
他曾试着取下珠簪,可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懂得真少。他能够轻易鉴出墨纸画作的真伪,却没办法在不弄疼她的情况下,把她头上的珠簪拿下。折腾半晌未果,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
送她回房。
没人晓得,昨晚从库房到“花雨楼”的路上,他贪恋地望着她多少回。
他喜欢她软绵绵地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她温热的鼻息就贴在他颈边,呼得他心乱如麻。将她放倒在新房床上是他最挣扎的一刻,那瞬间,他几乎又想抱着她跑回库房,继续放任自己盯着她看。
这就是他憨直的地方,不管是在库房,往“花雨楼”、或在回库房的路上,他从没想过自己跟琉璃早已拜堂完婚,他大可理直气壮留在新房整夜,也不会有人置喙。
也因为他的耿直,昨晚一夜,他一个人睡在仍残留她发香的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脑中总会浮现她偶尔露出的雪白臂膀,她那莹莹发亮的细脖,还有她甜如蜜的笑靥……
他收藏的那些仕女图早已无法消弭他内心的骚乱,就算拿起详载“薛涛笺”制法的书册,他也无法再像以往那般沉醉其中。脑中一角,老是会浮现她低着头,在他桌前描绘“斑竹庵”地图的画面。
就这样迷迷乱乱、忽醒忽睡的,一夜总算过去了。一早被店铺大伙计请到铺里帮忙,倒是让他有几分喘息的余地。可当他瞧见大伙计要他鉴定什么,他双眼蓦地瞠大。
竟是一幅“江山雪霁卷”仿作!
想不到人到了“古今斋”,仍旧躲不开她的倩影——望着仿作,他一脸不知该说什么地猛摇头。
据大伙计解释,他一拿到图,立刻找人鉴过绢纸、笔墨跟画工,感觉这图,似乎真是王右丞手笔,但对方狮子大开口,没两万两不卖。
瞧那画工、绢纸与墨的旧度,要不是昨晚才见过真迹,他这会儿说不定真会掏出两万两银子买下这幅仿画。
不过花银子事小,出糗才事大。要是他买了伪作的消息传出去,外头客人哪还会信任“古今斋”鉴画的能耐?
这全是她的功劳,他想。
返回家,他立刻想去花雨楼谢谢她,可一想到她昨晚喝醉,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床上休息,他雀跃的步伐倏地停下。
他的脑袋从没想过,可以唤底下人到新房打听她情况,或者就自己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探问她——这些他都没想到,他只是在心里穷担心着,不知昨晚那一杯酒,是不是让她身子难过了?
不一会儿,福山取水回来,他又想到她也曾做过“薛涛笺”的事,或许可以找她来共襄盛举!可话到喉口又被他给咽下——还是那一句,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有那气力,陪他在库房里造笺纸?
要是他习惯跟人讨论事情就好了,一直陪在旁边的福山肯定能提供不错的主意。可他就这个性,独断独行,不懂的事,也不知道可以找人请教,只能闷在心底胡乱猜测。
他只好盼着白日快点过去,以为只要天一黑,她就会像昨晚一样,柃着她自烹的膳食,笑盈盈地推开他房门……
想来还真是泄气,望着才刚做好的三道热菜,琉璃忍不住怨叹自己没志气。人家一整天没想过她片刻,她却还是冒着热汗傻乎乎地做着他爱吃的料理,好像被他忽略得还不够似的。
赌着气,她要银花找来福山,托他把晚膳送进去。
“少夫人今晚不进去?”福山一脸讶异。
她抿着小嘴。“算了,我想今晚还是烦劳你好了——”
埃山擅察言观色,一下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少夫人,小的是觉得,如果您对少爷真的有心,那么这些菜,还是您送的好。”
她觉得委屈,就连福山也瞧得出她心意,怎么就他——权傲天,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也想送,”她老实承认。“可是,说不准傲天不欢迎我再去——”
“不会不会。”福山一手柃着食篮,一边领着自家少夫人往库房方向走。“不瞄您说,今天少爷曾经提起您名字两次,一次是做笺纸的时候,一次是少爷在看图的时候。”
她双眼一壳。“他是怎么提起的?你说详细一点!”
“等等,小的表演给您看啊——”福山放下食篮,径自表演了起来。“就在『薛涛笺』做好的时候,少爷拿着笺纸对空一看,边喃喃说了句『真想找琉璃过来评鉴评鉴』……”
他说过这话!她心头一喜。“那你怎么没问他,要不要请人来找我?”
“小的问过。”福山赶忙解释。“可是少爷不知在想什么,愣了愣之后,就说不用了。”
怎么这样?!她皱起眉头想。“还有呢,他第二回是怎么提的?”
“就是在看画之前,那画叫什么去了……江山……”
“江山雪霁卷。”她接口。“然后呢?”
“少爷就突然说,真该跟琉璃说声谢谢——”
“谢我?”她手指着鼻子。“你有没有问他谢我什么?”
怎么可能!埃山摇摇手,继续把食篮拎起。“不过小的倒是问了少爷,既然他这么想见您,干脆让小的到『花雨楼』去请您过来吧?可是少爷还是一样,想了一会儿后,又是摇头。”
怎么两回都一样!她嘟起小嘴。真搞不懂他,想跟她说什么就直接找她来说嘛,害她气闷了整个下午,饭也吃不下!
“所以啊,”福山在一旁劝着。“小的才觉得这顿饭应该由少夫人来送,说不准您进去以后,就知道少爷在想什么了。”
要能这么顺利就好了——她点点头,总算把食篮接了过来。
库房这头,福山一说要到灶房取晚膳,权傲天就开始拉长了耳朵盼着,一听见开门声音,他被烫着似地弹起。
没料到动得太急,碰到桌底。那扎扎实实的一撞,疼得他龇牙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琉璃一踏进套间,他马上露出没事人的笑脸。
见他笑,停在她心头的那抹闷,忽地烟消云散。
不中用!她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唇角却是不争气地勾了个弯,完全泄漏了心意。
但就不知道眼前人——到底是瞧不瞧得出来?
见她把饭菜摆了出来,却又跟昨晚一样,只带了一副碗筷。不消问,他立刻走到窗边,又要福山送一副碗筷进来。
坐下,他没先动筷,反倒先关心起她来。
“你身子还禁得起吗?头疼不疼?”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睛,一会儿才想起他在说什么。
他不提,她还真忘了今早起床,头像塞了一整包棉絮似地难受。
她心想,难道他是因为这样,才迟迟不唤人来找她?
她想问个清楚,但也知道,自己一开口问,就等于泄漏了她问过福山这件事——不行!万一他觉得她是在耍心机怎么办?这么一想,到嘴边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
可不管怎么说,发觉他关心她,她心里就甜了。
“福山到『斑竹庵』取水了吗?”她拐了个弯问。
“取了,我『薛涛笺』也做好了,你瞧瞧。”他一转身从桌上取来刚做好不久的笺纸,双眼亮得像个讨赏的孩子。
瞧得她一阵好笑。
“我来看看——”
她故意摆出教席师傅在看卷子的派头,拿着深红色的笺纸,左右上下地翻看。两人四只眼睛对到,她忽地笑出声来。
权傲天一时愣住了,她没头没脑笑什么?
“大抵是合格了。”
她空着手在笺纸上虚画了一个“可”字,他才明白她何以灿笑如花。
他被取笑了。
好啊!他心里想着,不扳点颜面回来,不就真让她瞧扁了?
“哼。”他一把抢走笺纸。“我当你是个知音,你却反过来耍弄我。”
一听这话,她吓了一跳。“嗳,我刚是在开玩笑,你当真了?”
他沉着脸不说话。
“嗳,你别生气嘛。”还模不清他脾气的她,赶忙拿出她自做的“薛涛笺”,讨好地笑着。“你瞧,我还特别带来我做的笺纸,换你帮我评评,看是你或我,谁做得比较好?”
他莫测高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接走笺纸。瞅一眼她冀盼的眼,他依样画葫芦,在笺纸上方虚写了个“可”字。
“还不赖。”他装模作样地说完就笑了。
一见他笑开,她恍然大悟,他哪里是生气!
“你!”她恼红了脸颊。
他“嘿嘿”一笑。“我怎么样?你能装夫子派头,我就不行?”
“哼。”她一扭身,转回了桌边。
“好了好了,不气,让我来跟你说说今早发生的事情。”他一边说起今早在“古今斋”瞧见的“江山雪霁卷”,一边把菜挟进她碗里。
听他一说,她才恍然明白,福山先前说的,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