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日,在皇甫别院醒来的姬子夏,一夜没睡好的疲惫全写在脸上。
她无声地侧身,望着仍在睡梦间的皇甫昊天。
昨晚,他像在沈思。
而她,则像是在等待。
没人再开口延续原来的话题,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没睡好。
姬子夏伸手想碰触他浓密的剑眉,却怕惊醒了他,而抽回了手。
无声地下床,安静地穿戴好衣物之后,她推门而出。
找了个地方,以杨枝、桑汁膏刷牙,清水净面之后,遇到了朱管事,说是君姑娘已到了前厅。
姬子夏急忙跟着朱管事,一路赶向前厅。
她尽将心思放在皇甫昊天上,却忘了她来密州的最主要目的哪。
“姬管事,这便是拥有荷包的君姑娘。”朱管事说道。
“在下姬子夏,有劳君姑娘跑这一趟。抱歉,您并非是在下要找的人。”
姬子夏望着眼前一身青衣的姑娘,心口失望地抽疼着。虽然心里早有预感,知道她不会是妹妹绯雪,但……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哪!
这位君姑娘虽也是个佳人,然则绯雪自小花容月貌到让人惊艳,姿色绝非一般女子可比拟。
君姑娘被姬子夏盯着瞧,害羞地垂下了头。
“敢问君姑娘的闺名?”姬子夏低声问道。
“奴家名为春花。”
“姬管事如何知情她不是你要找的姑娘?你们已经十年未见,不是吗?”朱管事好奇地问道。
“即便二十年未见,我仍然会认得。”她们是姊妹啊!
“君姑娘到了吗?”一声威仪询问自门口传来。
皇甫昊天身着一袭茄紫色朱雀锦袍衫,英姿飒飒地走了进来。
君姑娘一见到门口那个风流倜傥的颀长身影,整个魂魄便被勾了过去。
姬子夏看在眼里,也不甚为意。
太多女人败在皇甫昊天那双勾魂眼之下了,她何只是习以为常,她根本是引之为戒了。谁让皇甫昊天的多情与无情,经常只是一线之隔呢?
皇甫昊天一入门,没多瞧那君姑娘一眼,径自走到姬子夏身边。
唉,才想着要故意冷落她一夜,谁知道才醒来,便还是挂心着她,情孽哪……
“不是她吗?”皇甫昊天才瞧见伊人轻蹙的柳眉,便知道了结果。
“不是。”
“放心吧,皇甫家要找的人,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到的。”皇甫昊天一手搁在她的肩上,紧紧一握。
姬子夏仰头,感激地一笑。
朱管事望着庄主和姬管事互相凝视的姿态,不知何故,竟荒谬地想起鹣鲽情深这句话来。
“君姑娘,麻烦妳将那只荷包借我一看,好吗?”姬子夏说道。
君姑娘羞人答答地递了过去,眼角余光还是偷瞄着皇甫昊天。
姬子夏拿出腰间荷包,将两者仔细比较之后,她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了。
“这只荷包是新绣的,但是上头所绣的船舶样式确实与我的一模一样。”姬子夏回身看了皇甫昊天一眼,激动得连说话声音也高扬了。“敢问君姑娘这只荷包是打哪来的?”
“『雨花院』里头的夫人送给我的。”君姑娘说道。
“那位夫人姓啥名什么?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姬子夏着急地问着。
“我不知道夫人今年多大年纪,但她额心间有一颗朱红痣,美得像天上仙子一样。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只晓得她与我同宗,所以她那时才送了我这只荷包。”君姑娘突然惊呼一声。“啊,我们老爷,似乎都唤她『雪儿』。”
姬子夏紧闭住双眼,及时挡住了那差点流下的泪水。
谢天谢地!绯雪还活着啊!
姬子夏感到皇甫昊天站到了她身边,大掌轻扶住她的后腰身。她将手探到身后,牢牢地握着他的。
“雨花院在哪?”皇甫昊天问道,用他高大身躯挡住两人交握的手。
“在城郊不远处。可是,咱夫人现在不在里头,她一年只来冬季这三个月,因为老爷舍不得她受北风的寒凛。”君姑娘说道。
“她成亲多久了?”知道绯雪被人仔细地照顾着,姬子夏放了不少心。
“这我不知道哪,不过我们宅院里的嬷嬷们都说夫人是老爷最宠的姬妾……”
最宠的姬妾!姬子夏身子一晃,脸庞顿时惨白如月。
“妳……妳们老爷是怎样的人?”她哑声问道。
“我们老爷长得极高壮,看起来很骇人。有钱又有势,但是大伙儿都不清楚他的来历。有人猜他是金人,不过他汉语又说得极好,长得也挺像汉人。况且,他对咱们宅第里的人都很慷慨,一点都不像边境那些坏金人。”君姑娘说得起劲,眉飞色舞了起来。“老爷疼夫人的那股热络劲,那就更别提了。嬷嬷们都说,老爷宠夫人宠到就连她踏上泥土地都舍不得。”
“是吗?”姬子夏不知道自己该喜或是该悲。
如果她不是以这般男子性别成长,或者她会以为受到一个男人的专宠,就该是最万幸之事吧。
皇甫昊天紧握了下她的手掌,给了她无声的支持。
“朱管事,你和这位君姑娘跑一趟『雨花院』,看看那位夫人今年何时到?并询问宅第里可有人可以和那位夫人联络,说是她的近亲在寻人。”皇甫昊天交代道。“再者,备好绸布六匹、白银六锭,当成君姑娘的谢酬。”
“谢谢庄主、谢谢庄主。”君姑娘一路弯身道谢离开,却忘了把荷包拿走。
姬子夏低头望着掌间那两个一新一旧的荷包,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皇甫昊天指尖滑过她淡雅眉端,低声说道:“知道绯雪还活着,该宽心了吧?”
“知道自己妹妹只是个姬妾,要我如何宽心?”
姬子夏熠亮水眸一扬,心里的那些担忧全化成了责备神色,直瞪入他眼里。
“妳妹妹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便是万幸之事了。身为姬妾又如何,她的男人很疼爱她,这样还不好吗?”他不会不清楚她此时指桑骂槐的心思。
“你不会懂得那种由着他人喜好而决定日后命运的悲哀。在乎一个人,便该是要专一以待,不是吗?”她责难的声音过于洪亮、洪亮到甚至没法子掩饰其间的颤抖。姬子夏蓦然摀住唇,眼神懊恼地别过头。
“妳又懂得什么是在乎一个人吗?”他握住她摀住双唇的右掌,将之握到他的胸口上。
“我在乎绯雪。”
“亲人之外呢?”他瞇起眸紧盯着她。
姬子夏垂下眸,贝齿深陷入粉唇之间,一语不发。
她在乎他。但他才漠然以对一夜,她便会心神不宁了,她怎敢在乎他!
终于,她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好一句『什么都不在乎』!”皇甫昊天脸色愀然一变,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就什么也别在乎吧!”
姬子夏一怔,心里忐忑着。
皇甫昊天面对着她的愕然,也只是冷冷一笑。总算她也知道了承受着提心吊胆的煎熬的感受了吧。
“庄主,造船钱家知道您来了,晚间在钱府设了宴,说是要为你接风洗尘。”李五儿在门口唤着,不敢进来打扰。
“知道了。”皇甫昊天挥手让李五儿退下。
“妳晚上也一道去。”他转身对姬子夏说道。
“我想留在家里休息。”姬子夏拧眉,淡淡拒绝道。
“若妳今天是我宠姬的身分,妳可以不用去。但是,若是我皇甫家的管事就必须出席。”皇甫昊天两道剑眉肃然地一皱,沈声命令道。
姬子夏握手成拳,倒抽一口气。
他没说错!是她弄混了身分地位。他对她的宠爱,竟让她公私不分了……
“我晚上会与庄主一同前往拜会钱员外。”姬子夏后退一步,拱手为礼。
“妳!”皇甫昊天上前一步,横眉竖目地伸出大掌,霍然扣住她的纤腰往前一扯。“妳一日不惹恼我,妳便不开心,对吗?”
“小的日后不会再犯了。”腰被勒疼了,她没喊疼,咬牙忍着。
“我想听妳说的,不是这一句。”
皇甫昊天低头攫住她的唇,那唇落得极重,甚至压痛了她的唇,逼到她只能以回应来舒缓他的怒气。
他得了她的回应,放轻了力气,吻得她喘不过气来时,他又蓦地抽身,拂袖走人。
姬子夏无力地扶着桌子坐下,望着他的背影风般地消失在门外。
短短两天,他便已经两度愤然离去了。
他对她,已生倦了吗?姬子夏趴于桌前,心浮气躁了起来。
若他当真倦了,又何必吻人?若有人打此走过,看见两个男人相拥吻,岂不惊世骇俗?
有时她真觉得他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事,但,为了什么呢?为了逼她就范吗?她对他还不够屈就吗?他究竟是想怎么折腾她啊?
她唯一所求便是他的专一。但他唯一不能允她的,却也是“专一”二字吧……
姬子夏叹了口气,揉抚着头鬓两侧。绯雪的事、皇甫昊天的怒气,全都固执地在她脑里打着转。
她好倦、好累、好想撒手一走了之哪。
可她没法子,因为她是尽忠职守的姬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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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钱府宴席之上,姬子夏如坐针毡。
那位钱员外想把女儿嫁给皇甫昊天之企图,堂而皇之地让人极不自在。
姬子夏捧起瓷杯,喝了一口茶,脸色依然苍白。她避开上座皇甫昊天与钱姑娘的谈笑风生,心头像是万蚁钻心般地疼着。
低下头的姬子夏,全然没注意到皇甫昊天时而飘来的眼神,以及他唇间那抹得逞笑意。
倒是站在皇甫昊天身边伺候的李五儿,瞧了个一清二楚。庄主今日的注目,会不会太露骨了些哪?
“皇甫兄近来生意兴隆,商船运来的珍珠、翠羽、乳香、蔷薇水等珍奇货物,全都还没来得及上货架,便已被人抢夺一空呢。”钱员外说道。
“若不是钱员外手下的能工巧匠,打造出皇甫家的船坚如石,皇甫家哪能有如此盛况。”皇甫昊天笑着说道,此时心情好得能飞天。
“皇甫庄主,这是我自个儿酿的果酒,你尝尝──”一身金黄锻衫的钱姑娘倾身为皇甫昊天倒酒,忍不住直冲着他笑。要是能有这样俊美过人的夫婿,要她做什么都成。
“我这宝贝女儿酿的果酒可是天下一绝啊!”钱员外说道。
“那可真要一试了。”皇甫昊天笑眼一瞥,钱姑娘飞红了颊,低下了头。
皇甫昊天的视线于是越过钱姑娘,再度跃上姬子夏轻颦神态。他就知道带姬子夏来钱家这趟,是聪明之计啊!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将来整个钱家还不都是要交到她夫婿手里吗?我年纪不小了,求得只是一个乘龙快婿。”钱员外说道。
姬子夏挟了几道凉拌小菜入口,只是,无论她咀嚼了多久,却仍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五儿,过来。”皇甫昊天挟了几道姬子夏桌上没有的菜肴放到盘里。“把这拿去给姬管事。”
钱员外闻言,脸色一沈。
“这位『姬管事』还真是年轻。”钱姑娘脸上没了笑意,大眼紧盯着人。
“不但年轻,而且貌美更胜一般女子。”皇甫昊天支肘撑于宴几之上,倾身向前紧盯着姬子夏。“外传她是我的『宠姬』。”
姬子夏脸色一白,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甫昊天的眼神太狂,她竟没法子预料出他会不会在下一刻拆穿她的身分。
“什么宠姬嘛……那必然是外人嫉妒,所造的谣。”钱姑娘笑得相当勉强,夹在耳间的红色牡丹频频颤动着。
“我倒以为『宠姬』此话倒也不假。”
皇甫昊天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噤若寒蝉。
“我这姬管事年轻有为,不但娴熟船务及商品流通之事。更难得是她对商船进出之货物选择极有见地。这样一位连我爹都想着要把她收为义子的人才,我怎么可能不多照顾一些。”皇甫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子夏,笑意染上他那双媚眼,妖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姬管事,妳说是吗?”
“能受到老庄主及庄主的赏识,小的没齿难忘。”姬子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她真想掐死皇甫昊天!
“没错,妳最好留在我们皇甫家一辈子……”皇甫昊天意有所指地笑着说道。
“皇甫庄主知人善用,值得我们好好干一杯。”钱姑娘打断了皇甫昊天的话。
“你瞧我们家云儿,这般识大体……呵呵呵。”钱员外大笑了起来。
几个人几杯敬酒下肚,钱员外又开始谈起女儿的终身大事。
姬子夏吃着皇甫昊天要人拿来的菜肴,只觉得时间难熬。
她在意皇甫昊天,是不争的事实。她当初怎会傻气地以为即便他厌倦她了,她还是可以留在皇甫家继续担任管事,看着他和其他女人卿卿我我呢?
不如归去的念头,开始在她的脑中盘桓着。
“打扰各位雅兴。庄主,我有要事要向姬管事报告。”朱管事跨入厅堂里,气息仍然微喘。
皇甫昊天一颔首。
一定是有绯雪的消息了!姬子夏飞快地离席,心跳怦怦地剧跳了起来。
“姬管事,借一步说话。”朱管事走到门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适才送君姑娘回到『雨花院』后,却打探不到丝毫消息。我正愁里头的人口风太紧时,正巧有一个姑娘从后门跑出来。她眉宇之有一颗红痣,手里也紧掇着这只荷包,容貌国色天香。”
姬子夏接过那只荷包,看着颜色已斑驳的布面,她咬住唇,以免自己情绪失控。
“她现在在哪?”姬子夏哽咽地问道。
“在皇甫别院里。”朱管事说道。
姬子夏快步走回厅堂里。
“钱员外、庄主,在下有急事要处理,请准许我先行告退。”姬子夏说道,脸颊已因激动染上了飞红。
“钱员外,那我也不好叨扰太久。”皇甫昊天也跟着起身,自然而然地便站到了姬子夏身旁。
“钱员外与钱姑娘如此盛情相迎,请庄主留在此地。”姬子夏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说道。
皇甫昊天的眼色顿时冷如冰霜。
姬子夏不为所动地迎视着他,即便心痛如绞,也绝不露半点眼色。她得习惯他终究会和别的女人相倚偎这事,如果当真不能适应,那她就得走人。
“瞧瞧我这管事,竟管起我来了。”皇甫昊天冷笑一声,脸上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阴郁神色。
“有这样的管事,可谓皇甫家之福啊!”钱员外呵呵笑了起来。
皇甫昊天坐回原位上,举起酒杯让钱姑娘为他斟酒。
姬子夏见状,心一揪,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便匆忙告退了。
“庄主,你一定得试试我腌的这盘梅……”
“钱姑娘如此温婉多情,堪称女子典范哪。”皇甫昊天朗声说道,垂下眼眸窃望着明显缓了下脚步的姬子夏。
“我这女儿的度量可大了,经常叨念丈夫是天,三妻四妾也是天经地义之事。”钱员外大声说道。
姬子夏闻言,在跨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跤。她咬着唇,忍着痛一跛一跛地远离厅堂大门。绝不让皇甫昊天看到她的狼狈!
“姬管事,你撞疼了吗?”朱管事问着。
“我没事的……”
“我瞧你痛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还说没事……”
听着朱管事和姬子夏的对话声愈飘愈远,皇甫昊天拿起酒杯呷了一大口。
姬子夏不是那种会在外人面前随意落泪之人,除非……除非心有感触,控制不了泪水哪!
皇甫昊天唇角一勾,心下顿感大快。他等这一刻,等得够久了啊!
终于,姬子夏要“真正”成为他皇甫昊天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