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樊悠闵安置回书斋的举止,连景太夫人怒叱都无法停止景焰的决定,惊动了景家上上下下。
绘声绘影中,传言甚嚣尘上,有人为少爷的真爱感动,有人嗤笑她妄想攀上枝头成风凰,有人不齿她的投怀送抱,更多的是为她的好运羡慕万分。正妻之位就算无望,捞个小妾当当,强过当个丫头。
然而这些风言风语都传不到樊悠闵的耳中,少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在书斋的小小世界里,依旧是宁静的生活,和他的温情呵护。她不知道将来如何,能在景家待下,或是很快被扫地出门?
毕竟成为景焰的人是一回事,能否进入景家大门又是另一回事,她没傻得将两者混为一谈。大权仍握在景太夫人的手中,景焰的信誓旦旦,有多少的安抚意味,就别再多想。
即使面对茫然的未来,她依旧悠哉地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放宽心胸。偶尔荷花会出现,陪她聊天解闷,除此之外,生活再没有波动。在景焰首次拿出的威严中,没人胆敢触犯他的怒气。
只有一个人除外……
被冷落的秦若兰抽个空,趁着景焰外出的当会儿,大剌剌地跨入书斋中,打断她和荷花的话家常。
“哗,好美丽的姑娘,怎么会来书斋呢?”荷花眼尖率先看到来人,大大地惊呼。
享受完被恭维的荣耀,秦若兰仔细地瞧清楚情敌,“唷,乍见之下还以为是哪家知书达礼的姑娘,原来不过是个丫环。”
“是呀,谢姑娘抬爱,可我只是府里的丫头。”樊悠闵点点头,并没有露出难堪不安,让打算看戏的人好生失望。
秦若兰大方地落了坐,“倒杯水来吧。”
“这里是少爷的书斋,外人不得进来。”见她傲慢的举止,荷花率先动了气。
“哼,我是焰哥哥的客人……嗳,老实说,是景家将来的二夫人,当然有资格进入。”
“少爷才不会娶你呢!”荷花压根不信,“哼,别老爱往自己脸上贴金,景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少爷的心上人是小悠,想娶进门的当然也是小悠。厚着脸皮想自称二夫人,哈哈,门都没有。”
被说中心事,秦若兰的脸色气得发红,“反了反了,景府严谨的家规全被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给毁了!放心,只要我进景家门,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你赶出去。”
“怕是你没那个本事。”
“好了,荷花,你手头上不是还有些工作,先回去吧。”樊悠闵怕两人继续杠上,连忙插身于其间。
“这婆娘好没道理……”她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够了,来者是客,更何况是少爷亲自带回来的。”转过身来,樊悠闵的态度维持着不卑不亢,“秦姑娘,你若要来找少爷,抱歉他正巧不在,请改天再来吧。”
“焰哥哥不在才好,我特地来找你的。”
“我?!”她诧异地说。
“没错。”秦若兰叉起腰,咄咄逼人地向前跨出一大步,指着她的鼻尖,“别以为你还有机会入景家的大门,太夫人之所以愿意收容你,还不是看在昔日近邻的份上。”
推开她的手,樊悠闵感到好笑,“多谢警告,但我心中早有底。”
“我是不想看到你太过失望,才先一步上门,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老实说,女乃女乃已经将婚宴的时间订下,只待姊姊回来后,我就能风光地进门。”秦若兰虚张声势。
“喔。”她根本不信。
“别以为我诓你。同样站在女人的立场,我当然了解你的想法,也很愿意帮你忙。五十两银子,小钱的话没有问题,别妄想狮子大开口,惹毛我什么都没有了!”
“多谢秦姑娘的热心。”她轻轻地颔首送别,“如果没有别的事……”
无法相信这个臭丫头居然对威胁利诱皆如此不动声色,秦若兰急了。“警告你喔,别想死赖在景府中,以为有焰哥哥撑腰,就有扶正的一天。真要让太夫人接纳,除非天下红雨。”
“我未曾希罕过景家少夫人的名号。打从第一天进入景家,轿子是从后门进入开始,就不存希望。景焰心意如何,你不必在意,我也没那个兴趣。”送客了,樊悠闵索性站起身来,声音平板,连丝毫的情绪都没有,“如果秦姑娘的话讲完了,就请回吧。我觉得很累,想休息。”
“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望着那个悻悻离去的身影,樊悠闵突然觉得好累,不论身体或心理上,都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
“你就这样眼睁睁地任人欺负?”紧闭嘴巴的荷花至此才开口,“让人踩在头顶上,滋味不好受。”
“荷花,你在生气吗?别浪费精神吧。”她抬头轻问,心中突然有了领悟,不自禁浅笑以对。
“当然,我非常非常生气!”荷花远比当事人恼火得多,“太过份,秦若兰非亲非故,凭什么闯进来数落你。”
“没那个资格,自然得乖乖听训呀。”
“少爷待你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你又何必答应她那些苛刻的条件?小悠,你的勇气呢?你告诉我该追求幸福的勇气呢?”
面对激动的荷花,樊悠闵依旧不为所动。
“该死,我不管了。”生气的荷花跺跺脚后离开,将寂寥全留给她。
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樊悠闵这才轻吁了口气,她之所以看得云淡风清,全是因为了悟。
遗忘因他而生的欲念,就是放过自己,别沉溺在幻想中。
***
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数月光景不见,依旧形同陌路的两人,首次单独聚集在此地。
赵冠容静静坐在偏厅中,平稳的面容没有表情,听着耳边景焰极度抱歉的言词,说起他早已经有指月复为婚的对象,而那个人此刻就在景府中,碰巧还是他今生的真爱。
生命里的真爱,好幸运的姑娘,两情相愿,两心相许,怎么别人都能碰上。她也遇着了,但终究没能相守。无缘的人,只能寄望来生,有缘再相逢吧。
她幽幽叹口气,打断他的话语。“你休了我吧。”
嗄,发生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旅途中,你过得还好吗?”
“当然。”她惨然地笑笑,“日晰大哥照顾得十分周到。”
太过周到了,让她满腔的相思无处可发,最后发现只有自己存有于虚乌有的幻想,羞辱了自己。
景焰摇摇头,“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
“休了我是最好的办法。”抬起头,她果断地说,“介入其中的人本来就是我,该离开的也是我。”
“冠容,你生气了,未能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离开景家后你如何面对世俗的眼光?一个女子被休弃,传出去后,会让你在世间无容身之处。”太轻易解决问题,他反倒兴起狐疑的念头,蓦地想起本该同行的人,却托辞逃避到南方,说要视察生意。‘
她答得洒月兑,“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日晰呢?怎么没跟着回来?你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才提起的名字,让赵冠容脸上蓦然出现愁云惨雾,强撑许久的脸垮下,斗大的眼睛里,泪水已经潸然流下,“别提他!永远别在我的面前提起他。我赵冠容与他无关。”
错了吗?他看错了吗?“我以为你喜欢他,而他也爱着你,所以才假借让他陪你回去的理由,希望能撮合好姻缘。”
“我该感谢你即使将我扫地出门的同时,找个垫背的人减轻你内心的愧疚吗?少把男人的想法加诸在女人的身上。”她匆匆别过头拭去泪水。“够了,我只是个笑话,任天下人在身后嘲讽。连我的母亲都骂我无法拴住丈夫的心,才落得如此田地。”
当初凭父母之言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甚且连圆房都没有,名义上她虽是景家的少女乃女乃,实际上的她却孤独寂寞,有名无实的生活,早已经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这些她都可以不介意,都可以抛在脑后,反正没有爱,又哪来许多的奢求。只是上苍何苦如此残酷,让她遇见霍日晰,并且爱上他,造成痛苦的根源,永世不得翻身。
赵冠容哭泣过后的脸庞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哀伤,累了,也倦了,也许离开这个家,她才能真正地得到解月兑。
见她黯然神仵,景焰握紧拳头,下定决心缓缓地开了口,用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所熟悉的霍日晰其实是我哥哥,如假包换的亲哥哥。”,
“日晰——他不是景家的养子吗?”倏地抬起头,她怔怔地问。
“女乃女乃这样告诉你的?应该吧,毕竟是丑闻一桩。”景焰撇撇嘴,表现出不以为然。“可是,他真真切切是我异母所出的亲哥哥。打小我就心里有数,日晰内心里也明白,只是太过成熟地将秘密紧锁在内心中。有时我真讨厌他凡事只想成为牺牲者的念头,为何不多拨点心思,替自己盘算未来。”
“拜托,别怨他,无法认祖归宗,日晰的心里一定很苦。”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有人过着天之骄子的生活,有人却得将所有的苦闷往心里吞。想起天涯孤鸿,她心疼万分。
“即使在这种时刻,你仍替他说话?”可怜的女人,竟和霍日晰有同等心思。
“我……只是说真话。”
“当你点头同意嫁入景家时,他们怎么对你说?嫁给景家的长孙,如今他正是那个长孙,只有女乃女乃到现在仍无法原谅父亲当年的做为,不愿意承认非经明媒正娶而来的媳妇之子。”
景焰的语气中满是哀伤,“你呢?你也同意女乃女乃的想法吗?除非你不承认一个私生子的身份,嫌恶他的出身,否则你与他在一起,恰是天经地义,哪容得下旁人置喙。”
“纵使他是贩夫走卒,我依然爱他。”赵冠容的眼眶中满是泪水,“但日晰……自觉对你有愧。”
“为什么?”
“在旅途中,他……我们……曾经发生了亲密的接触。”她咬着下唇,即便红着脸,也要把话挑明。“请别将过错记在他身上,要怪就怪我,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守妇道,是我存心勾引,不是日晰的错。”
闻言景焰只能叹息,什么原因会让将规矩成日挂在口中的霍日晰犯下大错?大概也只有爱情了。
吸吸鼻子,她得将话说完,“从那天之后,他开始逃避我的感情,逃避他的责任,逃避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强大渴望。”
几个赶路的日升日落后,那个月圆的夜里,在她寂寥的叹息声中,或许是月亮带来的勇气,更或许是上天应了她的心愿,霍日晰紧紧地抱着她,低哑地说:“我怨上天不公平,为什么让你成为景焰的人,如果你是我的妻子,绝不让你受此委屈。”
能得到他的真心话,今生无悔的赵冠容抛却所有的矜持,紧紧地偎在他的怀中,直到天明……
“真傻,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是哥哥,即使他从不承认。”景焰苦笑着,“我什么都可以让,财富、名声,都给他也成。但日晰太诚实了,为景家做牛做马,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设想。直到他遇见你,产生感情,也骇到了。”
抓住他的衣襟,她问:“爱我,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吗?”
“不,爱上你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他爱上你了。”
“他没有。”赵冠容猛摇头,“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就不会将我单独丢在娘家,独自面对难堪。”
“如果他留下,只会让你更难堪。”
“所以日晰选择不要我。”她颓然坐回椅子上,“或许他不会再回来,只要我还待在景府。”
“放心吧,我会帮你想办法。”
办法?!惟今还有其他方法吗?日晰视自己如同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如今更连家都不回。
望着景焰十足把握的眼神,赵冠很想相信他,真的很想
***
站在远处观望,笑容写在樊悠闲的脸上,恬淡的模样和与他相处时的紧张拘谨有着截然不同的模样。
看吧,她总是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却也勾上景焰的一波怒气。
拥有她的身子,并不代表也掳获她的心。每个共眠的夜晚,只有在拥抱她的温热身躯时,听到从她口中呼喊出的名字时,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确实属于他。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存在着鸿沟般的疏远,连她面对他时的微笑,看起来都那么伤善与无辜。
懊死!她是他的女人,但丝毫不在意他。
发现他的存在,心立刻漏跳一拍。“你回来了。”虽然是句陈述,但樊悠闵整个人立刻变得谨慎。
“嗯。”他坐下,静静地瞅着那张脸蛋。
“你渴吗?”看着他眉头紧蹙,她好心地端杯水来。
“听说秦若兰来此找过你。”他没有接过手,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神,“为什么没告诉我?”
“呵,秦姑娘来话家常而已,没待多久就离开。”轻轻地放下杯子,她淡淡地说,“是荷花多嘴吧,根本没事发生。”
“人家已经欺上门,你还能安稳地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真教人佩服。”他咬着牙。
偏着头,樊悠闵思考后才开口,“你知道当初我来此的原因吗?是村中的恶霸硬想上门娶亲,爹娘为了保护我,所以才恳求太夫人的收容。为的并非当初的婚约,图的也非荣华富贵的生活。”
“我会保护你的,岂容他人的欺负。”
“谢谢。”她只是笑笑,微敛的眼角透露出细微的真相,她质疑他的承诺。“你将承诺记在心中,倒是始料未及的。我很知足,能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该谢天谢地。如今又关在这方天地中,耳根子清闲,连带内心也平静,哪还有许多的自尊与尊严该保护。”
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景焰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狼狈,“所以被我吃了也认了,你到哪都能随遇而安是吗?你就没有一点自主与希望吗?那你与行尸走肉有何两样?”
“少爷,你贵人多忘事。”她嫣然轻笑,“通常,在不允许自主的当会儿,我只能随遇而安。现在的樊悠闵只是依你的意念在过日子罢了,就算是行尸走肉,也是因为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希望我怎么做?”
她闭上眼,让思绪回到未曾遇上他的时候,“假装我从不曾存在过,继续你过往的生活,该过的日子。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远远地离开此地,永不出现你面前。”
口中述说违心之论,心却在无言间茫然。她早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的日子,许了他之后,再没有嫁人的意愿,就算将来独居,脑子里也必定有他的所在,日日夜夜,刻骨铭心。
景焰气恼地抓住她双肩,用力摇晃着,“我说过不负你的,你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从不打算相信,分明是存心惹怒我,存心要我遣走你!只要是离开此地,就是死也愿意,对不对?你就是不想待在我的身边,你把我的爱当成痛苦的虚应?!
懊死的女人!自承向来虽非好脾气的人,然他这辈子不曾发那么大的火。从没有人能惹他惹到这种濒临爆发的地步,而樊悠闵轻易地做到了,也不需要什么手段,只消淡漠以对,他就会狂怒不止。
他受够了!掏心掏肺后得到什么?
王亲贵族之流,富贵商贾之家,他要什么女人没有?天之骄子的他却独独为一名女子费尽心思。但可悲的是,他在刹那间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有得到她真心的一天。
“好极,”景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会让你如愿以偿。”得不到她的心,他至少可以选择不见她、遗忘她。
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真的离去了,今生今世,恩断义绝。
得到口头上的承诺后,忽然感到心缺了一角。关于爱情,她的心又哪里回得了纯净一如当初呢?
无法许永远,是错误吗?沾了尘世情怀,就一辈子飘飘忽忽了,为着失落的一颗心感叹哀鸣。嘴巴上的倔强只是怕成为另一个秦若兰,为爱情而蒙蔽心智。
怎么也忘不掉他临走前狂吼的那抹绝望,挫败于征服不了她的心。
他真是高估了她,除了学不会痴心妄想外,她的一颗芳心不早也系于他身上了吗?
可惜他不懂。
这种细致的感情,他不能领会也罢。她就别产生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了吧。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