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来也奇怪,打从第一眼见到连城起,柳烟心头总会不时浮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他俩相识许久,如今不过是久别重逢……
既然明知道来自高丽国的连城与自己绝不可能相识,柳烟自然也无心探问这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为何始终盘踞心头?
她很享受与连城的相处时间,这样就足够了。
“小姐,难道你都不怕连大爷那张脸?”柳烟的贴身丫鬟喜儿问道。她光是远远瞧见连城那副“尊容”就吓得半死了,怎么可能像小姐一样,不但微笑以对,还开心的与他出游?
瞧瞧,她们现在不就坐在马车里,准备到郊外与连城一同踏青了?
昨夜光想到要见到连城,喜儿就吓得睡不安稳,与小姐的容光焕发截然不同。
“不过是脸上带点伤,为什么要怕?”柳烟毫不在意,完全对连城延及半张脸的累累伤痕不以为意。
“哪里是『带点伤』啊?!小姐,连大爷看起来活像是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圈似的,普通人要是受了那种伤,早就活不了了吧!”喜儿哇哇大叫,小姐睁眼说瞎话也该有个限度吧?
“照你这么说来,连大爷的确是意志过人,才能在普通人都活不了的情况下撑了过来。”柳烟依然微笑,口气里还添了两分敬佩。
是该敬佩他的。
柳烟一眼就看出那深刻狰狞的伤疤并非新伤,而是十多年以上的老疤,难得连城背负这绝对引人侧目的伤疤多年,普通人恐怕早就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了。
而连城非但不躲不闪,甚至连试图隐藏伤疤都不肯,反倒大剌剌地坦露伤疤,足可见其自信。
一想到他这些年是如何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下走来,柳烟就觉得心疼。
“厚,小姐我不想跟你说了啦!反正你就是喜欢连大爷是吧?!”喜儿不满地嘟着小嘴,实在想不透美若天仙的花魁,为何独独对个怪人情有独钟?
一开始喜儿也曾以为,柳烟对连城好声好气是惧于他的财势,但仔细想想就知道,柳烟连对京城内的大商大官都不一定如此低声下气,又怎么可能会畏惧一个异国来的商人?就算他在高丽国再怎么有钱有势,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吧。
“喜欢吗……或许是吧。”柳烟微笑,打一开始连城给她的感觉就与众不同,或许这样的感觉就叫做“喜欢”吧?
“小姐啊!”喜儿尖叫。她只是随便说说的啊。
“别乱吼乱叫,差不多该到了吧。”柳烟全然无视丫鬟的脸色忽青忽白,迳自拿出小铜镜,确认自己的装扮完美如昔。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王府的仆人协助她俩下车,这时连城与王大富早已久候多时。
“哎呀呀,柳烟姑娘你可总算到了。”王大富表面笑眯眯的,实际上却是满腔怒火。
由于连城的容貌实在太惹人注目,没多久,高丽国参业大王来京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商圈,要不是王大富早一步先把连城安置在自个儿家中,天晓得还会有多少竞争者抢着上门要见连城?
不过,即使无法直接见到连城,那些竞争对手也完全不打算放弃,天天跟着王家的马车跑,他们走到哪,那些人就跟到哪,比绕着美食打转的苍蝇还烦人。
“柳烟姑娘啊,你什么时候才要帮我说服连大爷?我可是被那些竞争对手跟得烦了,你快快让连大爷跟我签定合同,然后我们就可以赶快把他送回高丽国啦!”
王大富心急不已,合同一日没签定,他就一日心不安。再说,继续让连城留在京城,难保他不会突然变卦,王大富可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
“王大爷,柳烟只是一介小小青楼女子,哪里担得起这等斡旋工作?”柳烟巧笑倩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这么说呢?!”王大富脸色大变。“别忘了,你家鸨娘可是收了我一大笔钱,别想赖帐!”那些钱可是足够盖几栋好房子呐!
“王大爷,若柳烟没记错的话,那些钱是支付您到『醉卧美人膝』的开销,应该不包含其他委任。”柳烟仍是轻声细语,却让王大富脸色发青。“如果王大爷您不信的话,可以去间问其他人,柳烟绝未说谎。”
“什么?!那么大一笔钱只够上你那坐一坐?!”这根本就是抢劫!“如果那些钱根本请不动你,为什么你还一直跟我们出游?”
以往他总听人说花魁柳烟相当难请,邀上十回还不一定会点头一次。所以王大富还以为是自己出了足够的价码,才能让柳烟随传随到。
难道事情并非他想的这么回事?
“因为柳烟看连大爷特别亲切,所以才乐于一同出游,交个朋友。”柳烟还是笑着,看王大富的表情忽青忽白的,好不有趣。
后来她可想起来了,这个王大富可以说是让女飞贼退隐的原因之一,虽非主要原因,但害她白白失去一名好友的罪过可是很大的。
想当初,名动京城的义侠女飞贼绝对是京城里捕快老爷们的恶梦。
来无影去无踪的她专偷一些奸商恶富,再将这些钱广施穷人,而那些偷来的贼赃正是交由柳烟处理,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情。
女飞贼最后一次下手的对象就是眼前的王大富。
那场纷乱可真闹了许久,最后才以女飞贼收山作罢,但王大富也没讨到便宜,那件从原主手中骗来的琥色观音也物归原主了。
虽说王大富也有在这次事件中得到教训,不过柳烟才不管呢。如果不照她的方法整整王大富,难消她心头怨气。
“你你你——”王大富瞪大眼,没想到自己耗了这么多时间金钱,结果全是做白工。这个柳烟也未免太能坑钱了吧?!
“啊,连大爷在等我了,恕奴家先告退。”柳烟笑眯眯地抛下暴跳如雷的王大富,来到连城身边。“连大爷,让你久等了。”
“不会。”连城狐疑地瞧了柳烟一眼。看她灿笑如花,再对照气得直跳脚的王大富,不知两人方才究竟说了什么。
“连大爷,你的汉语说的真好,一点都不像异国人。”两人举步前行,随意观赏满山繁花时,柳烟笑道。
虽然连城相当寡言,但她倒是非常肯定他绝非听不懂汉语,即使话不多,但他总能适切回应,如果真的不够了解汉语,恐怕只会显得木讷呆滞吧。
连城转头瞧着柳烟的笑颜,她看起来轻松自若,全然不同于在“醉卧美人膝”的妩媚动人,但这样的笑颜却别有一番风情,让她像个邻家女孩般亲切。
沉默了会儿,连城终于开口道:“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汉人。”
闻言,柳烟大吃一惊。“你是汉人?可你不是……”
“高丽国的富商?”连城浅浅勾唇,就当作是笑了。“这两者间并不抵触。”
从小渔村的穷孩子,变身为高丽国的参业大王,这当中必有奇遇,而这也是他的脸之所以会变得如此的原因。
“柳烟,我希望能娶你回家。”
连城突然转变话题,让柳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她有些慌,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并不是第一次被求亲了,柳烟却从未过这般混乱的情绪——既惊且喜,仿佛十六岁的小泵娘初次被求亲似的。
平时的泠静理智全飞到九重天外,只剩下焦躁难耐的情感动荡,将她的脑袋全搅成一团烂泥,再也无法思考。
“柳烟,我和你并不是初次相识——我就是你的泽哥哥。”连城再次宣布,又一次成功扰乱柳烟的思绪。
“泽哥哥?”柳烟瞪大眼,难以置信。“不可能的,泽哥哥早就……”
“早就死了?”连城苦笑着,他也曾以为自己死定了。“我在坠崖之后,就在海上漂流,后来被正好经过的高丽国商船所救,当时我伤得很重,加上伤口一直泡在海水里头,所以我的脸就变成这样了。”
他模模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痕,那是曾经拼死求生的证明。
犹记得海水刺痛伤口时的椎心痛楚、犹记得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的惊险,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真是祖上保佑。
“船主当时正要回高丽国,所以就带我一起回去,而我也顺理成章在他手底下工作,后来他为我改名,又因膝下无子,于是让我继承他的事业。从那之后,我就变成了连城。”
“你真的是泽哥哥吗?”柳烟还是不敢相信。但泽哥哥的存在根本没几个人晓得,连城不可能骗她啊!
她颤抖着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不管是因为年龄的增长,抑或者是因为当年的重创,连城的容貌早已与柳烟印象中的泽哥哥完全连不上。她激动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寻到一丝旧痕,却什么也瞧不出,只是徒增激动。
可即便如此,柳烟却一点也不觉得连城在骗她。
无论他的话有多么荒诞,她却完全不想怀疑。
“我花了许多功夫寻找你的下落,好不容易才在京城寻到你。”为此他几乎把大江南北都找遍了。“柳烟,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
虽然这么回答,但柳烟的手却始终放不开,微凉的指尖仍是贪心地在他脸上梭巡。如果连城真的是泽哥哥的话,或许就说明了她为什么会对他有种熟悉感,因为即使外表不再相同,她的心仍认出他了啊!
“我不知道……”她再一次说道。“但我想要相信你。”
激动的泪水终于溃堤,她思念多年的人、她深感愧疚的存在,如今竟然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这教她如何能不激动?
曾经,她是那么的愧疚,愧疚到甚至有了恐水症,虽然现在已经治愈,却不代表她忘了那段过往。可是,现在泽哥哥却在这里!就在她眼前!
她所有的愧疚顿时有了去处。她终于能够亲自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了。
“我想相信……不,我愿意相信你!”说着,柳烟投入连城怀中,放声大哭。“对不起!害你变成这样,要不是、要不是因为我的关系……你也不会被推下海,还差点死掉……”
多年来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终于有结束的一天了。
“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愿的。”他从不为自己曾经濒临死亡或毁容而怨恨过她,因为那并不是她的错。
啊……好温柔,果然是她的泽哥哥……柳烟闭上眼,勾起一抹淡淡笑痕。
她的泽哥哥、她的泽哥哥还活着!这样就够了,即使改名又如何?即使容貌改变又如何?只要他仍是她的泽哥哥就足够了!
“泽哥哥,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随你去。”柳烟紧紧拥住他,不愿再放开。
“小烟……”
连城心疼地抚着她的发,在绕了这么大一圈后,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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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觉得今天大概已经把自己这一生担心受怕的份,全都吓足了。
天啊,她的小姐竟然跟那个丑八怪连城抱在一起,而且还同意他的求亲……喜儿怎么都无法想像,天仙似的小姐竟然要嫁给他!
谁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一个最丑的呢?!
换作是喜儿,若要她天天对着一张丑陋的面孔,她绝对办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喜儿忍不住怀疑,该不会是前些时候小姐被人掳走,结果刺激过大,才让她变得这么奇怪吧?
因为小姐虽然顺利获释,整个人看起来也完好无缺,但喜儿却时常瞧见她私下长吁短叹,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叹息什么?
直到连城出现,小姐才不再偷偷叹息。
如果是因为被掳走时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大概就能解释小姐的改变吧。
“喜儿,别再玩了,我们快回『醉卧美人膝』,我得先跟鸨娘谈谈。”柳烟喜上眉梢,完全没注意喜儿的苦瓜脸。
幸好她已是自由身,所以随她要何时走人,没有人能阻止。只是受到鸨娘多年照顾,柳烟仍是希望第一个告诉她。
“小姐,你真的要嫁给连大爷吗?”喜儿还想再确定。她真的无法接受啊!
“你已经问了二十回啦!有什么好问的?又不是你要嫁。”柳烟轻笑,虽然丫鬟摆明了反对,却完全无法影响她的愉快心情。
她觉得脚步轻飘飘地,仿佛要飞上天似的。
啊啊,她这一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只是……
不知为何,一抹淡淡哀愁浮上心头。
柳烟止了笑,抚上胸口,在那儿有个缺憾,而那缺憾似乎永远都补不上了。
现在的她应该满脑子都是她的泽哥哥,但老大的身影却倏然闯进来,强硬地占据她的思绪,赶也赶不走。
直到现在,老大都没再出现。看来他俩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了。
柳烟轻叹,都已经几个月了,她竟然还无法忘怀那个任性妄为的男人。
大概是他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所以格外引人留心吧,正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如此神秘,所以她才会无法忘却那段荒唐又有趣的经历。
如果那个男人希望她记得他,那他肯定成功了。
柳烟摇摇头,决定将老大永远赶出心房。以后她就是泽哥哥的妻了,她可不打算一辈子惦记着一个永世不会再见的男人。
忽地,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闪过,柳烟警觉地望过去,但那抹身影已经消失。
柳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毕竟“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可是,心头挥之不去的疑虑让柳烟无法释怀,她移步朝刚才看见人影的树林走去,抛下准备上车的喜儿留在原地一头雾水。
“小姐?”
喜儿喊道,却被柳烟挥手制止。
柳烟莲步轻移,动作迅速却没发出太大的声音。树林并不特别茂密,但若要隐藏身形也勉强足够,柳烟虽然对这一带不算熟悉,但还是轻松寻到几个适当的隐身处,然后——
“阿弘,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柳烟冷然的声音响起,让原本躲在树干后的阿弘吓得跳起来,再也藏不住了。
“柳、柳烟姑娘。”阿弘尴尬地笑了笑,眼神左飘右闪,就是不敢看她。这下可惨了,老大的计画里可没打算让他这么早曝光啊。
可恶,都是那些生意往来的家伙太过麻烦,活像是老大一离开高丽国,他们就没办法工作似的。偏偏他又是老大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同时说高丽语及汉语的人,否则老大怎么可能把他带到唐土?!
他只是想偷偷来送个信,然后快速离开,怎知柳烟眼这么尖,他才刚来一下子就被发现了。阿弘只想抱头惨叫,希望不会毁了老大整个计画。
“阿弘?!”柳烟并没有扯开嗓子,但那刻意压低的声线却更有威胁性。
“与、与我无关啊!”阿弘再一次跳起来,更慌了。
“你是什么时候到京城的?”她一边问,眼神也不住朝左右梭巡。她在找,找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形。
但她瞧了许久,除了阿弘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在树林里。
“呃……呃……”阿弘手抖脚也抖,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就连嘴唇也颤抖不休,开开合合了老半天,就是挤不出半个字。
倏地,柳烟想通了——
“连城就是老大?!”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她看到连城会觉得熟悉、为什么她总是在连城身上感受到海洋的气息……
打从最初开始,她对连城的注目,就不是因为他的体格特别像老大,而是这两个男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他骗了我?!”柳烟美目圆瞠,气坏了。
她的眼泪难不成都白流了?
他骗了她……究竟是从哪骗起的?
难道整件事全是骗局?!
“不、不是的!”阿弘慌慌张张地想解释,但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你倒可以说说哪里不是了?”柳烟咬牙切齿,平时高雅出尘的模样不复见,现在她只想将连城剉骨扬灰!
“这个……你去问老大会比较清楚……”阿弘哭丧着脸,不敢多话。现在他心烦意乱的,难保等等说出来的汉语不会有误,然后把事情搞得更糟。
唉,都是老大啦!谁教他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呢?
照他的想法,打一开始老大只要立刻公布自己的身分,事情不就解决了?
再不然,之前在岛上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坦诚,偏偏老大就像是咬住猎物的乌龟一样,死都不肯张口。
现在可好了,就算想解释,柳烟大概也不会相信了。
“不过,你一定要相信老大!老大并不是存心要骗你的!”阿弘已经急得话都快讲不清,但仍是努力想为老大辩解。
“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会用暴力掳走我的男人?!他自始至终不是藏头藏尾,就是故作神秘,现在还假装是我的泽哥哥,想要骗我跟他成亲,这真的是太无耻、太下流了!”柳烟气得七窍生烟,她这辈子还没这么生气过。
她可以不在意连城说了多少谎,但她无法原谅他冒名顶替泽哥哥的名字。
那一夜……她是因为相信他,所以才告诉他自己为何得了恐水症……她说了那么多,结果全成了他欺骗她的便利手段?
她是这么相信他,而他又是怎么回报她的信任呢?!
他居然厚颜无耻的假装是她的泽哥哥!
“不是的!你、你误会了啊!”
“我不想再听了!反正你跟连城都是一路货,我不会再傻傻被骗!”柳烟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回去告诉连城,我不嫁了!”
“柳姑娘……”他无力地看着柳烟的身影越走越远,知道自己真的把事情给搞砸了。阿弘这辈子没这么恨自己口拙过,如果他的汉语可以更流利一些,说不定柳烟就不会被气走了。
这下子,他该怎么向老大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