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8章 爱在心如止水时(1)
作者:谢璃

明知夏翰青丢出的是一个裹着糖衣的毒饵,范柔竟是认真地考虑了半晌。

他看透了她,就算他们永远只能是朋友,她仍然会接受提议,不管从何种角度考量,她既没得到过他的心,遑论失去?实际上她没什么好损失的。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启齿。

“认识你那学期,班上最后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你一定不会忘记。”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膝盖缓缓道来。

班上某些学生建立的网上聊天群组里,原本只是单纯交谊的园地,不知何时开始,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原先只是针对一个小事件进行戏谑和酸言酸语,渐渐地,加入讨论的人数增长,辅以嘲讽的配图。不久,讨论串不知从何时开始走钟,恶意的攻击和流言如野火蔓烧,在隐密的社群里如酒后狂欢,难以节制,并且越演越烈。不雅的留言竞相出现,配图不再卡通化,而是截图加上被移植的脸貌,充满了恨意的诅咒。

只在群组里流窜的恶终究渗透到真实世界里,有一个人明显成为排挤目标,即是一无所知的夏萝青!范柔也发觉了,原先对于同学采取的无视态度,已不能让夏萝青平安度日,冷暴力慢慢形成,再上演为肢体霸凌;夏萝青先是课本被毁,考卷失踪,校外集合扑空,体育课被绊倒被当靶子扔球,种种倒楣遭遇让两人起疑──为何是夏萝青?

范柔想法子冒名进入群组,赫然发现了一个流淌着毒液的世界,起源不过是校际音乐比赛后,一所男校的俊秀大提琴手,青睐于夏萝青,开始展开追求;而这名男学生恰好是班长暧昧已久的对象。从没输过人生各种战役的校花班长,在群组里发动了隐形攻击,倒楣的夏萝青莫名饱受攻击,心情大受影响。

“你做了什么?”默默聆听的夏翰青声色平淡,直接问了这句。

“我在群组里回敬她们,把里面搞得乌烟瘴气,最后闹到她们关版。她们怀恨在心,没放过小萝,有一次在洗手间推了她一把,造成她手肘挫伤。小萝告诉了我,我知道那些女生存什么心,直接杀到动手的人面前,狠狠踢了她一脚,她立刻回手,我自小打架长大,怎可能让她占上风,她当然吃了亏,其他的人看见了便联手回击,小萝跳进来拉架,也一起被扯了进去,最后演变成打群架,闹得不可开交。有人报告训导处,我们全都被带走。因为有人受了伤,学校决定严厉惩处祸首。你可以想象,我和小萝怎么也说不过她们的七嘴八舌,我被记了两大过,小萝一大过,还要劳动服务。”

“──竟是你!”夏翰青万分诧异地看向她,那名在校长口中的祸首竟是范柔?

“是我。”事隔多年,细说从头,胸口还有股闷气。“被惩处的学生家长都到了学校严正抗议,只有我父亲气得不愿北上。一个星期后,我被校长约谈,她说,有位家长极力主张要我转学,还学校宁静,但为免我未来受到影响,校长决定撤去我的记过处分,让我干干净净到另一个学校,前提是不准再兴风作浪,到处喊冤。后来我听班上有人说,主张的家长极为有力,捐赠不少学校设施,校长若不答应,那位家长准备将学生转到它所私校,校长就会失去一项财源。我当时一心认为,那位家长必定就是班长的父亲。”

范柔抬起脸,转头朝向他,他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定定看着她没有移开。她轻声道:“办转学手续那天,我无意间在办公室听几个老师聊天,其中一个说溜了嘴,那位有力的家长,不是别人,是你。夏翰青,你代替你父亲和学校交涉,行使的却是你个人的决定。”两人互望片刻,范柔耸肩,“真巧,是不是?”

一抹精光闪过他眸瞳,旋问:“小萝知道这件事?”

“我当时没告诉小萝,毕竟事过境迁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再说,你是她哥,做什么不都是为了她?说了也是让她为难,我不想临了还失去一个朋友。还有,我要求她别对你提这些事,我不想让你留下坏印象。”

沉静一阵,他开口道:“这么说,照理你该恨我才是。”

“不恨,是沮丧。”她声音软了下来,“还有很深的失望,失望极了。夏翰青──”她轻轻唤他,“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谁吧?你只知道有一个小兔妹,你并没有兴趣知道她的本名,你也并不知道那个被判定为惹是生非的女学生是谁,你们这些家长和校长开秘密会议的时候,你只要确保牵累小萝的女学生不会再和她有关系就好,至于是哪一位元你并不需要知道,对吗?”

“是。”夏翰青坦承不讳,双臂抱胸,态度依旧冷静,“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过去是,现在也是。”他微眯眼,回想几乎已全然尘封的往事,而往事背面,竟有一个始料未及的真相。

夏翰青明白,要求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心平气和地消化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的确不容易,也不易忘怀。那件事之后,他几乎不再到学校例行性地探视妹妹,小兔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那么,她对他的念念不忘仅因备受委屈打击甚深?不,那已非人之常情,她当时只是小女孩,爱恨直接了当并不复杂,她应该尽可能忘了所有不愉快才是,连带忘了造成无心之过的他,而非铭记在心。

“然后呢?”他试着探索。她的故事不会在此完结。

“然后──”她顿了一下,面色流露出些许不自在,“然后,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那个学生是我,你还会做这样的决定吗?你会像学校老师一样看我吗?你会为我说句话吗?像你为小萝一样用尽心机。”

“……”

“我想了很久,决定去找你。”

“……”他动了动,换个坐姿。

“小萝以前跟我提过你在哪里上班,趁着暑假,我骑着脚踏车找到你公司那里去。”

“我不记得有见到你。”他回想了一下。

“你没见到我,但我见到了你。”

这话大有玄机,夏翰青忍不住竖耳聆听。

“那天下午,我还没踏进公司那栋大楼,就先在公司附近看见了你。”她停了一瞬,继续说着:“同时也看见了她。”

原本垂目的他遽然掀眼,偏头瞪着她。

范柔明显感觉到落在侧脸上的有力视线,深吸口气后说:“我不过是想进去那家咖啡厅买杯冰饮料外带解渴,就看见你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起先不知道她是谁,但直觉告诉我,你们是情侣关系,因为没有普通朋友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对方;而且,她是这么漂亮,光坐在那里就胜过我们的校花班长好几倍。我忽然明白你没把我放在眼里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眼里也容不下其他女生,更何况,我那时也不像个女生。”

“……”他慢慢回过头,保持沉默。

“我站在那里看呆了。你们说话的时候不多,我听不见,但感觉她好像很烦恼,很伤心。她一下子握住你的手,一下子放开;你递给她纸巾擦眼泪,她不知道说了什么,站起来好像想离开。你没有反对,陪着她走到门口,她紧紧拥抱了你一下,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你望着她背影有一会,回头走回公司。我跟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左看右看,不知道为什么,我骑上脚踏车,选择朝她的方向骑去。也许我只是想看清楚她,也许我只是好奇你喜欢的女生是何种类型,总之,我跟了她好长一段路。她连走路都好看,穿着高跟鞋背脊还是挺得这么直,头发又黑又亮,隔一段距离还隐约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仍然没有作声,间接承认了她当时的揣测。

“我跟着她,一直骑到下两条街又转了弯,她走进一间服饰店,在里面挑衣服。我在玻璃窗外往里看,她好像是熟客,和店员聊起天来,还打包了两件衣服……”她再次停顿,抿了抿嘴,眉眼有些踌躇,露出不知该不该就这样说下去的表情。

“担心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会有怪物出来咬你不成?”夏翰青口气揶抡,眼底却没有波动。

范柔不安地瞟他一眼,开口说下去,“没多久,有一位年纪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推门走进店里,那女生一见到那个男人,立刻笑起来,走过去和那男人拥抱了一下,还──亲吻了一下。我一时震惊,又有点糊涂,不知道怎么判断看到的画面。他们看起来好像约在那里会面,因为没多久那男人就搂着女生的肩走出店门,两个人一起上了路边的车。到这里,我没法再跟下去。”

“……”他仰起脸,长而缓地吐纳一口气,像是借着深呼吸动作消化听到的讯息。接着转向范柔,似笑非笑地评价她:“你从小到大,真是没安分过,不闯点祸好像没法向前过日子,真不知你爸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低下头,耳根有些发烫。

“你的故事不会就这样没下文了,接着呢?”他冷声催促。

“──回去以后,跟小萝约见面时,我问她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状态,她说听丹青说过你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没见过,也许觉得她年纪小,你从不和她谈这些。我想我猜的没错,那个漂亮女生就是你女朋友,只是,另外一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呢?隔几天,同一时间,我再回到那间服饰店附近瞎逛,果然又看见了你女朋友。没多久,那男人也跟着出现了,然后两人一起离开。再下一次,他们一样先后出现在服饰店,再一起离开。我发现,她总在那时候和那男人约见,他们俩很亲密,像热恋中的男女。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挣扎了很久。过两天,我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你被蒙在鼓里,就把用手机拍下的他们的亲密照片列印几张出来,装进信封,寄到你公司给你──”

始终镇定自若的夏翰青赫然从沙发上弹起身,转头俯看她,表情五味杂陈,揉合了震惊、不可思议、恍然大悟、火大、懊恼……一瞬间,在他向来平淡的脸上看到变幻如此丰富的神情真是不容易啊。

但范柔没见识多久,阴影突然朝她趋近,她瑟缩了一下肩,本能地举臂遮挡。半晌后没动静,她抬头欲从缝隙觑看他,手腕却被一把攫住,那张原本波澜不兴的面庞愠火毕现,近在眼前;她吓一大跳,心跳加剧,喉头抽紧,眼角迸出泪滴,想着不知这男人会怎么惩罚自己,但念及自己当年冲动种下的祸根,她鼓起勇气,承接他的慑人目光,内心反复默念着:“得撑着点!撑着点!让他息怒,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我要动粗?”夏翰青不屑地嗤哼一声,“我可不是你哥,动不动就失心疯。”

“那你──”

“原来那些没有署名的照片是你寄的。”他咬牙道,“你让我猜了多少年知道吗?你一个女孩子好好的日子不过,老是满脑的歪点子,你就不能──”他冷不防狠捏了一下她的腮帮子,她吃了疼也不敢哼唧,只露出满脸领罪的表情。

“对不起……”她揉着腮帮子嗫嚅道歉。

“让你念念不忘的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我说呢……”话没完,他松开她的手,眼神俱是无奈和压抑的火气,接着直起身,板着脸走进厨房。

范柔望着他走开的背影,抚着胸口吐出长气。

不,让她念念不忘的是后来夏萝青无意中对她谈及,她哥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后,整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变得更加严厉不讲情面、不通人情,以前的温柔耐心似乎一点一滴消失了;他不再到学校探望妹妹,成天埋首工作,两兄妹难得见上一面,见了面也只是例行性询问课业,另一方面对妹妹生活上的管束却更加严格。他和学校串通一气,不让妹妹任意参加校外联谊活动,周末只得乖乖回夏家,参加家族活动。

“我越来越不了解我哥了,我决定大学只申请南部的学校,他就管不着我了。”当时夏萝青这样跟她抱怨着。

范柔却越听越心惊胆跳,好几天无法入眠,辗转想着她寄出的那些照片。

是那些照片惹的祸吗?是吗?他因此而决绝提出分手吗?没有那些照片,他和女朋友之间还能延续下去吗?但感情不能勉强,或许两人终究无法避免走上分手之途,但分手理由千百种,移情别恋最难忍;可若非亲眼所见,在心里保有的最终印象便不致有残缺,而她的多事是否点燃了星星之火,烧毁了他心底最后的美好,导至他心理刺激过大,性格渐趋严冷而失去往昔的温柔?

年少的她终究因怯懦,不敢也无从寻求真正的答案。

没有答案的疑问在心底终日徘徊,随着时光沉淀,时移事往,夏翰青成了她回忆里最美的一道春光,同时也是一块不能掀开的暗痂。

“早知道不该贪吃这顿饭……”她喃喃低语。现在就算溜之大吉也没有意义了,果然她修炼不足,一旦和心仪对象交手就节节败退。

“这顿饭怎么了?”夏翰青悄然出现,手上多了两杯酒,递给她其中一杯。

“没──”她尴尬地赶紧接过酒,一口气仰尽,热辣的酒液穿喉,刺激了喉口,反射性呛了起来,连连剧咳。

夏翰青喟叹一声,傍着她坐下,用力拍她背心,一面恼怒,“紧张什么?让你喝杯酒是为了放松不是牛饮,你能不能让人省心一点?”

“……”她脸胀得通红,不敢看他。

待她安静下来,夏翰青人往椅背靠,举杯啜了口酒,沉吟一会儿道:“你认为,我让你无辜转学,和你寄了那些照片这两件事,哪件严重些?”

“嗄?”范柔呆住,这问题她没拿来衡量过。低头思索了片刻,轻声答:“当然是后面这件严重多了。”

“是吗?”他晃了晃酒杯里的冰块,“何以见得?”

“要不是有小萝,我也没多喜欢那所学校,虽然被踢走真的很不甘心,我爸还和我冷战了三个月,可和你那件事比起来,我想你应该比我难受好几倍……”

“你并不了解我,怎知我难受?”

“……”她瞥了一眼他复归平静的侧脸,讷讷道:“谁遇上那种事都会难受。”

“所以你对我难以忘怀有一半是因为愧疚?”

“当然不是──”她月兑口驳斥。

他抿唇轻笑,“如果我告诉你那些照片对事情的结局没有太大影响,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啊?”

他倾头注视她,眉舒眼淡,不似口是心非,“当时我们已经在谈分手了,只是她下不了决心。那个男人的存在我早知情,你说我难不难受?最难受的时间早已经过了,你那些照片,我还以为是同个部门的竞争对手干的,企图扰乱军心。当时我才从国外回来没多久,刚进入业务部历练,总有人对我的背景不服气,私底下各种手段没少过。那些平空出现的照片,的的确确让我揣测许久,挂心许久,没想到,竟是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毛头干的傻事!”

“……”她万分错愕,面庞慢慢渲染起红晕,顷刻像颗红柿子。

是这样的吗?这一向她潜伏的罪恶感作祟难道只是她小宇宙里的独角戏?这算什么?她真是蠢蛋!如果有地洞,她真想立即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察觉到她脸色戏剧性的变化,他惊奇之余露出好玩的笑,“你反应也太强烈了吧?如果你同意,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扯平了?她陡地张大眼,红晕退散,“你是说,谁也不欠谁了?”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她垂首嗑着拇指,暗自在肚里琢磨,来回寻思着。不久她噘起了嘴,慢吞吞表示:“那我不亏大了?”

“……”他无声扬眉,一脸不明所以。

她咬咬下唇,几番挣扎,终于按捺不住积压已久的心头怨,朝他喷发:“你记不住我的长相我就认了,但你说过的话都忘得精光是不是太伤人了?那时候在学校你对我承诺,你每次来都会陪我下棋,直到我赢你为止;你也说过我若是想办法让小萝数学段考进步,你就请我看场电影;你还说只要我肯保护小萝不受其他同学欺负,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我……你承诺了这么多都食言了,一句话就这样扯平,难道那时候都是哄我的?”她一鼓作气道出陈年债,“幸好我不是地下钱庄,要是我存心讨债,你不是得喊我一声主人了?”

他怔楞半晌,一时想不起自己这样信口开河过,但瞧她激动的模样,再推敲当时的背景,他曾做出这样的承诺并不足为奇,然而她把他说过的话如数家珍记牢牢,她是有多迷恋他?

“喊你一声主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太跳月兑,他跟不上她心思。

“你说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我,如果我卑鄙一点要你做我的仆人你不就得喊我一声主人了?”

他迸笑出声,“那真是无限上纲了,但你不是这样的女生,不是吗?”

“对,我不是。”她气馁地窝进沙发,“有时候,我挺没出息的。”

静默片刻,他淡淡启口:“──范柔,你应该知道,就算我履行了当年的承诺,我也不能再给你其它的承诺,你明白吗?”

午后阳光偏移,云遮日晖,他的半边脸瞬间浸浴在阴影里,她一时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想象得出他的神色,那必是坦然中带着歉意的神色。

范柔胸口紧缩了一下。不需要明说,她立刻理解他的意思──他永远不会爱上她。

这个男人果真心如盘石,连点暧昧的希望也不给啊!

“明白。”回神后,她朗声回答,附赠一个无恙的甜笑。“就说了我不是贪得无厌的地下钱庄啊。”此时此刻,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让她的喜欢成为他的负荷,一点都不能!但又渴想着亲近他,即使光看着过干瘾也行。两种心绪在天平两端来回摆荡,骤然间,她感受到了爱的难题。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只要勇往直前就能克服万难,不知道偶尔还得停步、等候,甚至放弃前行。

为了让身旁的男人对她彻底放心,她爽快地提出了愿望,“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先来履行这个愿望好了。你平常话少,除了开会,没听你长篇大论过,其实我很喜欢听你说话,你现在就对我说吧,说什么都好,唔──给你一个范围好了,说你最喜欢做的事,你详详细细告诉我红酒炖鸡怎么做好了,别说太快,不然你很快要想出下一道菜。这样行吗?很简单吧?”

半晌没听见他回应,她狐疑地望向他,他正凝目看着她,以未有过的柔和表情。

“太难了吗?”她小心翼翼问。这不算强人所难吧?他应该做得到吧?

“不,是不知道要说上多久。”他笑。

“说到口渴就可以停啦。”她理所当然地答。

夏翰青望向前方,落地窗外的天色又重新明亮起来,洒了一室柔光。

半年前,他从未想象过他的沙发上会坐着这样一个女孩,他将自己心境调适得很成功,他心虽非一潭死水,但犹若止水。

可这个范柔,偏偏像是从九重天外凭空跳进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里。

他从未想正视她,她却一再跃入他的眼帘里;他对她难得开口,但远远听到那清亮带点稚气的嗓音就能辨识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轨道外,他的理想伴侣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样,然每一次她对他言语的冲撞和撩拨后,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产生了近似后劲极强的热流,数日干扰着他;他并无探究她的兴致,她却是乐此不疲,不加粉饰地对他诉说着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没有商量余地在他心里刻画下她的真实面貌。

他单纯认定她是个意外,没有意识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人生其实没有太多意外,范柔与他重逢后,努力做了她当年无法放手去做的事──热烈地喜欢他,让他爱上她。

那么他呢?拒绝她的身影进驻脑海的机会已经失去,要说无动于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确实对她产生了怜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见她后,借着送还私人物品亲自上门探视她的状况。在他既定印象里,范柔就该永远生气勃勃,绝无隔日忧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但她若无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满脸憔悴,她的爽快让他油然而生为她做一顿饭的念想。一顿饭,他纯粹希望她恢复元气,仅止于此,这是他少数能为她做到的,再多的,将违背他的初衷──他不能爱她。

这个范柔,连他的声音都恋慕,喜欢听他说话,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她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吗?

“嗯,说菜是比做菜简单多了。”如她所愿,他开始娓娓道来红酒炖鸡的料理大全;从食材的准备到做法,翔实不漏地说给她听。她间中只轻轻应和了几声,并不询问,也不打断他,像纯粹只是聆听,聆听他的嗓音。

他总共说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没再耳闻她的应声,直到他感觉肩臂有重物抵压着,他停止了说话,往旁一探──范柔睡着了。

她无力的脑袋朝他垂落,额角抵着他的上臂,发出稳定且徐缓的呼吸声;她的浓浓倦意终于让她支撑不住,在他连绵不断的话语里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吗?

他稍一移动,她沉重的头部竟从他的手臂一路滑过胸月复,再抵达小月复,最后,她下意识挪动了身姿,安栖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脸蛋完全是熟睡的放松模样。

怕惊扰她,他不再动,静静俯看她的脸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额面光洁而宽圆,长眉舒展着,眼睫紧合着,丰满的唇微启,没有一点防范的睡容。视线移到她的头顶,长发盘成的丸子有些变形了,那是她经常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发型。出于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过发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个松散了,长发如垂瀑,衬得她面白似雪。

悠长的时光,将她的形貌改变了,却没有改变她对他的执着。

“你怎么偏在这时候出现呢?”他低喃着。“偏在这时候……”

***

业务部办公室里,夏翰青静坐一旁观看例行检讨会进行,不发一语。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他向业务部经理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业务部。

快步与他并肩的业务部经理边行边问:“这个月年度目标已经达成二分之一,奖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调整……”

“夏斐青表现如何?”他手一挥,另启话题。

“斐青?以新人来说很不错了,这几个月都没有挂零过,他年纪轻但很愿意跑客户,人讨喜又机伶,客户反应都很不错。”

“……”他沉吟了一会,“奖金的事下一季再说。至于斐青,马上调另外一个产品线。你想要做球给他也要聪明一点,他现在负责的这条线是热门产品,对方采购代表有好几位是女主管,还不手到擒来?他来不到半年业绩就前三名象话吗?其他业务心里怎么想?做辛酸的吗?”

“可是董事长交代──”

“现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办公室,经过董事长室并未如往常顺道入内问候叙谈。

他不是没注意到他和他父亲已经有数日未交谈了,家中琐事的联络人几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刚在皮椅上落座,一张咧着灿笑的脸探进半掩的门,他抬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亲昵一喊,人高马大就窜进办公室里,把一张单人椅调转头,直接张腿跨坐,两只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对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个女人胆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个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头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么?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对他仍改不了口,他纠正无用,只当没听见。

“想问哥一件事,你真的把范柔给炒鱿鱼了吗?”

“……”他眉心顿时一拢,不悦道:“你从哪听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

“你也跟他们一样道听涂说?”

范柔消失至今一个多星期,已经不下五个人侧面向他打听消息真伪。小林常和她厮混吃吃喝喝,少了个零嘴供应站会问不稀奇,可连人事张小姐和总务李主任也探问了她的去向,他着实不解,一个小职员的去留值得他们如此关注吗?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范柔。”

“……”他闭了闭眼,看向一脸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释:“她时间有限,无法身兼两职,所以才辞了这里的工作。”

“唔?这可奇了,这不像她啊,我还以为她斗志旺盛,不会轻易放弃勒。”

“斗志?一个小职员没负责几件事需要什么斗志?”他忍不住轻嗤一声。年轻人说话总是流于浮夸。

“咦!追求你不需要强大的斗志吗?”

“……”笔头陡地一歪,字尾歪出个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着夏斐青,面色青白里浮现一抹暗红。语塞半晌后,他才遮掩失态地咳了两声,怒斥:“你们平常凑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没话题还拿我来寻开心吗?胡说什么!”

“没胡说啊!”夏斐青两手无辜一摊,“之前我单独邀她出去几次她都拒绝了,有一次她终于告诉我她可没办法一心两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难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专心想办法不成。我看她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办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着讨厌她,所以没发现吧?”

“……”他又愕然一阵,旋即暗恼,“没事我讨厌自己的下属做什么?你别乱猜了,她平常说话没个正经,你倒跟她认真起来,公司里员工来来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这上头费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丽的眼睛仔细盯着夏翰青好一会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嘴抿成弯弦笑了,“范柔曾说,哥总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说要不就惹你生气,要不就逗你开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范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气,所以放弃了。说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种女生能逗哥开心呢!”说完,起身把椅子摆放回原样,噙着有趣的笑轻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敛目凝思了一分钟,把刚才听到的一番话慢慢沉淀,然后留意了一下时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档,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没有向陈秘书交代行踪,不疾不徐走出办公室。

他自行开车,行驶在脑袋中规划的路线上,内心原有的笃定虽渗进了一点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着方向盘前进未退转。

停好车,缓缓步下位在地下一楼的舞蹈中心,他向柜台问明后,径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间教室外驻足。

他寻了个好角度可以直窥最前方带领舞蹈动作的年轻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观的感受领会她的舞技,她内在的灵敏和精准几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体节奏上,眼神散放着少见的炽热。他从未透露过,当他第一次见到正在挥洒汗液的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骤起的风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移不开目光。

观看了最后五分钟,课堂结束。他在门侧等候学员一一散去,范柔必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关上音响,收拾好麦克风,她拎起随身置物袋走出教室,听到熟悉的一声轻唤,她面转向他,脸庞瞬间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跃,张臂搂住他的腰,快乐地喊:“你来啦!”

虽知她喜形于色的外向性格,突来的拥抱还是令夏翰青身体略微一僵,他低叱道:“瞧你一身都是汗!”

“噢……”范柔也不觉尴尬,笑着缩手,高兴不已地端详他,才几秒,发觉了不对劲,搔首困惑道:“欸?我们今天不是约晚上吗?是我记错了吗?”

他颔首,“没记错,我晚上临时有约,所以寻空档来了,你下午不是没课?”

她用力点头,眼珠子转了转,又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冲个澡。”

望着她雀跃走开的背影,他内心非但未起一丝烦躁,反倒因履约踏实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心绪转变有些讶异,见她不是只是他的例行事项之一吗?他甚至得拨冗出门且不会有任何帐面上的利益,他是怎么了?

回想起那一天,那天范柔在他的沙发上睡了六小时,醒转时已华灯初上。

他对着那双再度清澈的小狗圆眼,平静说出他反复思量的决定:“以后,你不必这么麻烦来公司打卡上班了,好好去上你的课吧。你既对我坦承,我也会对你说话算话;你想经常见我,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总抽得出空见到对方的。但是范柔,我愿意对你像对小萝一样,你能接受我只能是你大哥的事实吗?”

那双圆眼目不转睛瞪着他,像没听明白,眨了又眨,眨了又眨,最后她揉揉眼,唇角翘起,脸蛋泛起了促狭的笑,“不要害怕,我不是黑道。”

“我不害怕。”

“那也不要为难,我不会强迫你。”

“你强迫不了我。”

“看到我会令你不开心吗?”

“不会。我不常笑不表示我讨厌你。”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不再去公司,我们时不时抽空见面,你若必须出差,告诉我一声就好,不用勉强。你只是我大哥,不会是我的情人,你说的我都接受,这样行吗?”她干脆地伸出小指准备和他打勾勾。

他笑着伸出手,却只是在她颊上轻捏了一下,因为他的心无端柔软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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