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之前所谓夏小姐是个骗子,指的是——不告而别?还是她让您损失了什么?”曾胖搔搔脑门,小眼盯住他。
“……”殷桥嗒然,完全搁下了碗,食欲全失,谈兴也淡了。“就当我那时候情绪不好口不择言吧,麻烦你尽快找到她。”
为何轻言夏萝青是骗子?她连哄他都不愿意啊,平时和他说话,无论语气或是请词用字连点糖粉也不撒,更别说以柔媚娇憨的表情向他索求任何东西。她在屋子里住了一年,房间摆设和她初到时没两样,只添了衣柜里的新衣,且还是他主动赠予的。她没开口要过一块钱,走之前将户头里的生活费分文不差地汇还给他,十足十把他当成银货两诊的房东,而非室友。
若说承诺,他们之间最接近承诺的对话,是他半嬉闹半要胁式的交换条件,他对夏萝青说:“小萝,你得试着对我好。”,那么他可以不回应何伶的暗示。当时她抿着嘴不肯轻诺,两手背在身后看着地板,不甚甘心,微乎其微地点了头。
至少她点了头,让他以为可以和她就这样生活下去。能多久?他没有担忧过,每天傍晚,只要想起回到家就能看见她忙碌穿梭在家中的身影,心头便无端淌过暖流。她让他以为这画面会是恒定的,但她却轻易离开了他,没有女人如此对待过他,胆敢把他的心悬吊在抛物线顶端后,旋即中断,往上或往下都失去了线索,无以为继,所以,她怎么不是骗子?
开了张支票给曾胖,殷桥离开了征信社,开车直奔殷家老宅,一进门,和各路亲戚一一问候完,直接奔上二楼,对着按摩椅上的殷家老太太咧嘴露出逗弄的笑容。
“三催四请才肯来,你是真忙还是懒得看我老太婆一眼?”老太太面露悻然。
“真的忙。”他吻了老太太的额心一下,握住对方布满老人斑的手。
“你老婆也忙吗?”老太太精利地瞄他一眼。
“不忙,但您老是不饶人家,她不想惹您不顺心就不来了。”
“我这不是为了你吗!”
“我知道,所以我没怪女乃女乃啊。”
“你知道我是从不管人家说什么的,谁让你不好过我就让他不好过。”
“女乃女乃想太多了,您信不过我吗?我们很好。”
“那你皱什么眉头?”
他不由得怔了怔,嘻笑道:“那也和她无关啊。”
“你是真喜欢她吧?”
“哪来的怪问题?不喜欢结什么婚?”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要真心喜欢她就完全收心吧,不然你留不住人家的。”
“……”他一时无法接腔。
“话虽如此,你是我孙子,再怎么样我也是帮着你的。”
一个想法顿时滋生。夏萝青婚前始终无法对他产生欣赏之情,就是因为凡事总有人为他承担,他不过是个坐享其成、在羽翼下得到一切的二世祖呢。
“女乃女乃不用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给了保证,回到住处,望见阳台颓萎一半的园景,他又不确定了。
走到阳台,他执起水管,旋开水龙头,朝那片缺乏照料的植栽来回浇灌。满园曾有的蓬勃怒放几乎褪了一层颜色般恹恹无力,有些需每天呵护的草本花卉已枯黄垂萎,夏萝青对她付出过的关照也毫无眷恋吗?
我还是没办法喜欢你。
一句简单的理由,就想中止两人的关系,她连亲自站在他面前说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恐怕是忧虑他不会轻易放过她,他如何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如果,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就好了,女人测试自己在他心里有多重要的游戏,那么他就能确信她等着他去找她。但他心头雪亮,谁都有可能,唯独夏萝青不玩游戏,不在暧昧和任性里得到胜利的滋味,所以她的离开难以等闲视之。
仔细浇灌完毕,扫去落叶,稍微除去了阳台的颓败感才回到屋里。念头一转,他走进她的卧房,开灯,再次环顾,远远便扫见梳妆台上闪耀着光芒的钻戒。
他拾起检视,不一会儿,怒火从心底燃起,在燃焰中,夏萝青那双乌黑而澄澈的大眼依旧直勾勾注视他,恍如初相见。
***
计时器一鸣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把砖窑门打开,浓郁的萝勒洋葱面包香气扑面而来,细细品闻还带着苹果木的炭烧微香。老师傅娴熟地以长柄木铲将十几个外皮酥黄饱满的面包分次取出,堆放在托盘上。在一旁聚精会神观看等候的夏萝青忍不住操着英语央求:“等一下让我试试好吗?”
“别急,别急,先拿到前面去,客人等着用。”老师傅笑着挥手。
她捧起托盘,快步循后门穿越厨房,抵达店面外场。将托盘上的面包整齐摆放在贩售木架上,让等待出炉的顾客选购。匆匆放好托盘,再走回吧台内,加入制作咖啡的服务生行列中。
结合轻食与面包贩售的咖啡店在傍晚涌进许多客人,多半是附近的大学生与家庭主妇。她手脚伶俐地来回送出咖啡。今天秋高气爽,她的额角却已冒微汗。进入吧台,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用肘警推推她,指着杂物碟里的一枚以细链穿串的玫瑰金戒指道:就算是假的也别这样乱丢吧?要是不知情的人拿走怎么办? 对她说话的华人女孩名叫沈芸,附近社区学院学生,从她进这家店担任服务生第一天起就对她相当友善。
“刚才在厨房揉面团怕面粉沾上戒指,随手先搁在这儿。”她解释。
“不是跟你说了不是你的工作就别一个劲去做,工钱也不会多给。”
“没关系的,我以前也常做面包,久不做会生疏,以后用得着。”她噙着笑,抽出纸巾擦拭戒指,再扔进口袋。
“你男朋友什么时候跟你求婚的啊?”沈芸边在咖啡上拉花边问。
“这是戴着好玩的。”
该找个地方把结婚戒指藏好的。戴了一年,因为不得不戴,虽然与她的手指稳合良好,但工作时碍事,便一直以细链串着它戴在颈项上,结果一起随身离家。镶嵌在戒环上的两颗微钻在照明灯光下冰莹生辉,她对首饰没有太大兴趣,这一只的款式与色泽是唯一展示在柜面上让她没有太大抗拒的,也是随身物里最有价值的东西,更值钱的求婚钻戒她倒是留下了。
送出两杯咖啡到窗边位置的一对情侣桌上,呢哝私语的两人完全没注意他人的存在,径自亲吻起来。
她心生艳羡,瞄了一下天色和时间,该交班了。
打了卡,解开围裙,抱着一纸袋刚出炉的面包,和同事一一道别。她沿着城镇的主街步行,不疾不徐,微风拂面,冰凉干爽,擦肩而过的行人九成是白人面孔,但她不时愉悦地举手说嗨,每得到一个回应就仿佛被这座小镇欣然拥抱一次。
转了两个街口,终于回到她租赁的小公寓。
打开大门,捻亮客厅的立灯,先走到阳台,拿起浇花壶对着一排盆栽细心浇灌,再修剪枯枝和摘除多余的花苞,结束后回到屋内,绕到吧台后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走回客厅颓靠在软厚的单人沙发上,一口接一口灌进嘴里。
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细数所有的好——她的酒量比以前好多了,不再轻易断片;她也戒断了安眠药,一觉沉睡到天亮不是问题;她的梦境也不再魅惑她,生活重获久违的安宁;她十分喜欢这座异国大学城,无牵无挂,一个人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捱。
口袋里突起的硬物提醒了她,她掏出那枚戒指,就着灯光审视。
这是唯一糟糕的事。她这么努力警惕自己,还是对这个送她戒指的男人动了心,动了心的她很难不忆起他牵起她的手时,总喜欢捏着她的戒环旋转着把玩,,也一并把玩着她的手指。
她看了一会,眼眶有点潮意。
思考过许久,她无论如何不适合和殷桥在一起,不是没有尝试过,可一旦他以凝视她的眼神同样凝视别的女人,她的胃就禁不住拳缩,脑袋即刻乱序。这样的威胁在未来的日子里不会有终止之时,假以时日,她或许就会和刘佳恩没什么两样了,她能做到的就是在不算太迟前撤离自己,她要的完整而唯一的爱对他而言太奢侈,他永远也无法给她,而她最不擅长的事就是索讨。
她拿出新手机,拨出越洋电话,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遥远的彼端,她打了个酒嗝,,出声:“哥,麻烦你告诉他,我不会回去了,他可以开始做任何打算了。”
***
夏萝青失踪快两个月后的星期一,殷桥近午才进入办公室。
这天天气份外晴朗,天空明亮得出奇,和他沉沉的忧悒成了对照。他刚坐进高背椅,秘书通知他即刻参加一个临时主管会议。
他不疑有它步入会议室,会议桌主位上坐了董事长,也就是他大伯,旁边是稽核部门主管。殷桥坐了一分钟,待一位监事也出席后,他嗅闻到了不对劲的气氛,整个部门会议仅有他面对三位高层,不见其他主管,针对性太明显。
他大伯深锁的眉头从一进门就没放松过,没有客套的前言或制式的开场白便率先发言:“你部门的陈士敏今天提出辞呈了你知道吧?”
殷桥彻底楞住。
“看来你是不知情。本来部门人事我是不管的,但昨天有人询问我,对公司底下的人带着客户和资金投奔敌营有何感想?我才知道自家墙角破了个洞没人上呈情报,这是怎么回事?”
“……”他仍未回神。
“他早上丢了辞呈,交接的作业早准备好了,看来没什么问题。人往高处爬,这行人来人往其实算不了什么,资金走了可以想办法再追回,但另外一件事才是重点。今早稽核报告送来,陈副理上个月聘用的两名顾问尚未有规定的从业执照,却主导了上千万的客户资金管理,当然我们已紧急将合约中止,没酿成错误。这件事若爆发,你很清楚部门业务有可能被处分暂停,公司收入减损事小,管理不当的名誉受损事大,这段时间你都没注意你底下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他全然无言以对。滞闷的死寂持续了半分钟,他终于僵硬地回应:“我明白了,我会交代清楚。”
“这些状况都会列入人事考核,先回去厘清以后再向我们报告吧。”
要不了十分钟的会议却像深水炸弹,后劲绵长;明明阳光灿烂,走回办公室的通道只觉光度晦暗。
殷桥火速召齐所有员工,轮番询查,打遍相关人等电话,看遍所有卷宗和电脑档案。一个下午过去,脑海所能串连的资讯大致成形,无庸置疑,这是个早已设计好的局面,陈工敏用结果告诉他,他此得上陈工敏的不过是运气好,但运气会有用完的一天。
焦头烂额了几天,手机在他主持员工会议时响起,萤幕显示来自他的父亲,他父亲唤了名字一声后,单刀直入主题:“你知不知道咏鑫这家资产管理公司这一年前后已经吃下公司百分之十股权?”
“知道。正常程式收购,难道没申报?”
“不是程式问题,是资金问题,里面三个大股东其中之一是宝源机构。”
“听过,中部的地产开发商,怎么样了?”
“你大伯查到宝源的负责人是夏至善的远房堂兄,咏鑫抱走的股权,加上你婚后夏至善陆续收购的股份,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
“如果他们有心联合起来,成为最大股东,殷家的经营权可就要换手了。”
“不会的,即使如此殷家的股份还是胜过他们一点,我没听翰青提过。”
“翰青?你恐怕该问你老婆一下,半年前开始萝青的名下陆续入手了公司百分之二股权,我当是夏至善送给他女儿的礼物,本来还当是好事一桩,为你添了助益,现在想想不太对劲。你好好搞清楚,今晚带你老婆回来吃个饭吧,这么久不来见公婆是怎么回事?”
那一刹那,殷桥仿佛听见他的世界其中一支柱脚出现裂隙的声音。
他致电夏翰青,很奇异地,不祥事件的开端通常是失序,例如拨不通电话,找不到人,留言已读不回。他找不到夏翰青,助理永远答复上司不在座位上。
殷桥遇事再不可收拾,从不冲动失态,和冷静无关,自小如此,他总要维持住姿态。他克制自己不找上夏家询问,公司再重要,也不过是殷家众多企业体的一部分,,不需要像失去全副家当那般气急败坏,再说,现在还只是猜测。
处在焦灼状态两天,曾胖先找上他了。
他直接到征信社听取报告,曾胖让他看了数张照片,并指着其中一张问:“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中的中年男子他不认得,中年女子他倒是印象深刻,那是夏萝青的生母。
“何必去查她?我太太不会去找她的,她们感情不好。”殷桥不耐。
曾胖嘿嘿笑两声。“查案嘛,得不疑处中有疑才找得到东西啊!其他人我查过了,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但夏小姐的生母已另有家庭,却常单独跟这个男人见面,你不觉得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无心猜测。
“原来这个男人是夏小姐生母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中间分开过几年,后来又连系上,现在开了家汽车修理厂,没结婚,日子过得还可以。”
“然后呢?”他叹口气,对不相干者的私生活实在提不起兴趣。
“我特意开我那台烂车去让他的修车厂大保养一番,和那个男人聊了不少。他人挺豪迈的,没费我多少工夫就聊开了,大概觉得不过是萍水相逢,对我没戒心。他谈到他虽然没结婚,但以前的女朋友帮他生了个女儿,一年前嫁了。他说以前浪荡,只想要自由,没尽到什么为人父的责任,幸好女儿嫁得还不错。我说女儿对他还不错嘛,不计前嫌邀请他去参加婚礼,他说这倒没有,他和女儿没见过几次面,他只托人送了一只上好的镯子给女儿聊表心意,他可没想沾女儿的光。”
“……”他倏然直起身,愕然看着曾胖。
“这张近照你可以看仔细点。”曾胖滑动手机萤幕递给他,他定睛一瞧,心里即刻有了底。夏萝青特殊的眼形和男人如出一辙,唇形也有微妙的相仿处,她和夏家的格格不入不仅在性子上,恐怕连最根本的血缘都丝毫无涉。
“不知道这讯息能给您什么样的灵感,当然还可以再进一步确认,不过或许这能解释很多事。比方说,夏小姐并不那么情愿这桩婚事,为什么她的兄长和父亲一个劲要她答应?表面上是为女儿安排好亲家,私心上则是为了夏家,夏小姐个人的感受就不那么重要了。又或者,夏小姐和夏家有不为人知的协议?您怎么看呢?”
怎么看?近日一连串讯息似殒石群纷纷砸落,砸得殷桥的感觉像几无防备的受创地表,坑坑洞洞,尘土飞扬,瞬间看不清全景。
“对了,夏小姐以前有没有和你聊过,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或最想待下来的地方?”曾胖又问。
“……”他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他现在脑海中只旋转着一个疑问——从往昔至今,夏翰青是怎么看待他这个朋友兼妹夫的?
坐上驾驶座,宾士了数公里,他不停反刍着夏翰青的一言一行,低眉难辨的微笑,欲言又止的思忖,静默的眼神,不知何故,此时想来,全都别具深意。
对于夏翰青始终袖手旁观他舅舅的困境,或许有更合理的解释,他是在执行夏至善的意志,这是一种无形的惩罚,惩罚他生母的不忠。夏至善恐怕是孩子大了点才知道真相,为了颜面不敢声张,所以只带了夏翰青回夏家。被遗落的夏萝青呢?小女孩成了一个诡异的存在,她既进不了夏家,也去不了生母改嫁后的新家,只能屈居于小公寓和两个老人一起生活。小女孩长大后有求于人,只能按捺性子和夏家周旋,那悬于一线的薄弱关系仅靠半个相同血缘的夏翰青,对夏至善而言,她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但夏翰青对殷家的作为呢?又是为什么? 他们是少年伴,相交逾二十年,夏翰青年轻有为,文雅持重,连半句脏话都没月兑口过,他图的究竟是什么?他的事业版图? 他从未涉足过证券业,即便有心为之,何必惹业界非议从殷家着手?
长久以来,夏翰青从不唐突直言他真正要的是什么,他说出口的都是权衡后的最好结果,他和妹妹是那么不同,夏萝青一兴起便说个不停,带着作梦般的发亮眼神述说她最留恋的地方——
殷桥在路边煞停,对着手机按下拨出键,一接通,他说:“我想起来了,她说过她最想重游,让她最快乐最没心事的地方,是大三时参加交换学生计画住了半年的小城镇,在美国——”输入了州名和地名,他把着方向盘不动,一阵迷惘席卷而来,盘桓不去,接着车窗外的风又将迷惘吹散,平息了他满腔的激动。
就这样吧。事情总会朝它该去的方向开花结果,无论他现在是否追根究底,藏着掖着的不会露出面貌,他可以等,况且,有人比他等得更久,他不计较多等一些时候。
就这样吧。
***
殷桥没有等太久,就在他亡羊补牢地把部门所有的缺失和错误平,亲自出马稳住了半数流失的客户后,市场上传出消息,夏家有意进入殷家的证券业体系,时机恰好在半个月后公司即将举行的年度股东会,董监事即将改选之际,据传夏家目标是获得三席董事。
殷桥这次感到他的世界出现裂隙的那支柱脚已开始崩塌。
他反刍着这个传闻,不再万分震慑,只有满月复疑窦。
他被紧急召唤回殷家商议,殷桥鲜少见他父亲为公司的事如此惴惴不安过,一股愧意油然而生,尽管他未能确认自己是否就是一切变故的源头。
“我问过夏至善了,他轻描淡写,说不过是投资方向的改变,还没想到经营权的问题,还说殷夏两家是亲家,只有好没有坏。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翰青不简单,他们决定这么做都没知会你一声?萝青呢?她是怎么搞的都不见人影?”
殷桥默不作声,沉淀思绪良久,方道:“不会有事的,别紧张。”
“你倒说得轻巧,你大伯已经在问了,我怎么说?公司要有个差池,我跟你都月兑不了关系。”
“陈士敏以前是大伯想扶植的人,这次出了事他怎么不吭气?”
“你这不是在抬杠?”
“我说了不会有事的,他们真想出手也得顾及业界观感,大伯要是担心,大不了公司再征求委托书,至于我该负的责任绝不会推卸。”他加重了语气,怒意勃勃从沙发直起身。
“你能负什么责任?”他父亲月兑口反讥。
父子凌厉对望,这是有生以来他们第一次怒目相视,殷桥牵动嘴角,忽然笑了,他自嘲道:“自己人都这么想了,难怪外人不把我当一回事。”
匆匆越过客厅,他母亲从餐厅快步走出拦住他,“你跟萝青没事吧?”
“没事,别多心,再过一阵子不忙了再带她回来。”
“那留下来吃饭吧,你妹妹等一下要带男朋友回来,你也帮个忙看一下人怎么样,好吗?”
他拥抱了母亲一下,笑道:“我还有很多家务要做。还有,我连自己认识二十年的朋友都可能看错,何况监定一个一面之缘的人?别了吧!”
殷桥没有留下,也无心到任何一个酒吧买醉,他从不买醉,以前不需要,现在则想保持清醒。
他回到空荡荡的屋子,先到浴室提了脏衣篮,倒进洗衣机清洗,再拿拖把拖完一整间屋子的地板,回头收拾所有垃圾桶,分类,将垃圾拎到地下楼集中处理处,一路上和他不熟悉的巡逻管理员及住户打招呼。
他做着夏萝青每天在做的事,感受着她的感觉——她纤瘦的躯体盛载着一堆他人施加的重负,却必须如常生活,应付她不擅长的应酬,还有抵抗殷桥。
越说得没错,无论卓越爱她与否,她极力拥抱卓家多年不放,只因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家该有的模样。
你们这些人!
她说了不止一次。刚和夏萝青来往时,她划分界线的态度表露无遗,回头寻思,她自始至终即不属于夏家,也不欣赏夏家人的作风,自然不易青睐背景相似的殷桥,何伶栽了心机姨这三人字在她头上果真是抬举了她,若非夏翰青,她一辈子也不会和他产生关联。
手机响起,他瞄了眼来电显示,惊觉自己全然忘了今晚的约定,他举起手机道:“对不起,有事耽搁了,我马上过去。”
来不及改约,他抓了车钥匙飞快出门,开快车直抵餐厅,走至窗边座位区,女医师仰起头迎视他,好脾气地扬笑。他迟到了半小时。
“对不起。”他入座后再次致歉,“忙昏了头。”
“不要紧,我没事。”女医师打量着他,“这几天还好吗?”
“——还好。”他不准备诉苦,她不是他的免费心理咨商师。
“夏小姐还是没消息?”
他摇头,向服务生点了杯咖啡,他没有一点食欲。
“如果你再也见不到她,你怎么打算?”她倾前盯着他。
“没有这种如果。”他很快接话。
“……”女医师泛起若有所思的笑,“即使她回来了,你们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她不信任你才会离开,重点是,你爱她吗?”
“……”他举起水杯,指头抚着杯缘,“你是专家,你认为什么是爱?”
她伸出手指,按住他眉心褶痕,他闻到了柠檬马鞭草的护手霜香气,心荡漾了一瞬,那是夏萝青最常泡给他喝的花草茶。
“你最近常皱眉喔。”女医师一脸温柔。“在爱这个字上,我不玩文字游戏。你愿意为她做多少、放弃多少,就是你爱她的程度;她能为你做多少、放弃多少,就是她爱你的程度。看起来你们都没有为彼此放弃什么。”
“你怎么确定?”
“她轻易离开你了,你还是如常生活啊。”
“你不认识她,不了解她。”
“可是我了解你。”
“……”他垂下眼,模糊地笑。“是吗?”
“多数女人不会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就算你给了承诺,她们还是担心,要不担心,就得和你旗鼓相当,所以,你就算把夏小姐找回来了,可以安然无恙多久?”
他直视着女医师。他曾经觉得她娓娓说话的嗓音无比性感,她有一颗聪慧的脑袋,良好的修养,深厚的雅量。或许在多数人眼中,比起夏萝青,她更适合成为他的良配,但在那个当口,他选择了难以驾驭的夏萝青,他和女医师仍然维持着如常见面的朋友关系。
相较于心理分析,他更懂得女人的眼神和肢体语言,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越线,他相信眼前女人的坚持度不会及于夏萝青的十分之一。
但这一刻,女医师近在咫尺,柔软的声音飘过耳际,他的心却如此淡,如此凉。她是朵解语花,善解人意,不时语带机锋,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更爱听夏萝青漫无边际的胡说八道。
他一度恍神,思绪悬荡在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是否已渐渐将他遗忘?
“殷桥,在想什么?”
搁在桌面的左手被握住,他腾出右手,擎起刚送上的热咖啡,啜了一口咽下后,面目平静,口气坚定:“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没想过能为她做多少、放弃多少,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我绝不会放过她。”
女医师一怔,缩回手。
他们各自陷入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