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整个顺光不一定好,阳光如果很强烈,拍起来顺利没错,也很简单,但就是太平面化了,没有惊艳的感觉。如果利用一些侧逆光,或部分逆光拍摄,效果会更出色,所以为什么外景还是要带上外拍灯、外置闪光灯的原因。人造光可以给予自然光很好的补强,即使在艳阳天下也一样。”梁茉莉一边向范明萱解说着,一边指示工人架设大型电扇、反光板在正确位置上。
“作品的好坏,后制的效果是不是掌握了大部分的功能?”范明萱相当好奇。
她仔细想了想。“看法很多种,我个人的感觉是,原有的构图精神最重要,主角的表现才是重点,再加一些后制技巧突显特色就行了,否则花样太多也什么意义。”
“说的也是。对了,我不想搞到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拜托别把我修到一点疙瘩和纹路都没了,我可不在乎看得到雀斑。”范明萱潇洒地说。
她会意一笑。“我明白。”
“为什么做这一行?我感觉你的个性不像会喜欢大量制造商业化作品。”
“我只会这个啊,而且我必须有固定收入。经理对我不错,别的地方不喜欢用新人。”她沉默了一下,看看范明萱。“你该换伴娘礼服了吧?”
范明萱刚到现场不到半小时,一来就兴致勃勃地和她闲聊,一脸淡妆,短发梳理整齐,颈顶上挂着别致的皮绳坠链,但身上仅着一件帅气衬衫和粗砺布料的牛仔裤,魏家珍则一大早已在屋里上妆了。
“不必,这样就好,谁耐烦那些做作的礼服。”范明萱右手率性一扬,从长裤后口袋取出一支烟,正要点上,梁茉莉阻止了她。
“有小孩。”
范明萱顺手势看过去,一名不足周岁的幼儿坐在学步车里四处滑动,助理小真在附近无奈地看管着,范明萱大为讶异。“哪来的小孩?”
“听说是化妆师的,先生临时有事,她只好带着来。”
“孩子是最可怕的生物,不要靠近我。”范明萱作敬谢不敏发抖状,但还是听话地收起了烟。
她朗声笑。“等你以后有了小孩就不会这么说了。”
范明萱嗤之以鼻。“算了,下辈子吧。”
这里是魏家珍指宝的拍摄地点,未来的新居,从摄影棚移师到这里,少不了调度人手布置现场。梁茉莉依其意见,以后花园中的一座花棚作为第一主景,她衡量光线洒落的角落和范围,指示工人搬动桌椅,调整摄影机镜头。她异常认真,十分投入,唯有如此,时间才会加快脚步过去。
“新娘子好了。”小真提醒梁茉莉。
化妆师的技巧果然不同凡响,魏家珍比平日艳色明亮,却又不过分夸饰,礼服剪裁恰到好处展现了她纤柔的腰线,手工精绣的蕾丝花朵和珍珠在重点处点缀,简直是梦幻逸品。魏家珍坦然迎接所有的激赏目光,喜笑颜开,范明萱迎上去,两人愉快地随同摄影助理的指引就定位
“小真,唤李先生过来。”她悄然吩咐。
“我刚刚看过了,他一来就拚命在讲手机,衣服也没换,就站在后门那里。”
“你没催他?”
“谁敢催他。他好像在谈公事?,谈得火冒三丈,他还骂对方猪头,叫人家现在滚过来把东西拿给他,我哪敢找死去催他。”小真心有余悸。
“这家伙!”她忍不住咒骂,直接走向魏家珍,亲自说明了一下状况,范明萱潇洒地摆手。“别管他,我们先拍。”魏家珍一旁附和点头,无一丝不悦,对范明萱的另类伴娘衣装也无意见。
她先是不解,很快便释然。也罢,就让今天的主角全权决宝。
既然如此,就用生动一点的方式拍摄吧。
“你们就说话吧,可以喝点酒,像平时相处一样随意自在,我用快门抓拍就好。”她扬声要求,两个女人听了感到新鲜,相识莞尔,接受建议各拿只高脚玻璃杯斟了三分之一红酒,倚在圆桌边絮絮谈起话来。
真是对少有的知交。梁茉莉欣羡着,一边精准地按下快门。她们或坐或站,或说或笑,有时专注聆听对方,有时同时纵声大笑,顽皮的范明萱甚至在魏家珍前额、颊上啄吻,或是拥紧了对方对着镜头扮鬼脸,掌镜的梁茉莉跟着被逗乐了,按下了无数次快门;她们是亳不扭捏的模特儿,且悟性又高,梁茉莉三言两语指示,她们便听懂了,两人总能占据画面最恰当的角度,达到摄影师心目中的构图要求。因为默契绝佳,连四周的植物也感应到了,风一吹,那株硕高的善人树落英缤纷成雨,替镜头自然加工,她们开怀地伸手盛花,不停惊喜替叹;梁茉莉抓紧秒间瞬息,替两人拍下不少精采镜头,纯粹是摄影工作者的直接反应,她内心不自觉欢喜拍摄的顺刹,暂忘身分的尴尬。
拍摄暂时结束,新娘子回屋休息补妆,她仔细操作广角镜头,仰头眺望天色光影,目光暂神眼前一片蓊郁的植栽所吸引。这园子真美。魏家珍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处居所比李思齐的私宅好多了,虽然偏远些,却拥有钢骨大楼缺乏的生气。
“怎么我从来就不知道你懂得摄影?”李思齐站在她身后,突然出声。
她吓了一跳,退开两步,直瞠着他,不悦道:“你该去换装了。”
“急什么?”他食指勾着外套搭在右肩上,兴味十足地看着她。她不假辞色别开脸。“说真的,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她干脆背过身不理会他,看着那名幼儿不耐烦地左右滑步,小真百无聊赖地逗着孩子,但那孩子似乎玩厌了,并不领情,胖胖的小手推开凑上来的女乃嘴,张着一双圆眼寻觅熟悉的大人身影,发出连串啼哭声。
“不说?我总有办法知道。”
她低声厉叱:“走远一点,我不想和你说话。”
“唔,我以为我们上次经过一番‘叙旧’后,你会对我温柔一点,怎么还是这么呛呢?”他大胆地将唇低俯在她颈窝旁,极轻地私语。
她心有忌惮不敢强烈反应,咬牙道:“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我对你没什么期待,更不会因此把持不住自己和你纠缠不清,听懂了没?”
“听不太懂。我只知道有人激动得在我背上留下几道抓痕,那到底算不算把持住了自己呢?”
她立时面红耳赤,闭了闭眼,在心中忍耐默数,缩起了拳头。
“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你倒是彻底让我把持不住自己,比起以前,你让人更为难忘。”
还能不为所动么?他根本想瓦解她的意志。
但四处有人走动,她绝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而让两人的关系摊在阳光底下。
幸好前方的幼儿成功夺取了她的注意力,那名幼儿完全无视各式玩具利诱,已开始嚎啕大哭。小真尴尬跳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两手拚命往不知何人交给她看管的随身妈妈袋里掏寻,大概想掏出法宝,却掏不出所以然来。
梁茉莉叹口气,不加考虑地直走过去,一把抱起幼儿,随手在包着尿片的胯下试探,对着小真道:“袋子打开,我看看。”
她温柔地将幼儿平放在原木长椅上,解开裤裆暗扣,换下湿透的尿片卷好,从袋子里抽出湿纸巾,楷拭清洁已泛红的小臀部,轻搽上痱子粉,换上新尿片,重新着装,全然不嫌桩,动作一气呵成。她举抱起破涕为笑的可爱幼儿亲吻了一下,放回学步车。小真松口气,瞅着她道:“这你也会?我快受不了,小孩真可怕。”
她笑笑没说什么,直起腰在附近草皮的洒水器上冲净双手,一回头,和李思齐不偏不倚相互对望;他抱胸站着,表情复杂难解,退去了轻佻,眼神炯利,充满审视的意味。或许不常见到他这般严肃神情,她愕然不动,直到有人来唤他进屋换装,他终于掉头离开。
经此一望,她开始心不在焉,说不上来的不安令她没有方向地到处踱步,深秋的风带着寒意摩挲手臂,她心神未能获得清凉,只感到四肢充斥无以名之的躁动;有人高声唤她新郎新娘已就定位,她慢吞吞走近摄影机,动手调整脚架高度。她必须抬起头指示正确摆姿,颈部却异常僵硬,十指尖莫名冰凉;她吩咐助理将反光板移动位置,终于将视线对准了新人;她告诫自己,面色保持平常不许有异,再忍耐一阵,今天的工作就快结束了。
她放松脸颊,想象自己在摄影棚对应着陌生男女,她勉力弯起嘴角泛出职业化笑容,指示他们一站一坐;但李思齐是个差劲的模特儿,他又接了通电话,不掩火爆脾气,要对方不必解释,如果条件没谈成,明天不用到公司见他云云。讲了五分多钟才结束,还毫无歉意,他吊儿郎当屈起一脚倚柱站着,两手插在裤口袋里,领带且是松歪的,一脸似笑非笑,只差没叼根烟,以帅气颓废男之姿拍起酒品广告。
魏家珍一手托腮,打了个呵欠,眼神放空。这对新人活像被临时凑和的演员。梁茉莉耐住愠意,纠正姿态的话一月兑口,竟含着颤音,她勉强连拍数张,脑门一阵收缩,突然看不清前方景物,她慌忙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弯下腰捂住口鼻。
一阵安静,没有人知道她在磨蹭什么,大家都在无声等待着,只有李思齐擅自离开花棚,进屋片刻,出来时手上多了盒面纸。他无视众人困惑的目光,走到梁茉莉身旁屈蹲下来,连抽了大把面纸直接往她鼻端塞住,顺手替她檫拭指缝间的血迹。梁茉莉困窘不堪,只瞥了他一眼,默然顶住那团面纸,苦思着如何收场。他低声道:“你得到医院去,三番两次这样一定有问题,不听话我就押着你去。”接着他起身高喊:“收工了!摄影师不舒服,改天再拍吧!”
小真紧张地挨近她,乍见她手上一坨染红的白纸,惊讶得说不出话。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在各自揣想中一一收拾散场,助理们搀扶着魏家珍回屋更衣,范明萱获悉后从屋里快步迈出,扶起梁茉莉道:“走吧,我送你去医院,小真先回店里。”
“不要紧的,只是小事——”她摇头婉拒。
“走吧!”不由分说,范明萱强势拉着她搭上停在车道上的越野车。
“对不起,耽误了你们。”在车上,她又再度懊恼致歉。
“不用抱歉,照片什么时候拍都可以。不过那像伙挺紧张的,非要我带你上医院检查,你非得去这一趟不可。”
“那家伙?”
“李思齐啊!”范明萱按下车窗,点了根烟。“不过他说得没错,凡事小心点好,他平时看起来大而化之,其实挺谨慎的。家珍说他做奸商当之无愧,表面吃了亏,其实根本不知占了多少便宜,用在感情上也是;不过我个人认为,太算计的结里往往是一场空,感情这种东西论起输赢就注定是输家,你觉得呢?”
这席走了岔的话太难回应,不管怎么解读都仿佛是针对她,她干脆撇清:“我和李先生不熟一”
“啊,抱歉我忘了。咦!你们不熟?”范明萱疑惑地桃眉。“怎么他知道你有流鼻血的毛病呀?”
她伤神地闭上眼,虚弱地回答:“大概口误吧。”
“或许吧,他今天快被公司那个业务经理烦透了。”
她不再应声,只感到匪夷所思。这对新人一位心不在焉,一位满不在乎,她已失去应对的分寸;她又多抽了几张面纸,塞住尚未完全止血的鼻孔。啊,她忍不住哀叹——意外真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