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蓝殷和漫漫没回山上,他们住在家里照顾父亲的伤。
这次没有误诊,薛正的伤口复原得比想像中好,短短几天就能够下床,但薛正是个劳碌命,总躺在床上于他而言是酷刑,因此蓝殷和漫漫成天待在床边和他说说笑笑。
汪大虽然疑心董姝和那两个狐群狗党也做了,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怎样,他们家里已经有老婆,肯定娶不了董姝,而自己家徒四壁,啥都没有,如果能有个暖床的也不错,因此管她是完璧或破鞋,有得穿就要感激涕零。
隔天汪大立刻请媒人上门说亲,李氏担心那天晚上女儿肚子里已经怀上孩子,再说了,这事万一传出去,女儿是要被沉塘的,担心女儿连命都留不住,因此爽快地应下亲事,婚礼订在九月初。
为忙董姝婚事,李氏忙得脚不沾地,照顾薛正的事便落在漫漫头上。
婚礼前夕,李氏留在女儿房里,传授她为人妻子的经验,蓝殷和漫漫则待在父亲床前说话。
半个月的观察,薛正对蓝殷很满意,虽不确定他的身世,却也不认为齐大非偶,在薛正眼里,女儿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这晚薛正对蓝殷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漫漫说。”
“好。”蓝殷一笑,回到漫漫替他收拾出来的房间。
哨声一吹,流云从窗外飞进来,低声汇报京城和南方发生的大小事。
蓝殷手指轻敲桌面,目露深沉,片刻后起身提笔写信。
四皇子那边该有所准备了,毕竟有人开始蠢蠢欲动,好歹得避避祸。
薛正看着女儿满目骄傲,“这回要不是漫漫,爹大概要去见你娘了。”
“娘最烦爹爹啦,您还是晚个几十年再去见娘吧。”
“谁说你娘烦我,她啊,最心疼我。爹每天都在后悔,如果那时候别让你娘生弟弟,现在咱们一家三口肯定能够过得很幸福。”
漫漫沉默,娘是难产过世的,一屍两命,这件事始终在爹心里翻不了篇。
“这事怨不得爹,娘也衷心盼望生个弟弟,许是今生无缘,也或许下辈子这缘分就会兜起来。爹爹放宽心,别再多想。”
“爹只是心疼你娘,没赶上好日子。”那时他们穷得老担心没米下锅,但是紧巴巴的日子却也让他们一家过出好滋味,所以生活好不好,不在外物,在于心。
“娘过世前一再嘱咐我,要孝敬爹爹,要催爹爹找个新妻子,娘怕您一个人寂寞,更怕薛家断了香火,爹可要加把劲儿,以后别老往外跑,姊姊出嫁后,家里只剩下您和母亲,您多留在家里陪陪她,赶紧生个小弟弟。”
薛正笑着戳她脑门一记,笑道:“小管家婆,比你娘还会管。”
“旁人要我管,我还不乐意管呢,谁让我是您女儿。”
薛正凝起眉心,握住女儿软软的手。
他的手心冰凉、微湿,漫漫轻声问:“爹爹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长吐口气后正色道:“漫漫,过去爹总想着你还小,这话不该太早说,但这他怕了,人生意外那么多,会不会哪天来不及说就归了黄泉,那么自己答应妻子的事怎么办?”
父亲的凝重让漫漫感到不安。“爹,您别吓我。”
“漫漫,不管怎样你永远是爹爹的女儿,知道不?”
“知道。”她回答的声音转小,心头微颤。
“你到桌子底下,模模墙角,那里有一块砖头是松动的,把砖头拉出,里头有个小铜盒,你去拿来。”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漫漫照做。
不久,铜盒放在父亲膝上,薛正亲手打开。
里面有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观音,观音后面镌刻着一个字——烨,以及一柄玉簪,他细细抚过后,打开女儿手心,将它们放进去。
“这是你亲生爹爹留给你的,虽然我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却也看得出来它们价值非凡,你的生父肯定不是普通人。我跟你娘追问过你生父的事,但你娘怎么都不肯说,只让我在你长大之后把东西交给你。”
漫漫垂眸,这件事她想过的——在看过师父的册子之后。
但念头刚浮上,就被自己硬生生压下去,她不肯想也不愿意想,她只想平平静静、安安生生,当爹一辈子女儿。
“漫漫。”见女儿沉默,她很难受吧?薛正心疼地抚模她的头,温柔道:“等爹爹伤好了,再把漫漫抱起来转圈圈。”
陡然听见这句,漫漫心酸不已,投入父亲怀里。
“乖,没事的。”薛正的心也酸了。
“我是您的女儿,永远都是!”
“爹知道啊,漫漫是爹的乖女儿。”
董姝的婚礼办得很热闹,都说李氏是个精明人,但凡她想做的事都会安排得井然有序。
吃过宴席后,漫漫就和蓝殷回山上了,至今她还没告诉爹爹和李氏,师父已经过世的事,为让父亲安心,她甚至欺骗薛正过几天要随师父下山,四处行医历练医术。
是该下山了,蓝叙的腿一直挂在她心上。
牵着手,低着头,两人走在山路上。
蓝殷知道她心情不好,从昨儿个晚上就不好了。他还玩笑问:“不会吧,你和董姝的感情这么浓厚,竟舍不得她出嫁?”
她没回答,如果她还能回一句“对啊,就是感情好到天妒人忌”,他还不至于那么担心,但她半句话都不说,让他的心提上了,着不了地。
她心底到底有多少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蓝殷越发心疼了,心疼她肩上的担子,心疼她不能与人分享的痛苦。
“漫漫?”
“嗯?”
“你还好吗?”他试着再问一次。
叹气,停下脚步,漫漫看着他,决定再为自己勇敢一回,莽撞一遍。“我非常不好。”
终于肯说了?蓝殷松口气。“为什么不好?”
她咬紧牙关,面露为难。
他没有催促,耐心地看着她。
挣扎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爹爹支开你后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也猜到了,在看过傅云的册子之后。“那你想,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没等他把话说完,她立刻截断。
是的,她恐慌,恐慌那个事实,更恐慌事实一旦清晰了,自己将无处可逃。
她不愿承认跟师父一起被画下的那个与自己几乎长得一样的女人便是她的亲生母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等于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了,曾经认定的父亲母亲都不是亲生的。
“爹爹说我和娘亲长得不像,也许我更像亲生父亲。”
看出她的害怕,蓝殷不再勉强,好吧,她不想面对就别面对,有他护着呢。拉起她的手继续走,他轻松地转开话题。“我想吃鱼了,你给我做。”
“好。”
“待会儿把东西放下,咱们就上山去。”
“好啊。”
“你身上还有没有钱,我想买新衣服,这件显示不出我的英俊倜傥。”
“穿那么好看做啥?招蜂引蝶吗。”
“对啊,我就想招你这只蜂,引你这只蝶。说嘛,给不给勾引?”
“我还有银子,但剩下不多,我把三百两银票偷偷塞在爹爹的钱袋子里。”马上要出门了,她想给爹爹留下更多钱。
“行,不必买贵的,你也买一件吧,我们都穿月白色的,走在路上,人家一看就知道咱们是一对儿。”
“长得像一对儿就行,干么穿成一对儿。”
“有差呢,你看汪大和董姝穿同样的大红喜服,怎么看都像一对儿。”狂蜂浪蝶,蛇鼠同窝。
“我听得出来哦。”
“听出什么?”
“你在讽刺人呗。”
“我讲得那么隐晦,你居然还能听出来?”
就这样两人一路讲着无聊琐事,把困扰漫漫的身世问题暂且丢到一旁。
说笑间两人回到屋前,漫漫直觉往里走,却被蓝殷一把抓住,接连倒退。
怎么了?漫漫朝篱笆里望去,门锁得好好,撅子草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屋里有人。”他低声道。
凶手又来了?来找木盒,找诺族守护数百年的宝藏?
漫漫才想着,下一刻屋里窜出两个黑衣人。
蓝殷把药箱交给漫漫,一个飞身跃过篱笆,在院里直接和黑衣人动上手。
不过转眼间,双方已经拆上十余招,蓝殷招招直取对方致命处,下手无比狠毒。
蓝殷担心对方人数众多,万一下手不够狠戾,漫漫被盯上就危险了,他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因此招招进逼。
蓝殷不要命的打法很快让对方感到左支右细,不得不放弃沉默,扬声道:“国公爷让我们迎接二少爷回府。”
这声大喊令蓝殷停下动作,视线对上从屋里走出来的文总管。
文总管确实是父亲身边的人,并非江氏手下,所以是玉佩送到父亲手上,还是安晴真找到父亲,把他的事透漏出去?
应该是前者吧,如果是安晴真透的消息,来的人不会是文总管。
“二少爷。”
蓝殷看着对方,一语不发。
文总管细细观察主子,片刻后做出判断——二少爷真的失忆了。
“二少爷不记得奴才?奴才是镇国公府的前院管事文琮舟,奉国公爷之命来迎二少爷回府。”
沉下脸,蓝殷回答,“你们先回去,过两天我就回去。”
文管事满面为难,国公爷的命令是——把那个孽障给我抓回来!
漫漫见状,缓颊道:“别担心,你们先回去,明后天我就送他返京。”
看看漫漫再看看二少爷,片刻后文管事决定退让一步。
“多谢薛姑娘,国公爷说感激姑娘救二少爷性命,这些日子叨扰姑娘了,特命奴才送来黄金百两,奴才已经放在厅里。”
“知道了。”
蓝殷挥挥手,文管事连同六、七名黑衣人离开小屋,但他们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在附近找个地方窝着。
漫漫不知道,蓝殷却清楚,他们是父亲身边的老人,没有完成任务不敢轻易离开,乖乖退出屋子,不过是给自己两分面子罢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看见桌上的金锭子,漫漫笑道:“这下有钱买新衣裳了,咱们有多贵买多贵。”
蓝殷没答话,上前直接将她收进怀里。
所有事都是自己谋划的,指点桃花进京城典当玉佩,刻意让父亲找到自己,但真正要离开了,却是离情依依。
他才在这里待多久?两个月吧,短短六、七十天中,这里给了他归属感,远远看见这幢小屋,燃起一室烛光,他便感到自在惬意,无须矫情,不必演戏,他有权在这里放纵自己的真性情。
这段时间,他做的事并不比平常少,却丝毫感觉不到辛苦,只觉得畅意自在,觉得人生得意、事事顺心、左右逢源。
他认为是因为漫漫,是因为这方水土养人,这个屋子给了他家的感觉。
早知道要离开的,但临别之际却不想走了,他想多待一会儿,想和漫漫上山采药,想去深塘捕鱼,想吃漫漫普通到淋漓尽致的厨艺,想……单独和她在一起。
她察觉到蓝殷的失落,轻拍他的背,低声说:“怎么了?回家不好吗?”
不好,那个深宅大院给不了他对家的向往。蓝殷没回答,却道:“我们去抓鱼吧,抓一条又肥又大的鱼。”
抬头,漫漫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坚毅的下巴,他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像不服气似的。
漫漫顺从他的心意。“走吧,抓鱼去。”
“我去拿背囊。”
鱼塘边,两人边抓鱼边玩水,他们把对方泼得全身都湿淋淋地,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密林。
“漫漫,我要吃蒸鱼。”蓝殷说。
“行,但那得回家才能做,你不是还想往深山里去?”
“那支人参不挖出来,我心痛。”
他看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想动手,漫漫却说:现在咱们不缺,让它多吸收一点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等它再长大一点吧。
然后,一路留到现在。
“那这些先烤了吃,回程再抓几条回去?”
一个好字,蓝殷立马转身升火,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这段时日的训练,还真给他训练出几分成果,他再不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
漫漫在塘边杀鱼,一回头……照惯例,蓝殷又失踪,她不担心,因为确定他不会抛下自己。
不久后蓝殷果然出现,手上多了一窝蛋、两只兔子、五只野鸡。
“吃不完那么多的。”漫漫说。
“没事,肯定能吃完。”拉起她的手,蓝殷淡淡丢下一句,“还不动手,光等着吃吗?”
语音方落,黑衣人咻咻地从林子里跳出来,连文总管都从大树后面走出,围着火堆开始“动手”。
看见他们,漫漫明白,无论如何明天蓝殷都得跟着他们离开。
放下鱼,两人走进深山密林,寻找蓝殷心心念念的人参,他们挖参、采灵芝,又去祭拜过师父后才回到水潭边。
今晚胃口不佳,两人都吃得不多。
带着药材回到小屋后,烧水、沐浴,趁蓝殷洗澡,漫漫把药草收齐,拿出木盒与师父留下的册子,连同父亲给的玉观音和簪子收入药箱内。
“热水弄好了,你去洗吧。”
“好。”漫漫说:“我的东西都带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带的,不大的话可以收进药箱。”
“我要带蟾蛛粉。”
“你还用上瘾了?”漫漫失笑。
“可以带吗?”
他笑盈盈地望着她,软软的笑容软了她的心。
“去吧去吧,想带什么通通带上,如果不够放,厅里还有一个药箱。”漫漫决定纵容他一回,也许日后即便想要纵容,也没了机会。
“好。”一声欢呼,蓝殷冲进药室,把观観很久的蟾蛛粉、蜘蛛丝、螳螂锯、蛇牙液全数给张罗了。
抱回瓶瓶罐罐,打开药箱,发现木盒上头多了个没上锁的铜盒,他顺手打开,在看见玉簪刻的花纹时目光微凛,皱起眉心。
那是一串叶子,叶缘处有锯齿状,雕工细致,很少人会在簪子上刻这种花纹的,蓝殷顺着纹路慢慢模索,每碰到一个浅浅的凹处便用拇指或轻或重地按压,在压到第五片叶子上的凹孔处时,喀地,簪子外折,从里面弹出一根细长的银色钥匙。
蓝殷目光闪烁,将钥匙收回簪子里,静静等待漫漫沐浴结束。
并没有等太久,漫漫就带着一身水气进屋,他取来巾子把她的长发绞干,动作轻柔,小心不将她头皮扯痛。
这得有多少经验才能做得这么顺手?漫漫本想揶揄他两句,没想到头发半干时,蓝殷往她身边一坐,将铜盒往她肘边推来,问:“谁给你的?”
“爹爹说,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接过铜盒,她拿起里面的玉观音。
“你看我发现什么?”蓝殷取出玉簪,同样的手法,在数到第五片叶子时,压下凹洞,玉簪折成两截,银色钥匙再次弹出。
“这钥匙是开哪里的?”漫漫不解。
“忘记了吗?我们缺一把钥匙。”
是缺一把钥匙,但这是娘留给她的,与师父还有诺族无关,她抗拒着这个想法。
“天下盒子多如过江之鲫,不会那么凑巧……”她执拗地坚持。
蓝殷不与她争辩,直接将钥匙插进木盒,轻轻一转,喀答,木盒打开!抗拒无用,执拗无益,事实摆在眼前。
相顾无言,漫漫垂下眼眸,心头一沉,她躲不掉了。
她试着解释这样的巧合,但蓝殷坏透了,又用几句话把她的解释堵在嗓子眼。
“册子上说,族长保管木盒,族老将钥匙交给选定的下一任族长,钥匙不在你师父身上,却是你母亲留下的遗物。”
意思够明白了,她的母亲也是被选中的三人之一,傅云之所以一眼看中漫漫,决意收她为徒,肯定与她的长相有极大关系,再加上册子里的图像,答案呼之欲出。
“也许玉簪是我娘意外中拾得,跟诺族、继位者没有关系。”
都这样了,漫漫还要硬拗?蓝殷失笑,可以理解的,刚知道父亲不是亲生的,她已经够难过,要是又证明娘也不是亲生的,怎么承受得住?
行,想否认就否认到底吧,反正这并不影响他们找出真凶。
蓝殷从木盒里取出薄如细绢的纸张,上头画着地形、指标,是地图无误。
细观片刻后,漫漫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知道,是苍狼山。”在……燕王的封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