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沁不确定是否因太过震惊、冲击过剧,一下子把自个儿吓昏过去?
又或者封劲野在幽沉问出那些话的同时,是否对她动了什么手脚?
总之她脑中一片空白,丧失意识,再次睁开双眼时,人平躺在大帐中的矮榻上,锦被加暖裘密密地盖到她颚下,帐篷的一角燃着灯火,火光落到这边已显昏暗:心像被某种道不清的情绪触动了下,一时间竟又有重生之感。
原以为只有她重来这一遭,原来他也来了。
心潮涌动,分不清是悲是喜。
暂将复杂意绪按捺,正视眼前事物——她昏睡过去多久?
未多想,她推被坐起,脑袋瓜有些沉,鼻间隐约留有淡微甜香,这气味她熟悉得很,竟是她亲手调制的迷香。
……是他下的手?
几瓶防身用的小物她皆随身带着,此际她掀开锦被和暖裘,两手往自个儿怀里、腰间和袖底模索,果然所有小瓶全被搜出。
封劲野是如何对她动手脚她不知,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睡这么一大觉醒来,很可能睡满一日夜,那刺杀之事究竟如何?他避开了吗?
套上靴子,她往外疾步,结果才掀开帐帘一角,两杆子长枪便交叉横在面前。
卫士守在垂帘两边不允她擅自出帐,并说是昭阳王亲口下的命令,敢放她出帐外者,违令当斩。
她这是被软禁了!
见外边情况不太寻常,守备巡逻的人马似乎变多,篝火烧出不少堆,不远处的王帐内灯火通明,帐围上能觑见映在上头几道模糊人影,似在议事。
她试图向两名卫士套话,只得了个“临安王与昭阳王同时遇刺”的答覆,就再也问不到丁点内情。
退回帐子里,她双膝一软倒坐在地毯上。
长几上摆着茶水和果物,她微颤着手倒了杯茶,一口灌入后才发觉喉中渴极,接连又喝了两杯。
想想,她一路从帝都策马赶来,中间仅在官道的茶亭停了小片刻让马匹喝水吃点草料,自己倒没进食,仅喝了碗茶解渴,然后就一直撑到现下,终于又得茶水滋润,许是心中有事,即便连着几餐未进食,却也不觉月复中饥饿。
此时帐帘从外头撩起,陆续进来三名宫婢模样的女子。
一人端进一只小铜炉火,跟着点燃帐中蜡烛,一人将提来的热水注进角落木架上的盆子里,最后一人则将食盒里的热食一盘盘摆上,有火光有热气有食物香气,帐子内一下子变得明亮温暖许多。
“奴婢三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子,娘娘受昭阳王所求,遣了婢子们过来照顾姑娘。”
竟动用到皇后娘娘的人!
那不明摆着,昭阳王帐子里来了一名女子之事已众所皆知!
李明沁忽觉头有些泛疼。
她赶至青林围场本想速战速决,将刺杀之事告知,然后再连夜返回帝都,尽可能不惊动谁,但未防封劲野会对她下手,将她拘在这儿。
强打起精神,她起身与三名宫婢作礼,问明白对方的称呼。
三人齐齐要服侍她漱洗进食,全被她婉拒了,最后为首的那位宫婢笑道——
“姑娘若觉不自在,那奴婢们便先退出去了,晚些儿再过来收拾,姑娘若有什么事欲寻咱们几个,可对外头的卫士交代一声。”道完,三人福身一礼,安静退出帐外。
李明沁定定看着眼前的热菜热粥,心头沉甸甸,胃也沉甸甸,她怔愣着没有动箸,当封劲野一撩帐帘大步踏进时,见的就是这般景象。
帐中烛火随着他突如其来带进的风荡了荡,火光明明灭灭跳动。
帐中一人坐着一人长身而立,李明沁定住的眸光缓缓抬起,望着眼前这个同她一样带着上一世记忆重生的男人。
之前未知他重生,与他目光对上时总有些泛虚地想飘开眼神,此刻知道他底细,知道他该是憎她、恼她,甚至是恨她,她心头倒定下。
那本就是她该承担的,怒火滔天也好,恨意汹涌也成,上一世她因氏族之兴荣动摇本心,彻底负他,这一世的他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人,更好的路,更好的世道,她不会在他命中,既知如此,被他憎恨着也就没什么了。
“吃。”他突然低沉吐出一字,明显带着命令。
李明沁回过神,这会儿终于有动作了,她捧起小碗静静喝着粟米粥,热粥尚有余温,带着淡淡粟米甜香,挺好喝的,她却喝得眸底发烫。
他像是特意来监督她进食,伫立在那儿紧迫盯人,见她喝完小半碗粥就放下碗不动,他又沉声下令。“再吃。”
李明沁一顿,听话地取起一个夹肉馍馍。
那馍馍作得挺巧,约半个巴掌大,她抓着咬着咀嚼着,一会儿全吞进月复里,跟着她又喝了杯杏仁茶,放下空杯的同时很老实地说:“很饱,吃不下了。”短短几字,却颇有“你再强逼我也吃不下”那种豁出去的感觉。
回应她的是一记意欲不明的哼声,随即就见男人撩袍落坐,狂风扫落叶般把剩余的食物逐一消灭。
李明沁有些傻眼,傻傻看着他吃,想劝他吃慢些之类的话被她死死咬在舌尖,霎时间忆及曾有的亲昵,又是苦甜滋味漫过心田。
少了食物香气的干扰,她忽嗅得一抹血腥味,气息陡窒,话冲口便出——
“你受伤了?伤到哪儿?”
封劲野并未答话,却是朝外唤了声,那三名宫婢去而复返,进到帐内收拾见底的碗碟杯盏,再换上一壶热茶、摆上一只小托盘后才退出。
小托盘上简单呈着几个物件,一大叠净布、一把小剪子、一个白玉罐。
李明沁仍跪坐在那儿,从惊觉他受了伤到宫婢们进来收拾再到之后退出帐外,她一直维持同样姿态,双手握拳分别搁在大腿上,眼睛瞬也不瞬等着眼前男人给个答覆。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般倔强、执拗的模样,颤动的眸心明显拢着怯意,却还是直勾勾锁住“目标物”,令某个对她既怒又恨、恨不得将她拆吃入月复的男人兴起难以言明的满足感,竟受用得很,但这个秘密绝不能让她知晓了去。
“替本王换药。”封劲野淡淡下令,一手已俐落解开腰带。
李明沁秀眉倏地一扬,颊面多出几丝暖色,人很快地离开原来座位挪移至他身边。
他解下腰带就无动作,而她太在意他的伤,一时间没有多想,小手模了上去熟稔地为他卸袍宽衣,再取剪子剪开渗血的旧包紮,终于看到那处口子。
是箭伤,就落在他左肩近心肺的边缘处,登时惊出她一额冷汗,气息都不太对了。她悄悄吞咽了几下才有能耐蹭出声来——
“我听到白日里出的事了,说是临安王与昭阳王同时遇刺……不是已事先知会你了,为何王爷仍要以身犯险?这箭伤落的地方……着实太危险。”
那么,自个儿凭着一股劲儿赶来送消息,像也没什么意义,就想他好好的,能顺利避开陷阱,结果他还是伤着。
似是察觉到她语调与表情中的黯然,封劲野冷唇一勾,斜觑着她,俊脸上挂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儿。
“还得多谢阿沁无端端起了怜悯心,策马赶来知会,临安王这一局设得很好啊,恰能让本王使一记反杀,这一记箭伤是本王自个儿讨的,总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王拿自身作饵,这点伤与临安王那一记穿喉而过的箭伤相较,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穿喉而过的箭伤?
李明沁想着他所说的“反杀”,不禁问:“所以临安王那一箭,是王爷当成假刺客身分所为?”
且极可能所使的弓箭还是现场从刺客手中夺来,要做就得做全套。
封劲野嘴角勾得更高,眼中无丝毫笑意。
“本王老早就想下手,苦无完美机会,他想螳螂捕蝉,那本王自然借力使力来个黄雀在后。他有人,但人手再多也比不过本王手中的兵,他的人不能明着用,本王的兵却是明来暗去皆可布置,今日倒在围场深林中的黑衣刺客尽是临安王私养的死士,他如今重伤不能言语,即使能开口他也不敢认,本王要他死得难受,活着也难受。”
李明沁背脊细细一颤,没说话。
她先取一方净布用温水打湿,重新回到封劲野跟前,仔细擦拭伤口周围混着金创药粉干掉的血渍,拭净后,她倾身察看那口子,庆幸伤得不深,跟着拿起小托盘上那白玉罐,揭开罐子嗅了嗅,眉心微动,遂沉静问:“王爷把我随身的那几瓶药收走,眼下可否还来?”
封劲野盯着她淡敛的眉眼好一会儿,似欲逼她抬起脸,但那张白得有些透的小脸始终向着他的胸肩,他闷着一股气撇撇嘴,把收在腰侧的一个小布囊扯下来抛到长几上。
布囊里的小瓶发出轻微碰撞声,李明沁还不忘低声道谢,小手快速翻找。
御赐的白玉罐金创药虽好,但她按清泉谷的药方子制出的金创药更具奇效。
找到那黑色药瓶,她拔开塞子往他伤处轻撒,仔细让药粉浸入那口子里,直到药粉将其完全掩盖,最后再用长条净布完整包紮。
李明沁做得太顺手,竟还替男人整理起内衫和外袍,连衣带都帮他系好,做完这一切她才意识到不妥,脸蛋一热,更不愿与他对上目光,两手忙转去收拾布囊里的药瓶子。
“有话就说。”那男嗓语调明显不痛快。
李明沁脑中闪出一句“无话可说”,但要真这么道出口,两人间的气氛定然直落冰窖。
她忽而问:“你、你在我身上用迷香,让我足足昏睡一日夜,这六、七瓶药,王爷怎知哪一瓶是『醉迷香』?”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封劲野眼神竟飘了飘,粗鲁道:“有什么难?本王就是知道。”非常敷衍。
结果她又垂颈无语,他不耐地再度命令。“说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重生归来,如今他的“复仇大业”正进行着,对她,他亦丝毫不加掩饰内心的复仇意图,根本不怕她将他的秘密捅出去,毕竟无凭无据,荒诞至极,谁会相信?
然后,他要她这个“仇家”说话,对这整件事说说心里话。
同是历经两世,那么多纠葛,对他还有什么不好说、不能说?
她道:“王爷要做的事,我有些瞧出来了。先是拿我隆山李氏牛刀小试,我二伯父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马截去双腿,如今看来想必是王爷所安排,恰应了你说的,要让仇人死得难受,活着也难受——”
“而今轮到临安王盛琮熙,听王爷如此描述,那道箭伤就算未当场要了他的命,应也彻底毁了临安王的夺嫡霸业。面对这些『上一世的仇家”,王爷剧除的手法精准得很,对你亲下杀手的、带头作乱的,如今都栽了,这釜底抽薪抽得甚好,一下子断了许多人的想法,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该轮到谁?”
跪坐在烛光中的她,脸上显出一种沉郁的妍丽,这抹妍丽又带着一抹近乎柔软的疲倦,彷佛纵容着谁,一切都算了、罢了、懒得逃月兑,被欺侮到底都无所谓。
封劲野莫名又恼怒起来,五指握了握,很想掐碎她脸上那股子神气。
他究竟想听什么?想听她说些什么?
他这是要她……要她说些软话?要她认错求饶?要她跪地匍匐?
他到底有多憎恶她?
李明沁不知他心绪起伏,但她自个儿的心态却抓得稳,不是什么“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滚水烫”之类,是她已然想明白,不管封劲野重生与否,她都是亏欠他的,更何况他真的重生了,拥有上一世遭背叛的记忆,在他面前要想揣着一颗平常心,也就是“认命”二字而已。
她对他认命了,对自身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
静了会儿,她敛着眉低柔又道——
“上一世与这一世,临安王府皆与隆山李氏结了盟,虽说我隆山李氏如今丢了京畿内外的兵力掌控,但到底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世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爷想落个安稳,接下来便要回头再寻隆山李氏的麻烦了,对吧?”
封劲野峻唇微抿并不答话。
面前女子像也未期望他会作答似,继而又道:“我二伯父算是废了,我爹一向不涉足朝堂争斗,唯大伯父身为当朝右相,手握重权,祖父归故里养病后,大伯父便成了隆山李氏新一任家主……因着上一世的仇,王爷把隆山李氏给恨上,我能理解,但这一世行至此,还是得厚着脸皮开口一求,求王爷高抬贵手。”
李明沁脸容涨红,自是清楚她的请求有多不要脸,但又岂能不求。原就跪坐的她一挪身躯朝他跪得端正,随即额头点地,磕头拜礼。
“有人要害你,我却求你放过对方,这理确实不对,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恳请……王爷若然出手,可否手下留情?”
帐中的沉静彷佛带着重量,沉沉压下,压得人心口淤塞,难以呼吸。
少顷,一声低低哼笑从男人口鼻中泄出。“你是怕本王下手太狠,把你隆山李氏搞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吗?既如此,七夕当夜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局以及这一回的暗杀,又何须相助本王?”
李明沁维持磕头的跪姿,很快答道:“帮助王爷亦是护我氏族亲人。这世道若无王爷与西关军,局势必将颓倾,平衡一旦打破,盛朝危也,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般结果,我上一世已亲眼目睹。”更是亲身所历。
这会儿再度静下,依旧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郁氛围。
“就这样?”他口气不善。“就这理由?”
他又低声哼笑,有些阴阳怪气,忽然很大度地道:“好啊,本王那一套套尚未施展完的手段是可以留些情面,只是这情面是留给那些不相干的人,至于上一世曾令本王大吃苦头的人,一个也别想逃……包括你。”
闻言,李明沁跪伏的身躯终于动了,她抬起头,直起上半身。
她表情微怔,跟着像一下子听懂他所说的,浅浅吁出一口气,浅浅,露笑。“好,我这条命,王爷何时想要了,随时来取。”
她眸底闪烁光芒,眉眸与嘴角是纯然愉悦的颜色,好像谈定了某件不可能谈妥之事,意外间达成愿想,因深知对方守诚重诺,他说要手下留情,那那些与他未沾恩怨的亲人族众便不会遭拖累,此番心中大石落了地,她当然欢喜。
可是她的欢喜似惹怒了眼前男人。
封劲野脸色铁青,额角直抽,死盯着她的目光又凉又烈。
他留意到她的表情掺进迷惑,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坦白说,他自己也弄不懂。
费了极大的劲儿才稳下,齿关都咬疼了,他冷笑颔首。“好啊。”
她敢给,他就敢要。
她不给,他尽可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