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真的是陆振雅?
竟然是他!
苏盼月能有一手炉火纯青的炒茶手艺,凭借的除了自身的天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幼年时曾无意间跌入府里后花园一座废弃的枯井里,偶然在井里的石壁间发现一本用油纸细细包裹起来的手抄本,后来她才知晓那是陆振雅亲手写的笔记。
笔记里有他多年来制茶、炒茶的心得,有他个人的体悟,更有他后期缠绵病榻时,字字血泪的控诉。
读过那本手抄笔记,苏盼月才得知苏家与陆家一路相争的来龙去脉,也才恍然领悟苏家老太爷是用怎样的手段挣下这份偌大的家业,更令她惊愕的是,就连自己从小生长的这座宅邸原本也是属于陆家的。
苏景铭与陆振雅,有不共戴天之仇。
借由阅读那本手记,从那端正严谨的字迹间,苏盼月看见了一个翩翩公子,看见他如何由从容潇洒的天之骄子,一朝被害,萎落尘泥。
她看见他满月复不凡的见解,由制茶到品茶,他的每一段心得都令她受益匪浅,每一句评论都深得她的心。
他是她崇拜的对象,是她憧憬神往的人物。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能隔着时光的长河,遥遥仰慕着他,可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纵然病着,纵然脸色过分苍白,仍掩不住他超乎寻常的风采,五官犹如上天亲自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在她眼里简直无一处不完美,尤其那双闪着幽光的墨眸,如海般深邃无垠,又带着几分忧郁,彷佛藏着亘古的深沉心事,教人看着,忍不住要耽溺其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当年青春慕少艾,读这两句诗时只是懵懵懂懂,如今瞧着眼前这男人如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她蓦然就领悟了诗里描绘的是怎样一个清高出尘的形象。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觉有些痴了。
陆振雅感到两道灼热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不觉皱拢剑眉,强忍着满心不悦。“朱姑娘要求私下与我会面,该是有话想与我说,在下正听着。”
他是在暗示她有话快说,别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苏盼月听出了他隐藏在话里的嫌恶,却一点也没感到膈应,只是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清清如水的眸光温煦地抚过他俊逸的五官,小心翼翼地收藏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讨厌她。
她看得出来,但她更看到他的委屈、他的懊恼,还有他眼睛分明看不见,却强撑着不让外人察觉的傲气。
他失明了。
在他留下的笔记里,她知道他因为遭逢一次意外,身上中了寒毒,双目又失明,才会让苏景铭有了可趁之机,夺去陆家茶叶霸主的地位。
他死于大庆十三年晚秋,年方二十七,真真正正是天妒英才。
苏盼月一直为他的英年早逝感到惋惜。
“朱姑娘,你莫不是突然哑了吧?”陆振雅被她看得气闷,终于忍不住嘲讽起来。
苏盼月微微一笑。“陆公子可否容小女子一问?”嗓音柔柔的,尾音稍稍扬起,好似一根莹润柔腻的玉钩子,撩人心帘。
陆振雅莫名地心一动,这朱家姑娘原来有一把好听的嗓子,方才人多吵杂,他没怎么留意到,如今两人单独相对,一室幽静里,蓦地就显出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柔婉,又有些珠玉落盘似的清脆悦耳。
“陆公子为何不答话?可是有何疑虑?”苏盼月见他迟迟不开口,心中有些着急,声嗓却依然柔润,甚至更添了几许带着嗔意的酥媚。
陆振雅一凛。自从他双目失明后,其他五感便越发敏锐,在听人说话时,更学会了仔细倾听对方的语调口吻、呼吸频率,借以判断对方话中的真伪及藏在话里的情绪。
许是如此,他对这朱家姑娘的嗓音才特别有感吧。
思及此,陆振雅顿时有些脸黑,倒是没料到从不为美色所惑的自己,今日竟会因为一把软腻的嗓子而心旌动摇。
陆振雅定了定神,故作淡漠。“有什么问题,你说。”
苏盼月眼波盈盈。“人人都说雨前龙井不如明前龙井,你以为呢?”
陆振雅一愣,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在下不明白朱姑娘的意思。”
他微微眯了眯眼,接着墨眸扬起,凝定苏盼月的方向,她不由得有些狼狈——
奇怪了,这男人明明看不见啊,为何她会感觉他彷佛想看穿她呢?那清凌冷澈的目光“看”得她心跳都乱了几拍,只能悄悄深呼吸,故作淡定。
“陆公子只须凭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陆振雅停了几息,也不知想些什么,终于沉声扬嗓。“明前茶与雨前茶都属于春茶,明前茶是于清明节前采摘的,而在清明节后至谷雨间采摘的茶叶则称为雨前茶。明前茶茶叶细女敕、色泽鲜绿,茶汤也比雨前茶多了几分香醇,但雨前茶的茶汤虽是稍微苦涩,然味浓耐泡,未必就不好喝。”
“可都说明前茶数量少而珍贵,约莫三、四万颗女敕芽方能制出一两茶叶,乃是茶中极品。”
“何谓极品要看个人的口味,甲之蜜糖,许是乙之砒霜,且若是负责炒茶的师傅有一副好手艺,雨前茶未必就输给明前茶。”
“所以陆公子觉得制茶的手艺比茶叶本身更加重要?”
“我只能说没有不好的茶叶,只有不懂得制好茶的师傅。”
“龙井茶叶人人可种,可只有陆家的炒茶师傅能制出上好的龙井茶,据说陆公子亲自研究出炒制龙井茶的十大手法,分别是抖、搭、摺、捺、甩……”
“抓、推、扣、磨、压。”陆振雅接口,神情染上些许异色。“这是我们陆家不外传的手艺,朱姑娘如何得知?”
是你教给我的啊!
苏盼月含笑望着陆振雅,后者再度感受到她异常热切的目光,不免有些郁恼,却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
“我要嫁给你。”苏盼月突如其来地宣示。
陆振雅一震,一时措手不及,翻倒了茶杯,差点烫到自己的手,苏盼月见状,连忙起身,重新倒了一杯茶给他,怕他不辨方位,主动将杯盏轻轻放入他手里。
“拿着,小心别烫着了。”她温声低语。
陆振雅一顿,脸色更不好看了。“你看出来了?”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轻轻应道:“嗯。”
他捏着茶杯的手一紧。“那你还执意嫁给一个瞎子?”
“你不瞎。”她柔柔地纠正。
他一愣。
“只是眼睛看不见。”
他听出她话里的笑意,更恼了。“朱月娘!”
“你别这么大声,我耳朵听得很清楚。”她顿了顿,语气真诚。“有些人虽然眼睛看得见,却目中无人、不辨是非,那才是真正瞎了,其实判别世事人心,不仅仅是用肉眼来看,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用上心眼,陆公子说是也不是?”
陆振雅一时默然,心头免不了一阵震撼,这番大道理不是一个无知的乡野丫头说得出来的,这朱月娘……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陆公子是不是在想,这丫头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不完全是个俗人?”
朱月娘彷佛看透了他的疑虑,他暗暗磨牙。“我不晓得你心里有什么计较,但你分明对这桩婚事也不情愿的,否则何必与人私奔?”
“所以说,瞎的人应该是我。”她叹息。
他愕然。
“陆公子大人大量,就请原谅小女子一时糊涂,这门亲事我是极愿意的,陆公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能够嫁你是小女子生平之幸。”
“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我想救你!苏盼月定定地望着陆振雅,望着她私心暗暗仰慕的男人,既然老天爷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她定要好好地活下来。
他也一样。
她不许他再受命运的捉弄,分明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青年俊才,却郁郁而终,她要助他守住家业,击破苏家的狼子野心。
这一世,她绝不再受苏家搓磨,必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三日后,我等陆家迎我上花轿。”苏盼月神态坚决。“这门婚事,小女子绝不反悔。”
“你好大的胆子!”陆振雅气上心头,大手一挥,用力将茶杯砸落在地。
绘着玉兰花的黑漆瓷杯顿时碎裂,匡啷声响,震动了周遭的空气,却没能动摇苏盼月的决心。
两人相对而立,陆振雅神情淡漠如冰,苏盼月不避不让,昂然仰着雪白的容颜。
“你若是以为嫁进我陆家,就能得享荣华富贵,怕是打错算盘了。”
“我为的不是财。”见陆振雅面色凝重,苏盼月一勾唇,调皮地又补充一句。“我为的,是人。”
剑眉微蹙。“朱月娘,你这是在打趣我?”
“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笑了,忽然觉得一直隐隐约约压在胸口的窒闷感似乎淡去了,一种崭新的畅快油然而生。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苏家苟且求生的苏盼月了,她可以做朱月娘,可以做这男人的妻子,与他并肩同行。
虽然现在的他很不屑她,但对她而言,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与幸运。
“我愿嫁你。”她一字一句,慎重宣示。“我会向你证明,我能做好陆家的媳妇,也定会做你可心的妻子,你不会后悔的。”
陆振雅闻言,一时语窒。这个朱月娘,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想不到一个农家丫头胆敢对他说这些话,她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又是哪里来的决心,坚持要嫁给他这样一个病恹恹的瞎子?
“你没听说过吗?女子嫁人宛如第二次投胎,若是嫁错郎,恐怕这辈子就毫无指望了。”
他这是警告还是善意的提醒?苏盼月嫣然一笑。“若果真如此,那也是小女子的命,小女子绝无怨言。”
“你倒是硬气得狠。”他轻哼。
“不是小女子硬气,只是老天爷既然允我走这一遭,我不这么做,不能甘心。”
“好!你既不怕所嫁非人,就尽管坐上花轿吧!我倒想看看让你做了陆家妇,你会如何甘心!”
苏盼月望着陆振雅,翦翦双瞳,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