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夏子程亲了亲玉兔,转身问尚灵犀,“它现在是谁的战马?”
“我的。”
“那腾起呢?”
“也是我的。”尚灵犀笑说:“我把它们养在一起,轮流骑出去,马官也知道的,要是我那日骑腾起出去,马官就会带玉兔去放风,反之亦然——我舍不得腾起,但也不可能把玉兔给人,所以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一人两马。”
夏子程拍手大笑,“居然还能这样。”
“我舍不得啊。”你给的马,我怎么舍得给别人,而腾起陪伴我多年,自然也不可能轻易舍下。
夏子程听了,心里有种喜悦的感觉,身为一个将军,他知道马代表什么意思,尚灵犀这样珍惜他的马匹,自然也是因为他——这几年,他时常会想,如果自己那日酒醉,姚玉珍没来看他,他没做那畜生事,他们三人现在会怎么样?
他还会收姚玉珍吗?
他跟尚灵犀能有机会吗?
想着想着,总是觉得悔恨万分,人生无法重来,自己做错的事情,就得去弥补,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啊,他真想尚灵犀,尤其是一个人喝酒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沙漠的星空下,两人躺在沙地上,你一壶,我一壶,说着白天的事情,然后小睡一下,等酒醒,再骑马回军营,说不出的惬意。
又或者在黄昏时分,两人分别骑马出去,在大漠上奔驰,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地,就是全力奔驰,看谁的马快,一两个时辰下来整个人热得不行,沙漠干燥,怎么热都没汗,倒是省去换衣服的麻烦,回到军营后大口吃饭,十分痛快。
这些在西疆习以为常的事情,在京城全都变成了梦想,西尧灭了,他没理由再回西疆,从此难以见到尚灵犀——只是没想到,玛卓人作乱了。
夏子程一知道尚灵犀有危险,就自请出征,路上不断祈求,千万要撑着等他的大军到来——
现在能见到她,心中涌起了一阵宁静——这几年,在京城的浮躁都不见了,尚灵犀的微笑抚平了他个性上的毛躁跟棱角,他想等打赢玛卓人后,好好跟她坐下来谈一谈,把自己藏在心中的两个秘密跟她说。
一个是关于自己喜欢她的事情,一个是关于姚玉珍。
他在京城郁闷了五年,人生很长,他不想再郁闷下去,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即使那可能性还要等上几年,他都愿意……
见玉兔四蹄不断点地,不断用头拱夏子程,尚灵犀笑说:“玉兔啊,我白疼你了,原来你还这么想着夏子程。”
夏子程笑着模模自己昔日爱马,“我带它去转一圈。”
“现在玛卓才刚退兵,危险。”
夏子程翻身上马,“我就在附近绕绕。”
说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这就冲了出去。
但那天到很晚,夏子程都没有回来。
尚灵犀一直等,等到午夜——女兵一刻一报,仍旧没看到夏子程的人影。
中帐中,夏子程的副将朱大力焦躁不安,赵天耀看不过去,“朱副将还是坐下来吧。”
朱大力道:“我家将军都不见了,我怎么坐得住。”
尚灵犀问:“你家将军路上有没有说起想去西疆哪里?”
“没有,末将僭越,敢问尚将军,有没有跟我家将军提起哪里?”
尚灵犀知道朱大力是心急,不是有意无礼,于是道:“也没有,只是牵了玉兔跟玉兔的孩子给他看看。”
朱大力道:“玉兔又不是野马,何况我家将军在西疆四年,不可能迷路——”
不可能迷路,众人也是这样想的。
在西疆生活的人,晚上看星星就知道军营要怎么走,迷路?那是白天才可能发生的事情°
夏子程出发时已经接近晚上,就算当时迷路了,但天黑那么久,今日星星特别明亮,不可能找不到路回来。
几人在中帐,点了油灯,明明经历一天的打仗都很累了,却没人要去休息,也没人打瞌睡,帐里一片诡异的宁静,深夜只听得到风沙呼呼作响,声音大得让人无法静下来,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隔天一大早,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女兵匆匆进来,“尚将军,我们观察到西边有一小队人马正在朝我们前进,约莫四人,双手高举,穿着异族百姓服饰。”
“按兵不动,看他们想做什么。”
“是。”
结果那四人就这样手举高高直到东瑞军营,说自己是玛卓使者,要求见将军,为了表示诚意,把衣服都月兑了,鞋子也月兑了,只剩下一件裤子,没地方藏兵器,等检查过后,这才把衣服穿戴起来。
尚灵犀允许这四人的首领进入中帐。
那人一进来,就主动行礼,“在下叫做保德,是玛卓王的表弟,给尚将军送礼物来。”
“除了玛卓退兵以外的任何礼物,本将军都不希罕。”
“将军希罕的。”
那保德贼贼一笑,胸有成竹的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了赵天耀,再由他呈给尚灵犀。
尚灵犀瞥了一眼,突然凝神拿起,那是一块羊脂玉,上面刻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当年夏子程从西尧宫中找出的东西,他说回京之后要做成吊饰,挂着不离身。
怎么会落在玛卓人手中?
保德嘻嘻一笑,“尚将军感兴趣了吧?”
“你怎么会有?”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昨天抓了一人,那人骑着一匹漂亮的白马,还有一身上好的盔甲,我们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刚好我军里有人见过他的画像,说他就是西尧人口中的小阎王,哈。”
朱大力狂怒,“我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将军英明神武,才不会被你们这群小人抓住。”
“是是是,我是小人,小阎王英明神武,敢问现在那位英明神武的小阎王,还在不在军中?他的马是不是纯白的,只有蹄子是红色,哦对了,还是一匹母马——我们很久没吃肉啦,就把它宰了,滋味好得很。”
朱大力听得目皆尽裂,“既然知道是我们东瑞将军,还不速速还来。”
“小阎王的命自然值钱得很,我们得换上好东西,这才不枉费我们损失的——你们那将军可凶残了,杀了我们三十几人。”
尚灵犀听得心里一突一突的,“说吧,你们要什么才肯放人。”
“还是尚将军痛快。”保德拍拍手,脸上赞许之意明显,“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要现在被软禁在京城的西尧废帝。”
“现在西尧废帝不过就是个普通人,为什么要他?”
“这就不关尚将军的事情了,尚将军想想,用一个废帝换取小阎王的命,那可是很划算的,西尧强壮士兵都在东瑞做水利工程,日子过得好一点的也都移居到东瑞境内,现在西尧人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也不可能接受废帝的号召,尚将军大可放心,我们就是要这人,没要他做什么。”
尚灵犀再问,保德却死不开口了;她无法,只好命人整出帐子让他们休息,同时监视,给予三餐,但不准他们踏出营帐一步,明天一大早就送他们出军营。
尚灵犀又叫了阿隆斯来问,这才知道西尧有座宝山,历代西尧皇帝都把珍奇珠宝藏在那里,其位置也只有一代一代的西尧皇帝知道——窜位是没用的,那宝山只有西尧皇帝的血可以打开入口。
而玛卓人想要这宝山的金银珠宝,所以非得要活的西尧废帝不可。
对尚灵犀来说,当然想用西尧废帝来换,正叫副将写八百里加急文件,也不知道是谁通知安定郡王的,他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匆匆赶来。
“尚将军冷静。”安定郡王难得严肃,“为了这种事情写八百里加急,尚将军置夏家的面子于何处?”
“安定郡王,人命关天。”何况,那是夏子程的命,她都还没跟他说过信芳的事情,也许……她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也许有那一天,她觉得时间跟日子都合适了,让他们父子相认……
“正是因为人命关天,才不能轻易回京请示,这事情我就能作主,万万不行。”
尚灵犀生气道:“郡王!”
“夏将军既然是领命出征,那就代表已经把自己的生死荣辱放下,现在用西尧废帝换,你让夏家以后在京城怎么做人,夏子程以后在京城怎么做人?不如为国捐躯,这样对夏家、对他都好。”
“不行,他不能死。”她还想老了之后,他们或许能跟当年一样喝喝酒,说起打仗之事,何况夏子程今年才二十七岁,膝下只一个女儿,现在死太早了。
“尚将军不要感情用事,你能做的就是整军,打败玛卓人,为夏将军报仇,至于你若想求皇上拿西尧废帝来换,凭着我从小在皇伯父跟前长大的这些年经历,我可以告诉你,皇伯父绝对不会允许的——一个皇帝若是这样就接受威胁,当什么皇帝。现在这里我是钦差,我最大,来人,送一把长枪过去给那四个玛卓使者,让他们用那把长枪杀了夏将军,我们东瑞军绝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命,而受胁迫拿出什么去换。”
尚灵犀完全不能接受,“郡王何以对夏将军如此,连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也许皇上见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愿意拿那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西尧废帝交换呢?”
安定郡王无奈——看来这尚灵犀对夏子程还是一样痴心,自己这坏人可当得真困难,“尚将军,南蛮、北沂来朝,都是因为我东瑞军抓了西尧废帝做抵押,他们看在眼中,怕了,与其有天被抓去京城软禁,不如早点服从,还能在家乡过日子,这要是有人抓了我们东瑞将军,我们就把西尧废帝给放了,你想想,这南蛮、北沂还会服我们东瑞吗?要是战事再起,死伤再增,尚将军担得住?”
尚灵犀错愕,她真没想这么远,原来软禁西尧废帝背后的意义这样大?可是、可是……
“难道夏将军的命就这样没了?”
安定郡王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一样,“军人哪还有自己的命?尚将军,你的命难道还是自己的吗?”
尚灵犀哑然。
三日后,夏子程的屍体被铁枪立在东瑞跟西尧边界的柱子上,而且极其屈辱——他们把夏子程的头颅砍下,然后用头发绑缚在他自己的手上,等于他自己提着自己的头,面向东瑞国边境。
将军死了,这事情得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不到十天,京城人都知道了,夏将军领兵出战,殉职而亡。
皇帝大恸,追封为从三品,云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