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什么都求快,这回是回家,众将士都很兴奋,打包的速度前所未见,第三天一大早才吃完早饭,营帐便都成了一卷卷的模样,驮在马背上。
隅中时分,夏阔大手一挥,开拔回京。
尚灵犀骑在红棕马上,心想真委屈了自己的马儿——这马只知道跑快,鲜少这样慢走,一直打着响鼻,正不高兴呢。
她的前两匹战马都死在战场上,这是第三匹,年纪还小,性子不太沉稳,但优点是跑得快,胆子大。
尚灵犀不断抚模,心想它脾气真不小。
安定郡王突然落后几步,到了她身边,“尚将军这马多大了?是公是母?”
“三岁多,是个小少爷。”
安定郡王听她说是“小少爷”,觉得有点好笑,“什么名字?”
“没名字。”
安定郡王奇怪,“怎么不给它起个名字?”
起了名字,马死了,她要伤心的。她的第一匹如云,战场上打瘸,被活活踏死;第二匹添星,被箭射穿肚子,后来伤口恶化而死,死前望着她,哀鸣不已,她不断抚模,不断安慰,添星还是咽了气。
每一回别离,她都伤心难言,直到这匹,她不敢再取名字了,有了名字,将来离别就会无法接受,而战场上,最常发生的事情就是离别。
想起如云跟添星,尚灵犀一阵心梗,但这样的心事不想让人知道,面对钦差大臣的疑问,只是回答,“臣没读什么书,也起不上什么好名字,就不起了。”
安定郡王没深究,只道:“本郡王自小读四书五经,我帮尚将军的战马起个名字吧。”
皇太后最宠的孙子,在京城横着走,这回又是钦差身分,自然不需要看人脸色。“就叫『腾起』吧,后汉书曰,『初去之日,唯见白云腾起,从暮至旦,如是数十处』,升起的意思,不知道尚将军喜欢否?”
尚灵犀不好拒绝,只能道:“多谢郡王。”
她模模马背,虽然不太想叫这孩子腾起,但钦差赐名,实在拒绝不得。
安定郡王握着强绳,十分愉快,“本郡王以前听说,忠武将军跟人不同,最是重女轻男,也不知道真假。”
说起自己的爹,尚灵犀心里柔软许多,“外人传话不可尽信,臣家里一直到前几年才由一个姨娘生了弟弟,前面六个姊妹,不重女轻男,也没办法。”
安定郡王大笑,“原来如此,尚将军是长女,妹妹出嫁几人了?”
“四妹下个月出阁。”
“嫁的是商户还是官户?”
“一般商户而已,胜在从小认识,知道男方家庭简单,我母亲也只求闺女不要吃苦,门户什么倒是不太看重。”
安定郡王赞道:“尚夫人有此见识,真正了不起。”
尚灵犀见人称赞自己母亲,微笑回道:“臣也觉得这样挺好。”
“本郡王在京城,见多了为了面子而失去里子的人,就拿本郡王的妹妹来说,放着感情好的表弟不嫁,为了门户非得嫁给张国公府的少爷,结果那少爷根本不懂疼人,不到两年就和离了,这下想再嫁给表弟,表弟已经娶了正妻,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和离妇而让正妻受委屈,绕了一圈,幸好皇祖母作主,让表弟娶她为平妻,这名分是有了,不过尚将军想想也知道,怎么美满得起来。”
尚灵犀想,这小郡主脑子装的怕不是水吧……
又想,皇家人真了不起,婚姻大事竟可以这样乱搞一通,这安定郡王说起时也是稀松平常,没什么奇怪的样子。
京城莫不是都这样子?
安定郡王又道:“皇伯父接到快报时,本郡王刚好也在御书房,好几年没看到皇伯父这样高兴了,皇伯父当场就夸了忠武将军呢。”
夸了她的父亲?尚灵犀可没办法不好奇,“不知道郡王方不方便说上一说。”
“尚将军问起,自然没什么不方便,若是起了个头,却不能细说,那不是惹人讨厌吗?本郡王可不是这种讨厌之人。”
就凭着这几句话,尚灵犀觉得安定郡王做人还是可以的,至少挺坦白,不做作。
安定郡王道:“皇伯父说,忠武将军死于西尧奸细之手,照说尚将军应该对西尧战俘赶尽杀绝才是,可是尚将军能把国家放在私仇前面,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为东瑞国着想,可见忠武将军教得多好。”
尚灵犀脑子转了几转,这才发现安定郡王是在变相夸她。
可他堂堂一个郡王,夸她做什么?
莫不是想着将来西疆还得由尚家镇守,所以安抚一下,表示皇家也很重视,所以你们不要觉得吃苦?
守卫国家是尚家的天职,几代人都在西疆生活,已经习惯,不苦的。
想了想,回覆道:“臣只是做了该做的,皇上谬赞了。”
“尚将军应得的。”
“是郡王太客气了。”
尚灵犀从军六年,接待过五次钦差,每一个都很难搞——一到西疆,就把自己当皇帝,这不行,那不要,有一个特别不像话的还点名要女兵伺候,被夏阔给骂了一顿,这才收敛一点。
所以尚灵犀对钦差没什么好感,除了安定郡王外。
他也没有特别做什么,就是很正常而已,一切入境随俗,大家晚上都住帐子,那他也住帐子,大家每天都是一菜一碗饭,那他就一菜一碗饭,连夏阔那个不太夸奖人的大将军,都忍不住对安定郡王点头。
安定郡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尚将军有没有听过京城有顾愿之这人?”
“没有,臣在西疆,不怎么知道京中的消息。”
“这人是这几年才从京中传出名声,原本只是在码头工作,是个赤脚大夫,有次码头工人出了意外,当场断了一只手,他居然有办法马上止血,而且那工人不过一个多月,就恢复正常生活了,虽然少了手,却保住性命。”
尚灵犀听得眼睛睁大,“这样厉害?”
“一百多人亲眼所见,后来消息传开,被医馆请去当坐馆大夫,去年破格被提拔进太医院,专治外伤,他不收童子,治伤时也不让外人看,所以不知道他的手法如何,但别的不说,止血确实十分迅速。”
尚灵犀听得心驰神往。
如果能把这个顾愿之带到边疆,不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
真有人这样神奇吗?
听起来不像真的,因为他们在战场上,断手至少得躺上三个月,运气好的能活,大部分会失血而死,可是堂堂一个郡王,骗她做什么?
这回要进宫见皇太后跟皇后,不知道能不能求皇太后让她见顾愿之一面……
安定郡王看她向往得都出神了,心想这尚灵犀真奇怪——京城就没哪个女子见了他不动心的。
谁不知道安定郡王虽然房中有几个侍妾,但还没娶郡王妃,连侧妃之位也都空着,要是让他看上,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可是这尚灵犀偏偏正眼也不多瞧他一眼,看他像看其他人。
这倒是激起他的兴趣,就不相信堂堂郡王拿不下她。
所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假公济私让尚灵犀带着他在军营转转,尚灵犀完全公事公办,跟他介绍了多般事物——这是夏校尉的左前锋营,这是臣的右前锋营,有一半是女兵,这一大片都是大将军的中军营,还有游击将军的殿后营……各种正经,一点女子的恋慕眼神都没给他。
他想着好吧,那我来,说起京城的繁华似锦完全不感兴趣,说起首饰衣料也是在忍耐的样子,昨天晚上他痛定思痛,跟她讨论战事,从战马入手,然后提到外伤高明的大夫,她总算有比较好的回应了。
刚刚说起顾愿之的医术,她整个脸都在发亮——真是……太有挑战性了。
他就不信这天下还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请问郡王,这顾先生进入太医院,已经有品级了吗?”
安定郡王想了一下,“没记错的话是给了个八品下。”
尚灵犀蹙眉,如果只是个流外九等,她可能还有办法跟皇帝求来,但已经给了正九品内的官位,就是正式编制了,要求就有点困难。
“尚将军想要这人?”
“是。”尚灵犀点头。
“尚将军此番入京,虽说是皇祖母的意思,但皇伯父肯定也会见,到时候尚将军出声相求,我帮你一道便是。”
尚灵犀一喜,“臣,替边关将士多谢郡王出手。”
尚灵犀正欣喜不已,就见到原本走在前面的夏子程也慢下来,骑着他的玉兔到她身边,“怎么这样高兴?”
尚灵犀笑说:“刚才安定郡王告诉我,京城有个大夫叫做顾愿之,外伤医术很好,断手之人不过一个月就能恢复如常,我想把他请到西疆。”
就见夏子程一笑,“安定郡王莫不是在逗弄尚将军?”
安定郡王还是维持着好脾气的样子,“本郡王不懂了,夏校尉此话怎讲?”
“这顾愿之医术好,全京城都知道,但顾愿之却是个道地的京城人,两年前随着房将军北上,一出京城就水土不服,下不了床,房将军硬是拖着他走了一个多月,眼见他真要不行了,这才放他回京,他外伤医术再好,不能出城又有什么用?”
尚灵犀对他的言语没有丝毫怀疑,可惜道:“竟然会这样?”
“尚灵犀,你没出过西疆,不知道有些人就是会水土不服,轻则饮食不思,重则头晕目眩,这顾愿之就是这种,因为他从不出京城,所以名声才没传出来。”夏子程又转向安定郡王,“郡王拿一个不能出京的人来说事,不管是对尚将军还是对顾先生,未免太失礼。”
安定郡王被抢白,倒也不生气,依然笑吟吟,“倒是本郡王疏忽了,没想到顾愿之水土不服的状况居然这样严重。”
一句轻轻的“疏忽”,就把事情撇得一乾二净。
他其实知道这些,只不过觉得尚灵犀会对顾愿之感兴趣而已,现在回京的路上,他最要紧的就是把尚灵犀弄到手。
这夏子程真是好大的胆子,敢这样戳破他!
不过也无妨,事情不急在这一刻,反正他还有最后一招——求皇伯父赐婚。
他现在对尚灵犀不是普通的有兴趣,是非常的有兴趣,尚灵犀能主动跟他最好,要是她不愿意,圣旨下来,她也得乖乖进他敬王府的门。
正妃是不可能的,毕竟边疆长大,京城有太多繁文褥节不是一个边疆女子应付得来,但侧妃倒是可以,她是东瑞国唯一的女将军,收房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好像也挺有趣的,牡丹茶花看多了,瞧瞧翠竹也别有一番风情。
那天午休时间,夏子程又偷偷溜来右前军。
尚灵犀见到他自然只有高兴的分,“过来蹭饭,还是已经吃饱了?”
“吃饱了,就是过来跟你说句话。”
“啥呢?快说。”
夏子程压低声音,“那安定郡王不怀好意,你注意一点。”
尚灵犀莫名其妙,“你说话没头没脑的,对谁不怀好意?贺宁,还是小粮?或者其他女兵?”
“我管贺宁,小粮,还是其他女兵呢?我只管你——安定郡王对你有那意思,你自己注意点吧。”
“我?你疯了吧,怎么可能啊。”她有自知之明的,连裙子都不会穿,她根本不像个女人。
“不然他早上怎么会提起顾愿之,顾愿之那个一出京就瘫软无法站立的事情,连我在西疆都知道了,他在京城会不知道,便是想着你感兴趣,故意找话题跟你说。”
尚灵犀从没怀疑过夏子程,但这次她真的怀疑,“你想太多了,要是安定郡王真这样轻浮,你得好好保护好姚姑娘,姚姑娘貌美如花,那才真危险。”
“我——”对了,他今日还没见到姚玉珍呢,就是看到尚灵犀跟安定郡王有说有笑,这才中途加入他们,吃完饭就过来提醒,对,姚玉珍也危险,“我自然会提点她,不过你还是得注意点,还有,如果他问起你在京城要住哪,你就说住我家。”
尚灵犀觉得简直了——“我怎么能住你家啊,当然是住在客栈,我弟弟妹妹还要嫁娶呢。”
“你我是好兄弟,你来京城当然住我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尚灵犀摇摇头,“不行。”
就算连她自己都没把自己当女孩,但终究是个女孩,一个单身女子非亲非故的住进夏家,会惹议的。
她这个长姊得留个好名声。